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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男人叫寶玉

      2009-04-14 04:38錢國丹
      文學港 2009年2期
      關鍵詞:寶玉

      錢國丹

      鄭寶玉小時候挺秀氣,大眼睛,瓜子臉,皮膚很光鮮,脾性亦純善。衣服鞋子雖然是打補丁的,卻總是清潔齊整。那時節(jié)我們剛剛練習毛筆字,同學們的手永遠墨跡斑斑,一不小心還把自己弄成個大花臉,可鄭寶玉的臉龐永遠白凈鮮亮,像一個剛剛剝殼的雞蛋。他待人都好,尤其是對女孩子,十分的憐香惜玉。熟悉《紅樓夢》的鄭家灣人說,鄭寶玉是榮國府里的寶二爺投的胎。

      鄭寶玉和我同年,從小學到中學我們都是同班同學。鄭寶玉從小就是個乖乖兒,他不乖不行,他來到這個世上才五個月,他爸就叫一個巨大的浪頭打到海里去了,他媽哭啊哭,活活地把一對眼睛給哭瞎了。

      小學里興在課桌上劃“三八線”,主動方自然是那些比較“惡”(我們家鄉(xiāng)的“惡”專指橫蠻)的男孩兒。兩個同桌,只要對方誤越雷池一步,那堅硬的肘子就毫不留情地捅了過來,捅得人筋酸骨麻眼淚嘩嘩的還不敢哭出聲來,更不敢報告老師。

      我們的課桌也有上任同學界定的“三八”線。因為攤著個鄭寶玉,我就從來沒挨過捅。人是壞蟲,沒人約束我,我就不自覺地向外擴張我的勢力范圍。我的肘子一點點地伸展出去,鄭寶玉的肘子則一點點退縮,最后我整個胳膊都堂而皇之地壓在鄭寶玉的領地上,而他只得在一塊臺灣島般可憐的桌角上做他的作業(yè)。

      盡管條件惡劣,可鄭寶玉的字總是全班最漂亮的。做老師的總是特別喜歡乖乖學生的,何況鄭寶玉是我媽樹的先進典型。鄭寶玉不但讀書好,他那些課本簿子也是全班最干凈最齊整的。每學期開學時,鄭寶玉不知從哪兒弄了些牛皮紙,把每一本書都裹得嚴嚴實實齊角四方,到了學期結束時,那些從牛皮紙里解放出來的書就跟剛剛發(fā)下來的新書一樣。有一天,媽媽為我那本飛邊卷角傷痕累累的課本一頁頁摩平的時候嘆息說:若有下輩子,我必定要拿我這淘氣囡換鄭寶玉去!

      有一次課外活動,我們班兩名男同學為一個鐵環(huán)打起架來,男孩兒們圍觀起哄漫罵以至紛紛參戰(zhàn),他們分成兩派拳打腳踢吐唾沫扔石頭,鬧了半天是勢均力敵不分勝負,這時候鄭寶玉剛好捧著同學們的作業(yè)簿從旁邊經過,這一幫喊:鄭寶玉,幫我們打!那一幫喊,鄭寶玉,揍他們狗娘養(yǎng)的!鄭寶玉緊張得臉色發(fā)白,他繞著糾纏成一團的人堆兒轉過來跳過去,蒼白無力地喊著:別打了!別打了!

      兩派的同學都不買他的賬,罵他不仗義,罵他傻逼,嚷著誰再跟他好就是婊子養(yǎng)的。他們不打架了,反而把矛頭一齊對準鄭寶玉,將他推過來,搡過去,鄭寶玉臉漲得像豬肝,卻緊緊抱著簿冊不松手,我母親趕到了,她一聲斷喝,同學們擠眉弄眼吹著口哨作鳥獸散,我媽拉過鄭寶玉,替他揩去頭上的汗水,對著體育老師嘆息說:學生若都和鄭寶玉一樣,當老師的可以省多少心!

      那一天同學們余興未消,回到教室后,你一言我一語地評選了鄭寶玉為全班“末腳惡”?!澳┠_”,即最后面,最末,“末腳惡”的意思,往好里說就是:鄭寶玉是全班最善良,最不惹事、最聽話的好孩子,往壞里說,鄭寶玉是全班最窩囊、最沒有哥們義氣的小男人。我覺得這個評價挺有趣的,就跑到瞎眼婆家里,嘰喳著小嘴聒噪道:寶玉娘,你家寶玉全班“末腳惡”!

      瞎眼婆敦厚地笑著(這樣的笑容后來我常常在鄭寶玉的臉上發(fā)現(xiàn)),那里面透著滿足,欣慰。也許對她來說,天底下沒有比這句話更中聽的了。我長得老大了才明白,她一個又窮又瞎的寡婦家,就像一個飄搖的破風箏,那線兒就是兒子。兒子學好,那線兒就堅韌,結實,她那風箏便可以搖搖擺擺地一直晃下去;兒子惹事生非闖了禍,她也就隨風而去了。日復一日,瞎眼婆在自己的破屋里摸索來摸索去,任憑外頭的孩子們吵罵干仗打得皮開肉綻鬧翻了天,她用不著提心吊膽,更不會心驚肉跳,因為那里面絕對沒有他的乖乖兒。

      那天,打豬草的鄭寶玉回到家里,瞎眼母親當著我的面很幸福地摸著他的頭,明知故問道:乖寶寶,你是全班“末腳惡”?

      鄭寶玉有點難為情,他掙開他娘那青筋嶙峋的手,分辯道:“誰說的?還有一個女同學還沒有我惡呢!”

      我和瞎眼婆都笑了,我笑得蹲下身去,半天站不起來。

      我們的小學生涯在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中結束了。我們七八個同學考上了樂川縣中??舌崒氂駴]有考,他不需要考,他那么乖,又是正宗的三代貧農,所以我們頭一回聽說了“保送生”這個詞兒。保送生,保送生,我們覺得好玩,就干脆喊鄭寶玉為“抱送生”?!氨蜕边@一年長了個子,座位便從我的同桌升格到了我的后桌。

      從此我覺得諸多不便,比如我忘了帶墨水、忘了帶鋼筆、甚至忘了帶課本時(我的健忘癥從兒童時代就很突出),我不能像從前一樣從鄭寶玉的位置上信手拈來,我得很辛苦地轉身180度,從后桌選取我所必需的用品,這樣就要冒著被老師識破的危險,從而招來一頓臭罵。

      可是鄭寶玉從來不罵人。有一回代數(shù)老師布置作業(yè)時,我掏了半天抽屜,才知道自己又忘了帶代數(shù)課本了。我一轉身拿了鄭寶玉的,也不管他自己用不用。演算過程中,我又忘了這課本不是自己的,順手在書頁的空白處打草稿。待到還書時,才發(fā)現(xiàn)我已把人家的課本弄得一塌糊涂了。我硬著頭皮準備享受他的一頓數(shù)落,可是鄭寶玉沒有,他心疼得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一邊拿橡皮去揩被我畫得亂七八糟的書頁,哪里還揩得掉?他的臉越來越紅,喃喃道: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接著,我和鄭寶玉都迷上了畫畫,畫的全是柳眉鳳眼櫻桃小口的美人兒,只不過我在上課時畫,他在休息時畫,我逮住課本就畫課本,逮住簿子就畫簿子,有一回竟然畫到鄭寶玉的生物課本上,畫過了也就丟過了;鄭寶玉卻一律畫在摩得平平展展的香煙殼上。初中二年級時,鄭寶玉已被人請去畫宣傳畫了。鄭寶玉被推到一堵大墻旁邊,手執(zhí)彩筆涂涂抹抹。他先在高處畫了個天宮,眾仙女駕著祥云飄飄蕩蕩,他的仙女美麗極了,一個個明眸皓齒霓裳羽衣;鄭寶玉又在下邊畫一幫農民,白羊肚手巾紅腰帶;中間是一條彎彎長長的軟梯子,農民們正喜孜孜地踩著梯子往天上攀登,畫的旁邊寫著兩行大字: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

      “鄭寶玉,你的畫真美?!背S腥苏泻羲?。

      “鄭寶玉,你的仙女漂亮極了!”女同學會主動找他搭訕。鄭寶玉的脖子都紅了,看得出他是興奮的,可偏偏擺著手糾正說:“不能說漂亮,不能說漂亮,是......比例正確。”當時,漂亮是資產階級的東西,革命學生絕對不敢追求的。我們領會了他的苦衷,從那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什么漂亮的東西,也一律用“比例正確”來代替。

      我們這些“比例正確”的女孩子則被喊去排演節(jié)目,我們說唱,舞蹈,放聲高歌“總路線第一好,大躍進第二好,人民公社哎格龍冬哎格龍冬第三好!”還有一個表演唱,我演小孫女,鄭寶玉裝上胡子演爺爺。

      孫女唱:人民公社喜事多呀,喜呀么喜事多!

      爺爺白:啥喜事?

      孫女唱:一朵棉花——

      爺爺比劃:這么大?

      孫女搖頭:還不止。

      爺爺比劃:這么大?

      孫女搖頭:還不止。

      爺爺唱:究竟長得怎么樣大?

      孫女唱:妹妹拿去作被子蓋,壓出一身汗哪哎嗨喲!哎嗨喲,哎嗨喲,壓出一身汗哪哎嗨喲!

      接著演唱一只雞比風車大,一頭兔子比駱駝壯,一粒米做飯一家人吃呀吃不完哪哎嗨喲!

      鄭寶玉老是害臊,老是放不開手腳,可老師交的任務又不敢不完成。我只得教他,一句句唱詞、一個個動作都得現(xiàn)教,很累人。

      跳跳蹦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頭,接下來的日子可沒那么愉快了。樂川中學十里外有一個叫南草洋的荒涂,被一條不大不小的河隔著,河里臥一條方形渡船,兩頭拴著繩子。學生們一批批拉著繩子渡河,把那片荒涂開辟成百畝水田。我們在那里插秧割稻車水打場挑大糞,常常通宵達旦。漫漫長夜實在難熬,濃重的露水順著頭發(fā)流,我用嘴巴接了,咂著,解渴也是它,療饑也是它。那一夜是通宵割稻,我割啊割啊,幾番鐮刀卡在稻稈上,就這么睡著了,一任五彩繽紛的夢在翱翔。遺憾的是這一覺只能睡幾十秒到分把鐘,總有警惕的同學及時地把我吼醒。白天烈日之下,時有體格較差的同學轟然暈倒,于是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或她)抬出水田,掐人中的掐人中,喂涼水的喂涼水。有個別同學偷偷地跑田塍上去看那只雙鈴馬蹄表,第二天,飯?zhí)美锞统霈F(xiàn)了一張?zhí)卮蟮穆?,題名為“勞動觀點”,這“點”字加了一個引號,一雙夸大的、急切切的眼睛貪婪地盯著表面的指針,恨不得指針呼呼地飛跑過去,那人物的模樣像極了那位看表的同學。從此,再也沒人敢靠近那只銹跡斑斑的馬蹄表了,就是小便去,我們都小心地繞路而過,生怕也被漫畫了去。

      鄭寶玉干活太頂真,他插的秧,橫過來,直過去,斜著看,全都高矮一致筆直挺拔,像天安門廣場閱兵式時走的方陣;他割的稻把,金燦燦的谷穗齊刷刷地倒向一邊,像一只只營養(yǎng)過剩的紅毛狐貍;就是他盤燒的泥灰堆,也比別人圓滿、平整,一層一層的土坷拉都敲打得一般大小。因此,他就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體力,受更多的罪。

      “你可以稍微潦草一點?!蔽彝低档亟趟羲?/p>

      “可,可那樣我做不到?!彼荒樀恼J真。

      有一夜下工的路上,累得腳步踉蹌的我落在了后面,同樣落在后面的還有鄭寶玉,我強撐著眼皮說:“你的仙女多美......你可以每天都去畫畫......食堂里那幅漫畫是你的大作?”他用同樣疲憊不堪的聲音答:“不是。”我說:“別謙虛了,誰能畫得這么像啊。”他說:“我不行了,我現(xiàn)在連筆都拿不住了?!蔽艺f:“鬼才相信?!彼麤]有再說話,黑暗中,他晃晃蕩蕩的身體像是晾在風中的衣衫。

      渡河的時候,我一個趔趄翻身落水,連嗆了幾口水就往下沉去,心想這一次是死定了。恍惚中,我的左腿被什么東西啄了一口,接著又啄了一口,然后,那東西一口叼住我的腳板,倒拖著我,直把我拖出了水面。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進了那條四方渡船的,待到我終于哭出聲來時,看到水面已經平靜,幾顆星星在水面簌簌發(fā)抖,身邊的鄭寶玉濕漉漉的,同樣在簌簌發(fā)抖。

      從那以后,我發(fā)誓不再欺負鄭寶玉。

      我們的勞動豐富多彩,到塘里挖爛泥,到磚廠做磚瓦,上山挑礦石,下河撈鐵砂。最輕松的要算是養(yǎng)雞喂鴨了,對著一大群紅喙金蹼白羽毛大屁股的北京鴨,我們學著北京籍的生物老師撮起嘴唇“啰啰啰!啰啰啰!”地呼喚,這呼喚大有講究,舌頭上下彈跳,口里像含住一泡水。發(fā)音嘹亮,態(tài)度親善,否則,高貴的首都鴨們完全有理由不理你。鄭寶玉的摹仿本事不行,他把“啰啰啰”喚作了“呂呂呂”,且干癟、乏味,生物老師和北京鴨們都不欣賞,所以他再也輪不到快活的放鴨工作。

      上課的日子變得稀少,功課被刪去三分之二。因為累,也因為怕當“白專”典型,許多同學讀書都馬馬虎虎,刪去的當然不讀,該讀的也懶得讀,晨讀早已取消。有一回,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鄭寶玉捧著漢語課本在學校后邊的小樹林中念念有詞,他搖頭晃腦嘰嘰呱呱,我探過腦袋一看,竟是老師規(guī)定不讀的《孟子·梁惠王》,當時他正讀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我問鄭寶玉,什么叫寡人有疾?他一門心思地讀書不理我,那模樣實在滑稽,我就學著他那樣子哼哼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稀里糊涂的,我們就上高中了。鄭寶玉升高中又是“抱送”的。我母親聽到這個消息遠比她親生女兒高分考上高中欣慰百倍。她喜形于色地逢人便說:鄭寶玉又被保送了!考上去的是一批,保送的才一個,考上去的只是讀書好,保送的卻是十全十美!

