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 玉
記憶中的父親很陌生,當(dāng)腦海里涌進(jìn)這樣的詞時,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父親,竟然在女兒心目中是這樣的一位老人,陌生的、不很清晰的、殘缺不全的印象。
父親今年六十歲,對于父親的大半生,我還是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陌生。當(dāng)腦海里第二次涌現(xiàn)出這個詞時,我禁不住潸然淚下。我的父親,活到六十歲,竟然給他最為值得引以為豪的女兒留下的印象,是陌生……
父親十二歲時,爺爺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中年撒手人寰,同一年,奶奶也因難產(chǎn)去世,年僅十二歲的父親領(lǐng)著八歲的二叔和四歲的姑媽成了沒人管沒人疼的孤兒。無奈之下,十二歲的父親和四歲的姑媽被四爺帶去撫養(yǎng),八歲的二叔過繼給了七爺。我無法想象父親的童年是怎么過來的,從家族里的老人們口中得知,父親從十二歲起,就成了一名放羊娃,每天趕著生產(chǎn)隊里幾百頭羊,從春天放到夏天,又從秋天放到冬天,整整當(dāng)了六年的放羊娃。到了十八歲時,村里來了招兵的干部,父親便在鄉(xiāng)親們的擁護(hù)和推舉中當(dāng)了兵,這個從小沒爹沒媽的孤兒,才從放羊娃的角色轉(zhuǎn)變成了一名軍人,這名軍人一當(dāng)就是幾十年。而他也從大字不識一個的放羊娃,蛻變成了下筆有神的一名軍官,父親坎坷的命運,也從當(dāng)兵的那一天起徹底改變。
我之所以對于父親的印象是陌生的,完全在于父親是名軍人。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不到一個月,便離開母親去了部隊,等再次回來時我的哥哥已經(jīng)是四個月的胖小子了。在之后的五年里,由于父親與母親聚少離多,才使得我在哥哥五歲后姍姍來遲,我又是在母親坐月子的時候,才見到了父親,而我的妹妹也是在我五歲后才出生。因此對于我們?nèi)齻€孩子來說,童年里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是蒼白的。搜索父親在童年里的記憶,就記得每次父親回來,都會帶花花綠綠的糖果和漂亮的新衣服給我們,因此在小伙伴們的眼里,我的父親又是那么的讓人羨慕,我們可以拿著父親帶來的糖果分給小伙伴們吃,還可以穿著她們從來也沒見過的小裙子、小皮鞋在她們面前顯擺,過足了父親是名軍人的癮。于是在小時候,我的夢想是長大了,當(dāng)一名像父親一樣的軍人,可以英姿颯爽地穿上威武的軍裝,還可以在回家時給孩子們帶好吃的東西。
再搜索童年里關(guān)于父親留給我的記憶,就記得在一個下著鵝毛大雪的夜里,父親回家過年。那天晚上,父親背著我,手里拉著哥哥去村里聽說書。永遠(yuǎn)都會記得那個夜晚,夜靜得像是睡著了,父親溫?zé)岬谋成吓恐遥_下足以沒過膝蓋的雪被父親踩得咯吱咯吱作響,我趴在父親的背上,第一次體會到了與父親的親密無間,那一年,我也許三歲,也可能是四歲。
再后來,由于父親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才與父親漸漸地多了些相聚的日子??呻S著女孩子年齡的增長和一直在外讀書,和父親的溝通就越來越少了,即使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里,也是羞于和父親談心,因此對于父親,我內(nèi)心一直存有虧欠。
在離別多年后的今年春節(jié),我給父親回家做壽,之前在電話中表達(dá)了我為他老人家做壽的心思,結(jié)果遭到父親的埋怨。父親說,你要有空就回家來過個年吧,至于為我做壽,倒是不必了的,要花錢的東西,我是不贊成的。我知道父親一向節(jié)儉,嘴巴里附和著他,但在心里,卻暗暗打定主意,不管父親如何反對,我一定要為他老人家過一次生日,這也許是父親六十年來第一次過生日吧?
年底由于工作繁忙,機(jī)票遲遲購買不到,加上去西北的路線因為大雪封封,到了臘月二十八才到了家中。父親明顯比三年前老了,黑了,也瘦了。我原以為父親兢兢業(yè)業(yè)為黨工作幾十年,退休后可以享享清福,身體會比以前胖一些,但看上去,卻倒比在沒退休前氣色還差了些。聽母親說剛剛退休那陣子,父親是極不適應(yīng)的,好在三年中,父親為哥哥帶孩子,因為有了忙碌,父親才把自己從四十年工齡的為人民服務(wù)中轉(zhuǎn)型到了為孫子孫女們的服務(wù)中來。原以為晚年的父親退休后,可以在家悠閑地寫寫回憶錄,練練書法,看看書籍,沒想到哥哥的兩個孩子,又夠父親忙活了。
大年初一上午,孩子們出去玩耍了,家中只剩下我和妹妹陪父親,妹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加上母親只有生妹妹的時候父親在身邊,因此對于妹妹這個超計劃生育的小丫頭,父親把對我和哥哥虧欠的愛全部集中給了妹妹。母親說妹妹生下第三天,父親便抱著她曬太陽。為了妹妹的出生,父親的職務(wù)連降兩級,工資也連降兩級,一直到妹妹年滿十八歲為止。因此妹妹在父親面前,就顯得永遠(yuǎn)長不大的樣子,雖然是二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可還是在父親面前撒嬌。
閑聊間,妹妹提議給父親掏耳朵,我于是也參與了進(jìn)去,這恐怕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父親。摘下父親的帽子,我看到父親花白的頭發(fā),再細(xì)看,竟連眉毛,也有些灰蒙蒙的泛白了。父親清癯的臉上,胡子碴兒硬硬地從黝黑的皮膚里鉆了出來,它們橫七豎八地占據(jù)了父親的半張臉,唯有父親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讓這張臉看上去還有些生氣。我接過妹妹手中挑粉刺的針,替父親挑去了鼻子邊因毛孔堵塞形成的幾顆粉刺,我的手在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接觸到父親的臉,那是一張粗糙的、飽經(jīng)滄桑的、在女兒眼中具有男子漢氣概的臉。我嫩白的手指滑過父親的肌膚,去為父親掏耳朵,父親眼里竟涌出了晶瑩的東西,父親顯然是對我的舉動有些不適應(yīng)。父親嘴里說,我自己來吧,你們?nèi)バ菹伞N疫@個三十歲的女兒,竟也撒嬌般地執(zhí)意要為父親掏。那一刻,冬日晌午的陽光正燦爛地照在我們父女身上,我的眼里再也止不住地滾下了淚珠,我在心里默默地問自己,對于我這個離開父親多年在外生活的女兒,今生今世,還能有幾次這樣的機(jī)會?可以讓我如此親近地觸摸父親的臉?還能有幾次這樣的機(jī)會?可以讓我為父親掏耳朵?我的眼里流出的淚,除了虧欠,還有內(nèi)疚。
是的,我陌生的父親!
(責(zé)編:王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