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人生樂事良多,最樂為三五知己難得相逢,于書齋中,閉門飲茶,將平日最惡心之事、最討厭之人,痛痛快快、瀟瀟灑灑大罵一小時。
茶必須是釅濃的,不釅不濃不足以催生醉意,亦不能從日常禮貌、法度,尤其是潛意識里藏著的懦怯、自卑中解放出來,天然之真性情,純心態(tài)。
杯必須是水泊梁山式的,閩南功夫茶那樣蠶豆大的杯子趁早扔出窗外。不拿出喝啤酒的豪情來牛飲,則瘋勁不足壯膽,狂態(tài)難稱瀟灑,而平日奈何他不得的東西們不能在你的眼底里顯出其卑瑣,憋在心頭的鳥氣不能傾瀉,駕馭語言的靈感不能噴發(fā)。茶過三巡,便可大罵。罵貪污腐敗、物欲橫流,罵精神猥瑣、數(shù)典忘祖,罵出賣朋友、叛變愛情,罵歌星偷稅、撈盡不義之財,罵文痞耍滑、意在躲避崇高??偠灾?、統(tǒng)而言之,杭不郎一塌刮于(廣東話),所有違反人文精神、毫無終極關懷者,都在橫掃之列。所用語言,必須刻毒。如嫌不足,可以夾以紛飛的口沫。為加強感情色彩,偶爾雜入臟話也可,臟話含毒,不吐則污染內臟。日積月累,難免心氣受損、肝火郁積,邪火攻心、傷及脾肺,則有中風、癌變之虞。
臟話一吐,則使惡氣得以宣泄;再吐,則令我心智澄明;三吐,則神思飛越,罵人之妙語如珠,瀟灑感油然而生。
罵人的姿態(tài)亦須瀟灑,其精彩在于自由、自在、自如、自得。作慷慨赴死、義無反顧狀亦可,作白眼看人、藐視群小狀亦可;作詩人激情爆發(fā)狀、錦心繡口狀、字字珠璣亦可,作大法師參禪狀,偶發(fā)一言、機鋒無限亦可。揮當頭棒亦可,作獅子吼亦可。
或叫、或鬧、或爭辯、或獨白亦可。
或笑、或哭、或頓足、或拍案亦可。
赤膊亦可,擲鞋亦可,捶胸亦可。唯一不可者乃不除平日之面具,包括人格面具、角色面具、職務面具、資格面具,一句話,一切假面具。
一切假面具之可惡、可恨、可誅、可唾者,乃使人喪失表情,等于木偶,不如小丑。
除去面具乃大痛快、大覺悟,和脫去褲子完全不同。脫去褲子露丑,除去面具則露心。露心則露真、露善、露美。
人同此心,不難心心相印。
人同此理,不難理理相通。
瀟灑罵人有理,瀟灑罵人有益。瀟灑罵人可以拯世,可以防癌,可使老氣橫“春”者恢復天真,可使精神污染得以清除。
此時,關門亦好,開門亦好……
有人驚詫,有人竊笑亦好;有人報警,有人罵神經(jīng)病亦好。
人生難得,知音難得,罵人罵得瀟灑、有飄飄欲仙之感更難得。
瀟灑罵人之忌在于淺罵輒止。淺罵則不能淋漓,不淋漓則難以溝通泯滅的良知和性靈。不罵則已,一罵驚人;不驚則已,一驚八方。直罵到金烏西墜、皓月東升,瀟灑人并不開筵宴客,僅執(zhí)手臨門,依依難舍。
相約來日,嘆有颯颯秋風染鬃;揮手茲去,惜無瀟瀟斑馬和鳴,乃將通俗歌曲《瀟灑走一回》之詞,改作《瀟灑罵一回》,高唱三遍之后,和衣蒙頭沉沉睡去,進入黑甜鄉(xiāng),享受人間至高幸福。
不到日曬屁股,不知東方之既白。
晨起仔細認真梳洗完畢,昨日之豪情早已忘盡,仍循慣性恢復一本正經(jīng)的面孔,十分莊嚴地、更加瀟灑地開始稀里糊涂、渾渾噩噩的一天。
滿臉蒼蠅
我年輕的時候,以記憶力過人而自豪,一堂俄語課下來,單詞記住了,課文也背上了。可一到上了年紀,就愛忘事,明明跟人家約好的事過一兩天就忘了,事后忙不迭地道歉,也很難平息負疚感。有時記憶慘到莫名其妙,昨天才讀的書,今天拿起來翻翻,竟好像沒有讀過一樣。有一次,在自己的講義中讀到一張夾在里面的字條,其中文字、觀念均十分精彩,我在課堂上引用時,大為贊嘆了一番。可下課后,一個學生悄悄走來告訴我,那段引文,就是我自己的,出自我的一著作、某頁。學生說時,湊近我耳邊,聲音放得很輕,好像很顧我的面子似的;但我看出來,他的眼中有狡黠的笑意。
仔細鉆研一下他的笑意,是很叫我有點難為情的,我多么希望他僅僅是笑我健忘啊。
但是,在我的記憶失去活力的時候,也還有一些事情牢牢地記在我心頭,哪怕歲月流逝,那鮮明的印象也不會暗淡下去,相反,記憶的世界里,消退的煙云越是眾多,那頑強的稀有的記憶之星便越是閃光;時光隧道越是黑暗,那遠方的燈火越是生動。
