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義
《鏡匣人生》,周海嬰著,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8年9月出版
魯迅在“遺囑”里給許廣平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xué)家或美術(shù)家?!北绕痿斞干倌陠矢傅牟恍?,周海嬰似乎更是不幸。魯迅在1936年10月19日撒手人寰的時候,海嬰不到8歲。今天的人們過多地強調(diào)海嬰對魯迅知道得不多,因為當(dāng)時他畢竟年齡很小。但反過來想,海嬰當(dāng)年可是魯迅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海嬰的出生,不僅給魯迅的家庭生活帶來新的氣象,也給魯迅的日常行為帶來了諸多變化。在魯迅的日記里、書信里,隨處可見關(guān)于海嬰的記載。那首《答客誚》的詩作,飽含著魯迅別樣的父愛。遺囑里關(guān)于孩子的這一囑托,又隱藏著魯迅對孩子命運多么無助的牽掛啊!看看魯迅筆下的海嬰,看看魯迅和海嬰的照片,一個多病、頑皮、淘氣、麻煩,活潑、可愛、機靈、漂亮的少年形象躍然紙上。當(dāng)我們從魯迅的資料里構(gòu)建的周海嬰的少年孩童形象和記憶還活靈活現(xiàn)的時候,一個80歲的周海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8歲和80歲,這是多大的反差;孩童和老翁,又似乎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一起,可這是事實。時光這么殘酷,人生這么有情。當(dāng)我拜讀《鏡匣人生》的時候,算是在8歲和80歲之間,在孩童和老翁之間,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填補了我心中長長的空白。這就是周海嬰的人生。
海嬰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他的“小”朋友。在我們20多年的聯(lián)系、交往中,彼此年齡上的大差異,漸漸得到一種彌合。書信往還、電話聲談、寄贈書刊、互相拜年等等,在信任與理解的基礎(chǔ)上我領(lǐng)受著海嬰先生的真誠和質(zhì)樸、純潔與高尚。他也苦惱于父親魯迅的光環(huán)對他無形的制約,憤怒于別人潑在魯迅身上的臟水;背負魯迅遺產(chǎn)的重壓,驕傲和自豪于父母的偉大人格和杰出奉獻;盡力于魯迅研究上的力所能及,艱難地捍衛(wèi)著自己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他的專業(yè)是物理專業(yè),他最好的年華供職于廣電事業(yè)。也許,他是平凡的一員,但并不影響他在小事里能有“不小”的作為?!剁R匣人生》里的諸多作品和他尚未公諸于世的2萬張老照片,即能看出他80年人生的軌跡和刻度,這既是讓牽掛的父親一種最好的釋懷,也是對因“四人幫”對魯迅手稿掠奪而猝死的母親的一種安慰。
盡管周海嬰并沒有記者、攝影師的職分,但近70年的攝影史,使他和中國歷史變遷有一種自然的同步。他不是歷史學(xué)家,他的攝影作品卻有一種史料的價值?!剁R匣人生》里雖然表現(xiàn)出來的是他的個人視角,取景與定格的影像世界,卻給后人帶來無限的歷史滄桑。通觀《鏡匣人生》,我以為“難民”20幅攝影作品(17—25頁);“華中輪”的3幅作品;“二六轟炸”的5幅作品(60—61頁);“清明祭總理”(130—131頁)5幅作品,還有“淮海路發(fā)水”、“上海解放周年”等多幅作品,給人很強的歷史的質(zhì)感。正如他所說的,華中輪上從香港返回大陸參加新中國政治協(xié)商的諸多民主人士的攝影作品,可能是唯一的歷史記錄了,其珍貴程度自不待言。
童年的海嬰,以能得到父親的首肯和夸贊而喜滋滋的,但他主要是在母親的看護和教育下成長的。特別是在父親去世后新中國誕生前的15年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度過一個又一個生活的難關(guān)。當(dāng)年許廣平被日軍抓去,就是年幼的海嬰機智地打電話告訴母親的朋友。不難想象,少年失怙的漫長歲月,他需要多么的頑強和掙扎才能闖過命運的樊籬羈絆。這樣的人生卻也正可以鍛造頑強的品格和樸素真誠的民間情懷?!剁R匣人生》諸多作品,體現(xiàn)出極為寬廣和細膩的人間關(guān)懷。他用照相機所記錄的社會眾生相,涉及到社會的底層,也反映著政務(wù)院等機關(guān)的生活情態(tài)。從難民到愛國將軍,從上海里弄到大學(xué)校園,從街頭小販到文化大師,從蒸窩窩頭到五一游園,都取景定格栩栩如生地予以記錄。這類作品,占到總量的60%還多。這既看出攝影者的民生情懷和平常的文化心態(tài),也可以看到他對魯迅文化精神的繼承和忠實體現(xiàn)。他說:我經(jīng)歷過舊社會,對“社情民意”比較敏感,抓拍中有解放前的難民和乞討者,也有解放后的所見所聞。我不為了“獵奇”,只希望它證明時事。
作為魯迅兒子的攝影作品,魯迅是一個必然的主題?!剁R匣人生》諸作品雖然沒有涉及到魯迅本人,但是關(guān)于魯迅后事,卻是一個鮮亮的看點。1944年的“祭掃魯迅墓”;1946年的內(nèi)山完造在魯迅墓前;魯迅逝世10周年紀念;母親設(shè)計的新魯迅墓;1947年的周家老臺門;1951年的三叔全家;1956年的魯迅遷墓;1978年的瑞典魯迅展;1981年的魯迅誕辰100周年紀念;2007年的“魯迅是誰”展覽等歷歷在目。就魯迅研究而言,魯迅的普及和傳播研究,已是一個很有意義的選題且有不少很有分量的學(xué)術(shù)成果(如葛濤等人的研究)。周海嬰作出了自己獨有的貢獻。1975年他上書毛澤東,催生了新時期魯迅研究的啟動和推進?!遏斞负臀移呤辍返某霭姘l(fā)行,讓后人了解到更多魯迅之后的事情。他的攝影作品,豐富了有關(guān)魯迅的影像資料。
攝影作為個人興趣愛好,在周海嬰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他說:“父親過世后,悲痛的母親健康狀況很不好,于是一位姓蔡的阿姨建議母親去杭州異地休養(yǎng),她認為至少有助于減輕失去親人的哀傷?!币簿褪钦f,攝影是在他和母親很悲傷的時刻介入他的生活的。魯迅的母親在魯迅死后不久給許廣平寫信,叮囑她要把海嬰拉扯大,拉扯大海嬰,你就是周家的功臣。也就在這個時候,蔡阿姨的照相機讓年僅8歲的海嬰心生攝影的愿望。因此,攝影是周海嬰的一種寄托,在他特殊的成長過程中,甚至具有某種象征意義。1944年,他把積攢的零花錢和壓歲錢湊在一起,買了一臺二手相機,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攝影生涯。在《鏡匣人生》的序文里,他詳細回憶了自己在攝影上的經(jīng)歷、變化、師承、堅持和追求,很專業(yè)地介紹了他自己學(xué)習(xí)攝影中的器材知識和技術(shù)進步,簡直是一部中國現(xiàn)代攝影變遷史的濃縮。魯迅當(dāng)年囑咐兒子“尋點小事過活”,可是陪伴海嬰一生的攝影,用鏡頭和膠片所記錄下來的,絕不是平常小事,而是折射人間世相、民生冷暖、時代興衰與更替的“大”事情。單從他的選題上就能看出,決定他按下快門的,是心中那多么熾熱的于人的愛意。
本文編輯楊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