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碩
1985年11月17日,我第一次走出國門,出訪的國家是日本。第一次出國的尷尬經(jīng)歷,雖然已經(jīng)過去24年之久,至今仍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1985年的中國,改革開放雖然已經(jīng)走過七年的歷程,但是我們的國力仍然不夠強大,我們的國民收入仍然談不上富裕,我的第一次出國也就難免尷尬。那時候的觀念,出國訪問是一件大事,在國內(nèi)你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但到了國外,你就代表了中國的形象,你不能給國家丟人。所以在出國之前,我們都很奢侈地購買了一身西服和一個旅行皮箱。那時候的工資很低,每月只有70多元,假如不是為了出國,恐怕我們舍不得去買這些昂貴的東西。1985年11月17日上午,我們一行6人從位于北京景山西街的山西省駐京辦事處出發(fā),乘坐兩輛小轎車向首都機場駛?cè)ァ_@兩輛小轎車,一輛是耗油量極大的紅旗牌轎車,八十年代之前專供中央領導乘坐,如今被淘汰下來,淪落到我們這些普通干部也能乘坐的地步。還有一輛是上海牌小轎車,如今早已絕版,八十年代專供地市廳局級干部乘坐。兩輛小轎車一前一后提前出發(fā),怕的就是在半路上突然發(fā)生故障影響我們登機。那天上午我們的運氣還不錯,兩輛小轎車哼哼嘰嘰地走走停停,居然沒有半路拋錨。到了首都機場,六個人穿著嶄新的西服革履,提著一模一樣的旅行皮箱,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我們都是第一次乘坐國際航班,第一次懷揣著出國護照進行邊境安全檢察,別人的心情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夠緊張的,護照蓋了章之后差一點忘了拿回來。
1985年的首都機場,各種設施也比較落后,比如不能從候機廳直接登機,還要乘接送車到飛機的舷梯旁再登機。我們乘坐的飛機是波音747,機身有三層樓那么高,這么龐大的飛機如何才能飛起來?這讓我感到震驚。系好安全帶之后,飛機開始滑行,然后逐漸升空,首都機場的建筑看不見了,北京市區(qū)的建筑也看不見了,我們的身邊圍繞著一朵又一朵的白云,再后來,又飛到白云的上面,周圍只剩下碧藍如洗的天空了。過了一個多小時,飛機開始盤旋下降,難道下面就是日本東京的成田機場?正在心里面懷疑著,飛機上的廣播響了,說是上海的虹橋機場到了,讓我們下飛機在虹橋機場的候機大廳里等待,千萬不要擅自離開。我就納悶了,從北京到東京,為什么非要到上海來繞個彎子呢?有人解釋說,我國和韓國沒有建交,不能飛越韓國的領空,所以只能在上海這里拐個彎兒再飛東京。又有人解釋說,飛機在北京沒有載滿乘客,所以要到上海再拉一些乘客才行。我也不知他們誰說得對。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再次登機的時候,初次登機的新鮮感沒有了,大家的情緒都不太好。有一個老者被折騰得累了,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旁邊的乘客不滿意,大聲指責,老者自然不買賬,兩個人就爭吵起來。幸虧這時空姐送來航空快餐,大家也都餓了,誰也顧不上去爭吵了。吃過了快餐,不經(jīng)意地朝舷窗外一看,發(fā)現(xiàn)下面是一片碧藍的大海,藍得好像一面巨大的一塵不染的鏡子。鏡子上面有幾條細細的線爬在那里一動不動,那是什么呢?旁邊的人告訴我說,那是行駛在大海里的萬噸巨輪。我想,碧藍的大海里一定是波濤洶涌的,而萬噸巨輪這時也一定正在破浪前行著,但是從飛機上看下去,怎么就變成了一動也不動的鏡面和細線呢?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卻昏昏然睡了過去。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日本東京的成田機場上空。下了飛機,取了行李,走出成田機場,被告知,我們所乘坐的航班晚點了兩個多小時,在機場外面迎接的日本朋友當中,有一位年輕的小姐餓得難受。我問隨團的翻譯:“她就不能在機場買點吃的?”翻譯告訴我:“她擔心自己買食品時我們正好下飛機,一步也沒敢離開?!毙睦锖酶袆?,同時也有些尷尬。