      當時我們共和國遇上了“困難時期”,饑餓像一頭小老鼠,一刻不停地啃噬著我們的胃。我們在校生有糧食定量尚能混個半飽,鄭家灣瞎眼婆這類孤寡老人,差不多奄奄待斃了。為了讓寶貝學生鄭寶玉能安心讀書,母親殘酷地堅持,每天從饑腸轆轆的兒女們口里挖出一小碗飯來,讓我的妹妹給瞎眼婆送去。這在當時簡直是不可思議,母親的“愛生如子”在鄭家灣乃至樂川縣有口皆碑。正當母親自己餓得昏倒在教室里的時候,卻有人上門給鄭寶玉提親了。

      鄭大紹是鄭家灣的前灣人,和我們后灣相隔有那么三四里路,平日并不走動。鄭大紹在樂川縣煉鋼廠的食堂掌著盛飯的大勺,因此鄭家灣人都叫他“鄭大勺”。鄭大勺掌勺多年,多少漏下些米糧來,他又極顧家,半斤八兩的糙米,兩把三把的番薯絲都嚴嚴地塞進貼身的肚兜里,單等星期六的下午往家里捎,日子過得自然比別家滋潤。鄭大勺有個獨生女兒鄭巧姑,初中畢業(yè)后沒能考上高中,因為肚里有飯臉上有肉,自我感覺不錯,擇起婿來挑來挑去高不成低不就的,因此十七八歲了還待字閨中。

      這是暑假里的一個上午,鄭大勺懷揣一包“大前門”,手搖一柄大蒲扇,往瞎眼婆家走去。其實,鄭巧姑老早就看中才貌雙全,性格溫柔的鄭寶玉了,只因為嫌他家太窮,才猶豫著沒讓家里提親。自從鄭寶玉被保送上高中,鄭巧姑才忽然明白,這個乖孩子將來還會被保送上大學,保送去留學,他的前程將不可估量,待到他飛黃騰達的時候,父親再厲害,也逮不到鄭寶玉了。

      于是鄭大勺的木屐就直接地往瞎眼婆家篤去。鄭大勺把那個時期不可多得的重磅身體往鄭寶玉家的竹椅上一壓,壓得竹椅和瞎眼婆的心都一番亂顫。鄭大勺點著了一支煙,悠悠然吸了一口,問:寶玉娘,你兒子呢?瞎眼婆正在捏糠菜團子,她邊捏邊答:車水去了——你是誰家大叔呢?聽著耳生。鄭大勺說:他一個高中生,回家就車水呀?瞎眼婆說:怎么不車水?我說你在學堂夠累的,放暑假就歇著吧。可我家寶玉不歇,他說,能多掙兩工分是兩工分,好歹能多分點糧食??蛇@年頭......

      鄭大勺打斷了瞎眼婆的嘮叨,問了鄭寶玉的生辰八字。瞎眼婆倒也靈光,當即便問:大叔你是不是給我家寶玉保媒來了?鄭大勺就大大咧咧地說,就是。遂把自家的情況,和準備結親的意思講了一遍,樂得瞎眼婆喜顛顛地只是搓手,搓得糠粉直掉,忙忙地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哪知鄭寶玉回家聽了娘的話,竟急出一頭的汗水,他說,娘,我還小,不要......他娘覺得好生奇怪,說:這是天上掉下的大好事,你怎么這般沒眼色???

      娘兒倆破天荒地爭了起來,瞎眼婆抹著淚,抽抽噎噎地數(shù)落說:“我那可憐的老頭子啊,如果你在,哪用我這瞎婆子瞎操心哪!......現(xiàn)今家里有上頓沒下頓的,哪個人家的囡兒肯上門啊......”她忽然止了哭泣,一雙手亂摸在找兒子,“寶玉,告訴娘,是不是那囡兒不合你的意?果真是這樣,那就算了,強扭的瓜不甜?!编崒氂駥⒛槺锏猛t,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我們什么樣人家?哪里敢挑挑揀揀?只是那巧姑上身長下身短的,牙齒太暴了些,皮膚也黑。娘,這些話只我們娘倆說說,傳出去,不但得罪人,還要挨批斗。”

      親事就此作罷??绅囸~不但沒有作罷,反而像鼠疫一樣肆意蔓延,恐慌揪著人們的心:誰誰的奶奶、外婆餓死了;誰家誤食了毒草全家斃命;誰家絕望的母親帶著嗷嗷待哺兒女一齊投了奠耳河......

      那天,我在家里找吃的,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一點吃食也沒找著。我的目光落在窗外幾畦蔥綠的番薯藤上,我來不及繞路就從窗口跳下去,我拔起一叢叢的番薯藤秧,只見幾條毛毛蟲大的番薯蕩蕩著,我隨手扔了,又連續(xù)拔了幾棵,都是如此,灰心之余,才想起時令未到,怎么會長番薯呢,真是餓昏了頭了。

      我百無聊賴地出門晃蕩,一晃就晃到鄭寶玉家門口,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家門戶緊閉。那年月家家都窮得夜不閉戶,大白天關門準是偷偷地燒什么吃的。我抽了抽鼻子,沒聞到什么飯食的香味,倒聞到一股剌鼻的惡臭,我趴在門縫上一看,我的天哪,瞎眼老太婆正趴在長凳上,她的褲子被褪了下來,鄭寶玉手拿一根柴棍,在她娘的屁眼里掏啊掏的。那年月因為長期吃糠,許多人都大便秘結得拉不出來,我爸爸也是用這種方法給我弟弟掏屎的。只聽見瞎婆子痛苦地呻吟著:兒啊,讓我死了吧!讓你干這樣的事罪過,太罪過......

      這一年的秋天,鄭大勺又親自上門提親,鄭寶玉的雙眼看著自己的鼻子尖,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鄭大勺說:“還不好意思呢,男孩兒家,倒比女孩子還怕羞!”當日,就送了袋番薯絲來,說:“寶玉,今天就算是和我家巧姑訂婚了。想想看,別家訂婚,都是男家給女家送彩禮的,你這小子好福氣,我們倒貼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并說等到鄭寶玉大學畢業(yè)就結婚。對于鄭寶玉上大學,巧姑爸很有把握。

      聽到鄭寶玉訂婚的消息,我媽痛心疾首,她跑到寶玉家,氣急敗壞地說寶玉的前途如何輝煌,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并親自端去了一碗額外的米飯??墒撬且恍⊥朊罪垟巢贿^一袋番薯絲。從此以后,媽的嘆息越來越多,越來越重,她說,這年頭,多少女娃兒被換了糧食,沒聽說這么優(yōu)秀的男孩子也被番薯絲給換走了。她忽然扭過頭,惡狠狠地對我說:你給我好好讀書,要不,我也拿你換番薯絲去!

      鄭巧姑一訂婚就履行起未婚妻的職責,她隔三岔五地往樂川中學跑,給鄭寶玉送番薯絲,使得鄭寶玉在舉國上下勒緊褲腰帶的年代里,享受到食能果腹的奢侈。鄭巧姑每每來校,白天是見不著鄭寶玉的,等到我們累得搖搖晃晃地從田里回來時,多半是夜晚八九點鐘。對于鄭巧姑的來訪,鄭寶玉總是飛紅了臉顯得尷尬,沒說上幾句話,就帶了她來和我合鋪。同學們雖然累,還是被好奇心驅動著,一撥一撥地來參觀。我有點替鄭巧姑難為情,可鄭巧姑不怕,她把頭昂得高高,還非常熱情,主動地招呼人,生怕人家記不住她似的。幾個好事的就在背后學著鄭寶玉的腔調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要這樣的老婆,這寡人算得好色乎?”

      立即有人反駁道:“讀過《登徒子好色賦》嗎?越是能跟丑婆娘過日子的,才越叫好色!”

      鄭寶玉果然接到了保送上大學的通知。而我們絕大多數(shù)同學卻被排斥在大學門外,返回農村去修理地球。我母親拉著鄭寶玉的手說,狀元,狀元,有你這樣的學生,我死都瞑目了。

      我和鄭寶玉的關系卻一下子疏遠了,這里面有我的自卑,有我的嫉妒,還有那么一點點不屑;你并不是憑真本事考上去的,你靠的就是三代貧農嘛!

      頭一回參加本村的夏收夏種,我立志要多掙工分。我已經徹底淪為農民了,不掙工分誰養(yǎng)活我?何況我媽早就說過:十八歲的囡兒餓死怨不得娘。

      那一天割早稻,還沒有報到的鄭寶玉要挨著我割,我偏不,心想,我已經是真正的農民了,和你們學生參加勞動不一樣。我就緊緊傍著強勞力阿牛叔。阿牛叔一手割七兜,我也一手割七兜,阿牛叔邊割邊向前邁步,我緊緊咬著他半步不拉下;割到了大田盡頭他氣都不喘一口就立馬轉身,我雖然氣喘吁吁的卻也立即轉身割了起來。從凌晨三點到夜里九點,三天下來,腰都快斷了,兩條腿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夜里躺在床上,被大日頭曬得滿是燎泡的皮膚挨著哪兒都炸得噼噼啪啪響,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燎泡水。

      還有打稻,我跟定了阿牛叔,把一架打稻機在水田里拉來拉去,阿牛叔開始不肯與我合伙,說我踩起來沒力氣。我說,你站著別動,讓我踩給你看。我下了死勁,把打稻機踩得隆隆直轉。正式打稻了,跑步,彎腰,抱稻,轉身,把稻頭按在機上,翻動,那稻粒就爆炒米般四濺開來,卻被碩大的、布在打稻機下面的麻袋歸納起來,這一切,我們在學校里已干得爛熟,根本難不倒我。

      上田吃飯時,男人們必得把剛剛打下的谷子挑到曬谷場去。這是男人的殺手锏,這一擔嘩嘩淌水的谷子起碼有兩百斤。挑這么一副擔子,踩一步一滑,不是真正的農民是極難做到的。

      婦女們都挑不了這副擔子,她們甩著兩只空手,就這么回家去了,連鄭寶玉也不例外。我不甘心,硬撐著把濕谷挑了起來。我使出吃奶的勁,挺直了腰,可那濕谷子墜著我往下陷。每當我艱苦地邁出一步,我渾身的皮肉都夸張地抖動一下,那時候我身上既沒有脂肪又沒有肉,可總有不爭氣的東西莫名其妙地亂抖。后來我才明白,那是內臟,是胃是腸是肝是肺是心臟,這不是聳人聽聞,若干年后我因身體不適去做體檢時,醫(yī)生告知我胃下垂腎下垂子宮下垂肛門脫垂!

