林 薌
2008年即將過去的時候,我被告知,我有一筆錢,母親名下的錢。
可是,母親已去世三年了。
下午的太陽溫暖燦爛,透過公交車的窗戶,迷亂人眼,猶如26年來無數(shù)次回家時那樣,令我親切而略帶激動。這種有些久違的感覺在霎時涌上心頭,淚水一瞬間就奪眶而出……
回家,回家,回娘家??墒?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無家可歸啊!
母親一定在天上注視著我。怕母親傷心,我努力將眼淚忍住,但又馬上苦笑了。還有誰的心事能瞞過母親?我壓低遮陽帽,靜靜地放縱本來就難以控制的悲傷,任其流淌……
26年前,一個臉蛋長得像母親的年輕的女大學(xué)教師沿著這條路回家,每周往返幾次。后來,男朋友偶爾陪伴。再后來,夫妻雙雙把家還,“每周一歌”。剛生孩子時,連每月回娘家一次都無法實現(xiàn),老人們無怨無悔,遙祝母子平安??上?還未等到拖家?guī)Э谠俪懊恐芤桓琛?1989年父親病故,祖母回老家,剩下母親一人獨處。此后,或老人家小住女兒處,或三口之家回娘家。雖然來來往往,畢竟時分時離而聚少離多。直到有一天,母親不幸摔斷腿,從此臥床不起,三口之家便將“每周一歌”進行到底。
26年回家的路,從青年到中年,從只身到三人;從兩手空空到“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從講師牽著幼兒園小朋友到教授領(lǐng)著高中生。26年日夜兼程,26年風(fēng)雨無阻!即使偶爾回不了,夢里也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和母親,與其說是母女,不如說像姐妹。因老來得女,我一直處在寵愛中,敢對我說不的,只有母親?,F(xiàn)在想來,好在有母親!好在有人說不!盡管打從我能伶牙俐齒開始,沒少針鋒相對拿母親磨牙,而一旦氣極,她也會不理我。但多年來心中的那份牽掛情真意切,雖不曾互相傾訴,也從未告訴別人,卻息息相通。畢竟,血濃于水啊!我們都明白,要照顧好對方就要先照顧好自己?;蛟S在旁人看來,我們都做得不夠好,但我倆心中再明白不過的是,彼此已盡最大努力為對方做了所有該做的事。以雙方都能接受的方式愛對方,這就是我和母親之間天衣無縫的默契。
那天,整理完母親遺物,娘家從我的關(guān)鍵詞中毫不留情地被徹底刪除了!我不露聲色,但我悲痛欲絕。我很想痛哭一場,但這只屬于母親的眼淚她已經(jīng)看不見。我不敢留戀,因為我不能留戀也無從留戀。當(dāng)我義無反顧邁出娘家的門檻時,一個酸楚的聲音在腦海里回蕩:孤兒,孤兒,孤兒……
現(xiàn)在,孤兒正在回家的路上,淚眼汪汪。也許,母親原本想叫女兒堅強些,別哭,但她也知道,這次有點強人所難,只能默默地跟隨。
母親生前最后的居所碰巧選在我現(xiàn)在正要去的地方——與她的工作單位一街之隔。30年前,我們在那工作單位住過??赡芤驗樽约黑s路搭車、來去匆匆的緣故,雖然母親生前最后幾年,每星期都經(jīng)過這里,卻常常只是一閃而過,無暇細細品味往事。
今天不同。下車后行走在高大的鐘樓下,石墻如泰山壓頂,榕樹似穹廬籠蓋,鳳凰木枯枝瘦莢,小洋樓斷壁頹垣——30年,一切仿佛如夢!淚光中,景色雖今非昔比,但路是那條路,房是那座房,腳步聲也還是那個腳步聲……
30年前的盛夏,一個女高中生踏著鮮紅的鳳凰花瓣從榕樹的濃陰下走出,以全校高考文科第二名的成績走向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石墻托起的鐘樓見證了這一切。她完成了父母的夙愿也圓了自己的夢,她的腳步聲輕松活潑而富有節(jié)律。此后30年,無論何時,只要是走在這條路上,這聲音都會如此清晰地響起。
今天,這位當(dāng)年的女高中生的腳步再次響起,厚實堅定并且依然富有節(jié)律。
是的,為什么不?!兩年前,在母親去世一年后,她回報給社會一名全校高考文科狀元,并把這位男生——母親唯一的外孫,送進廈門大學(xué)?,F(xiàn)在她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家了!
站在大門口,仰望上天,沒等找到母親的影像,我的淚水就再次模糊了視線……
媽媽!我回來啦!
淚飛如雨……
等到可以看清眼前的東西,夕陽已將余暉收盡。黃昏中,我本能地擦拭眼淚,看了半天濕乎乎的紙巾才明白,我失態(tài)了。
那又怎么樣,母親去世時我沒法痛哭,邁出娘家的門檻時我沒敢痛哭,今天,我終于有機會痛哭流涕了!
我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右邊黑糊糊的過道的盡頭有我30年前居住過的屋子,它也是我迄今為止夢中最常見的地方。雖然我們早就搬出這里,但從形象到細節(jié),它已經(jīng)永遠烙印在心,令我畢生難忘。出乎自己意料的是,我沒有走進去。也許這個用廢棄的舞臺布景將教室一分為四的陰冷潮濕的黑屋,幾乎暗無天日,常年滲水,與夢中永遠亮有一盞昏黃而溫暖的小燈的陋室對比,相去甚遠。這間原本無法住人的老房子曾經(jīng)令我太受傷了,我甚至連做夢都不愿意正視它的真面目!這種劇痛使我徹底清醒——祖母早已不在那兒,父親早已不在那兒,母親早已不在那兒,我也早已不在那兒,看它何用?
怎樣叫切膚之痛?何事不堪回首?如何刻骨銘心?什么是愛恨交加?此時此刻我全明白了!
擦干最后一滴眼淚,我,死者唯一的直系親屬,在所有單據(jù)上簽下自己的姓名。我注視著母親的名字,她正慈祥地看著我微笑。我沖著母親點頭,在她從最末一張紙上隱退之后,平靜地離開這曾經(jīng)的家。猶如三年前離開一街之隔的娘家,我再一次頭也不回地走了——強忍悲傷我尚且能義無反顧,何況痛哭之后!
48年前,我呱呱墜地即逢瓜菜代,母親請求遠在香港的朋友給我寄奶粉,渡過難關(guān)。2008年國家流年不利,金融危機波及每一個家庭,母親知道女兒要出書,就將自己最后一筆錢很及時地資助女兒。
母親!在共和國的國家圖書館和版本圖書館,永久收藏著女兒的《回首云霧間》,那是用您的贈款出版的——
天堂贈款,母親最后的愛!
責(zé)任編緝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