當晚的住所在埼玉縣浦和市的有朋會館,距離相當遙遠,先在成田機場乘輕軌電車到達浦和市區(qū),然后又換乘出租汽車到達有朋會館。有朋會館是一座日本和式建筑,臥室內(nèi)沒有床,只有木地板鋪就的地鋪,要鋪厚厚的褥子和蓋厚厚的被子,別有一番異國情趣。安排好房間之后,有朋會館的服務生給我送來一個果籃和一封信。信是我的日本同學藤井雪雄寫的,信中寫道:“我在會館迎候多時,因為時間太晚,不能再等候下去了,敬請諒解。送上果籃一個,聊解旅途困頓并表歡迎之意,改日我們再聯(lián)系?!碧倬┬凼俏以谏轿鞔髮W讀書時的同學,1983年他到我們班里插班學習漢語言文學,成為我的好友。這次能到日本參觀訪問,全仗他和他的母親鼎力相助。因為埼玉縣和山西省結(jié)為友好省縣,他的母親又正好在埼玉縣外事課工作,所以才能促成這次文化交流活動。日本的行政結(jié)構(gòu)分為國、縣、市町村三級,縣相當于我國的省,所以琦玉縣的行政地位和山西省是相等的。具體到埼玉縣的地理位置,它是東京都的外圍郊區(qū),縣政府所在地浦和市距東京僅24公里,擔任著首都生活圈供應站的任務。按照事先協(xié)商好的日程,11月18日我們先后拜會了埼玉縣知事(相當于我國的省長)、埼玉縣教育長(相當于省教育廳長),并參觀了須原屋書店,下午又與埼玉縣文化團體聯(lián)合會的成員舉行了會談,晚上參加了縣政府舉辦的歡迎宴會。歡迎宴會之后,藤井雪雄的母親藤井靜子又邀請我們到一家酒館喝酒,她解釋說,她是代表她兒子歡迎我們。與縣里舉辦的歡迎宴會不同,到酒館喝酒完全是私人聚會,大家可以毫無拘束地暢所欲言。另外,日本的男人們在下班之后習慣于到酒館里喝酒,而且是一家一家地挨著喝。藤井靜子說,你們都是作家,借此可以體驗一下普通日本人的日常生活。藤井母子的深情厚誼讓我們很受感動。然而在酒館里,我又遇到了一次難忘的尷尬。
日本的酒館,通常都有女招待陪侍,我們?nèi)チ?,她們也陪著我們,給我們倒酒,陪我們說話什么的。過了一會兒,有當?shù)氐娜毡灸腥诉M來喝酒,女招待就不再招待我們了,而是坐在日本男人的大腿上嬉戲調(diào)笑。當年的我們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大家都坐不住了,商量著要走人,藤井靜子急了,很嚴肅地告誡我們,千萬不要前去干涉他們,否則就會惹來麻煩。另外,攪了酒館的生意,酒館老板也會不高興。這家酒館的老板去過我們的省會太原市,對我們很熱情,見我們來了,還特地為我們準備了山西的名酒竹葉青和老白汾。然而,面對“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我們怎能視而不見呢?于是,我們就以時間太晚為理由,婉轉(zhuǎn)拒絕了酒館老板的熱情挽留。
接下來的日程,我們又參觀了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縣立博物館和市立川越圖書館等文化單位并與有關人員進行了座談。11月20日,我們下榻縣立加須青年之家,零距離地考察了埼玉縣的教育體系。
日本的學制和我國一樣,也是小學6年,初中3年,高中3年,大學4年。小學和初中為法定的義務教育,入學率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但是日本的教育體系不僅包括在校教育,還包括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所有這些都歸教育部門主管。我們?nèi)俗〉目h立加須青年之家,也是縣教育部門主管的下屬單位,所有的初中學生在畢業(yè)之前,都要在
這個青年之家集體生活半個月以上。他們在這個青年之家學習美術(shù)和音樂,學習插花和茶道,還要學習家務活兒,例如洗衣疊被做飯擦地板等等??傊?,他們的教育目的是要把學生培養(yǎng)成為有文化素質(zhì)又有獨立生活能力的勞動者。在加須青年之家。為我們提供服務的都是在校的初中生,例如清潔臥室和餐廳招待等等。每個學生和我們相遇,都會向我們鞠躬問候,尷尬的是,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應對他們的問候,只能是點頭微笑而已。有一個長得很可愛的日本男孩子見我不會說日語,便試圖用英語和我交談,但我早年學過的英語也忘得一干二凈,只能說一些“你今年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之類的話。離開了翻譯的陪伴,我們是有眼認不了字,有口說不出話。
