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田
時間:2008年12月22日 地點:北京文采閣
與會者(排名不分先后):吳正、時均建、賀捷生、梁鴻鷹、賀紹俊、楊匡滿、胡殷紅、何孔周、葉梅、李建軍、蔣元明、施戰(zhàn)軍、夏烈、馬兵、石一寧、張瑞田、任芙康等。
時均建(山東文藝出版社社長):今天新老朋友相聚,共同研究探討吳正先生新近出版的中篇小說集。首先我代表會議主辦方和承辦方,對蒞臨會議的各位表示熱烈歡迎和衷心感謝。這次會議得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界的積極響應,我們榮幸地請到了各位名流才俊。下面就請各位暢所欲言,對《后窗》一書發(fā)表高見。
梁鴻鷹(評論家):我覺得吳正先生,在當代文學當中,確實個性很強。不像我看好多的小說,這個跟那個差不多,他不同,他有個性。他的不同的個性主要在哪些方面呢?我覺得一個是與他的閱歷有關,他對社會變遷很了解。另一個大家都知道,就是雙城記,歷史和現(xiàn)實都表現(xiàn)得比較好。所以,他寫出了不同時代的人性扭曲。第三點,吳正小說對中國文化的感悟當中,對歷史的認識當中,整個看下來你覺得那是很純的東西,是很給人啟示的東西。我覺得現(xiàn)在往往很多小說把握不住這一點,情節(jié)可能非常好,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感情非常激烈,但是寫著寫著就往下走了,這樣有點沒有格調(diào)。但是吳正在這方面把握比較好,這個跟他的修養(yǎng)有關,他所受的教育,他的家庭,他的歷史文化各個方面的積累,這個是自然天成的東西。
另外,他在語言上的講究也相當突出,現(xiàn)在的作家中是比較少的。
說點題外話,我覺得山東文藝出版社這兩年出了不少比較好的作品,對批評家的著作,另外對一些史料的整理,對重點作品的關注,都有很好的示范作用。
賀紹?。ㄔu論家):十多年前我就讀吳先生的書,但一直沒見過面,一次作家協(xié)會的團拜會上,在北京飯店,我突然看見了一個很面熟的人,因為我看過他的照片,我就貿(mào)然上去問您是吳正先生嗎?他說是。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后窗》這個小說集是很典型地體現(xiàn)了吳正先生的創(chuàng)作個性的一本書,我覺得他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作家。50、40年代出生的作家一方面有他的突破,但是也有他的一個很重要的缺憾,就是經(jīng)歷了“文革”大的動亂,把過去的文化割斷了,有一種斷裂。但是我發(fā)現(xiàn)吳正先生因為他的經(jīng)歷比較特別,他比較早地從上海移民到香港,他實際上就好像把一些過去的文化記憶打了一個包裹帶到了香港,完整地保留了一些過去的很好的文化記憶。然后他再把它拿出來,就好像拿出文物輕輕地擦拭,擦得很光亮。我覺得他應該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一種活化石,把一些過去的珍貴的文化的東西保留下來了。
所以在這點上我覺得吳正先生的東西很值得我們研究,所以后來他的很多作品我都一直關注著看,他保留了過去一種文化記憶的獨特現(xiàn)象,很值得我們注意。我把它歸納為一種精英意識,這種精英意識在當代文學,尤其新世紀以來的文學,應該說是很欠缺的。他的這種精英意識,我概括為他的小說始終流露出一種對貴族精神和貴族氣質(zhì)的緬懷這樣一種情緒。他的作品你可以感覺到,都是帶有一種懷舊的情緒,這種懷舊情緒的基調(diào)就是這種對貴族精神的緬懷,我很看重他這一點精神價值。