      在我再也無力把那擔濕谷挑回來時,鄭寶玉轉了回來,接了我的擔子。我有點生氣,因為他看到了我最丑陋的模樣。我卸了擔子,肩上輕松了,心里卻更沉重了,我想得很多,現(xiàn)在城里的學生都在下放,像我這么個農村女孩子一輩子也別想進城就業(yè),其實我已經是一只過了河的卒子,沒有退路,只有在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里背水一戰(zhàn)了。

      在鄭寶玉去省城上大學前一天,他來到我家告別,當時正是我最狼狽的日子。我的臉像焦炭般黑,只有兩個眼仁和牙齒還是白的。我的雙手因為長期泡在水田里糜爛了,似有許多小蟲在皮下遨游蠕動。愛美之至的鄭寶玉難過地轉過臉去。他說,你該去醫(yī)院看看。我說,看什么?反正是農民了,那么嬌氣干什么?我用小拇指指甲挑起我黑胳膊上的一點黑皮,然后慢慢地撕著,每撕下一塊拇指大的死皮,我的胳膊上就綻出一片雪白的花瓣。鄭寶玉用雙手遮了臉,說,別撕了,別撕了,太殘酷了。

      鄭寶玉到了省城之后,曾給我來過兩封信,遣詞造句小心翼翼,讓我讀來寡淡無味,我知道,他是怕觸動我那根敏感的神經。于是我給他寫了封回信,大意是,寫、讀這樣的信,你累我更累,還是免了吧。

      從此,他就沒敢再給我寫信。暑假回家的時候,他還是來看看我媽和我,和我聊起來就是幾個小時,畢竟,省城的繁華,大學校園的美麗,對我這個未出縣門的鄉(xiāng)下姑娘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有一晚,坐得露水都重了,院子里的豆花、瓜花香氣濃濃的,他還沒有走的意思,我說,你老耽在我家,不去陪陪你那位未婚妻嗎?他呆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跟她在一起就是沒話。我又說,她不吃我的醋吧?他立馬就認真起來,說,我們是正正當當?shù)卣f話,又不那個什么的。再說,她就是吃醋,也吃不到你身上。我問,為什么?他笑了,牙齒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不好說不好說的。

      鄭寶玉上大四的時候,忽然又給我寫信了。他的信熱情洋溢,思緒澎湃,這一封,說拿到了紅寶書了,那一封,說戴上了毛主席像章了。再一封,發(fā)信的地址是北京,抽出信紙,皺巴巴的紙上殘留著斑斑的淚痕,原本非常工整的字體激動得歪歪扭扭。他在一開頭就這樣寫道:我太幸福了,我見到毛主席了,我站在天安門廣場的前面,離城樓很近很近,清楚地看見他老人家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身體非常非常健康......后來,發(fā)信的地址開始“打游擊”了,一會兒在瑞金,一會兒在井岡山,一會兒又在韶山沖,繼而又跳躍到西藏、新疆的某個角落,但立場觀點卻是異常地堅定,他說,要不是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真不知黨內有這么多走資派,真不知身邊有這么多的階級敵人,真不知什么時候會亡黨亡國,人頭落地啊!

      這是鄭寶玉一生中最輝煌、最自信、也是最幸福的年代。

      可沒過多久,厄運就落到了鄭寶玉的頭上。說“落到”也許不確切,因為“厄運”這個東西雖然總是違背人的意志,強加在人身上;而鄭寶玉的卻不是,可以說,他的厄運是他自己找的。

      就在那個寒假,鄭寶玉被準岳父鄭大勺支使著修建豬圈。勤勞的鄭大勺每個周六都步行三十里,把一擔釅釅的泔水挑回鄭家灣來。他家的豬們營養(yǎng)過剩體魄矯健,無時無刻在為它們的自由而斗爭,因此他家的豬圈差不多每過幾個月就要修繕一次。

      囡兒婿,心肝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巧姑母親心疼這個大學生,私下里認為老頭子的下馬威下得不是地方,可又不敢說破,只得在吃食上給寶玉充足的補償。今天給搟碗蕎麥面條,明天給包頓番薯餃子,扯著嗓門把他喚出了豬圈,端來熱水讓他洗手,然后把熱氣騰騰的食物直送到鄭寶玉的鼻子底下。

      天底下不是每一個好心都有好報。巧姑母親掏心掏肺地招待準女婿,不料卻招出毛病來了。原先,鄭寶玉并沒有認真打量過這位丈母娘的,現(xiàn)在,鄭寶玉有充分的時間研讀這張和鄭巧姑酷似的、卻更加不忍看的臉:那鼻梁凹,一下子凹到了臉面的地窖里去了,那牙齒暴,頑固地暴出了嘴唇的山門外邊。歲月是會改造人的,二十年后,鄭巧姑也被改造成這般尊容,他鄭寶玉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忙完了豬圈,鄭寶玉借故離了鄭家灣,連我都見不著他的影子了。鄭巧姑心里有氣,不免嘟嘟噥噥。她娘就說:怨不得人家,都是你爸太會算計了,別說是大學生,就一個種田郎吧,來了也是找你家姑娘說話親熱的,誰愿意整天價泡在豬屎豬尿里呢。

      過完了寒假回到大學,鄭寶玉來信跟我說,他得了一張任伯年的仕女圖,很珍貴的。但那信的語氣并不快活。他說學校里正在批斗反動學術權威,看到平日里他很崇敬的師長遭受“噴氣式”,“老虎凳”,他說他的心有些寒了。那幅畫,就是一個將被押往牛棚的老師偷偷送給他的。看得出,鄭寶玉的革命熱情一點點冷了下去。后來來信又說,學校不開課,圖書館的書不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就是晦淫晦盜的黃毒溫床;百無聊賴,他又拿起了畫筆。畫什么?什么都要遭批判,只有畫偉人比較安全。我去信說,偉人像畫走了樣更危險,鄭寶寶說,他從來唯美,他的人物永遠是“高于生活”。他說他把自己的想法向他們系“橫掃一切”戰(zhàn)斗隊作了匯報,“橫掃一切”很支持,搬來了一大堆顏料畫布。我想,沒多久,校園里到處該是“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的紅海洋了。跟他同校的另一位同學也來信說,鄭寶玉畫的偉人揮手很威武,很氣派。接下去,偉人的手便揮到了省城的各大建筑,交通要道,公園賓館,鄭寶玉的名聲大噪。

      不知是忙于紅海洋的制作,還是對暴牙和塌鼻梁本能的厭惡,鄭寶玉竟然一連三個月沒給鄭巧姑只字片語。鄭巧姑常常到我家來哭訴,讓我去信去說說他??纯串厴I(yè)分配在即,鄭巧姑從猜疑、怨懟、漫罵到最后的通牒:她說鄭寶玉你大學畢業(yè)功成名就了,你如果做了資產階級的陳世美,我們革命群眾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當時鄭寶玉正處在亢奮之中,革命同學們早就為畢業(yè)分配暗中忙乎,鄭寶玉卻渾然不覺,連鄭巧姑那些措辭嚴厲、情緒激烈的信函都沒有引起他足夠重視,他一如既往地站在腳手架上,一點也沒有感受到腳下開始搖搖欲墜。那天,鄭寶玉正在長江大橋高高的橋頭繪制《毛主席去安源》時,鄭巧姑卻在鄭家灣小學里搖著一架油印機,趕制著《現(xiàn)代陳世美鄭寶玉十八條罪行》。

      那是六月初的一個日子,天氣雖然晴朗,但是悶熱難受,日頭曬得路旁的法國梧桐蔫蔫的,卻曬得鄭寶玉額頭亮亮的,一個給鄭寶玉當助手的女紅衛(wèi)兵瞄著鄭寶玉,信口就說:“大畫家,都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天天畫領袖像,畫得自己也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了。”

      “可不敢亂說,”鄭寶玉正了臉,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才說,“怎么能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比?他是天上的紅太陽,我連地上的泥塵都算不上,你可別弄頂反革命帽子給我戴戴??!”

      第二天傍晚,鄭巧姑提了一大摞傳單,汗流浹背地跨進了這所名牌大學的校門,并一路打聽,找到了鄭寶玉的宿舍。

      “鄭寶玉,你給我出來!”巧姑扔下了沉沉的印刷品,揚著那只被繩子勒出紫痕的手嚷嚷道。

      隔著窗戶,鄭寶玉看見了那一口憤怒的暴牙,他的腦袋轟地一聲,好像要爆炸了。

      當晚,他們倆占了校園的一把水泥椅子。鄭巧姑手拿一支手電筒,讓鄭寶玉閱讀她的《現(xiàn)代陳世美鄭寶玉十八條罪行》。

      “怎么樣?”鄭巧姑關了手電筒問。

      “你,你這么咄咄逼人做什么?”

      “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基本情況屬實?!?/p>

      “那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你假癡假呆什么?和我結婚呀!”

      鄭寶玉不吭聲了,卻一個勁地唉聲嘆氣。

      “你死眉死眼的給誰看?一句話,這婚是結,還是不結?”

      “巧姑,巧姑,別這么大聲好不好?我,我……”

      “別吞吞吐吐的,說!”

      月光下,鄭巧姑的暴牙一閃一閃的,生猛而嶙峋。鄭寶玉忽然下了決心,說:“對不起,巧姑,我對你實在是沒有愛意呀!”

      “你他媽的混帳王八蛋!沒有愛意,你當年為什么要訂婚?沒有愛意,你憑什么吃了我的番薯絲?我等了你七年就等來這么一句話?告訴你鄭寶玉,我今天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好好地跟我回去結婚呢,我就把這一摞傳單給燒了;若不,明天我就讓它們滿天飛!”

      “巧姑巧姑,別激動?!编崒氂窦钡弥贝晔?,“我們想一個方法解決。我欠你家的糧,日后加倍還你?!?/p>

      “你把我看作放高利貸的了?”鄭巧姑冷笑道,“青春損失有價嗎?只怕你一生一世也賠償不了?!?/p>

      “巧姑,你......”

      “不要巧姑巧姑的,回不回去跟我結婚?”

      “不......”

      “好!”鄭巧姑站了起來,帶起一陣熱風。她扛起那摞傳單,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鄭巧姑那“比例不大正確”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橫掃一切”戰(zhàn)斗隊隊部,片刻之后又來到校革命委員會辦公室,繼而又出現(xiàn)在校長室、系主任室、各式各樣的辦公室;一切打倒的和未打倒的,掌權和不掌權的,全都傾聽了她那血淚齊下的控訴,全都欣賞了她那《現(xiàn)代陳世美鄭寶玉十八條罪行》,而學校的會堂飯?zhí)脡︻^走廊,統(tǒng)統(tǒng)刷上了那張8開的、具名鄭巧姑的小字報。

      三天之后,“橫掃一切”戰(zhàn)斗隊召開了批斗大會,鄭寶玉被押上了審判臺,白熾燈烤得他的腦袋滋滋冒油。聽著那些激怒的口號,看到一張張憤慨的嘴臉,鄭寶玉只覺得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海底。

      畢業(yè)分配開始了。一批批的同學都走了,可一批批的分配名單里都有沒有他。鄭寶玉像一架冬天的水車,被擱置起來了。他怏怏地回到了鄭家灣,和我們一起參加田間勞動,父老鄉(xiāng)親們都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看他,有人還很刻薄地說:陳世美,讀書讀到屁眼里去了?

      只有我媽堅定地相信,他的寶貝學生必定有出頭之日。她悄悄地對我說:鄭寶玉這個錯誤犯得好,犯得對。真跟鄭巧姑結婚,那才是最最錯誤的哩。忽然,母親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著我,說:

      “你,為什么不找寶玉談談看?”

      我曉得媽的“談談”指的是什么,立即回答說:

      “不行?!?/p>

      “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至今我尚未明白,我和鄭寶玉青梅竹馬,悲喜相知,可從來沒有一點點那方面的心思,是性格的差距太大?還是因為生活得太近?

      母親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你呀你呀,要手藝沒手藝,要志氣短志氣,婚姻嘛又高不成低不就的,你才是我的一塊心病呢。

      一年之后,鄭寶玉被分配到一個叫“棺材岙”的小島去當民辦教師,那個偏遠的小島只有十幾戶人家,連條交通船都沒有。鄭寶玉若要回家,得搭乘賣漁貨的船幾番輾轉。而當時,我已在鄭家灣小學里當代課教師,并和一個工人結了婚。全縣教師暑期集中學習時,我和鄭寶玉坐到會堂后排的一條長板凳上,我看著他被海風吹得黝黑粗糙的臉,忽然感到了平衡。我說,鄭寶玉,你四年的大學白讀了。

      他尷尬地笑笑,神態(tài)比我預料的要明媚一些。

      車子傍著甌江不緊不慢地駛著,寂寥的水草在波濤中起起落落。那是鄭寶玉被“發(fā)配”棺材岙的第二年夏天,剛剛完成了學生的期終考試,鄭寶玉接到樂川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發(fā)來的急電,讓他火速趕往縣城,為革命樣板戲搞舞臺美術工作。鄭寶玉永遠銘記著這次回家,他先是搭漁船到達鹿兒島,然后坐帆船到溫州,再坐公共汽車、班車輾轉樂川。那是個紅日當空的好天氣,這樣的天氣讓鄭寶玉想起曬谷場上金燦燦的溫馨,當時他特別想念瞎眼的母親,想起母親拿著谷耙恫嚇雞鴨的模樣活像一個茫然的稻草人。他有一種負罪的感覺,總以為工作后可以把母親接到身邊,讓她好好享幾年清福,誰知道分配到這么個天涯海角交通閉塞的孤島上,讓老母孑然一身在鄭家灣受罪。

      車子離鄭家灣越來越近了。他甚至聞到了熟悉的糞土氣味。就在此時,一個奇特的風景吸引了他:汽車的正前方,不,簡直就是車子的上頭,不知什么時候聚集了數(shù)百只不知名的小鳥,它們呢喃聒噪,盤旋飛舞,像是在研討爭論一個重要問題。忽然,它們像遺落什么似地逆著車子向后飛去,片刻之后又像箭一般追趕回來。

      “它們要干什么?”

