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1
老柴對世上事事物物的看法,是在那天落雨之后有了很大改變的。
那天雨落得很急,沒個征兆,沒有鉛色的云團在天穹上匯聚。雨甫一落下,滿街的人都沒頭沒腦地躥動起來,往屋檐下擠。但老柴不能跑,他攤位上擺滿了舊書。路人一散而光,老柴就感到所有的雨點都砸在他一個人身上。他把鋪在書底的油紙像卷席筒一樣卷起來,把書都卷進里面。很多書上說,舊社會窮人死了,破草席一卷就發(fā)埋。老柴突然想,舊社會的窮死人被草席卷起來,想必就是這樣子吧。然后老柴暗罵自己一句,都這火候了,哪來的閑心去揣摩這些呢?書很重,比同體積的人重許多,但老柴是有力氣的,他抱得動。剛走兩步,一些書又從兩頭滑了出來,往泥地上掉。老柴再次卷好了書,兩頭用鞋帶系牢固了,走向最近的一處屋檐。那里的人堆了很多,抽著煙或者打著手機,或者叉開兩個手指向的士招手。見老柴走過來,還抱著死人一樣的油紙卷,所有人都沒有讓開的意思。老柴只有多走幾步,去到另一處屋檐。這地方人很少,老柴能夠攤開油紙卷當場整理那堆舊書。他一邊把書摞成四四方方的兩堆,用油紙包好,并扎上。等老柴把書扎好,又走進雨里把扁擔拾過來,一天的雨乍然頓住了。天空忽然很晴,水很快會被地面吸干。老柴猶豫了很久,決定還是收攤不干了,他懷疑雨還會來,今天的雨有種邪乎勁。
挑回出租屋的這一路上,老柴想到很多事。他愈加認定來城里擺攤是錯誤的選擇。他想念村里的那些不太方整的田地。年輕人能干活的都出去了。在村里,他想承租多少塊田做活,都沒問題。但老婆呂大萍不干,她堅決要老柴進城做生意。
她的意思是:萬一發(fā)財了呢?
老柴本來不姓柴,戶口簿上寫得清白:李圖?!安瘛痹谫Τ侨说淖炖铮馑加悬c怪,找正式的書面語還沒法對應(yīng)——大概是貶斥一個人蔫不拉唧,顯得窩囊,也指定一輩子沒多大出息。
老柴進了城以后,經(jīng)常被呂大萍數(shù)落。呂大萍和老柴在一起,最常說的話就是:你看你,柴頭柴腦。第二常說的話是:還算你有柴脾氣,讓著我,要不然早跟你離婚了。
以前在農(nóng)村,呂大萍也經(jīng)常這樣數(shù)落老柴。當時單家獨戶,別人聽不見。兩人在佴城租單間住,旁邊鴿子籠似的堆了幾十戶人家,這話就被鄰居聽去了。老柴這人確實柴,所以,即使他很不接受這綽號,表面上也不反對。別人就“老柴老柴”地叫開局面了。他聽見別人這么叫他,心情好的時候就笑一笑,心情不好時,也硬起臉皮擠出笑來,算是回應(yīng)人家。如果心情不好,老柴會想想自己的兒子李國。一想到李國,老柴的心情總會變得明朗一點。老柴是很善于調(diào)節(jié)自己心情的人。他本人很柴,但兒子李國小小年紀就顯得很聰明,有出息,考試好。前年秋天剛進二年級,就學會了查字典,什么樣的字都難不倒他。老柴也樂意找一些生僻的字問兒子怎么讀,兒子把指頭放到字典上飛速地抹來抹去,很快就把讀音咬出來。老柴這個時候就非常得臉。呂大萍這時通常會扁著嘴說,你看你,那個柴樣,還比不上李國。老柴聽在心里,反而更高興了。
有一次呂大萍煮好了飯,出門“老柴老柴”地叫喚。老柴于是不和老鋸下象棋了,趿著拖鞋走回家。剛進門,就聽見李國翻著那本字典跟呂大萍說,媽,錯了錯了,不是老柴(cai)。
老柴聽見了就很高興,心想這崽真是人精,點點大就曉得護著老子,孝順哩。但李國往下說,是老柴(chai),卷舌音,柴,吃哎柴,而不是次哎柴,懂嗎?
