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佳
秋風(fēng)還是吹彎了稻子的腰,一搖一擺,像蕩秋千。
娘咧嘴笑。
是哩,稻子熟哩,得收哩。
娘就打來電話:崽,回來下呢,收稻哩。
我不情愿:快畢業(yè),找工作投簡歷忙得焦頭爛額,還有工夫回鄉(xiāng)做苦力?
又不能回絕:家里只娘一人。
只得收拾下,踏上北歸的火車。
到家。前檐屋后找不見娘,卻在田間稻浪里發(fā)現(xiàn)了。娘朝我笑著說:來了好,來了好,穗沉得要斷,正等人割哩。
可我心里滿是憂慮:真要割稻?兩畝多稻田,單靠兩個人兩把鐮刀,割到猴年馬月去?
急啥?娘站在田埂上說,這么些稻,還怕割不完?你爹在的時候,這點東西他一個人一會兒工夫就收拾利索了哩。你爹呵,插秧是只呆頭鵝,割稻就是人來瘋。
一陣風(fēng)吹來,稻子窸窸窣窣。
我可受不了——怎叫人受得了?我說:娘,都啥年代了,現(xiàn)在全都機械化,機械化插秧,機械化施肥,機械化收稻,誰還傻不愣登地臉朝黃土背朝天?告訴你,你這叫小農(nóng)思想,聽我的,叫收割機,保管比爹割稻快多了。
娘臉偏一邊說:啥叫收割機?我咋沒聽說過。
這開哪門子國際玩笑!人類都計劃登陸火星了,娘竟說不知道什么是收割機!我四下張望,指著遠處一臺在田里工作著的收割機說:快看,就是那個,那就是收割機,一邊朝前開,一邊把穗子脫粒裝袋。
娘低頭對稻田說:娘是啥也沒見著哩,崽。
不抬眼去看,怎么看得見?
我終于有點氣惱,說:娘,你肯定舍不得那幾十塊收割費,別頑固了,現(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人該偷懶就偷懶,兩畝多地靠人割怎么吃得消?
娘把手放到額頭上,說:真的啥也沒哩,崽。
存心不想看,怎么看得見!
——娘鐵了心不想看見?
我不甘心。如此簡單的道理,娘怎么就弄不明白呢。我說:娘,別心疼那幾十塊收割費了,現(xiàn)代社會幾十塊錢算個啥?不夠領(lǐng)導(dǎo)抽包煙,不夠老板吃頓飯,不夠?qū)W生買雙鞋。
娘不作聲。
又一陣風(fēng)吹來,稻浪便洶涌澎湃起來。
娘還是不出聲。
希望越來越渺茫了。
無奈,只得轉(zhuǎn)身朝家踱去??梢韵胍?,我將不得不套上破外衣,戴頂爛草帽,揣把磨得锃亮如新的鐮刀,然后龍蝦似弓背彎腰流血流汗地勞作。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拼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想在城里尋工作,然后買房,買車,娶妻,生子,徹徹底底變成城里人……可眼前竟逃不掉這惱人的活!
我故意拖拖拉拉,磨蹭二十多分鐘,才穿了那可惡的行頭出門。是要拖拖拉拉,是要磨磨蹭蹭,本來就不情愿嘛。
但我始料未及:老遠就看見一臺收割機正在我家稻田里揮斥方遒。機器轟鳴,稻子成片消失,惟留下車輪碾過的痕跡。
我走過去,站到娘身邊。娘揉著眼睛說:崽,你是不曉得哩,你爹呵,插秧是只呆頭鵝,割稻倒是人來瘋……
秋風(fēng)又一次吹來,但再也吹不起稻浪洶涌,只微微撩起娘耳邊幾根老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