那是1958年,我才二十出頭,正是充滿幻想的年紀,不過那時的幻想不同于90年代之處,是充滿了政治上的浪漫主義。對于當時流行的豪言壯語,我不但傾心相信,而且甘愿為之獻出青春和生命。
我記得當時,最鼓舞的一個信念就是小麥畝產(chǎn)萬斤。我參加了對北大生物系某教授的批判,他居然逆革命群眾運動之潮流而動,說什么小麥畝產(chǎn)萬斤絕對不可能。這個教授在我看來是太可憐了。幾年洋墨水一喝,就中了崇洋媚外的毒,以致雙腳跨進毛澤東時代快十年了,他的腦袋還留在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代言人摩爾根老頭子那里。
我對他又是氣憤又是同情,我想,“批判的武器畢竟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最有說服力的不是理論,而是秋天地里長出的麥子。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英雄主義情懷來到北京郊區(qū)平谷縣東皋村的。我們一班二十幾個人,進村第二天就每人拿一把新洋鍬和農民一起去挖地。當時的要求是“深翻一尺五”,故不能用犁,得先一鍬一鍬挖出一尺五的泥土來,然后把馬糞等等的肥料和進去,再填平。
我第一次真刀真槍地勞動,才挖了幾下腰就酸得不是滋味。干了半個小時以后腰就好像斷了一樣,又不好意思愣站著休息,便只好滿頭大汗地苦撐。幸而團小組長看出了我不中用,就走過來和我并排挖土。他提議,我們一起挖五下,然后直直腰,接著再挖五下。對于這樣低的要求,我自然很快適應了,后來逐漸加到六下、七下……甚至十五六下。經(jīng)過一天勞動,晚上上床人好像硬木頭一樣。過了幾天,早上起床,發(fā)現(xiàn)手指變得異樣的肥大,只要稍微使勁擰毛巾,就疼得要命。同學們互相交換著這種又新鮮又痛苦的感覺,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出請假。
到了地里,問題更嚴重了,手握不住鐵鍬,稍稍抓緊一點就疼得不行。每挖一鍬都要咬緊牙關。但是挖了十幾分鐘以后,疼痛的感覺就消失了,手關節(jié)上有一種溫暖而靈巧的感覺。可到了第二天一早,肥大的手指變得攥不緊毛巾了,直到咬著牙挖上十幾分鐘地,才恢復正常。
我深深體會到這就叫做“鍛煉”,怪不得“鍛煉”的“煉”字是火字旁。你不是老為沒趕上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壯麗而遺憾嗎?你不是老為紅旗上沒有染上你的鮮血而痛苦嗎?過分安逸的生活不是使你經(jīng)常感到慚愧嗎?如今你所向往的考驗來了,你的靈魂能不能在這考驗中變得透明,就看你自己了。經(jīng)過幾個星期的自我磨煉,我的腰顯然有了長進。一早下地的時候,我可以挖上二十分鐘才直一下腰,但是一個上午畢竟有好多個二十分鐘,弄到后來,我雖然沒有直起腰來休息,但是腳下手上卻虛浮無力了。實際上,到了下午,我基本上是在那里苦熬苦撐。但是整個田野的勞動氣氛是十分熱烈的。那邊農民,尤其是姑娘們又是說笑,又是唱歌,而小伙子們則與她們展開了半是調情的比賽。我們是夾在他們之中分組的,誰愿意落后、做集體的絆腳石呢?一種現(xiàn)場的榮譽感支持著我,我超常地發(fā)揮著體力,在一段時間里我?guī)缀跏峭似诤屯纯?但是過了幾天以后,我發(fā)現(xiàn)上工時腿像灌滿鉛一樣沉重,不僅是腰,而且是每個關節(jié)都鉆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刁鉆的疼痛,我竭力掩飾著,勉強和農民小伙子說笑,有個小伙子讓我去休息,我口頭上堅決拒絕,可拒絕后又后悔,想下一回他們再讓我休息,我就去地邊上那高粱稈子堆上躺一下,可恨的是那以后再沒有什么人提議我去休息,而我渾身的酸疼卻在無情地擴散著。