      鄭寶玉的背后響起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他的心顫了一下,這是個極具張力和魅力的嗓音,不是用悅耳、圓潤什么可以形容的。他想轉過頭,但又生怕自己的轉頭影響姑娘的情緒。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盼望能再次聆聽到這么絕妙的清音。

      “這是些什么鳥呢?”姑娘又在自言自語道。

      多么清純活潑的女孩??!鄭寶玉暗暗地嘆息。她該是什么模樣的呢?千萬別長著張令人失望的臉,有一回他在省城的大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背影,待他趕了上去一看,竟然是一張令人作嘔的破鞋底臉。就憑這一點,他也不敢隨便轉過身去,讓幸福的肥皂泡掹然破碎。

      “它們的飛行速度是車速的幾倍呢?”

      少女的執(zhí)著,認真,讓鄭寶玉頓生敬佩之意。鄭寶玉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他想說,起碼是車速的三倍??墒撬晦D身,竟然只有張嘴的份兒,卻說不出話來了。

      這女孩子太漂亮了。那肌膚,那五官,那神態(tài),那春天般欣欣向榮的氣息,鄭寶玉頓時胸口緊迫,呼吸困難,接著有了尿急的感覺;有生以來,他頭一回享受了被人奪了魂魄般的幸福和痛楚;他呆在那里,像離水的魚兒那樣喘著氣。

      那少女卻并不見怪,或者說是見怪不怪。她善解人意地嫣然一笑,算是對小伙子冒昧的原諒。這一笑壯了鄭寶玉的膽,他終于控制了心跳調整了表情,回答姑娘的問題:“起碼是車速的三倍?!?/p>

      也許是為了回避什么,他們的目光重新追逐著車前的鳥群,只有偶然間悄悄一瞥,相互都紅了臉,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的還是這些固執(zhí)的小鳥,仿佛他們原本就是搞鳥類研究的。鄭寶玉幾次想打聽姑娘的通聯(lián)地址,最終都沒有勇氣問出口。

      那天鄭寶玉沒到終點站就下了車,因為他得先回家看娘。那天晚上他來到我家,他先陪著我媽說了會話,接著我們搬了竹椅板凳坐在院子里。我想起我下午送成績報告單時,見到了剛剛坐完月子的鄭巧姑,大概奶水很足,巧姑那對乳房囂張地挺了出來。我說,鄭寶玉你虧了,要不是你悔婚,你的兒子都會跑路了。鄭寶玉避開我的話題,向我說起車頂?shù)男▲B和車內的少女。他說得十分忘情,我看見他的雙眸波光粼粼,星光在這波光中閃閃爍爍。我撲哧一笑,說:“鄭寶玉,寡人有疾,寡人好色?!?/p>

      他也笑了,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么。——可不知道她是誰,今生今世還能和她見面嗎?

      我是在舞臺上認識姚端容的。

      當年的姚端容往那兒一站,不用聚光燈就光芒四射。下臺卸了妝,又常常讓我們這些也算漂亮的女孩自慚形穢。姚端容色、藝都不缺,缺的是根正苗紅。她太公是個沒落地主,省樣板團本來已經選中了姚端容,政審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死去已三十年的老家伙,姚端容就被否定了。難得的是姚端容太美麗,太健康,身段、嗓門的條件簡直無與倫比,讓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無法抗拒,因此姚端容就有幸被冠以“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留在樂川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但是按照階級斗爭的原理,宣傳隊又只能讓她演配角,偏偏她這個配角總是使主角黯然失色,沒奈何,只得冒著“右”的危險,把李鐵梅、阿慶嫂、江水英什么的位置讓給她。姚端容雖然出身不硬,可追求者大有人在,包括已經結合到革命領導班子的新貴,只是她暗暗地打定主意,必得找一個自己真愛的,決不想湊合著委委屈屈地過一輩子。

      鄭寶玉去樂川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報到。那是個衰敗的劇院,大門上刷滿了淋漓的紅漆,遠遠望去,就像一張碩大無比的血盆大口。

      劇院里的鼓點如馬蹄如急雨,鄭寶玉一跨進門,他的心就跟著急劇的鼓點狂跳起來,因為他見著了那荒涼貧瘠的舞臺上,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子在翻連環(huán)跟斗。

      當那個女孩踩著鼓點,來一個漂亮的造型時,洪隊長的手在兩個年輕人之間拉了拉,“這是我們的臺柱子姚端容,這位是新來的舞美鄭寶玉?!?/p>

      兩位年輕人的眼睛倏地冒出了火花,他們禮貌地點點頭,掩飾不住滿心的喜悅。

      隊長帶著鄭寶玉上了舞臺。他拉開了一道道帷幕,讓鄭寶玉看原來的一幅背景,那應該是群山,可是畫得不到位,洪隊長氣呼呼地說:“省里的頭頭來看戲,指著這東西說,這是杜鵑山嗎?整個一座亂葬崗!給你們安個反革命罪名都不為過,好好一臺戲全叫這布景給糟蹋了。”

      因為激動,洪隊長的臉紅得透徹,他拍著鄭寶玉的肩膀說,老弟,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弄上來,你可得好好干吶!

      接下來,鄭寶玉過上仙人般的日子。每日里,他拿松木條,拿馬糞紙,鋸鋸刨刨,剪剪貼貼,再把各色顏料擺開,拿畫筆東涂西抹,不用多長時間,一幅幅布景就出來了,山是山,水是水,村是村,房是房,誰見了都說絕了。最精彩的還是樣板戲的宣傳畫,洪隊長讓他把所有主角的亮相身段都弄出來,于是那些阿慶嫂,李鐵梅、江水英站滿了樂川街頭,整個縣城都為之轟動了,人們說,電影里放的人兒,硬是沒有本縣的畫兒招人。有幾個年輕人還得了癡病,他們徘徊在宣傳廣告畫的下面,日不思餐夜不成寐??h革委會主任還因此受到地區(qū)和省里的表揚嘉獎。

      鄭寶玉很幸福地做著這一切,因為他工作的時候,耳畔有鶯囀燕啼絲竹繞梁,身旁有倩影徘徊紅袖添香。休息日,他和姚端容繞綠堤拂柳絲,并肩漫步在清澈見底的金銀溪畔,精心地挑選石片到水潭邊打水漂漂,看那薄薄的石片像燕子般掠著水面飛去,姚端容銀鈴般的笑聲傳得很遠很遠......

      秋收時節(jié),鄭寶玉回鄭家灣割了幾天稻。他的氣色非常好,人都壯起來了。他和我揮著鐮刀齊頭并進,話題總離不開姚端容:“你說是有緣分的吧?戲里有句唱詞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載修得共枕眠;我和端容是修了多少年呢?怎么就同車了呢,怎么都對那些小鳥發(fā)生興趣,嗨!那些神秘的小鳥!何況我倆如今還天天在同一個舞臺工作呢。”

      “五百年,”我捶了捶發(fā)硬的腰,肯定地說??此且徽徽臉幼樱矣X得很好玩,“下面的五百年可沒有上面的容易了,你可得好好修練?!?/p>

      “她對我很好。她說她這幾年見的,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蠢貨,就是沖沖殺殺、打打砸砸的壞坯?!?/p>

      “我媽沒有看錯你,你是個不折不扣的乖乖兒?!?/p>

      “你別老揶揄我好不好?告訴你,我已經是預備黨員了?!?/p>

      “這下子你可是完美得連肚臍眼都沒有了?!?/p>

      鄭寶玉看了看我,說:“你,好像在嘲笑我?”

      我連喊冤枉,說:“我祝賀你還來不及,哪里敢嘲笑你?”

      他又看了看我,一副釋然的樣子。接著又很幸福地說:“回家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送給我的。”

      后來我看到那件信物,一把折扇,我打開那散發(fā)著檀香味的扇子,一對象征著梁山伯祝英臺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我望著鄭寶玉一臉癡情,心頭掠過一絲不祥:梁山伯祝英臺最終也成不了眷屬,而且雙雙殉情;姚端容為什么送這么把扇子呢,她一個演員難道不懂這是個不祥之兆嗎?

      后來我跟媽說起鄭寶玉和姚端容的戀愛故事,我問,姚端容最終會不會嫁給鄭寶玉?我媽說,為什么不會?寶玉他一個大學生,三代貧農,身體健康,品貌端正;還有那脾氣性格,千里也挑不出一個來。往善良里說呢,他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刻薄點說呢,姚端容一個戲子,成份又高,娶不娶她,我們寶玉還得好好掂量掂量呢。

      鄭寶玉顯然是要娶她的。他已經在計劃怎么攢錢,怎么把破屋翻新,“怎么可以讓端容住舊屋呢,怎么可以這么委屈她呢?!彼f。

      這期間,有一個人闖進了他們的生活。這個人姓名好怪,雙姓馬李,名喚駐地,他剛剛進入樂川縣革委會班子,分管文化教育工作。馬李駐地是樂川縣有名的筆桿子。只因他長得圓頭長臉,一身白肉篤篤實實地杵在那兒,對立派就冠了他一個極難聽的雅號“馬卵拄地”。

      “馬卵拄地”親自來抓革命樣板戲。這家伙是懂行的,一招一式都能說到點子上,很快就博得宣傳隊員們的好感,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一個個“馬主任馬主任”地喊得親熱。“馬卵拄地”一律目不斜視,更不同她們嘻皮笑臉打打鬧鬧的,那作派就讓人肅然起敬,讓女演員們更加著迷了。

      “馬卵拄地”很關心臺柱子姚端容,這是為宣傳隊,為樣板戲,無可厚非的。他常常把姚端容叫到他的臥室,為一句唱腔,一個動作,反復推敲到深夜。姚端容沒了和鄭寶玉相處的時間,顯得魂不守舍,雙眸老是往窗外脧?!榜R卵拄地”就狠狠地批評她,還上綱上線到姚端容的太公去。姚端容很害怕,怕被趕出宣傳隊,只得靜下心來,硬著頭皮反復琢磨樣板戲。

      這可苦了鄭寶玉,他像個沒頭蒼蠅,夜夜在“馬卵拄地”的窗外轉。已經是嚴寒的冬天,西北風像一條條凌厲的皮鞭,在劇院的弄堂里亂抽,疼得鄭寶玉一陣陣顫抖。不知是著了涼,還是做某種提醒,鄭寶玉開始咳嗽,夜復一夜,鄭寶玉的咳嗽越來越固執(zhí),越來越強烈,“馬卵拄地”終于忍無可忍,他披著一件軍用大衣沖了出來,大聲吼道:“鄭寶玉,你不好好的弄舞美,跑這兒瞎轉悠什么?”

      “八個樣板戲的布景全部完成了,宣傳廣告畫也都落實到街頭了?!编崒氂裥赜谐芍竦卣f。

      三天之后,紅臉隊長叫了鄭寶玉去,他說:鄭寶玉,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完成得很好,我代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所有的演職員工們表示感謝;現(xiàn)在,你可以回棺材岙去了。

      鄭寶玉像被雷擊似地僵在那里,他咳嗽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轉動著腦袋尋找姚端容,可姚端容仿佛鉆到地底下去了沒有蹤影。隊友們幫他打好鋪蓋,并將他送到車站。在汽車即將離去的剎那間,姚端容突然出現(xiàn)在車旁,淚水使她年輕的臉龐更加容光煥發(fā),她的一只手擱在鄭寶玉的那個窗口,跟著車子一溜小跑,嘴里急急地像背著臺詞:“寶玉,你好生等著我,等著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車子加速了,那群不知名的小鳥歡呼著在車子上頭盤旋飛舞。

      第二年的孟春,鄭寶玉和姚端容的戀愛關系正式告吹。那一天,鄭寶玉坐在我家的廊檐下,他仿佛老了許多,皮膚干燥,眉心出現(xiàn)了一道淺淺的、相書上叫做“懸針”的豎紋。他接過我手中的棒槌,幫著我們捶打曬場上的蠶豆莢,他的淚珠像豆粒那樣紛紛地往下掉。

      我只好說:“那該死的馬,馬李駐地!”

      鄭寶玉卻說:“也不能全怪他,最終還是因為姚端容的媽?!?/p>

      “她媽怎么啦?”

      “她說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分居兩地。她讓我去調動工作,說什么時候從那個破小島調上來,就什么時候跟端容結婚。”

      “那你趕快就去調動工作啊。”

      “談何容易?我差點兒跑斷了腿,一點希望都沒有!”