因為從新文學誕生起,其實就埋下了一個否定和貶低精英文化的這樣一個種子,這個是有它的歷史背景的。因為在這或許是一種革命的策略,處于這樣一個大革命的時期,它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要犧牲精英文化,這個是有它的歷史合理性的。但是我覺得今天我們進行反思的話,我們還是要重視這種精英文化對整個民族文化的建設性的意義。這個意思就是說,文明的積累在階級社會可能是由貴族為主在積累的,但是這個東西不是屬于貴族這個階層的,而變成一個共有的人類文明的精華了。這種精華應該延續(xù)下來,實際上在吳正的作品中,這個東西是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的,你看他的主人公在“文革”中間去追求音樂,追求那樣一種精神的生活,他這種懷舊的小說實際上體現(xiàn)了他的精神實質(zhì),就是對這種精英文化的這樣一種緬懷。這種東西,我覺得在新時期文學作品中間,隨著這個文學的越來越世俗化,這種建設就被忽略了,這種精神文明的建設被忽略了。他也給我們的小說寫作帶來影響,可能講故事講得非常精彩,但越來越形而下,很難讓我們通過這種小說所營造的意境去向往更高的精神境界的東西。
閱讀中我感覺他一方面張揚這種貴族精神,張揚這種精神文化的東西,但是他骨子里還有另外一個東西,有一個揮之不去的貴族的優(yōu)越感。貴族的優(yōu)越感,和貴族精神還是兩碼事,那么我覺得這種貴族優(yōu)越感阻礙了他的境界的超越。
我們不要簡單地否定貴族精神,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就是要把貴族精神放在一個現(xiàn)代意識這樣一個背景下去加以發(fā)展,而不是站在過去的古典的背景下,困守于古典時期的貴族精神。在現(xiàn)代意識下肯定是貴族精神和平民精神越來越融合到一起,那樣一種現(xiàn)代精神的改造使他獲得了更加廣闊的空間。所以說全球化的視野下現(xiàn)代漢語文學這樣一個概念,對真正發(fā)展我們當代文學非常有利的。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覺得我們今天討論吳正的小說是非常有意義的,很可能我們還是低估了吳正的小說對我們的意義,我們僅僅好像把他的小說看成一個香港的一個作家寫的東西,我們往往容易放在港澳臺這樣一個格局中間,好像這個東西是一個副產(chǎn)品,只有內(nèi)地的文學作品才是主潮,這種思路應該改變。
何孔周(評論家):我非常贊成把吳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放在華文文學的一個大格局里面,放在東西文化相撞擊的一個背景下加以研究和考察。這樣,我們就會對他的作品得出一個比較實事求是的結論。
我覺得當代文學有幾點缺失,原創(chuàng)力、思想力、想象力的缺失。但是我拿到了《后窗》一看,就覺得一定要把他放在一個世界華文文學的大格局里,東西文化互相撞擊的大背景下研究。他的作品就是上海的小洋樓里和弄堂里的人共同構成的活生生的上海的世界。這兩個層面的人,就是一個上海的小世界。
葉梅(《民族文學》主編):吳正先生的作品不長,讀了之后覺得很吃驚。我覺得他的作品和創(chuàng)作理念是我們當下中國文學多元化存在的一個重要的實證,是非常重要的實證。他的作品我個人感覺有這么幾點,至少是我們當下中國文學可以說比較稀缺,應該更進一步注意的。
第一,他的小說更重視現(xiàn)代小說的這樣一種寫法。吳正先生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把東西方文化很好地結合在一起,有了他的獨特創(chuàng)作的追求,所以他的小說有很多是西方文學或者說當下世界文學里面一些很先進的,而且準確的表述,這是我們目前中國文學還不太在意,但實際上在世界文學里面已經(jīng)很重要的一些風格、流派,一些存在的方式。
第二,他的小說更重視或者說更特別的在于人物心理的刻畫,他的小說不是從故事層面發(fā)展的,你讀他的小說不是讀故事、傳奇,不是這樣的,他大量的是人物心理的刻畫和人性深處的挖掘,這個挖掘我覺得也是吳正獨特的貢獻。