老柴這下聽明白了,但心里仍然蠻高興,知道這叫學問。出租屋幾十戶人,又有幾個人分得清平舌音卷舌音呢?其實,主要是佴城的方言根本就沒有卷舌音,一張口全咬平舌音,搞得音調(diào)都只配了兩個,平聲、去聲,拐不起彎。佴城人都認為卷巴子才說卷舌音,難聽死了。要是哪個崽子小時候愛卷著舌頭說話,當老子的一耳光就摑了過去說,你存心的是不是?
落雨那天,老柴挑著一擔書往住處走,但雨再也沒落了,他就一直感到煩。既然他已決定不擺攤了,他就巴不得天上的雨不停落下來,這天的雨太邪乎。老柴只有不停地想著自己有出息的兒子李國,來抵消一陣陣的煩心感覺。走到屋門外,聽見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動靜,他曉得那聲音不是老鼠開會弄出來的。
他把兩只耳朵驢一樣地支起來,聽得分明——是有人在說話,同時身體還在擺弄著動作。
老柴腦門頂落響了一顆炸雷,眼皮里麻花花地閃起了電。幾秒鐘內(nèi)他就能肯定,那說法不虛。早一些時日,他就聽見一陣風聲,說老鋸和他家呂大萍黏上了,瞅他不在,兩人就在屋子里拉鋸。老鋸是拉鋸好手,什么鋸都拉得順溜,能把呂大萍鋸得很舒服。老柴佯裝沒有聽見,還不停地叮囑自己說,這不可能是真的!老鋸有老婆,而且老鋸的老婆麗珍非常漂亮,怎么還可能弄我家屁股有銅盆大的呂大萍呢?但是今天,老柴想躲都躲不過去。屋里面的聲音像千萬縷線掛了針頭,縫進老柴的耳朵眼。
其實,老柴并不是不曉得如何做,何況他手里面還有根桑木扁擔,很硬,可以輕易砸斷老鋸的骨頭。這種狀態(tài),突然讓老柴腦子里冒出一個矮小的人來,他把腦袋晃幾晃,才弄清那矮人竟是武大郎。當年,武大郎賣了炊餅回來撞著同樣的事,人家三寸丁也生出了一腔怒火,舉著扁擔沖上樓去捉奸。但老柴的柴性子又發(fā)作了,他退出去老遠,坐在書捆上抽一支煙,不斷地想,我又不會打架,萬一這一扁擔打下去差了分寸,打死人了怎么辦?老鋸殘了怎么辦?下輩子就沒法安生了呀,也會把李國拖累……想到李國,老柴就更柴了。
他在離屋子十幾步的地方弄出聲音,劇烈地咳嗽,讓里面的人聽到。過得四五分鐘,他想老鋸即使只有一只手,這段時間也足以把衣褲都穿好了,他這才推開門進去。
老鋸竟然沒走,坐著和呂大萍打擼擼牌。老柴租的屋子在一樓,屋里有扇向后開的大窗,窗上沒插鐵釬。要是老鋸想逃走,伸伸腿就行了,但老鋸還在屋里。
呂大萍掏出個小鬼,把桌面的牌擼得只剩一張,笑得渾身亂顫。老鋸瞟著眼看見老柴回來了,就說,老柴,棋癮發(fā)作了吧,等我打完這幾手,就和你下。
老鋸的臉上很鎮(zhèn)定,衣褲仿佛也不是剛扣好的。但老柴曉得,剛才不是這種聲音。打擼擼牌是什么響動,他老柴聽不出?