      我想起來了,管文化教育的就是那個“馬卵拄地”。

      鄭寶玉守著棺材岙島,守著他那班拖鼻涕的學生,已經整整5個年頭。大陸上的文化大革命雖然方興未艾,卻出了件驚天動地的事:永遠健康的林副統(tǒng)帥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

      鄭寶玉整個兒懵了。

      鄭寶玉也老大不小了,鄭家灣的同齡人——包括我都已經抱上孩子了,鄭巧姑的兩個兒子成天吊在大榕樹上,跟一幫差不多大的鼻涕娃搶著榕樹籽兒吃;而棺材島的鄭寶玉仍然是獨身一人。瞎眼娘急得不行,她敲打著一支竹竿,一直敲打到我家來,未進門就喊著鄭老師,然后摸摸索索地在我家一把咿呀作響的竹椅上坐下,混濁的淚水在她那張抹布般的老臉上縱橫馳騁。

      “鄭老師,你是看著我們寶玉長大的,寶玉打著光棍,我對不起他那早死的爸??!”

      “我已經給他介紹過幾個了,可寶玉沒回話,想來不是嫌人家不夠好看,就是嫌人家文化不高。也不怨他,寶玉這么塊好料,不尋個般配的還真不行?!?/p>

      “什么般配不般配,咱家有什么?還挑三揀四的?上些年,好好的那個巧姑給回掉了,人家倒爭氣,一口氣生了三個男娃兒,一個一個地抱到我家來逗弄著給我聽;如今我們吃后悔藥也沒用,煩勞你鄭老師再給尋尋,只要不缺胳膊少腿的,管她好不好看識不識字!”

      就在我們大家都在為鄭寶玉的婚姻著急的時候,鄭寶玉自己卻找到對象了。那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鄭寶玉帶了他那幾個學生,到棺材島的背面去寫生。這片海域叫“綠寇”灣,到處是虎踞龍盤的黑礁石,滿眼是狼牙戟立的雞啄崖,驍勇的浪頭一次又一次地襲擊著它們,可總是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學生們選中了角度,分別去完成作業(yè)。鄭寶玉也拿起畫板和畫筆,畫起這大自然的杰作。完了,總覺得畫面太寂寞,好像缺了什么。就在這時候,從一塊虎頭礁后面轉出個女孩子來,她扎著兩根齊胸的辮子,身穿蠟染的斜襟布衫,高挑的個兒,噴紅的蛋臉,削肩膀,小蠻腰,挽著個沉甸甸的竹籃。

      “這是誰啊,我怎么從來沒有看見過?”鄭寶玉不禁自言自語道。

      “這是海英,我的姐姐,”他身邊的一個叫郭海生的男孩兒驕傲地回答,“她一直在溫州舅舅的草席廠當工人,你當然沒見過了?!?/p>

      “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跟舅媽吵翻了,昨天回的家?!?/p>

      這時候海英姑娘來到了他們身邊,海生一把拖住姐姐的籃子,歡呼起來:喲,這么多的香螺,蠣子,還有觀音手!晚上有得好吃的啦!

      海英勾起指節(jié),在弟弟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說:“給你栗子吃呢!還不好好畫你的畫兒!”

      鄭寶玉目送著姑娘遠去,她的腳后跟圓溜溜的,粉紅而濕潤,美得叫人心顫。

      從此,鄭寶玉每每回到鄭家灣,跟我只談這位海英姑娘。我突然問:那海英讀了幾年書?寶玉答:小學都沒畢業(yè)。而且在棺材岙小學讀的。我說,那適合你嗎?

      “適合”兩個字,你不覺得奢侈嗎?

      我怔了怔,竟無言以對。

      第二年一個大雪初霽的日子,載著郭海英的小船停在我們村的榕樹下,前灣、后灣、中灣的人全都跑來看新娘子,差點沒把鄭寶玉家的兩間破房給擠坍了。人人都說郭海英是鄭家灣的頭號漂亮媳婦,說跟鄭巧姑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我也去了,郭海英是美,是那種未經雕琢的,無拘無束的美;可仔細看來,又覺得缺了點什么,到底缺了什么,我也說不清??粗寡燮牌判Φ煤喜粩n的嘴巴,心想,但愿我不是杞人憂天吧。

      鄭寶玉時來運轉,他調回到家鄉(xiāng),在鄭家灣小學任圖畫老師。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本任頤的畫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拿出來臨摹。沒多久,竟能丟開畫譜自己勾劃人物,卻比畫譜上那些女人更顯風姿綽約。郭海英的肚子也伴著那些美人兒一天天鼓了起來,她常常敲著鄭寶玉的畫兒叫嚷:你這個花癡,守著我這個大活美人,卻去畫這些千朝百代的死女人!我若生了個臭丫頭,準是你招的!鄭寶玉不怕生丫頭,倒害怕老婆吵嚷,可又舍不下畫中的俏麗佳人,心里卻為妻子的責備惶惶。當年冬天的一個北風呼嘯的凌晨,郭海英在夸張的大呼小叫中分娩出一個帶小雞雞的,鄭寶玉喜出望外地松了一口氣,因為嬰兒落地的時辰,遂把他取名為“黎明”。

      放學的時候,鄭寶玉就抱了黎明上我家來。兒子尿了,鄭寶玉會變戲法似地變出塊尿布來,將那塊濕的換下,兒子餓了,鄭寶玉又會從懷里變出個奶瓶來,將那溫熱的奶嘴塞到了兒子的小嘴里。我說,鄭寶玉,你什么時候訓練成一個“模丈”(模范丈夫)啊!

      “這叫做分工,”鄭寶玉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結婚前就說好的,她管懷孕、生孩子,我管喂養(yǎng)、帶大孩子?!?/p>

      “那你的虧吃大了,十月懷胎,她最辛苦也就十個月,可你卻要婆婆媽媽地辛勞一輩子。”

      “夫妻間能這么算帳的嗎?”他的語氣里還帶著責備的意思,仿佛我在挑唆他們夫妻關系似的。

      外表往往是會迷惑人的,郭海英看起來自然質樸,其實骨子里絕對不是那么回事,她像一只快活的杜鵑鳥,整天悠啊悠的,東家串串,西家蕩蕩,咕咕咕地說笑個不停。鄭家灣世世代代崇尚“勤儉”兩字,而郭海英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的口袋里裝著永遠也嗑不完的葵花籽兒,她倚著我家的大門和我奶奶嗑閑牙,飛了一地的葵籽殼兒,讓忙碌進出的我們踩上去沙沙作響。有一回鄭寶玉找不著郭海英來問我,我說,你只要順著這一地的瓜子殼兒,準能找到。鄭寶玉俯下身子,看著地上的“路標”,終于找到了他的寶貝老婆。

      日子就這么消消停停地過,鄭寶玉上課的時候,小黎明有瞎眼奶奶搖著抱著;鄭寶玉放學回家,就忙著淘米洗菜做飯。鄭寶玉也曾試著讓郭海英做點什么,比如像鄭家灣婦女那樣拿點花繡繡,或者幫學校的食堂挑水揀菜什么的,至少可以賺幾塊錢補貼家用,可是郭海英只裝沒聽見。首先看不下去的是我媽,我媽說:鄭寶玉,你不能這么慣著老婆,你看看左鄰右舍哪一個女人像她那個樣?我都替你羞愧死了。鄭寶玉從他的小學班主任那兒獲得了勇氣,回到家就對郭海英說:你不能再這么閑逛下去了,那怕去曬曬稻草,那活兒可不累。郭海英哪里聽得進去?她雙手叉腰,杏眼圓睜,大聲嚷嚷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養(yǎng)不活老婆結什么婚!”

      鄭寶玉壓低了嗓門,說:“輕點輕點,讓鄰居聽見像什么話?!?/p>

      郭海英干脆沖出門去,站在路口手舞足蹈,越發(fā)把喉嚨扯得震天價響:“你怕丑怕難為情了?姑奶奶我可不怕!大家快來看啊,七討飯,八教書,這個臭教書匠窮得連老鼠都搬家了,還要擺大男人臭架子!”

      要面子的怕不要臉的,講道理的怕胡攪蠻纏的,鄭寶玉算是服了郭海英,他低聲下氣連拍帶哄地求她進屋,從此再也不敢和她較量了。

      憑良心說,郭海英高興時,也會干點小活的,比如端午節(jié),她會包幾只她喜歡的豌豆粽子,但絕對不超過十個;鄭寶玉買了海鮮,她偶爾也下一回廚房,但只限于做一個菜。有一次,正在做飯的鄭寶玉讓一個學生家長叫走了,把一條剖好洗凈的帶魚交給郭海英煎。郭海英將魚下了油鍋,發(fā)現(xiàn)沒了醬油,就拿了個瓶子去小賣店,打了醬油,又稱了一斤瓜子,便跟小賣店的女主人聊了起來,家里的油鍋先是冒煙,接著便散發(fā)出嗆人的味道來,瞎婆婆大聲叫喊“海英海英”,沒人答應,卻聽得轟地一聲,只覺得熱浪滾滾,什么東西著火了,瞎婆婆嗆得透不過氣來,卻知道抱起孫子,摸索著向門口走去,不料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那火趁機就舔了她的衣服,頭發(fā),瞎婆婆顧不了疼,只是緊緊地把孫子摟在懷里。眼看祖孫倆都要死了,幸好挑水的阿寬叔經過他家門口,他把一桶水撥進屋子,一桶水淋在自己身上,他沖進了火里,把昏厥的祖孫倆一塊兒抱了出來......

      出了這件事,鄭家灣的唾沫子足夠將郭海英淹死了,郭海英一生氣就跑回了棺材島。我媽對鄭寶玉說,讓她滾吧,趁熱打鐵休了她,我?guī)湍阏乙粋€老實顧家的。

      白日里,鄭寶玉硬著頭皮把他的書教好,不管出了什么事,鄭寶玉從來不拿工作撒氣;到夜晚,便摟著兒子在床上輾轉反側,想想郭海英的可恨可惱,眼前晃的卻是那張迷人的臉蛋和那勾魂攝魄的身段。最令他受不了的是,小黎明正在牙牙學語,一天到晚哭喊著要媽媽。三天之后,鄭寶玉長長地嘆了口氣,向校長請了個假,去棺材島將老婆接了回來。

      仿佛是一夜之間,春風吹到了鄭家灣,楊柳綠了,桃花紅了,幾乎沒花什么力氣,我就被調到樂川縣中心小學任重點班班主任兼語文教師;等到柳絮飛揚桃子冒出那紅紅的小嘴時,文化局的洪局長找到了鄭家灣,請鄭寶玉出山。新局長新官上任三把火,憑著職業(yè)敏感,他要請鄭寶玉“出作品出人才”。

      那一天,鄭寶玉領了妻兒來到我家,告訴我媽這個天大的喜訊。小黎明則纏著我兒子給他做風箏。我拍拍他那英氣勃勃的臉蛋問:你爸爸要進城了,你是跟著爸爸去縣城呢,還是跟媽媽留在鄭家灣?小黎明毫不猶豫地把臉一揚,說:當然跟爸爸,我跟著媽媽沒飯吃!

      郭海英拍了兒子一巴掌,說,小猴精靈,你也用不著跟誰不跟誰了,我在鄭家灣早住膩了,干脆一起進城,過舒坦日子去。

      我媽一個勁地嘆氣,她說鄭寶玉太沒有剛性。媽說:成也善良,敗也善良。鄭寶玉一輩子沒犯什么錯誤,錯就錯在娶了這么個寶貝老婆。這一進城,還不知會捅出什么亂子呢。

      鄭寶玉留下了瞎眼老娘——原本他是要帶上娘的,可是郭海英堅決不同意,只得作罷。一條小船把一家三口和必用的家什裝了,咿咿呀呀地劃進了樂川。他們在文化局大樓的一間宿舍里住下。這是幢50年代砌的兩層樓房,墻壁是竹條編的,兩面抹上些泥巴。破損處,常有臭蟲成群結隊地出來打劫,咬得小黎明的身上滿是鮮艷的疙瘩。鄭寶玉買了些“六六六”藥粉,把墻壁粉刷了一遍,又將所有的疤痕縫隙抹了個嚴嚴實實,從此平安無事。

      有了良好的環(huán)境,鄭寶玉的創(chuàng)作熱情像青春勃發(fā),他差不多是沒日沒夜地待在那間由倉庫間隔出的小畫室里,幾年功夫,他的《洛神》、《貂嬋》、《虞姬》、《西施》不斷地從那間小房里飄逸而出,并且在地區(qū)和省級的報刊上頻頻露面。有一回,有人愿意出錢買他的《昭君出塞》,終因主人愛之太深不肯出手。創(chuàng)作順利時,鄭寶玉常常要拖老婆去畫室看看,郭海英死活不去,他就把他的仕女送到郭海英的鼻子底下,郭海英一把推開了,還舞手頓足地嚷嚷著:“鄭寶玉,干嘛老拿這些死人來煩我!”

