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　草

1

我與老溫沒有將來。這一點，我心知肚明。但不可否認(rèn)，有一絲心存僥幸。

老溫有處女情結(jié)，自己長得五大三粗。卻一心想要個小龍女般玉潔冰清的老婆。只可惜，他沒看全金庸大俠的書，也從來不看電視劇。他不知道，小龍女在嫁給楊過之前，已被全真教的尹志平玷污。

我并沒有將這個故事講給老溫聽，我不忍心讓老溫的愛情理想破滅。這年頭，有理想是件多么高尚的事。

老溫其實并不老，33歲，正是一個男人的嘉年華。老溫也不姓溫，因為他是溫州人，所以我叫他老溫。

老溫做生意。溫州人幾乎沒有不做生意的，他們被稱為中國的猶太人。老溫做的是鞋類外貿(mào)生意，確切地說，是負(fù)責(zé)把國外的客戶與國內(nèi)的工廠搭上線，從中賺取利益。

老溫不會講英文，有什么要緊?在廣州，精通外語的人一抓一大把，用來當(dāng)翻譯綽綽有余。我就是這一大把之一，被老溫在廣交會門口抓來。

2

遇見老溫那天，我把自己打扮得很清純。白棉布刺繡上衣，藏青棉布中裙，頭發(fā)很惡俗地編成了兩條麻花辮，措在兩肩?？瓷先?，很像臺灣舊片里那種女大學(xué)生。事實上，我畢業(yè)已經(jīng)4年，在社會上混跡過久，靈魂已經(jīng)生銹。

一天300元的翻譯薪水，對我這個掙扎在人均生活水平線下的失業(yè)人員來說是個肥差。雖然我沒有英語八級證，但我的口語早已在幾年前與酒吧的鬼佬搭訕時練得爐火純青。所以，我花錢找人弄了假證，像模像樣地推銷自己。

老溫相中了我，整個廣交會期間，我與他同進(jìn)同出。廣交會結(jié)束，有個大客戶提出要去各地的工廠看一下，老溫問我去不去。我說，我要問問我男朋友。他說，我沒有太多時間，給你3個小時。

我在家里拋硬幣，決定去留。拋了3次，都是字。我咬了咬牙，胡亂地往旅行包里塞了幾件衣服，跳上了出租車。

3

這一去，就是半個月。從東莞到汕頭，從溫州到蕭山。在蕭山的時候，我得了病毒性感冒，高燒發(fā)到39度2，咳嗽轉(zhuǎn)成了肺炎，不得已要住院。

老溫倒也仗義，扔下了客戶和生意，跟著我住進(jìn)了醫(yī)院，像模像樣地照顧我。鄰床的女人直艷羨：你老公真好。

出院那天，老溫在蕭山最高級的酒店開了一間房，住進(jìn)我們兩個人。我知道老溫對我不存期待，但他還是很享受。既然老溫已經(jīng)認(rèn)定了我的角色，我不能表現(xiàn)得比他想象中純潔，這會讓他難堪。

回到廣州，我就搬進(jìn)了老溫的家。老溫駭笑，你男朋友真爽快。我說那是，有錢好辦事，我把你給我的工資全給了他。

是夜，我穿著睡裙，赤腳在老溫家的客廳里跳格子，數(shù)地磚的塊數(shù)。老溫躺在闊大如船的沙發(fā)上，一邊抽雪茄一邊笑著打響指：小妞，給大爺跳個舞!