在埼玉縣訪問期間,我們遇到的尷尬其實并不算很多,因為一切費用都由埼玉縣負擔,而且還有專人陪同接待,什么事情都不用我們操心。11月21日上午,埼玉縣派車把我們送到東京的中國駐日大使館,大使夫人代表大使接見我們之后,我們就由東京的一家旅行社接管了。旅行社的日本導游把我們安排到一家飯店住下之后,我請日本導游幫我辦一件事情,導游感到很為難,我也感到很尷尬。來日本之前,有個同事的松下牌錄音機的電容器壞了,在國內(nèi)無法修理,他希望我把這個壞了的電容器帶到東京照著原樣再買一個。當時我覺得這并不是個難辦的事情,就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但是當我請求日本導游幫我把這個事情辦一下的時候,日本導游對我說:“我很愿意幫你這個忙,但是恐怕很難辦成?!蔽覇査麨槭裁?,他說電子產(chǎn)品更新?lián)Q代很快,像這樣的電容器,恐怕日本早已不再生產(chǎn)了。我以為他不肯幫忙,立即拿出一瓶從國內(nèi)帶來的汾酒送給他,并且再三地提醒他,我不會讓他白幫忙的。日本導游堅決地拒絕了我的禮品,并且當著我的面給松下公司客服部打了電話。經(jīng)過一番交涉,最后的結(jié)果還是:此種型號的電容器,松下公司早已不再生產(chǎn)。既然如此,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盡管事情沒有辦成,但導游還是盡了力幫了忙,我還是堅持要把那瓶汾酒送給導游。出乎我的意料,日本導游非但不收,反而婉轉(zhuǎn)地提醒我,如果他收下這瓶酒,那就如同受賄一般。除此之外,日本導游的另一句話也讓我很尷尬。他說,在日本,像錄音機這樣的小家電,假如壞了零件,一般都是不修理的,通常的情況都是再買一臺,因為修理的費用有時要比再買一臺還要貴。言外之意是,像我這樣遠涉重洋不遠萬里帶著一個壞電容器來東京修理的人,實在罕見。唉,國情不同,思維不同,尷尬人偏遇尷尬事呀!
來到東京的第二天早晨,我們到飯店的餐廳去吃自助餐。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們從未吃過自助餐,1985年的中國,我不知道別的地方有沒有自助餐,反正我們山西沒有。當?shù)弥M了餐廳之后可以隨便吃的時候,我們都感到很驚訝,面對著琳瑯滿目的食品和飲料,我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這個想嘗一下,那個也想嘗一下,不知不覺就裝滿了盤子;一盤不夠吃,再來一盤子,結(jié)果往往就是吃不下去了,就給人家剩到盤子里面了。飯店的服務生把我們的隨團翻譯叫到一邊,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說得我們的翻譯滿臉通紅。我們問翻譯到底怎么一回事兒,翻譯說,吃多少都是可以的,但不許剩在盤子里面。我們說,誰也不想剩下呀,問題是實在吃不下去了。翻譯說,吃不下可以少拿一些,不要一下拿那么多,好像從沒吃飽過一樣。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們在省里面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一下子變成個餓死鬼啦?不行,這也太傷我們的自尊了,得找那個服務生理論理論,既然不許剩飯,為什么不早說呢?翻譯說,算了吧,我已經(jīng)解釋過了,第一次吃自助餐不懂得規(guī)矩,下次就不會這樣了。吃過早飯去逛商場,東京銀座的大商場,一進大門,售貨員小姐遠遠地就朝著你微笑,又是鞠躬又是往你手里塞廣告,態(tài)度實在殷勤。走到一個柜臺前面,一個售貨員小姐也是遠遠地朝我們微笑,但奇怪的是,她旁邊的一位同事對她說了一句什么,她立即拉下臉來,扭過頭再不看我們一眼。我問翻譯怎么了,翻譯的臉氣得刷白,他告訴我們:“旁邊那個售貨員對朝我們笑的售貨員說,不要理他們,他們一看就是從中國大陸來的,你對他們再笑也沒有用,他們沒有錢,不會買你任何一件商品!”啊,這也太小看人了,我們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日元呀!出國之前,我們曾想用人民幣換一些日元,可是中國人民銀行不換給我們。我們出國的費用都在省外辦開給我們的旅行支票里面,每天的食宿費是多少,交通費是多少,都有嚴格的標準,回國之后根據(jù)當?shù)氐陌l(fā)票實報實銷。省外辦的會計特別囑咐我:“一定要記住開發(fā)票,否則回來之后沒法報銷?!庇谑俏揖屠卫蔚赜涀×艘粋€日語單詞:遼休休。乘坐出租汽車,我對司機說:“遼休休?!彼緳C給我一張出租車票。吃飯的時候,我對服務生說:“遼休休?!狈丈o我送過來一張就餐發(fā)票。乘坐地鐵的時候,我傻眼了。地鐵車票是循環(huán)使用的電子車票,進站時把車票往檢票口一塞,門開了,你走了進去,然后再把車票取回來;但是出站時不行了,你把車票往檢票口一塞,門開了,你可以走出去,可那車票你取不回來了,檢票的機器自動把車票給收了回去,你怎么能要回來呢?