      郭海英雖然不看畫,可也沒有閑著,首先,她和一幫新結交的朋友們去逛市場,用老公有數(shù)的工資買來無數(shù)的賤賣品;接著,她開始加入龐大的跳舞大軍,別看她沒讀過多少書不懂音律節(jié)奏,卻很有舞蹈天賦,不管是慢三快四探戈倫巴,只要男伴行,一帶就帶起來了。

      那年夏天,鄭寶玉接到通知,要到一個避暑勝地去開創(chuàng)作研討會,臨行時對郭海英說:“我這一出門要半個月,我不在家時,飯你自己做,衣服你自己洗,馬桶隔天要倒一次,天太熱,要當心......”

      “鄭寶玉,你有完沒完?沒見過這么婆婆媽媽的,比你老娘還啰嗦!有這空閑工夫,不如把小黎明也帶了去,別讓他老纏著我,煩!”

      鄭寶玉住了嘴,長長地嘆了口氣。

      “嘆什么氣?嫌我不好就離婚!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要工作沒個工作,要花錢沒個錢花,走親戚也沒個有頭有臉的親戚!”

      鄭寶玉果然就帶了兒子出差去。

      他們夫妻間的口舌齟齬,我本來是無法聽到的,可那時候鄭寶玉樓下的一位攝影干部正在搞個人攝影展,他的作品巡回展出到我們學校時,順便也把鄭寶玉的逸事對我“展出”了一番。

      鄭寶玉出差第三天,攝影干部就詫異樓上沒了聲響——平日里郭海英是慣于制造各種噪音的。心想這個瘋玩的女人不到深更半夜是不回家的。于是就耐心地等待,等待郭海英扔過高跟鞋后方能入睡,可直到凌晨三四點,也沒聽見稀松的樓板響起皮鞋的嘎吱嘎吱聲。

      到了第四天或者是第五天,樓板的縫隙里開始往下掉東西,白白的,軟軟的,一顆一顆,像米飯,但比米飯長多了,攝影干部有些近視,他撿起來,那東西竟在他手里蠕動,趕緊找來眼鏡,我的媽呀,竟是蛆蟲!滿屋在沙沙沙地下蛆蟲,有一顆還掉在他的臉上。

      攝影師抱頭鼠竄,再也不敢回屋了。

      逍遙在外的郭海英還不見影子,鄭寶玉卻已經回來了。他打開屋門,只見滿屋子的蛆們擠擠挨挨熙熙攘攘四世同堂,老的已經化蛹成蠅,中的拖著條長長的尾巴,嫩的還前仆后繼地從馬桶里滾將出來......

      鄭寶玉的頭脹得比斗都大,他傻了一陣,義無反顧地撲進屋去,把滿地的蛆們踩得爆炒米似地啪啪作響。為了把草席上,地墊下,宣紙中,書畫缸里和四面壁上引體向上的蛆們打掃干凈,鄭寶玉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接著又花上同樣的工時去收拾攝影師的屋子。

      紅臉局長聽到這個消息,覺得這樣下去不但要毀了鄭寶玉,而且有損文化局形象,于是叫了鄭寶玉去狠批了一頓。鄭寶玉說,她沒工作,才閑得亂跑,有個事兒讓她干著就好了。洪局長想著鄭寶玉的畫,想著他剛剛捧回來的獎狀,心軟了,說,電影院可增個賣票的,讓郭海英去吧。鄭寶玉歡天喜地地說,那敢情好,敢情好。等她回來我就叫她去上班。

      郭海英剛一參加工作,一天到晚見各色人等為電影票爭爭吵吵紛紛擾擾,覺得新鮮有趣,更有一種心理的滿足,倒也認真干了幾天,可不到兩個月,就嫌售票房是個牢籠,關得她寸步難行,便讓鄭寶玉給她換工作。影院經理就把她調去管映場,沒幾天,她又嫌映場太亂太黑損眼睛,有一回竟跟小流氓打了一架。于是又要調崗位,同事們在她背后擠眉弄眼,各級頭兒也不再理她,郭海英就泡病假,一泡兩泡,覺得到底還是歇著舒服,就再也不去上班了。紅臉局長提醒了鄭寶玉幾次,鄭寶玉又勸老婆,說得重一點,郭海英就扯起嗓門作雷霆怒,說老公當官妻享福,老公窩囊妻勞碌,這樣的討飯工作誰稀罕!鄭寶玉求她輕點輕點這里可是文化局宿舍,郭海英越發(fā)捶胸頓足,鬧得墻壁啪噠啪噠往下掉土塊。這時候,那些瞄著她位置的家屬紛紛出馬各顯神通,洪局長受壓力不過,算她自動離職,把位置讓給別人。

      那一天傍晚我家訪回來的路上,迎面過來一風情萬種的女人,遠遠的香氣就撲面而來。及至近了,我才看清是郭海英。她的臉上撲了太多的粉,嘴唇涂得猩紅,睫毛濃濃地向上卷起。她一見我就笑,按鄭家灣的習俗,開口就叫我“阿丹姑”,她的聲音變得粗啞,語速又快,像一架破舊的縫紉機在勤奮地工作。她說話的大致意思是鄭寶玉太老實太無能太書呆子氣了,守著那幾塊工資守著那些古老的死女人不放,現(xiàn)在人人都下海賺錢她也下海了,她要干出點名堂給鄭寶玉瞧瞧。

      “我要開個飯店。”她向我宣布道。

      就憑她這么個懶勁兒?我想。但我立即調整思路,讓自己跟上形勢。我欣賞著她那美妙的體形,看著那被濃妝艷抹掩埋著的靚臉,心想說不定這張臉就是無形資產,她擔任飯店嫂職務或許能招徠眾多的食客。

      “祝你成功?!蔽艺f,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郭海英一把拉住了我,說:“現(xiàn)在我缺的是本錢;阿丹姑,你借我個十萬八萬,我給你五分月息,六分七分八分也行。”

      我嚇了一跳,當時樂川民間借貸的利息是一分到一分五,她怎么會拋出這么個天價來?我盯著那張粉蝶般撲朔迷離的臉,說:“我沒有那么多錢?!蔽覕嗳粧觊_她的手,走了。

      三天之后,鄭寶玉走進我那間臨溪的宿舍。他一反平日的坦然,雙目盯著窗外一棵柳樹,期期艾艾地開不得口。我說,鄭寶玉你怎么了?你跑到我這兒不是專為聆聽泉水丁咚吧?

      他的臉憋得通紅,半晌,才嗑嗑巴巴地說:郭海英要開間飯店,湊不起資金。

      我明白了他的來意,說:“你不覺得,她會將錢都打了水漂?”

      “不至于吧?她這人就是橄欖屁股坐不住班,做生意可能行?!?/p>

      “如果不行呢?”

      “那也只能讓她試試?!?/p>

      “我可試不起。鄭寶玉,我只有兩萬元,預備著明年兒子上大學的?!?/p>

      “你先借給我,你兒子上大學時我一定還你?!?/p>

      “如果到時候還不出呢?”

      “你不相信我嗎?她要是搞砸了,我賣了那張任伯年的仕女圖還你?!?/p>

      我看著鄭寶玉染霜的鬢角,看著那根越陷越深的“懸針”,心里涌出了些許苦澀,些許同情。我回頭拿來存折,交給了他。

      那天晚上我丈夫回家聽說了此事,狠狠地罵了我一通,他說我自作主張干下蠢事,說這兩萬元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罵得我煩了,就跟他兇兇地吵了一架。

      那間叫作“好再來”的飯店開張那天,我正好騎著自行車從火爆的鞭炮聲中經過。“好再來”的店牌是鄭寶玉的書法家朋友寫的,顯得雍容大氣;而門口兩排紙插花籃又讓人覺得低俗。郭海英花枝招展地站在門口,春風滿面地招呼著賓客,其中不乏有頭有臉的各路諸侯。我不由想道,也許鄭寶玉說得對,郭海英是個做生意的料。

      大半年之后,一位叫高欣喜的學生家長一臉沮喪地找到了我,他劈頭就問:“錢老師,聽說你和郭海英老公同村,你能帶我去找郭海英嗎?”

      “她不是‘好再來的老板嗎?你去飯店找她就行了。”

      “我的錢老師哪,那個‘好再來早就關門了,郭海英卷了我的五萬塊,跑了。”

      我的心空了一下,心想不幸被我先生言中了。這可倒霉透了,我那兩萬元讓糊涂的我給糟蹋了。

      “你怎么會認得她的?”我心不在焉地說。

      “是早鍛煉認識的?!备咝老不乇芰恕疤琛眱勺??!八f是你的鄰居,你也借錢給她了,是她讓我陪她去取你的錢。我想你錢老師做事總歸是不會錯的。那時候她的‘好再來正在裝修,挺氣派的;也怪我,貪圖那高利息......”

      我想,我沒有貪圖利息。我只是心太軟,想不到我的軟心腸不但損了自己,還牽扯了別人。

      “好,我們找她去?!蔽艺f。我們一起來到文化局,那間由倉庫分割出來的創(chuàng)作室,已經被憤怒的人群包圍,他們砸畫桌砸凳椅砸顏色碟砸熱水瓶,看見值錢的東西就往懷里塞。有幾個老拳已經砸到鄭寶玉的頭上,狼狽不堪的鄭寶玉抱頭而不鼠竄,他站在屋里承受著一切,嘴里說些什么,卻被洶涌的咒罵聲給淹沒了。

      一聲慘叫,像一塊尖銳的玻璃碎片,在我的心上劃了一下,只見鄭黎明像一頭小老虎似地撲了進來:“壞蛋!流氓!不許打我爸爸!不許!”

      小黎明的眼神里,有一種讓我不寒而栗的東西,是驚惶,是憤怒,是仇恨!他才十二歲,不應該有這種眼神啊。我站了出來,斥責債主們的野蠻行為,并摟了小黎明說,黎明,別怕,有姑在。鄭黎明掙開我的手,倔倔地站在那兒,漂亮的臉上被屈辱的淚水弄得濕漉漉的。

      洪局長帶了一幫人來了,喝道:干什么干什么?我可叫110了!混亂的局勢稍稍安定了些,就有人說,她老婆騙了我們的錢,不還錢我們就不走人。

      鄭寶玉可憐巴巴地說,不是騙錢,是虧損,她那個“好再來”虧得厲害,開不下去了。

      “你騙鬼呀,誰不知道飯店最賺錢,要不我們當初還不敢借錢給她呢!你他媽的把她藏到哪兒去了,講!”一個酒糟鼻子兇巴巴地說。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她上哪里從來不告訴我的。”

      “我攢了一輩子,就攢這么幾個棺材錢啊,可不能黑著良心昧了去!你那個懶婆娘不坐店,整天也不知瘋哪兒去了,這樣做生意,不虧才有鬼呢?!币粋€頭發(fā)雪白的老爺子說,

      “跳舞呀!打牌呀!和不三不四的臭男人逛商城看風景去了,我都碰上好幾次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怎么任著老婆胡來呢!”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說。

      鄭寶玉的臉漲得像豬肝,豆大的汗珠跌跌撞撞地下來,如果有個地洞,他一定會鉆下去。

      “說,這債你他媽的到底還不還?”

      “還,一定還?!编崒氂褚荒樀恼\惶誠恐。

      “怎么還?”

      “工資,從我工資里扣。”

      “你每月的工資有多少?”

      “給我們爺倆留點飯錢,剩余的都還債?!?/p>

      “那要還到猴年馬月哪!”

      鄭寶玉窘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目光無意中撞上了我的目光,倉皇地跳開了。

      我的心亂亂的,我對高欣喜說,待在這兒沒用,走,我們到鄭家灣找郭海英去。

      鄭寶玉鄉(xiāng)下的那兩間舊房,因為多年不曾修理,顯得更舊了,瓦楞里長出那種肥肥的“窮花”,一群麻雀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吵架。瞎眼婆坐在檐下搓棉花條兒,她的動作爛熟而準確,仿佛不是瞎子。

      “寶玉娘,海英可在你這兒?”

      “阿丹回來了?”老太太的耳朵還是那么靈光。繼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你別提海英了,自從去了縣城,一次都未回過家?!?/p>

      “你曉得她會去哪兒呢?”高欣喜焦急地問。

      老太太瞪著兩個空洞的眼睛,說:“她不是在城里開館子么?”