老柴說,你們打你們打,我有幾本書臟了,要馬上弄干凈。
這也是事實,他坐在屋門口,取出剛才沾了泥的那幾本書。老柴做收舊書出賣的生意,舊書本來品相就不好,再沾上泥,更賣不出去了。老鋸沒坐多久,手上的牌被呂大萍擼光以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老鋸走出去好遠了,老柴嘴里才蹦出一句,狗娘養(yǎng)的。老柴覺得這一句非罵出來不可。剛才他沒敢握著扁擔沖進屋,現(xiàn)在如果還不補罵一句,他會覺得自己柴得背過氣去了。老柴這一句是沖著老鋸屁股罵去的。這樣,他就看見霧氣一柱柱地在那邊山頂騰起,也看見了天邊陰藍陰藍的一角。不得不說,天上也鋪著厚厚的一層晦氣。
呂大萍瞟了老柴一眼。老柴更使勁拍書
面上的泥灰。呂大萍說,今天還順,早上販一車菜很快批出去了,回來還贏了老鋸的二十塊錢。
呂大萍是在菜市販菜的,但她好吃懶做,每天早上出門去,攔在進城的路口上,見農(nóng)民挑菜來賣,就截住批下來。如果她把批下的菜論斤兩賣給提籃子的市民,秤上再做些功夫,那還多少有點賺頭。但呂大萍不愿意在市場上站整天,耍秤還要動腦筋,她不干。她把批來的菜轉(zhuǎn)手又倒給三道販子,賺得很微薄的利潤。
狗娘養(yǎng)的。老柴說,那就好。
但老柴心情并沒有好起來,反而進一步黯淡下去。他清理著書本上泥污的同時,又記起昨天的一些事。
昨天以前,老柴一直肯聽從修單車老計的意見。老計是個有福氣的老人,每天在老柴攤位的右手邊修單車。老柴覺得老計最大的福氣就在于知足。手上活停了,老計會跟老柴沒完沒了地說話,說自己手藝有多么多么好,城南的車壞了,特地把單車騎到城北找他修。
老計有兩個兒子,一個在自家門口擺攤賣雜貨,一個被自來水廠招了臨時工,每天倒提著一把大水管鉗,到處幫人安水管。老計對這兩個兒子都挺滿意。他跟老柴說,我要的就是這樣,兒子沒太大出息,但又不變成街上的混子,就是福氣。我有個腰酸腿疼身體不適,過不了十幾分鐘,兩個兒子全都聚到身邊了,噓寒問暖。老計又對比著說,經(jīng)常來擦皮鞋的那個俞教授,厲害吧,狠人一個。他兒子差不多是佴城最狠的人,大學畢業(yè)分進國家安全局,搞機密工作。結(jié)果怎么樣?好幾年不回來一趟,平時俞教授兩口子拾起電話筒,不曉得往哪里撥號,找不著人。我家離俞教授家近,好幾回見俞教授的愛人哭著跟人說,兒子幫國家養(yǎng)了,現(xiàn)在死活都不知道。呶,我那兩個崽能耐不大,但我覺得還不錯。
老柴一聽,腦袋里就冒出老計一家鬧哄哄的景象,兒孫都守著,老計兩口子合不攏嘴。老柴想,是這回事哩,李國雖然聰明,但自己能耐太小,不能替他鋪開路子。只求他以后有一條找錢的門道,對我對呂大萍孝順點就行。
一直以來,老柴也是這么干的,李國讀書的事他不操心,只知道多順著他的意思,想玩讓他去玩。老柴想,將心比心,現(xiàn)在對他那么好,他人聰明肯定記在心里,長大沒有不孝順的道理。老柴要求不高,但李國的成績照樣不錯,老柴就把這當成了意外之喜。好多家長腦袋敲破了,補藥買全了,孩子的成績依然泥巴一樣水里泡著。