第三,他在文本上非常講究。當下中國文學對此做得很不夠,脫離了文學本身的一些東西,寫小說很多是功利的,由很多實際考慮的目的所驅(qū)動。而吳正先生的創(chuàng)作,沒有考慮這些東西,所以他比較沉得住氣地在進行創(chuàng)作。他不在體制內(nèi),不需靠評獎獲得職稱,這一切都不存在,他沒有這個考慮。他就是在經(jīng)營文學本身的創(chuàng)作,他就非常沉得住氣。這樣的話,使他的語言變得非常精致,非常優(yōu)美,也非常書面化。
談到對吳正先生今后創(chuàng)作的期待,我覺得一個在語言,我剛才說了書面化的語言,可能跟吳正先生這種性格也有關,包括因為他是在一個洋樓里頭,那種語言、講究、細致,而鮮活的靈動的氣息,感覺不夠,或者說那種充滿了濃郁的特別強烈的原生態(tài)的那種生活氣息的東西,我覺得還差一點。
李建軍(評論家):我們現(xiàn)在整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有非常嚴重的問題,一個就是沒有疼痛感,這個時代的文學就是沒有血性,沒有疼痛感。還有一個反諷性,都是不溫不火的,要死不活的。他的小說往往寫的就是一種情緒,包含著作者自己從漫長的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憂郁、孤獨。這個情緒跟我們當下的寫作完全不同,是另外一個精神體系的。
我經(jīng)常講誰記住過去,誰比較沉痛。只有記住過去才能有未來。這個小說是有記憶的小說,它的記憶著重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個人與時代的關系。他寫人類心靈留下的巨大裂痕,這個裂痕如何彌合。這種心靈的痛苦其實在80年代的小說中都可以看到,但是80年代的敘述是不徹底的,很多的反思,很多像內(nèi)心深處的探索很容易被一些外在的、突發(fā)的變故或者一些因素阻隔下來。
我覺得這樣一個,對我們有近幾十年的充滿了巨大的撕裂、壓抑、扭曲的這么一個歷史的民族來看,我們是不應該回避這樣一些苦難,這樣一些記憶。從這點來講,基本的情緒和這個小說的基本指向,是應該引起我們對照的,我們當下的大量的寫作,真是應該汗顏的。今天有個香港回來的老師,我也不認識他,他就問別的朋友,一定要跟我見面。他問為什么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讀來都是那么沒趣,而且不能打動你。因為每個人都是寫這種,很安全地在寫作,寫作其實就是一個冒犯,我一直講批評就是冒犯,如果誰搞批評,沒有冒犯過一個作家,他的批評可能是偽批評。文學本身就是一個冒犯,這種冒犯體現(xiàn)在反諷性,吳正小說里面處處充滿了反諷性,反對生活中不合理的,丑惡的,剝奪人尊嚴的力量,習慣或者一種文化規(guī)約的挑戰(zhàn)。
蔣元明(雜文家):我從小的角度談點個人的感受。我的題目叫做“關注特殊年代,特殊人群命運的海派”,《后窗》初步可以認定的是作者和作品均屬于海派,有極其明顯的特征。
一,主要的故事和人物都離不開黃浦江、弄堂、閣樓,上海是東方的巴黎不夜城,留學留洋,中西結合,引領時尚。而皇城根下胡同串子、四合院的京味是完全不同的。作者對上海理論的專注,對“阿拉”的舉手投足均很熟悉,所以對人物的刻畫、描寫駕輕就熟,不僅十分到位,還點睛傳神。
二,小說的主人公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另類,也就是說具有海外背景,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候,他們不屬于地富反壞右,他們被邊緣化,是特殊的群落。作者力求真實,但字里行間還是充滿了同情,寫這樣的人群分寸把握很重要,過一點就容易變形,這對作家的生活底蘊和文學功底都是一個挑戰(zhàn)。
