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凈水
看到蘇離的那一刻,我開始后悔我們的相見。我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個那樣時尚的女子。時尚,而且經(jīng)濟富足。雖然買不起,但我還是認得她穿的那套運動裝的牌子,不是我這種收入能及。
她化了妝,淡淡的,卻精致。是那種昂貴的化妝品貼在皮膚上的細膩效果。而之前,我以為她頂多和我一樣,不過是在這個城市謀生的一個異鄉(xiāng)女子,有份工作,并不穩(wěn)定,租間小房子,也裝扮得干凈素雅,卻終歸不是自己的家?;蛘哂蟹輴矍?,如我,最終是為了他才留在這里,并為此節(jié)儉度日,希望早一天能買得起一套小房子……
但顯然,蘇離不是。雖然她的確和我一樣,年齡相當,并從同一個小縣城走出來,那個位于蘇北的優(yōu)雅小城,是漢高祖劉邦的故鄉(xiāng)。
我和蘇離,是為這個才最終見了面。
算起來,我在西安竟已待了七年,大學四年,工作三年,甚至已說一口地道的西安話。當初學中文,號稱萬金油的專業(yè),工作卻并不好找,最終才找了家小公司做文秘,好在,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文字天賦,閑暇時,偶爾給報紙雜志寫點小文章,自己喜歡,也可以增加一點收入,因為寫稿,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些編輯。大多是年齡相仿的女子,這個行當,原本就是女人多。
蘇離,是其中一個,在一家報社的副刊做編輯。
蘇離之前,我從未和哪個編輯見過面,網(wǎng)上你來我往地說說稿件,或者閑聊幾句天氣。都是知性女子,知道如何相處會讓彼此更舒服。
蘇離,是唯一的例外,其實也已經(jīng)認識了一段時間,但見面,是因為后來的一篇小文章,我寫到家鄉(xiāng)縣城的那條古街,十字路口一家賣卷涼皮的小攤位……發(fā)給蘇離,她看完,竟然打了電話過來,她說,梔子,你知不知廣電大廈旁邊有一家冷面館,一元錢一碗,如果加火腿腸或雞蛋,就賣兩元。
我從小就住在那家冷面館旁邊,常常嗅著小店里的香味,流著口水經(jīng)過半敞的櫥窗前。我愣在那里,一時感慨萬千。漂泊在千里之外的城市,竟然會碰到蘇離,一個和我同樣年紀又同年離開家鄉(xiāng)的女子。
碰上了,沒有理由不見。
當天下午就見了。約在書院門的南頭,那條街,和我們家鄉(xiāng)的小街很像。都有著青石板的路,灰色磚墻的古建筑。不同的是,我和蘇離,打眼看去,便是截然不同的女子。她是時尚的、從容的,又略帶一絲絲物質(zhì)富足后的慵懶。而我,是樸素的、不安的甚至略帶慌張的。小店淘來的衣服再光鮮,也有著侍女的卑微氣息,很明顯,我們雖然來歷相同,處境已經(jīng)完全兩樣。
她喊我,梔子。家鄉(xiāng)話的音調(diào)。我一怔,努力掩飾在心底剛剛滋生的后悔。隨著她的口音說了句話。她就牽過了我的手,走,咱們?nèi)コ燥垺?/p>
海底撈,蘇離請我,要了滿滿一桌菜。我說,那篇文章發(fā)了稿費,我請你。她笑,別,寫字賺錢那么不容易,梔子,以后咱們之間,能不能不計算這些?她看著我。
以后?我想,我和蘇離還會不會有以后。經(jīng)驗告訴我,經(jīng)濟差別大的兩個人很難做朋友,尤其是女人。大學時,走在一起的,都是我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富家子弟自成一體。相互很難融合。
所以半天,我沒有回答。
火鍋熱騰騰的霧氣,恍惚著蘇離的眼神,片刻清晰,片刻蒙眬。眼前的女子,盡管時尚富有,但,我能感覺出來,她孤單。這讓我有點難過,事實上,我也孤單,雖然有他有同事也有幾個所謂的朋友,可是只要想到家在遙遠的地方,孤單便會找上我。
也許,蘇離也一樣??墒恰粗炀毜貏冎恢恍↓埼r,那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又清晰起來。七年前,我剛來西安,在那間大學宿舍,毫無防備地想要參加另外兩個女孩組織的聚餐,其中一個轉(zhuǎn)頭問我,每人A三百,你真確定要去嗎?一頓飯而已,竟然會要三百塊,那是當時我近一個月的生活費。一下子,我被打到了對岸去,大學四年,和那兩個女孩,是住在同一個屋里的陌生人。
這么多年,一直心有余悸。所以,我想,我不愿意再用同樣的方式挑戰(zhàn)自己的自尊心,雖然她溫柔的家鄉(xiāng)口音,一次次那么清晰地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小城的溫馨畫面。分手的時候,還是決定以后不再見了。生活在別人的城市,我變得越來越防備。
之后,便有些刻意地去疏遠,有時看到她在線,我便會隱身。她也會問,梔子,在嗎?看到了,并不回答。隔了幾天,她留言要小文,于是趁她不在線,貼去一篇給她。
給她的小文章,都陸續(xù)發(fā)了。忽然從某一天開始,我收到的稿費比以前多了一半。我以為她弄錯了,才主動上了線問她,她說,我申請了專欄稿費給你。然后不等我說話又解釋,我覺得,這種帶點鄉(xiāng)土氣息的小文,你寫得最好,領(lǐng)導也覺得是。
她在用這種方式對我好,盡管我的態(tài)度如此疏離和冷淡,這讓我有些慚愧。她再留言問,是否有空見一見,我便無法再拒絕。而她說的見面的地方,是一個小區(qū),她的住處。
環(huán)境幽雅的小區(qū),幾棟顏色清爽的小高層,她住十二樓。兩室一廳的房子,如我想的那樣,干凈素雅。不同的是,這房子,是她自己買下的。
進門,她給我拿過了拖鞋,梔子,我想吃咱們家鄉(xiāng)的那種單餅,你會做嗎?