我漸漸感到無數(shù)痛苦的錐子把我頂起來,我雙腳離開了地面,眼前冒著金星,好像在但丁的煉獄中。不知從何時起,小伙子和姑娘們的笑聲越來越遙遠了,汗珠掛在我眉毛上滑下來是冰冷的,終于我的手腳不聽話了,我一頭栽倒,下巴磕在鐵鍬上,這時我感到整個世界和我一起往海底沉下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那高粱稈子堆上,只有頭和腳還存在,腰間是一段空白,從周圍亂嘈嘈的大呼小叫中,我知道自己是暈倒了;我勉強地睜開眼睛,只見小伙子姑娘們還有我班上的團小組長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接著是許多人七手八腳把我抬起來,原來是一輛膠輪大車在旁邊,他們把我放上去之后,大車就顛簸起來,沒命地搖晃,把我一會兒搖到大車這邊,一會兒又搖到另一邊。一位老大娘拿來一床棉被墊在我身旁,我就不再像蘿卜在菜籃子里一樣滾來滾去了。
老大娘如雪的頭發(fā)和深深的皺紋、和善的笑容和慈祥的眼神都使我想起電影上敵后根據(jù)地老大娘的傳統(tǒng)形象,我突然體驗到一種深深的感動,這顛簸的大車,這藍花被子,喚醒了我心靈深處的浪漫情致,我不是享受著當年老百姓對八路軍傷員的崇高的感情嗎?
我渾身的疼痛此時慢慢退潮,代之而來是一種美妙的幸福。
從大車粗糙的欄桿中間,我可以看到我們翻過的土地上正騰起淡淡的霧靄。太陽落在地平線上,那么圓,那么大,那么輝煌,又離我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摸到,不由人不產(chǎn)生一種親切之感:這偉大的星座從來都是高高在上,永遠燦爛得叫我不敢正視,面對著它的光華,我從來都是不由自主地自慚形穢的,現(xiàn)在卻和我平等相對了。我可以從容地欣賞它那生蛋黃一樣柔軟地顫動著的面容了。更精彩的是西邊地平線上豐滿的太陽還未落下,東邊地平線上渾圓的大月亮早已升起:月亮沒有太陽那樣熱烈的色彩,但卻袒露出透明的純凈的鵝黃,帶著母性把光輝瀉落在飄著淡色霧福的田野上。太陽和月亮的光仿佛融合成一片淡淡的玫瑰色的透明溶液,一切都變得晶瑩了,連村邊的一片柏楊、榆樹和棗樹的樹干都變得透明了,連臉邊的大車的欄桿都透明得像初生嬰兒的手指。
我想,如果在這樣透明的境界中死去,即使沒有墓碑,該是多么過癮,在這樣美麗的死亡中,如果臉上不掛著微笑該是多么煞風景。
就是在這樣幸福的感覺中我又暈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在平谷縣醫(yī)院“病房”里。我第一眼就看到,墻壁下端長著發(fā)黑的青苔,房間里沒有地板,完全是不甚平整的泥土地,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光著屁股在我身邊轉悠,這在當時還很貧困的北京郊區(qū)是司空見慣的。我一醒來,站在我身邊的團小組長就趕那孩子:“走走走!”那孩子賴著不走。我沒有力氣說話,但卻使盡全力問團小組長:我剛暈過去的時候,嘴角上有沒有掛著笑容?
團小組長聽不懂,沒有回答,卻讓我吃藥,我不吃,又問:“有沒有笑容?”團小組長被我問傻了。
而那孩子卻非常嚴肅地說:“什么笑容,一臉的蒼蠅!”
這句話使我出了一身冷汗,而且有惡心之感。也許我的臉上流出了什么顏色可怕的液體,發(fā)出了什么濃重的氣味,才吸引了那么多蒼蠅吧。
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把那透明的玫瑰溶液中東西對稱的圓圓的太陽和月亮的圖景和我滿臉蒼蠅的形象統(tǒng)一起來。也許正因為這樣,三十多年的時光都沒有使這幅對比十分鮮明的圖畫在記憶中褪色。
(選自散文集《滿臉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