      我審視著那張枯槁的臉,對高欣喜揮了揮手決定撤退,臨走時我一回眸,只見幾莖衰敗的頭發(fā),在寶玉娘水土流失的腦袋上無助地搖曳著。

      那一年冬天格外冷,一場大雪之后,整個樂川銀裝素裹。屋背上、山巒上的積雪,個把星期都不肯化去。終于出太陽了,天空明凈瓦藍,積雪耀眼地滲出淚水,沿著屋檐緩緩地流淌,小北風一吹,卻變作一根根冰凌,亮亮地掛著。

      學生們運足了氣,猛地彈跳起來,落下來的時候,手里就多了半截冰凌子,然后像吃冰棍般有滋有味地咂著。我嚷道,這東西不衛(wèi)生,不能吃。他們反倒來了勁,拿著冰凌躲到角落里享受去了,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才出來。

      鄭黎明又遲到了。這陣子,這個孩子變得憂郁,內向,眼里常常燃燒著一股邪邪的火,叫人看了害怕。此刻,他蔫頭蔫腦地站在教室門口,冷漠地喊著“報告”。

      “怎么回事?吃夠冰棍了?”我還在為剛才的冰凌子生氣。

      鄭黎明陰了臉,眼睛看著天花板。

      “不說明理由你就這么站著?!?/p>

      過道里的風很大,鄭黎明跺著腳,一會兒就凍得臉色鐵青,終于,他開口說了:“我爸,我爸他病得厲害,住院了?!?/p>

      我的心顫了一下,后悔不該這么對待孩子。放學后,我讓小黎明帶路,直奔樂川縣人民醫(yī)院。

      鄭寶玉的身體一直很好,他每天晨跑,四季冷水浴,年年冬泳,在我的記憶里,他從來不曾病過,這一回是怎么啦?

      鄭寶玉住在一個集體病房里,雖然是寒冬臘月,因為人多,病房里暖融融的氣味復雜,一只過冬的蒼蠅還能夠輕盈地舞蹈著,不時地停在鄭寶玉的茶缸沿上,很瀟灑地搓著雙手。鄭寶玉的臂上插著輸液管,他的臉頰燒得通紅,鼻翼翕動,十分痛苦。我問,什么?。克袣鉄o力地說,肺炎。我說,你怎么搞的?他喘著氣,沉默良久,終于啟口說,“營養(yǎng)不良。醫(yī)生說的?!?/p>

      我震驚了。在這發(fā)達的南方沿海的小城,在這欣欣向榮的年代,一個國家公務員,一個頗有才華的畫家,會營養(yǎng)不良?

      “發(fā)工資那天,債主們就在財務室等著,一拿到錢,就被瓜分了,留下的一點飯錢,得先保證小黎明,他正在長身體......”

      “郭海英在哪里?起碼得回來照顧你呀!”

      “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就是回家,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起那些氣勢洶洶的債主,想起那些活潑蠕動的蛆蟲,心想是啊,郭海英回來又有什么用呢!

      我說,鄭寶玉,別自虐了,我手頭還有千把塊錢,待會兒給你送過來,補充營養(yǎng)吧。

      鄭寶玉囁嚅著,淚水從他那通紅的眼里溢出:不,不要。你那兩萬塊,我暫時還還不了,那張《洛神》,已被那個酒糟鼻給搶去了。

      第二年萬物復蘇的時節(jié),攝影師來到我們學校,他挺神秘地對我說,鄭寶玉欠你的錢還了嗎?我說:他那個貧病交迫的樣子,誰忍心開口呀。

      “你錯了,他如今發(fā)了,深圳有人給他寄錢,隔三岔五的,每張匯單都有千兒八百的。”

      我驚詫不已。鄭寶玉莫非遇上財神爺了?我不再費心思猜測了,推上自行車,朝著文化局踩去。

      鄭寶玉的畫室里圍著些他的粉絲,專心致志地在看鄭寶玉作畫。那是一幅《蠶女》圖,遠近明暗的蠶匾,流油滴翠的桑葉,肥碩雪白的蠶寶寶,一個穿著紅肚兜的俊秀蠶姑,正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臉上洋溢的母愛叫我怦然心動。

      鄭寶玉抬起了頭,他比從前清瘦了些,臉色還有點蒼白。

      “郭海英在深圳。”鄭寶玉見了我就說,“現(xiàn)在她給我寄錢了,我先把外人的債還掉,你嘛,再等等好嗎?”顯然,他把我當作親人,當成姐妹,這讓我感動。他從抽屜里拿出張匯款單,上面赫然寫著八百元。

      “郭海英在干什么,那么來錢?”

      “當三陪?!编崒氂裾f,一臉的泰然。

      我急著給他使眼色,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一門心思地給她的蠶女畫嘴唇,那唇形美麗、豐滿,顏色健康。

      那幫人走后,我氣急敗壞地對鄭寶玉說,你怎么可以讓郭海英去當三陪?又怎么可以把這事說給外人聽?

      鄭寶玉一臉不解地望著我說:“三陪就是陪吃陪喝陪唱歌,這不也是工作嗎?”

      “僅僅是這樣嗎?”我覺得自己都氣喘火冒了。

      “郭海英說,她們身上掛著號碼,排排兒坐在椅上候客,客人看中了,就對媽咪說,媽咪就呼喊幾號站起來,跟著客人進包廂?!?/p>

      鄭寶玉說著這些,很是平和坦蕩,叫我氣也不是,恨也不是。

      郭海英不失為一個人物,三年時間,居然把幾十萬債務償還干凈。她本來是不想這樣的。她干什么都不負責,但做母親的良知未泯。在深圳站穩(wěn)了腳跟,便打電話詢問兒子的情況。鄭寶玉說,你一跑了事,欠的債務怎么辦?郭海英說,人家怎么辦我也怎么辦。鄭寶玉說,你拐了人家的血汗錢活命錢,你不怕報應嗎?郭海英說,讓我下輩子進地獄好了。鄭寶玉說,不是下輩子,是現(xiàn)世報,母債子還,天經地義。你想想,我們的小黎明在學校里過的是什么日子!你那些債主的兒子都罵他揍他,把尿撒在他頭上,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老娘跑了找兒子,兒子跑了找孫子,子子孫孫還下去......郭海英大罵著混賬王八蛋把話筒摔了,沒幾天,第一張匯款單就在眾目睽睽下擺到了鄭寶玉的畫桌上。

      跨過了四十五歲的門檻,郭海英回到了樂川。從此,她那破縫紉機般的軋軋聲又到處喧嘩起來。

      “阿丹姑,你說我這人是不是挺仗義的?”那天,我剛送走了去哈爾濱上工大的老二,她已經等在了我家門口。她的臉依然擦得雪白,她的唇依然涂得猩紅,讓我覺得她滿可以在深圳再耽上幾年?!罢麄€樂川縣你打聽去,誰有我這么硬氣的?我辛辛苦苦地干了這么多年,把欠下的債還個一清二白,你那兩萬塊,前年就還齊了是不是?”

      聽她的口氣,好像給了我多大恩惠似的。

      “我自已一個錢都沒落下你明白嗎?”為了加重語氣,她那架破縫紉機踩得更來勁了,“我回來了,打算正正經經地辦一家繡衣廠,跟外國人做生意,老外的錢好賺。”

      “繡衣現(xiàn)在走下坡路了。”我不客氣地澆了她一盆冷水。

      “誰說的?我找了輕工業(yè)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外貿局,都說繡衣行業(yè)看好!”

      我十分疲憊,就做出送客的姿態(tài)。郭海英的屁股卻牢牢地粘在我家的椅子上:“借我五萬塊,月息......”

      “得了,郭海英, 現(xiàn)在我一千塊都拿不出?!?/p>

      “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又沒賴你的帳?!?/p>

      “我沒錢拿什么借你?”

      “啊呀阿丹姑,你如今都是校長了,還對我叫什么窮!我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好意思這么駁我的面子嗎?”

      “我早就沒什么面子可言了。”

      “你在罵我?!惫S⒌牧钾Q了起來,“王百萬也有借雨傘的時候,保不定日后你也向我借東西!”

      這時候我先生回到了家里,他一看架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把牛眼一瞪,劈頭就訓,也不知是訓郭海英還是訓我:“黏黏糊糊什么?沒有錢,未必還割腦袋不成?放著正經事不干,倒有功夫磨閑牙!”

      真是一物降一物,郭海英一看勢頭不對,趕緊撿起那只精致的蛇皮包遁了。

      事后我跟鄭寶玉說,你又讓郭海英辦廠了?鄭寶玉說,我攔不住她。我說,你等著人家再次上門逼債吧。鄭寶玉說,這一次不會的,她說肯定會賺錢的。我看了看鄭寶玉,發(fā)現(xiàn)當年的高才生竟有些阿斗式的弱智。

      郭海英做媽咪是一年后的事。這期間,她到底還是把繡衣廠給辦起來了,也到底把繡衣廠給辦砸了。面臨著第二次討債高峰,郭海英想起重操舊業(yè)??墒侨死现辄S,做小姐顯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順理成章地當了媽咪。不過這一回她沒有浪跡深圳,而在我們本縣的一間夜總會干上了。

      那一天,我去賓館接一批外地教師,恰好和郭海英撞了個正著,職業(yè)敏感讓她的眼睛一亮,說:“錢校長,歡迎來我們紅狐貍夜總會......”她的目光在客人身上滴溜溜地亂轉,接著她很煽情地說:“我這兒新來了幾位小姐,檔次特高。”

      大堂里人來人往,有人沖郭海英的背影,做了個下流的動作。

      第二天恰是休息日,我特地登門拜訪了鄭寶玉。他已經從文化局宿舍搬了出去,住進一套單元房里。客廳的正面墻上,掛著一幅題為《怨女》的肖像,那青春卻寂寥的面容,那哀怨卻深情的眼眸,那隨意的發(fā)式,那沒有完全失去希冀的神態(tài),活脫脫一個年青的姚端容!

      我問:“這是什么時期的作品?”

      鄭寶玉說:“我最近默寫下來的?!?/p>

      我想,一個女人能如此活在一個男人的心中,值了。

      “她如今在哪兒呢?”

      “當時我倆的事情無望了,為了擺脫那些人的糾纏,她遠嫁到安徽她姨媽所在的那個小城去了?!?/p>

      “那以后你們見過面嗎?”

      他搖了搖頭,自語道:“沒有,也許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我環(huán)視著這個家,除了一臺十四吋的黑白電視機,再無其它值錢的東西。我說:“鄭寶玉,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關鍵是把現(xiàn)在的弄好一點?!蔽翌D了一下,說,“真沒想到你現(xiàn)在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警惕起來,一雙眸子定定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郭海英的流言蜚語?我不聽,也不相信,全是造謠!”

      他終于也聽到有關郭海英的流言蜚語了,可是他要做鴕鳥,寧可把腦袋插在沙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當然,要一個男人承認這樣的事是很痛苦的。

      “鄭寶玉,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去紅狐貍夜總會看看就明白?!蔽覒嵟?,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倍,“要么花點力氣管住她,要么干脆跟她離婚?!?/p>

      鄭寶玉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腦袋,嗚咽著說:我管不住她,也不能跟她離婚......

      這時候,鄭黎明推門進來,他已經是個大小伙子了,有著杜丘那樣一張陰沉的臉。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牽了牽。黎明進了里屋,我聽到門鎖夸張地嗒的一聲。

      “沒考上高中,待業(yè)兩年了?!编崒氂窨粗杳鞯谋秤罢f。

      里屋響起傳呼機焦躁的“逼逼”聲,鄭黎明開門出來,氣咻咻地說:我說裝電話裝電話,為什么到今天還不裝!老娘那兒出了點麻煩,我去看看。

      “別惹事生非,別莽撞!”鄭寶玉沖著兒子下樓的背影,不無憂慮地喊道。

      一個淫雨霏霏的早晨,鄭寶玉匆匆地跑到我家來,他沒有打傘,雨水已經濕透了他花白的頭發(fā),并沿著衣襟、褲腿,淅淅瀝瀝地往下淌。

      “出了什么事?”我的神經一下子繃得緊緊。

      “黎明,黎明被抓起來了?!?/p>

      鄭寶玉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斷斷續(xù)續(xù),語無倫次地說,大概意思是:因為海英的事,他們爺兒倆這些年沒少受欺侮,黎明就和一些差不多的孩子們結成兄弟,發(fā)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紅狐貍有了糾紛,哥們呼隆一下全集齊了,橫眉豎目拿刀使杖的,人都怕橫,事情也就擺平了。昨晚遇到了個不怕死的,雙方打斗起來,黎明性起,拿殺豬刀就往人家肚上捅去,又那么一攪一拉,把人家的腸子都扯出來了。

      “他那脾性兒,怎么一點都不像我、半點都不像我呢?”鄭寶玉拍著腦袋,痛苦欲絕。“聽說要判七年,阿丹,我就這么個兒子,今天我求你了,你有沒有熟人在公安局?想想辦法救救黎明?我要崩潰了?!?/p>

      我承認我是個沒立場的,我明知道鄭黎明罪有應得,但是我卻見不得一個大男人這副模樣。于是我違心地為這個孩子四處奔波。求人的滋味一點都不好,總是拿自己的熱面孔反復地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事情會這么復雜,這里面牽涉的遠遠不只一個公安部門的問題,更何況被害者家屬也沒有躺在那兒睡大覺??梢哉f,我鉆進了一個怪圈,我賠人情賠面子賠禮品,賠得我都不敢告訴我家先生,而鄭寶玉簡直是個外星球人,對如今的世情絲毫不懂。我跑得差不多都虛脫了,最后我找到了一個關鍵人物,一個政法大學八年前的畢業(yè)生。

      “你知道誰辦這個案子嗎?”事情有了進展,我趕緊給鄭寶玉通風報信去。

      鄭寶玉當然猜不著。我按捺不住興奮,自己把謎底揭了開來:“也是鄭家灣人,鄭巧姑的大兒子鄭志豪!”