現(xiàn)在的小孩都喜歡上網(wǎng),老柴當然也讓李國去上網(wǎng),打游戲。那東西不便宜,一個小時要兩塊錢,老柴賣一本厚書才賺兩塊。而且,李國一去就是幾個小時。李國跟老柴解釋說,上網(wǎng)四個小時,就只要六塊錢,打七五折。所以,一次上四個小時才劃算,要不然就虧了。呂大萍舍不得這么多錢,老柴卻偷偷地給。他想這崽真是精明,七五折都算得清白。換了呂大萍,腦袋里漿糊多,不一定搞得清楚。他一邊給錢一邊還跟李國交代,去上吧,別讓你媽知道。
昨天老計沒來,俞教授卻來了。俞教授是個風度翩翩的老頭,滿頭銀絲,但身體爽利,沒事喜歡去公園跳跳老年舞,能一溜一溜地轉(zhuǎn)圈子不暈頭,他經(jīng)常要來擦皮鞋。
呂大萍也認得俞教授。她告訴老柴,俞教授在市場里買菜,可壞了,經(jīng)常捉住賣菜婦女的手不放,捏來捏去,還一個勁打比喻說那手捏著多么舒服,一張老臉,竟然不害臊。俞教授的老伴經(jīng)常和他吵罵,還用鞋底子拍俞教授,拍得他滿面是灰。街坊也對俞教授指指戳戳。但這老頭擺明不要臉了,無所謂,別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樣。
老柴攤子右側(cè)是老計的修車鋪,左側(cè)有一溜擦皮鞋的婦女。俞教授每一回來,都偏著頭打量一下,再揀位子坐,把腳擱在鞋砧上。坐上去以后,他總是說,不急不急,慢工細活擦亮點,我多補一塊錢……唉,你們也不容易啊。俞教授的皮鞋像鏡子一樣,可是還擦得勤快。呂大萍告訴老柴,那是因為俞教授跳舞的時候,喜歡把鞋擱到舞伴的裙子底下,照照人家底褲是什么顏色。老柴不信,他覺得呂大萍老喜歡說人家不正經(jīng),從而表明自己是正經(jīng)女人。
這天俞教授坐到離老柴最近的一個座位上,想和擦皮鞋的女人說話。女人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埋頭擦皮鞋。俞教授很無聊地看看女人,又看看老柴,自言自語起來,說到兒子的事。
俞教授的說法和老計說的差不多。他兒子確實進了中央一個機密部門,很多年見不著一次面。俞教授說話的時候嘆了好幾口氣。在他嘆氣時,老柴不經(jīng)意瞥去一眼,突然看出來了,俞教授的表情深處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而是隱藏著一種洋洋得意。他正向別人炫耀這個兒子,這一點,修單車的老計是看不透的。
俞教授又問老柴,咦,怎么不見老計?老柴說沒來,可能老病又犯了。呵呵,老病,腰子上的病。俞教授把話題轉(zhuǎn)向老計,說老計的兒子媳婦對老計挺不好,嫌他是個累贅,雖然還一屋子住著,但都分了灶吃飯。所以老計這么一把年紀,身體又差,還要勉強支撐著干活
老柴相信俞教授說的話是真的。老計每天收了攤都是很大一摞東西,都是他本人推著回去,從沒見兒子來幫幫忙。俞教授往下說什么他沒聽進去,腦袋像被馬蜂蜇了一樣,疼痛并奇怪地明了起來。他也暗自嘆一口氣,老計說的那些,仔細一推敲,都是靠不住的。現(xiàn)在對兒子再好又有什么用,遠香近臭,將來住在一起,他遲早會把我當累贅,會跟他的婆娘一個鼻孔出氣。老話說得好啊,父望子成龍,子望父成仙。
他把老計和俞教授做了個對比,得出的結(jié)論是顯而易見的,老計的日子,沒法跟俞教授比。俞教授沒兒子照應(yīng),日子照樣過得不錯。再過幾年跳不動舞了,花錢請個保姆照應(yīng)起居。鄉(xiāng)下來的保姆,俞教授也要偏著腦袋挑,挑個模樣好的,眉目里潛藏得有騷情的。他兒子在大地方上班,所以他膽氣很壯,敢去菜場捏女人的手,隨便捏,像捏包菜頭一樣。俞教授老臉都不要了,其實是一種氣派。一般的人,比如老計,你讓他去不要臉,他也沒那股膽氣……