我想了想,搖頭,以前媽做得最好,但這樣稍微需要點技術(shù)含量的手藝,我的確不會。
那你想吃嗎?她問。
我點頭。
我會,只是做不好,一個人沒有心情做,你在旁邊幫我,咱們做好不好?
這是她約我來的目的嗎?如此簡單。我答應著,她扯我去廚房,邊走邊說,那等做完飯你要幫我打掃衛(wèi)生。
這個時候的她,妝卸了,穿了棉布的家居服,只是稍稍好看的溫和女子,不經(jīng)意卸去我的防備。
顯然,蘇離并不擅廚藝,一小盆面和得極無水準,兩只手最后竟都拔不出來。我實在看不下,索性幫她將手拔出,挽了袖子自己動手。和男友同處的這三年,其實好多事情已經(jīng)學會,買菜做飯,收拾家務,只是開始,不想在蘇離面前表現(xiàn)出來。
到底還是做成了單餅,雖然厚度上實在過火,但卷了酸辣土豆絲和小咸菜,倒也是家鄉(xiāng)口味。我跟著蘇離不由自主地吃撐了。
那天,開始有點喜歡蘇離了。喜歡待在家里的蘇離,那個時候的她沒有物質(zhì)的味道,容易接近。
她似乎也感覺到這一點,之后空閑時,會發(fā)信息給我,梔子,過來家里玩?。?/p>
于是兩個二十六歲的女子,就在她的小窩里見面、聊天、吃飯……不去逛街,不去看電影,不去碰觸任何關(guān)于物質(zhì)的話題。我刻意不提,她也不提。但終究,還是碰上了。
那天,走的時候,蘇離忽然在衣柜里拉出一紙袋衣服,梔子,你不是說,你男朋友的妹妹在讀中專,個頭和我差不多,這些衣服都還挺新的,要是不嫌棄,拿給她穿吧。
說到后來,她低下頭去不再看我。
心里最柔軟的一處,掩了又掩,還是那樣被碰到。男朋友的妹妹的確在讀中專,可是她個子很高,比我和蘇離都高,個頭差不多高身材差不多胖瘦的,是我和她。
那些衣服,不用看,也比我的好,我也不懷疑它們的新舊程度,但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究還是掩不住要炫耀她的富有,她終究還是擺出了施舍的姿勢。
我看著她,明顯是慌張的眼神,冷冷回一句,不用了,謝謝。她雖然還是個窮學生,但是很挑剔,不愛穿別人的舊衣服。然后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之后,再不和蘇離聯(lián)系。文章也不給她寫,寧肯連我喜歡的那部分稿費也丟掉。她也定然感覺到我的決絕,這次,沒有嘗試著聯(lián)系我。
冬天就這樣過掉一小半。冬至的黃昏,我習慣地翻看報紙,副刊,看到一篇文章,她寫的,名叫《舊衣之愛》。
“小的時候,家里很窮,買不起新衣,很羨慕同桌。她高我一點,是有錢人家的女孩子,總是衣著光鮮。有一天,她忽然把她穿過的最好看的那件衣服拿給我,說,離離,你要是不嫌棄是我穿過的,就留下,要是嫌棄,就不要。
“我喜歡她的衣服,又拿不定主意,回去問媽媽,媽媽說,如果你覺得她是施舍給你,一定要拒絕。如果,她是拿你當姐妹,你一定要留下。是姐妹,才會不介意穿對方的舊衣。
“我留下了她的那件衣服,并高高興興地穿著去上學,不介意別的同學取笑我……現(xiàn)在,她在國外,我們分開很遠,但心靈很近。因我知道以疼愛的名義給我舊衣的人,她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姐妹。
“現(xiàn)在,我也想用這樣的方式去疼愛一個女孩子,只是她太敏感,自尊心太強,所以我沒有告訴她,我給她的舊衣,其實都是剛剛拆去了商標的新衣,因為我知道,第二天是她的生日。其實,我在心里,已經(jīng)把她當做姐妹……”
我將報紙輕輕放下,旁邊,放著蘇離家門的那把鑰匙。當初,她堅持給我一把鑰匙,說她出差的時候,我可以過去幫她打開窗子曬曬陽光,她說不喜歡回家時,家里是陳腐的味道。記得那天男友說,蘇離真是個奇怪的女子,不過是老鄉(xiāng),她這樣信你。
是啊,她這樣信我,而我卻這樣疑她,只是因為在同樣的城市,她比我富有,比我時尚。而她只是想疼愛我,以姐妹的名義。我卻用那樣的方式拒絕,我多么殘忍。
蘇離,我發(fā)信息給她,明天我去找你,請將你真正的舊衣贈我,我將穿著你穿過的衣服,熱烈地生活。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