三,《后窗》的五個中篇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均以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為主線,真是五光十色。當然,這些男女故事又有別于愛情是永恒主題的老套路,小說中的男女之間真正屬于忠貞不渝的愛情不多,多屬過路夫妻之間的性愛組合,這大概與主人公多受西方影響之故。中國的女性大部分幾乎屬于未開墾的處女地。另外一個特點,即大部分主角都有音樂細胞,有藝術天分,都會演奏,都懂肖邦等外國名家的作品,這些主角既是情種,又是琴種的結合體。這比我們通常見到的男歡女愛獨特得多,這樣的情愛線索的發(fā)展有的是一根線串到底,有的時隱時現(xiàn)。
四,前四部中間均以第一人稱寫的,與其說是寫,不如說是講述。作品的發(fā)展都是從我的視角講述的,如同親身經(jīng)歷,特別是風化案,從頭到尾都是我和主人公梁小海在香港的咖啡廳、酒吧里聊出來的,作者把一個一個故事,一個一個場景,一個一個人物敘述得如身臨其境,栩栩如生,那需要功力,需要語言的豐富和靈巧的發(fā)揮。從作品中可以看出作者受外國文學影響比較大,語調(diào)平和,如同太極功夫。比如像寫林彪爆炸這樣的轟動大事件,筆墨淡少,卻意味深長。小說的背景如同話劇舞臺的背景,通過人物的命運,給人去注視。作家的目的達到了。
施戰(zhàn)軍(評論家):剛才很多老師都說到吳正的特別之處,而且把他放在很大的,放在整個漢語文學的背景下,這個放法非常對。為什么呢?我給大家再增加一個視角,一個例子。
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在內(nèi)地生活的作家,他在寫過去的生活,尤其寫“文革”生活的時候,我們作品的文學水平低到讓你難以置信的程度。一個是他不敢面對那個現(xiàn)實,另外他的闡述,那種閃爍其辭的難受,讀起來感覺跟他一起難堪。相反我們發(fā)現(xiàn),對那一段歷史的文學性的表達,最高水平恰恰是在我們所說的海外。吳正先生這個書里面大部分所寫的所謂的過去、回憶、歷史都和“文革”密切相關。而另外一些作家,現(xiàn)在海外非常走紅的,在我們漢語文學里面比較走紅的,比如王瑞蕓,在美國的,原來藝術研究院的。她筆下的姑夫、姨,這些形象都和“文革”有關。另外加拿大的張翎,她寫的也是與“文革”相關的。再就是美國現(xiàn)在有一個女士叫陳倩,她今年發(fā)表一個小說,應該是代表了對于“文革”的那段生活的,文學性表達的最高水平。這批人,包括吳正先生在內(nèi),為什么可以達到這樣?而且也是在我們這兒出版的,也沒有多少障礙。我們有時候會想象出一種障礙,帶著障礙寫作,反而使得我們的藝術表達變得非常萎縮。他們寫出來以后,我們看到也沒有多少犯忌的成分,為什么他們會把那段歷史表達得那么有深度,那樣鮮活呢?
主要一個問題,我覺得是作家的境界的問題。我們看到,無論是吳正先生還是剛才說到的那些作家,他們在寫法上并沒有多少太多的新意,我們看到是不是從海外來就一定是什么現(xiàn)代派,跟西方的一樣?我們現(xiàn)在也可以同步讀一讀現(xiàn)在西方的東西。西方現(xiàn)在那些所謂的重要的大師,恰恰是非常寫實的,非常樸實地來寫這些東西。他們的標桿就是建軍說的俄羅斯文學,恰恰回到經(jīng)典學的文學敘述里,以誠懇的態(tài)度面臨自己的經(jīng)歷、自己的記憶、自己的經(jīng)驗的時候,文學的那種表達的水平,那種比較高的水平也自然呈現(xiàn)出來。我們恰恰應該把本來可以誠懇表達出來的東西要變得不誠懇,而要表現(xiàn)出一種聰明,一種好像是他很會調(diào)整,很有表達的這種本領一樣。恰恰因為這樣,我們的文學水平恰恰達不到。
夏烈(評論家):我接著講幾句,這次專程從杭州趕過來,其實我跟吳老師也講,咱們放在北京開有一個地緣上的便利,但同時吳老師的文化基因畢竟是在上海,希望我代表杭州或者說上海,這樣一個地緣的青年評論者談談我的想法。在北京這么一個場合,我想說說我的一些感想。