      鄭寶玉怔在那兒,半晌,才如夢初醒似地囁嚅著:“報應,報應,現(xiàn)世報哪!”

      我也在想,老天爺開了個怎么樣的玩笑啊,如果當初與鄭寶玉結婚的是鄭巧姑,那么,他的兒子絕對不會是階下囚了。

      突然,鄭寶玉像燙著般跳了起來,“完了,巧姑娘兒倆一定要報復我了!”

      “誰像你這么小肚雞腸的,”我說,“那天我找到他們家,說了黎明的事,巧姑還對兒子說,鄭寶玉也不容易,我們同喝奠耳河水長大的,你能幫忙就幫忙吧!”

      鄭寶玉唏噓不已,忽然又問,她還住在鄭家灣嗎?

      “你這個背時的,”我說,“她買了縣城最氣派的怡景花園別墅,幫兒媳婦帶孫子呢?!?/p>

      鄭黎明的案子拖了一年多,最后判了有期徒刑一年半。判決書下來之日,也就是鄭黎明釋放之時了。

      看守所座落在一個樹木蔥蘢的小山腳下。在鄭黎明被羈押的日子里,郭海英一次又一次地登上山包,居高臨下高呼:黎明!黎明!鄭黎明就從屋里出來,站到了操場上,郭海英喝道:牛肉!一塑料袋的牛肉就飛過架著電網的圍墻啪地一聲落在鄭黎明的腳邊,再喊:燒雞!再喊:花生米!然后是老爸豆腐干,老蔡脆菜心,衣服鞋襪,各類藥品,應有盡有。

      沒有人來干涉郭海英的為所欲為,因為她早就把那位快到退休年齡但花心依舊的看守所所長慰安好了。

      鄭黎明出獄以后,因為他的狠勁,一個老板就雇用他做保鏢,帶到廣東去了。而郭海英卻和看守所所長租了房子同居起來。他們出雙入對,儼然一對恩愛夫妻。那時鄭寶玉正在創(chuàng)作十米長卷《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蹁躚裊娜的警幻仙子和她的姐妹們讓鄭寶玉魂縈夢牽,他干脆在畫室里架一張小床,日以繼夜地工作,外邊傳得沸沸揚揚的桃色新聞,他根本就沒聽見。

      直到臘月廿四,鄭寶玉和他的作品一塊兒從畫室里脫穎而出。走在熙熙攘攘、瘋狂購物的大街上,鄭寶玉竟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覺。一輛三輪車迎面而來,鄭寶玉看見郭海英和一個陌生男人正在車里耳鬢廝磨,花花綠綠的年貨湮沒了他們半個身子。車子帶起的泥水濺了鄭寶玉一身,他看見桔紅色的車篷像是救生艇在海里飄浮。

      鄭寶玉回到闊別很久的家。家門的把手上,塞滿了疏通下水道、疏通煙囪、疏通馬桶的小紙片廣告,天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東西需要疏通,卻沒人將他和郭海英的某些東西疏通疏通。房間里灰塵厚積,散發(fā)著一種怪異的氣味,讓鄭寶玉回憶起那些久違了的、滿世界亂爬的蛆蟲們。

      抽水馬桶真好,不會爬出蛆來。他開始翻閱電話號碼本,那些數(shù)字他從來沒有真正記住過。他打郭海英的傳呼,郭海英回電了。

      “干什么?”縫紉機生硬地軋軋響著。

      “黎明什么時候回家?”

      “不回家,他在廣州過年?!?/p>

      “他都好嗎?”

      “就那樣。”

      “平安就好——我去買幾個菜,今晚你回家吃飯吧。”

      “我這兒忙著呢,不回。”

      鄭寶玉嘆了口氣,開始收拾房間。他把掃帚伸向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角落都沒有讓他勞而無獲。當他把掃帚伸向自己的床下時,居然勾劃出了一只半透明的、彈性十足的塑膠制品。這是一只男式避孕套,鄭寶玉認識它??墒撬麖膩聿挥眠@種東西啊,它怎么會跑到他的床下呢?

      他又給郭海英打傳呼,打了三次,郭海英都沒有回電,鄭寶玉就留言道:有要事,務必回電。終于,破縫紉機便軋軋起來:“鄭寶玉你催命啊,我這兒還做不做生意?”

      “你做生意還用避孕套嗎?”

      “什么意思?”

      “我們家床下有這東西”

      “那,那可能是黎明拿著來當氣球吹的?!?/p>

      “都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子還玩這個?”

      “許是他小時候扔的。”

      “上次大掃除時都沒有。”

      “鄭寶玉你當你是誰?”縫紉機的噪音提高了一百分貝,“別給臉不要臉,我們倆過得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離!”啪地一聲,電話就掛斷了。

      有人敲門。是攝影師。攝影師現(xiàn)在是文聯(lián)副主席,可住的還是文化局的房子。攝影師邁進屋里,說,一看到你門上的紙頭沒了,就知道你回家了。

      攝影師是向鄭寶玉求畫來的,他要去北京搞攝影展覽,需要一些東西打點??粗晃葑拥牧鑱y,鄭寶玉很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這里一個季度沒住人了。

      “誰說的?約摸一個月前,郭海英還帶著她弟弟來住了幾天。你那個小舅子好不講理,我來抄水表,他正躺在你這張床上,我以為是你,就喊,他極不情愿地坐了起來,翻著一對蝦皮眼說:你沒長眼?瞎眼狗亂吠什么!”

      小舅子郭海生像他的姐姐一樣,有著一對漂亮的杏眼,怎么是蝦皮眼呢?攝影師的雙眸閃爍著,他的笑容意味深長。

      鄭寶玉認得那個看守所所長,那個所長應該是“老舅子”而不是“小舅子”。那么,郭海英到底有多少男人?鄭寶玉覺得自己的胸腔塞滿了稻草,亂亂的,悶悶的,還隱隱地作痛。

      接下來的幾天,鄭寶玉孜孜不倦地給郭海英打呼機,郭海英像沉到海里去了,一點信息都沒有。他跑到紅狐貍夜總會,回答說她早就跳槽到迷你卡拉OK廳了,他又趕到“迷你”,回答說她在一個月前就離開了。

      郭海英好像從這個地球上蒸發(fā)了。

      大年三十下午,鄭巧姑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鄭寶玉此刻正蹲在被推倒的劇院廢墟上,讓我去看看會不會發(fā)生意外。我放下正在做的一個叫“全家?!钡拇蟛?,跑到那個地點,我看見失魂落魄的鄭寶玉在斷磚殘瓦上蹣跚,他的眼睛卻一直追蹤著來往穿梭的桔紅色的三輪人力車。

      我拉了他,在背風的一截殘垣上坐下。他的眼神飄渺而迷離,忽然,他指著廢墟的一處,說,“那兒,就是當年姚端容的舞臺?!?/p>

      我噓了一口氣,他還在追念美麗的初戀,這樣的人是不會走極端的。

      “郭海英失蹤了。”他終于說。

      “這樣的女人,失蹤也罷?!?/p>

      他拼命地揪自己的頭發(fā),不知道是用力太大,還是他的頭發(fā)已經植根不深,只見一把把的頭發(fā)很壯觀地往下掉。

      “這個年我可怎么過?”

      “要么去鄭家灣過,要么把你媽接來;再不,叫上幾個朋友打牌喝酒,鬧幾個通宵達旦,累了,就睡他個死去活來?!?/p>

      “姚端容來了信,正月里她要回家一趟?!?/p>

      “那不是很好嗎?”我為之興奮起來。

      “不好,我不能見她?!?/p>

      “為什么?”

      “我害怕,我老了丑了,她也老了丑了?!?/p>

      那個除夕夜,鄭寶玉沒有打牌喝酒,他根本就不會打牌喝酒,而是不屈不撓地給郭海英打傳呼,郭海英也堅韌不拔地不回電話。在新年鐘聲敲響的前一刻,鄭寶玉打電話問我知不知道看守所所長的電話,我?guī)追D折,告訴他一個手機號碼。

      鄭寶玉撥通了這個手機,毫不猶豫地說:叫郭海英聽電話。當那熟悉的、嘶啞的聲音響起時,鄭寶玉把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話一口氣念完;“告訴你郭海英你今天晚上十二點前回家還算是我的老婆新年鐘聲敲過后還不回家我們離婚!”

      郭海英關了手機,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把頭扎進看守所所長毛茸茸的胸口,懶慵慵地說:嚇唬誰呢,我還不知他身上有幾兩骨頭幾兩肉!

      可是這一回郭海英錯了,鄭寶玉仿佛吃了“丈夫再造丸”,他的骨頭在新年鐘聲中變硬了。初八一上班,鄭寶玉就把一紙離婚起訴書送交了法庭。當法庭通知郭海英的時候,她才有點緊張了。其實她并不想離婚,這倒不是因為她還留戀鄭寶玉留戀這個家,而是留戀鄭寶玉的錢包,鄭寶玉的工資正漲著,而是他的仕女畫近年越來越讓人看好。

      鄭寶玉看定那濃妝艷抹的臉,說:“離吧。”

      “不離。”郭海英的媚眼一撲閃,臉上的香粉就飛揚。鄭寶玉詫異自己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郭海英原來是這么丑陋。

      “那么我請個作家來,把你那些丑事寫一本書,全世界兜售去?!?/p>

      郭海英還有些許廉恥之心,她可不愿意自己成為暢銷書,讓書販們舉著喊著:看啊看啊,本縣的風流娘們,真人真事真名實姓!......郭海英審視著鄭寶玉的臉。她猛地覺悟了:老實人發(fā)起犟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郭海英同意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但提出以下的條件,一,鄭寶玉繼續(xù)替她還債三年;二,鄭黎明以后的一切要鄭寶玉負責;三,現(xiàn)有的房子歸郭海英。鄭寶玉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甩掉了郭海英這個包袱,幾乎所有認識鄭寶玉的人都為他松了口氣。古道熱腸的人就為他張羅新太太,說是要抓緊時間把鄭寶玉失去的一切給補回來。我明知這種熱心有點荒唐,但也抗拒不了一種沖動。剛好我們校一位老師新寡,此人長得不錯,人也賢慧,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跟鄭寶玉很是般配。

      安排了他們見面之后,我問鄭寶玉,感覺怎么樣?他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張口,急得我性子上來,就吼他。

      “鄭寶玉,你還有沒有男子漢的味兒,我可沒功夫陪你黏黏糊糊!”

      他紅了臉,把腦袋搖過來搖過去道:“不好說不好說的?!?/p>

      “有什么不好說的?”

      “怕你生氣,也怕傷害人?!?/p>

      我知道我白忙乎了,“你總得說出理由,否則我如何回話?”

      “那么我說給你,你可不能說給別人;這個邱老師,其實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就是臉蛋、身材的比例不夠準確?!?/p>

      “鄭寶玉,你畫美人兒畫糊涂了,我看林立果選美都沒有你這般苛刻!你都五十多了,看來你吃漂亮女人的虧還沒有吃夠!”

      “你又生氣了是不是?那我就不說了?!?/p>

      我呼哧呼哧地喘氣,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干這種蠢事。

      鄭寶玉的上級,同事,學生家長們可沒有生氣,他們車輪戰(zhàn)般給他看女友,卻沒有一個能通過第一關的。

      “你這輩子別再想娶老婆了。”那次同學會上,又有人提起他的婚事。我余氣未消,兜頭就給了他這么一句。老同學們就起哄,說鄭寶玉就跟畫上的美人過好了,又不花錢又不惹事。鄭寶玉顯得忸怩,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結結巴巴地說:那,那總得有愛意啊,不然,還結什么婚?

      “他說得對?!币晃粐L夠了無愛婚姻痛苦的同學說。

      不久前,我碰見了鄭巧姑,她說,你聽說了嗎?鄭寶玉已經找好女朋友了,是我們老二的初中同學。

      我怔住了,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你們老二同學?她、她多大了?”

      “你真是少見多怪,如今老夫少妻的,時髦!”

      “那,人,怎么樣?”

      “我們老二說,挺漂亮挺前衛(wèi)的?!?/p>

      我想著“前衛(wèi)”兩字,心里隱隱地不安。

      那晚躺在床上,我跟我先生說起鄭寶玉和“前衛(wèi)美人”,并說了我的憂慮,先生沒好氣地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彼藗€身,給了我一個硬梆梆的脊背。

      (責編 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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