4

跟了老溫之后，我跟工作兩字徹底散了伙。

以前常看某個女作家的小說，她說南方男子溫情又脆弱。很明顯，老溫不是，他拋棄前一任情人的手段，很是絕情。聽說，他也曾為了拿到大宗訂單不惜雇人去恐嚇競爭對手。

老溫是野地里的荊棘，粗野，生猛，而且扎手。

跟老溫住了一個月后，他給我買了臺IBM的筆記本，純白色，份量很輕，我很喜歡。那夜，我很纏綿很溫柔地對待老溫，老溫感嘆：原來花錢真的能買到享受。

老溫在我身上花的錢并不多，我不是物質(zhì)的女人，不會向他索要昂貴的首飾、衣服、護(hù)膚品。我不怕人生里沒有錦衣玉食，但我怕連粗茶淡飯也沒有。以前曾有一段時間，我過著有了今夜晚餐不知明天早餐在哪里的生活。所以像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5

我不是文人，卻也寫一些風(fēng)花雪月的文字，發(fā)在網(wǎng)上，有編輯看到，要了去發(fā)表。收到稿費單，居然是從前做文員一個月的工資。我歡呼雀躍，抱著老溫歡喜得不知所以，叫囂著要請他吃頓好的。

那以后，我開始把自己和老溫之間的一些事添油加醋地寫來賣錢。有一晚，歡愛過后，我給老溫講了個故事：有個女孩，父親早逝，跟著私生活混亂的母親生活。18歲那年，女孩在家中洗澡，被母親的一個情人強暴。女孩要報警，被母親用鐵鏈鎖在床頭整整13天。后來，母親從那個情人手里拿到了10萬元，用其中的3萬元給女兒在外省的三流大學(xué)買了個名額，從此對女兒不聞不問。

后來呢?老溫問，他聽得很認(rèn)真。

后來，她為了養(yǎng)活自己，做過很多工作。再后來，她遇見了自己喜歡的男人……講到這里，我停住了。

后來呢?老溫又問。

沒有后來，這是我新編的一篇小說，我不知道該怎么結(jié)尾，要不你幫我想想?

老溫伸了個懶腰，鉆入被中，悶聲說：這是你的工作，隨便你怎么寫，不要問我。

對于我寫的文字，老溫從來不看。偶然有一次，我聽見他對那些工廠老板吹噓，我女人是作家。

6

與老溫在一起半年后，他帶我去湘西旅行。在一個苗族人村寨，一對青年男女舉行純粹的民間婚禮，俗氣又熱鬧。鬧到半夜，酒喝了不少，老溫與我頂著一輪明月走在回旅館的路上，他忽然說：不如我們也結(jié)婚吧。

那晚的月亮，太皎潔，明亮得幾乎失真。所以，老溫的話，我沒當(dāng)真。

那次旅行只走了一半，在張家界逗留的時候，老溫接到電話，他奶奶病危。老溫從小由奶奶撫養(yǎng)大，他當(dāng)天就趕回了老家。老溫把我扔在賓館，甚至都忘了問我身上有沒有錢。我退了房間后，身上只剩一百元押金。

7

我在張家界碰上一個自駕出游的廣州男人，搭他的車回了家。

我有些憂傷，一路放浪形骸，抽煙、喝酒，胡言亂語，將腳伸出車窗去撥后視鏡。在廣州男心愛的CD上，我用指甲刻上自己的名字：小陌。

他叫林風(fēng)，個子矮小，但很斯文，一路容忍我的惡形惡狀。在他第三次委婉地問我為何流落張家界時，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得他手忙腳亂，差點將車開下路基。

林風(fēng)一直約會我，我不肯赴約，說男朋友會吃醋。林風(fēng)裝大方，他說，那你們一起來。我忽然發(fā)怒，罵他神經(jīng)病，掛了電話。

我給老溫打電話，他一直關(guān)機。我在廣州形影相吊地混了半個月，老溫沒有打過來一個電話。我進(jìn)退無門。囊中漸空，幾乎要變賣那臺IBM。

8

某個深夜，老溫的電話終于打來，說坐明天的飛機回來。頓了頓，他又說，老家的表妹要來，在廣州玩幾天。你能不能暫時去酒店住幾天?老溫的聲音是從沒有過的委婉。

OK，我現(xiàn)在就收拾!我回答得很干脆。

走出老溫家，我無處可去。這座虛假繁榮的城市，已經(jīng)掏空了我的所有。

我打林風(fēng)的電話，他開車趕來，接我去他家。當(dāng)晚，我洗澡，洗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腦中一片空白。在床上，林風(fēng)細(xì)致地吻我，當(dāng)他撫摸我的胸時，我吐了，后來一直干嘔，眼淚都嘔出來了。