機器它不懂人話呀,你就是對它說日語也不行,它可不管你回國報銷的規(guī)定。回國報銷有嚴格的規(guī)定,什么可以報,什么不可以報,那是鐵板上釘鐵釘,硬碰硬的。也給你一點兒零花錢,少得可憐,只能買個一次性的打火機或一包香煙之類的小玩意兒。1985年的中國,外匯存底本來就不多,當務之急是購買外國的先進技術(shù)和設備,哪能給你太多的零花錢呢?唉,一分錢逼倒英雄漢,小看就小看吧,誰叫你沒有日元呢?偏偏我們的翻譯不信這個邪,他也不知從哪里搞到的日元,不爭包子爭口氣,非要那個小看人的日本售貨員給他拿一個最新款的玩具,單價好像是8000日元,折合人民幣571元左右。不過買回來之后他又后悔了,為爭一口氣,賣掉家中十畝地,不值得呀!過了一天,他一個人又悄悄地跑到那家商場把貨退掉了。
在東京訪問期間,藤井雪雄到飯店來看望我,他當時在三菱商事株式會社工作,過幾天要到北京出差。因為昨天在銀座的大商場受到那個日本女售貨員的刺激,我就想,藤井雪雄去北京出差,到了北京他要用日元去換人民幣,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可以讓他在東京把日元換給我呢?一元人民幣換十四日元,中國人民銀行規(guī)定的匯率,誰也不虧誰,于他方便于我也方便,何樂而不為呢?我把這個想法對他一說,他很高興地答應了。于是,我就把隨身攜帶的2000元人民幣給了他,他也當下就把28000日元換給了我。腰包里有了日元,我的腰也粗了底氣也足了,立刻到商店買了一臺夏普牌的雙卡錄音機。這臺錄音機制作特別精巧,一左一右兩個音箱可以拆卸組裝,中間的主機帶有兩個卡口,可以同時錄音和放音,而且還有收聽廣播的立體聲功能和預約計時功能。價格也不貴,才一萬多日元,折合人民幣一千多元。最關鍵的是,這個型號的錄音機當時屬于最新款,在我們國內(nèi)很難買到。買下這臺錄音機之后,還剩下一萬多日元,我就換給了其他幾位同伴,有錢大家花,讓他們也買點兒小禮物回國后送給親朋好友。不管怎么樣,你總是出了一回國。同團出國的6個人,除了翻譯沒有給,其他幾個人我都給分了一些,因為我知道,那個省外辦派來的翻譯自己有日元,否則他就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去買那個8000日元的玩具。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與藤井雪雄兌換的這28000日元,回國之后也成了一件令我十分尷尬的事情。回國之后,有關部門找到我,對我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因為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個人之間是不允許私下兌換外幣的,即便是同學也不行。
24年過去,我也是即將退休的人了,但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如鯁在喉。我并不想為當年的行為去做什么辯解,我只是非常遺憾地想到,假如1985年的中國能夠像2009年的中國一樣強大和富裕,我們還會在出國訪問時發(fā)生那么多的尷尬事情嗎?2009年的中國,不要說雙卡錄音機早已淘汰,就連19英寸的電視機也沒人要了,我還會跑到外國去買它們嗎?再說兌換外幣的事情,現(xiàn)在只要你有這個需要,中國銀行的柜臺都可以給你方便辦理,我還用得著去找同學兌換嗎?還是鄧小平同志說得好,發(fā)展才是硬道理,只有改革開放,中國才會有前途。2009年,是新中國建國60周年,我們成功地舉辦了北京奧運會,我們成功地發(fā)射了神州7號宇宙飛船,我們能自由地出國旅游、經(jīng)商和留學,自由地兌換外幣甚至用外匯去買賣外國的股票。國外的旅行社紛紛來到我們這里,千方百計吸引我們到他們的國家去旅游去花錢,因為中國旅游者的消費能力早已蜚聲海外。啊,讓我們衷心地祝愿,曾經(jīng)的尷尬讓它隨風而去,今后的尷尬讓它不再發(fā)生。無論走到哪個國家,我們都將有能力保證我們的自尊并受到對方應有的回敬。在國慶60周年之際,讓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上一句:“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感到無比的自豪!做一個中國人,真的很好!”
責任編輯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