我與吳正老師在三年前就有了交往,他的小說對我在閱讀上是一個震動,也是一個挑戰(zhàn)。太熟悉當代小說的格局,突然面對這樣的文本,有時候感到一種差異性。那個時候到今天,我一直在看吳正的著作,包括跟他的接觸,我覺得大家都聊得非常好,涉及到了很多東西,十分感動。其實我是為吳老師你這么一個文學存在感動,我突然意識到可以說這是一個沉著的,一個有功力的寫法,此前我看了說好,但是這次重讀,再次地感動。其實讓我感動的是像你這樣一個作家,如果按照我們通常的看法,可以很牛了,我明白咱們?nèi)?nèi)的一個寫作狀態(tài)。大多數(shù)人他寫到這個份上,我們認為可以很牛了,但是你,這樣一個低調(diào)的一個寫作,然后是一個默默的寫作,一個誠懇的寫作,這樣一種寫作,我整個感覺你就是一個厚道的人。因為這些作品讓我感受到不僅是一個文學的感動。你居然在咱們通常的圈外,這樣一個個體,默默無聞地獨自往下走,堅持到今天,這樣一種無功利的寫作方式,讓我感動。當時我覺得心里,真的有點難受。
馬兵(評論家):我有兩點最深的感觸,一個是關于吳正小說的敘述文體,還有剛才很多專家提到的海派傳承問題。我們評價一部小說有沒有自己獨特的藝術視角,往往從一個角度,這個作家能否提供一個非常別致的文體。
我讀吳正先生的小說也感覺他的文體非常獨特,他的意識流和普通現(xiàn)代文學立意上不太一樣,他的意識不是雜亂的,從滬到港,從港到滬。讀他的小說老讓我想起,現(xiàn)在的時間既包括未來的時間,也包括現(xiàn)在的時間。這種意識流動不是一個特別難懂的意識流,而是非常清晰的意識流。他往往借助一個詞匯把時空不斷拉回,這屬于他自己的文體方面的追求。
剛才說海派文學的傳承,有很多人談到吳正先生是不是接受了哪些作家的影響。我感覺他的有些處理和徐 有些相像。在徐 的很多小說里,過去未來和夢境之間也是自由出入。讀吳正先生的小說也有這種感覺,我的想像隨時隨地都可以在這兩側自由躍動。這種方式就和時空意識做了一個很好的結合。
另外海派文學有一個很好的特點,海派他們處理相同的文學體裁的時候總是有很別致的藝術呈現(xiàn)。海派小說呈現(xiàn)的苦難和一般作家寫得不一樣,更多的是寫人如何在苦難中從容生活,這是一個典型的海派氣質(zhì)。許多海派文學往往缺乏質(zhì)感,但是吳正先生真的是帶有這種質(zhì)感的。
石一寧(《評論家》):90年代我們曾經(jīng)主持過吳正先生的散文評論,我是這個文章的作者之一,但是我認識吳正先生也是幾個月之前。所以原來在我的印象當中,我以為吳正先生就是一位散文作家,但是讀到他的小說之后,我感到非常驚奇。因為沒想到他的小說寫得這么好。
我覺得他的小說集《后窗》里的這些小說也正像一扇比較獨特的窗口,吳正先生通過這一扇窗口取得一種獨特的視角,他通過這種獨特的視角觀察生活,來透視人性。讀者也通過這么一扇窗口,看到了一種別樣的風景,也見識了一種跌宕詭譎的歷史和人的命運。
從他的這些小說里面,我們可以看到,吳正先生不是一個滿足于那種表層的膚淺的敘事游戲的作家,他是一個對研究人、解剖人、洞察人的精神的幽暗層面有著盎然興趣的作家。所以我覺得他是懷著這樣元素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的,所以他才能夠雕出一個個立體的、多面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
賀捷生(作家):首先祝賀我的老朋友吳正先生。
吳正是知名的,多產(chǎn)的,也是非常強悍的海外的作家、詩人。我很愛讀他的書,我覺得他真正稱得上一個很別致的,文藝界的一朵花,他的長、中、短篇小說,還有詩集、散文、隨筆,作品有400多萬字,歷年來獲得美國、英國、澳洲等國外的各種獎項20余種,是個實力派的作家。
剛剛好多同志都說,他并不需要這個,他最大的特點就是他不愛錢,他愛寫作,這樣把他的太太都得罪了。因為我跟吳正比較熟,我們認識快30年了。但是認識這么長時間,接觸并不太多,雖然香港是屬于我們祖國的一片土地,可很少能過去,他要不來找我,我見不著他,沒有朋友通知我,也見不著他。