林風(fēng)難堪地穿上了衣服，關(guān)上房門前，他說，以后別勉強自己，我不會趁人之危。

9

老溫回來那夜，我突發(fā)神經(jīng)，半夜打車去他住的小區(qū)。找到他的黑色奧迪，用小石

塊在車身上畫十字，畫到第四個的時候，我的手被人抓住。

我以為是小區(qū)保安，轉(zhuǎn)過頭，熟悉的身體壓上來，是老溫。他在車內(nèi)裝了無線電報警器，可以無聲報警。

老溫果然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對象就是那個表妹，當(dāng)然不是真的表妹，是他奶奶當(dāng)年閨蜜的孫女。那女孩從華東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是個英語老師。

我笑著說，很好啊，以后你不用再請翻譯了。

老溫盯著我看了半天，你不恨我?

我說，怎么不恨，不恨會半夜跑來劃花你的車?

這時，我的手機響起來。老溫一把搶過去，摁下了接聽鍵，林風(fēng)焦急的聲音在夜色里異常清晰：小陌，半夜三更你去哪里了?

老溫掐斷電話，冷笑著說：新情人?你的速度不慢啊。

我說，彼此彼此。

10

老溫拉我去了附近的酒店。最后一次做愛，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哭了。

老溫給了我一張卡，沒說里面有多少錢，只說要是現(xiàn)在這個男人也不長久，可以用它來抵一陣，不用那么惶急地找下一任。

我想給老溫一巴掌，手舉到半空，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在拍電視劇。我說，老溫，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給你講小龍女的故事。

我終于揭開了小龍女的傷疤，老溫聽后沉默了半天，瞪著一雙黑惶惶的眼睛說，金庸下手還真狠。

我問，如果你是楊過，會娶小龍女嗎?

老溫想了想，輕輕搖了搖頭。

離開酒店后，我用老溫給的卡跑去洋酒專賣店，喝了一瓶最貴的軒尼詩。

酒真是好東西，一醉解千愁。

11

林風(fēng)回來時，我正披著床單在床上大跳酒醉的探戈。他上來拉我，床單扯落，里面的我不著寸縷。他呆住，然后背轉(zhuǎn)身，顫聲說，求求你別再引誘我。

我提著來時的行李，走出林風(fēng)的家，天上最亮的那顆晨星還沒有隱去。

路邊的郵筒里，我塞進(jìn)去一封信，信里面，是我給老溫講過的第一個故事。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加上了結(jié)尾。

“女孩和那個男人同居了一段時間，漸漸愛上了那個男人，但她不敢表白，因為她不是處女。她借一個編撰的類似故事。向男人試探，可是男人給出的答案，卻是搖頭否決。女人最后與一個喜歡自己的男人上了床，籍由身體的力量，徹底杜絕自己對所愛男人的妄想。那個與她上床的男人，其實是她一生中的第三個男人。不會再有第四個，因為那天晚上，女孩在浴缸里，用剃須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坐在西去的列車上，我想象著老溫讀到這封信時的表情，會是恍然大悟呢還是付諸一笑，是不是會有小小的悲傷?

這樣想著，倒把自己的心想痛了，真沒出息。

12

3個月后，我游蕩到了西藏。某夜，在一個小旅館的床上，我看到了一本前任房客留下的雜志。上面刊登了一個愛情故事，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都是我爛熟于心的情節(jié)，不同的，是故事的結(jié)尾。

這個結(jié)尾是：女孩永遠(yuǎn)不會知道，男人搖頭的意思，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知道。

有些事情，需要時間來緩釋。就像有些誤會，需要有人來解釋?？墒?，那個女孩又傻又驕傲，錯過了可能幸福的機會。

編輯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