我是大姐姐了,在大家這個范圍里面,我已經(jīng)是74歲了,所以出行都很不方便,看東西眼睛也特別難受。因為我做的工作就是編百科全書,軍事百科全書,所以天天用眼睛,可以說看小說是我的最愛。我是50年代的大學生,北大歷史系,我又不太喜歡歷史,但是歷史和文學是有聯(lián)系的,所以我勉強讀了。因為家里都是軍人,所以最后我就做了一個既不像兵的,又不像文化人的這樣一個“四不像”的人。文藝界一大幫朋友,軍隊也一大幫朋友,這應該說我的朋友非常多,但見面很少,比如紹俊,他跟我是老鄉(xiāng)。
吳正是書香門第出身,他的祖父是清末民初的書法家,他的父親也是大學的教授,上個世紀60年代就離開上海到香港去了。吳正聰明過人,自小受家庭的熏陶,小的時候?qū)W了音樂,看了西方小說,我很羨慕,我小的時候炮火連天,沒有音樂細胞,更不要說看西方的小說,頂多能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當過知青,他可以再教育,我不可以再教育,我是土匪的女兒,還是反革命的女兒,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紅彤彤的氣氛之中度過,我覺得我雖然比他大幾歲,有相似的,也有不相似的經(jīng)歷。
1978年,吳正要去香港,結果他被排在3100多號的末尾,無論如何也跨不過邊界線,并被警察視為形跡可疑,我覺得這好像跟我也有點相似。因為當時說我父親逃往蘇聯(lián),還有照片。我的名字就可以說明我父親是自己成才的軍事家,因為他生在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當然現(xiàn)在就是很有名的了,張家界,張家界有三個縣,他是其中山頂上最偏僻的縣,他的故鄉(xiāng)很窮困。很窮困,跟吳正就不太一樣,吳正住在小洋樓,是大少爺。
因為后來文化大革命當中我也不太安分,如果說要顯示出我自己的愛國精神,就是憂國憂民,那個時候冒著殺頭危險都要去抗一抗“四人幫”。所以跟他一樣,形跡可疑,背后老是有警察,回家都有人看著。開始的時候就是住牛棚。吳正后來終于和他的父母團聚了,比我強。我們文化大革命中家敗人亡,為什么這樣說呢?文化大革命中僅我的直系親屬,有血緣關系的就死了三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我丈夫,還有一個我女兒。所以應該說那個時候,也是非常艱難,非常痛苦的。這個跟吳先生也有類似之處,他從上海到香港也非常艱苦,非常困難。
他是1948年出生的,我是1935年出生的,他生在上海大都市里面,我生在山溝里面,生在炮火連天的時代,我的名字就是因為取得勝利,所以捷報頻傳,是打了勝仗的時候生的。
我們倆人的童年,青少年都不太一樣,但是見諸于文字的是他不是我,所以我應該向他學習。
我看他的東西是在學習,在反省自己。就正如吳老弟所說的,上海是扯不斷的筋,太復雜了,我覺得他這個話是非常中肯的,可以說他在上海的生活是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源,甚至可以說他基本是依賴對這段生活的記憶來寫作的。他移居香港也不是簡單的,不僅僅是地理上的移居,而應該說是一次文化心理的搬遷。這種搬遷是基于他對過去的生活有更深刻的認識。
吳正的自傳體小說,還改成了電視連續(xù)劇,按他的話說,這個作品是完全的現(xiàn)實主義。他說他的寫作是從詩開始的,說他從1969年就開始寫詩,他就把心中想說的話寫在小紙片上,他說這些話是從心底里流淌出來的。后來寫多了,就把這些紙片藏在一個唱機的盒里,埋在了門口。他到香港后,這些詩陸續(xù)見了天日。少年是詩,中年是小說,再就是散文。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是先寫詩,再寫小說,有人說吳正的小說有意識流的色彩。吳正說他的小說是速寫,加素描、油畫,等于印象派的油畫作品。我覺得他的總結是非常到位的。他正是用這種寫作的手法,表達了他描寫人物的復雜的感情和復雜的背景。
吳正的作品既堅持高尚的精神,又能表現(xiàn)出相當?shù)乃囆g功力,使作品內(nèi)涵達到高品位的境界。評論界說他是海派文學的新地標,祝愿這座新地標更加閃耀光芒。
任芙康(《文學自由談》主編):在印象里,到北京開文學研討會一般都是在中國作協(xié)的大樓里頭。那里給人的感覺非常學術,甚至莊嚴,同時也可以打馬虎眼——我這個作品是在中國作協(xié)大樓里研討的,可以巧妙地讓人置換為中國作協(xié)為我開的。今天這個研討會選擇文采閣,非常好,尤其身后一排陳列美酒的柜子,增添了研討會的人間煙火氣。
通常,在北京開會,一般都是長篇小說,甚至是長篇多卷本或者大的文學事件、文學現(xiàn)象的研討??傊呛艽箝_本很厚頁碼的東西才開會。吳先生中篇集開研討會,我猜他真正的意思是借研討會這個題目找一些朋友來喝喝茶,說說話,吃吃飯。我就特地從天津踏雪而來。天津昨天下了最近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雪,而僅隔二百華里,北京未見一片雪花。
聽了大家的發(fā)言,才知道我先前的想法不對,這個研討會絕不是虛應故事,而是非常正規(guī),非常認真,也非常嚴肅的。我個人一直特別喜歡吳先生的作品,是因為他寫上海,寫香港,寫過去,寫今天,寫一個個人,寫一組組故事,寫出了這些人這些故事背后的事理,背后的意義,背后的精神區(qū)別,背后的文化差異。他不管長篇、中篇、短篇,區(qū)別于很多作家的寫作狀態(tài),他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基調(diào),凸現(xiàn)出他平實的寫作風格。不動聲色才會從容構思,徐徐寫來,才會從根本上遠離先聲奪人,拒絕虛張聲勢。
剛才發(fā)言非常熱烈,這種熱烈的研討,與吳先生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我所在的刊物愿意對不動聲色的創(chuàng)作提供更多研討的版面,尤其歡迎有鋒芒的批評家,來評點吳先生的《后窗》。我的意思,就是說在我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里,吳先生的小說確實是開了一扇非常別致的窗子,但是開的方位對不對,尺寸合不合適,我覺得還有說長道短的余地。
張瑞田(作家):我喜歡吳正的作品,為什么?首先是他寫作的自由狀態(tài)。李慎之說,在有價值的價值中,自由是最有價值的價值。恰恰吳正擁有這樣的價值。他不為評委寫作,不為職稱寫作,也不為市場寫作,很優(yōu)雅,很散淡,一幅自得其樂的樣子。然而,他卻關心自己的內(nèi)心和精神。他常說自己是憂郁癥患者,那他患病的時候一定遠離了文學,一旦回到文學的身邊,閱讀,或者寫作,或者談小說,都比我正常多了。
自由寫作的結果就是這本《后窗》。很好看。其中的《后窗》和《姐妹》人物關系復雜,故事也曲折,有影視改編的巨大可能,據(jù)我所知,還有幾家某影視制作機構推薦了,反響也不錯。
自由意味著多元化的選擇,吳正的自由寫作的確寫出了好作品。我看,他堅持這種狀態(tài)寫作,前景一定是樂觀的。
吳正(作家):謝謝大家,要衷心感謝各位在座的學者、專家,這是衷心的一句話,我的文學道路一直在大家的關注下、支持下走到今天。我一直有個感覺,就是說自己是一個文學的孤兒,生下來就沒有父母親,在文學的生涯里面,我沒有父母親,在這個場合,我就回到家庭了,這是一個內(nèi)心的真實的感覺,很多人他們都知道我的感覺。
我一共開過五次研討會,每一次回去我就畫一畫,正好這是第五次,就是一個吳正的“正”字寫成了。其中有一次就在這里,同一個地方,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好出了一本詩集和一部長篇小說。參加那次研討會的老前輩,(馮牧、鄒荻凡)等等,很多人都不在了。大連的時候,當時我記得匡滿還很年輕,我們在海邊散步?,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老了。我又認識了很多新朋友。所以說,我們的人會老去,但是文學是永遠年輕的。這一代你看捷生大姐年紀最大,1935年,與年輕的比,幾乎跨越了半個世紀。從這點來講,我的文學道路也是我的友情的道路,也是我的人生的道路。
我自己感覺,自己有兩次比較強的創(chuàng)作高峰,怎么來到的?是很值得探討,我自己也在問。我1948年出生,1978年到香港,2008年回歸中國,如果我活到2038年,就是斬兩刀分三段。每段30年。我在“文革”十年,大家在搞運動,我就寫作,還有談戀愛。這個期間,大量地累積了很多的感受,我說創(chuàng)作是一種累積過程,這個累積是我自己不知不覺的,因為在學校已經(jīng)沒有讀書的余地,我就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地方來。這一個繽紛天地。那個時期大量的英文,各種看上去用不著的知識,全部累積進去。累積進去自己不感覺,已是1978年改革開放了。
這時候的價值觀對我的碰撞極大,大到你幾乎脫胎換骨,我就在這里為了我父親的事業(yè),放棄了文學五年。但是這五年,等到1984年第一次創(chuàng)作高峰來了,因為十年的累積,文化的環(huán)境的轉移,造成了這種碰撞,好,第一次,寫了大量的詩歌、隨筆。這時候有一百多萬字。
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回歸,回到大陸不認識了,中國是怎么一回事?當然中間也回來過,真正地沉進去,覺得大陸怎么會比香港還香港,這種混亂,價值觀的泛濫,無秩序。這種東西對我的沖擊很大。好了,這樣一沖擊,第二次創(chuàng)作的洪峰期又回來了。所以說紹俊講得很對,打了一個包到那里重新打開來,又打個包到拿回來重新打開來。這種感覺在我自己看來,文學無非是生命的累積,一個是你自己的思索,知識的累積。一旦有導火線它就會碰撞出來。
還有一個,要在文學這個領域有所建樹,就兩個字,執(zhí)著。最大的敵人是什么?浮躁。浮躁有很多衍生產(chǎn)品,現(xiàn)在不是講金融衍生產(chǎn)品,浮躁也有。什么衍生產(chǎn)品?比如五光十色的生活,物資的過于豐富,太多的誘惑,太盲目的追求,這些都是浮躁的衍生產(chǎn)品。如果有了這些東西,不要說文學,所有的藝術什么境界都沒有了,因為這是敵對的,最敵對的一樣事情。其實文學對我來講,我的感覺文學是一種宗教,為什么我說文學是宗教?我記得有篇文章,文學是我的宗教,這個題目對我很有沖擊。因為文學必須面壁,就像老和尚面壁一樣,必須要忍受,就是要承受孤獨,要忍得住寂寞、孤獨,要面壁,面壁的時候越長,它的效果越好。因為文學是自我對話,自己在跟自己講話,打開心靈,這樣的一種動作,當然就是一種練功,至少是準宗教。
但是它的樂趣也就在這其中,因為就像你爬山一樣,你到頂峰去看最好的云海,你必須通過一段艱難的攀登期,不攀登你怎么飛上去?所以我說所有要在文學或者藝術上有所建樹的必須忍受孤獨,一定要忍得住,否則不可能成功的,太浮躁,什么東西都散了,神都散了。
還有一點,你執(zhí)著的追求是會有回報的,這是文學藝術,因為就像愛一個人你怎么愛?我覺得愛文學比愛人更安全,愛人是不安全的,愛他弄得不好吃苦頭,但是文學絕對不會。你虛假地愛它,你真誠地愛它,有幾分它回報你幾分。所以從這點來講,我說我們一定要很投入地去做這件事情。
因為我是一個基督教徒,40年了,我還是要講感謝大家以外,感謝主,他帶領我走過這樣一條艱難的創(chuàng)作道路,我會一直走下去,只有他的帶領我才可能走得下去,當然也有大家的幫助。因為你們都是他給我?guī)淼?,我們能夠在這個場合見面是一種很好的緣分,謝謝大家。
(曉田根據(jù)錄音整理,未經(jīng)發(fā)言者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