——你把書都擦破皮了!這時候,呂大萍把臉盆舉在老柴耳邊敲了一響,才把老柴從那些亂如葛麻的問題中扯回來。那書皮真被擦破了。上面印著一個外國騷貨,雙手抱住后腦勺,兩側(cè)的胳肢窩都往前面攤開,擺出勾引男人的姿勢。老柴手里的抹布把外國騷貨的臉皮擦破了,回頭擺在攤子上,折了品相,就不好賣了。
但老柴這時候已不在乎少賺塊把的問題,他心里塞滿更重要的事情。他看了看呂大萍銅盆般的屁股,心想,她已經(jīng)是那種女人了,我怎么還能期盼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老柴進一步明確了那種見解:只有李國比誰都強了,去到大地方變成個牛皮哄哄的狠人,自己才好吐一吐這口污濁的王八氣。
老柴開始擦拭另一本書。他記得,以前整理舊書時,順手翻過一本殘破的書,大概叫《厚黑學》,一個李什么吾的人寫的,里面有這樣的說法:有本事的人,往往不能太有良心;而良心好的人,往往干不出大事情,很柴。
想把那本書再仔細看看,但找不著了。老柴忽然明白,要想把李國變成一個有本事的人,以前種種親情教育都是錯誤的,沒必要討好這個孩子。只要李國有本事,變成一個狠人,
變成操著印把子的人,變成簽個字就能吃通街的人,即使現(xiàn)在讓他恨自己,也是劃算的。
2
以后幾天,老柴等著李國來問自己要六塊錢。他打定主意,不給錢,一分都不給,而且如果李國撒嬌發(fā)脾氣什么的,就當機立斷摑他一巴掌,要打得響亮。要轉(zhuǎn)變針對兒子的一貫態(tài)度,非得從這一巴掌開始不可。
結(jié)果李國就中計了,老柴醞釀已久的那一巴掌毫不含糊扇了過去,扇個正著。李國捂著臉蒙了半天。因為他聰明,所以老在懷疑這不是真的,老柴不可能動手打自己。
打了以后,老柴才意識到,自己雖然性子柴了一些,但骨子深處還是有狠勁的。他一點也不后悔打了這一巴掌,還理直氣壯拿眼睛杵李國,讓他曉得,挨了活該。
呂大萍聽見李國的哭聲,就跑來了。說:你柴你還長火氣了?老柴就說,我不讓他去上網(wǎng)了,還要花錢。這孩子真不懂事,不體諒人,不打都不行。一說到錢,呂大萍就改變些態(tài)度,她覺得不給李國零花錢是應(yīng)該的。
老柴正好找呂大萍商量,要把李國送到俞教授那里讀國學啟蒙。呂大萍正在弄自己的糙頭發(fā),不懂是怎么回事。但一聽要送給俞教授當學生,就把頭搖幾搖,說,把李國送給老流氓去當學生,那還不變成個小流氓?這不是我們正經(jīng)人家做的事!
老柴心里就冷笑起來了,想到:好啊,呂大萍,現(xiàn)在你又當自己是正經(jīng)人了。但表面上,老柴不掛出任何表情。他知道要達成心中的想法,必須到呂大萍身上拿錢。呂大萍把他賺到的錢都攥著。他解釋說,大萍,這是兩回事,人品是人品,學問是學問。俞教授一肚皮學問,國學,你懂嗎?比語文課還高級幾個檔次。再說,給他膽子,他也不敢教李國去捏女人的手,這事他自己陰著干。他要是敢教,我就敢用菜刀割他舌頭。
呂大萍呲牙一笑,說,老柴,今天你好像尿性子長起來了啊,蠻多想法的樣子。
呂大萍自然聽不懂。其實老柴也未必懂,白天擺攤時,剛聽俞教授說起的,回到屋里就現(xiàn)買現(xiàn)賣。呂大萍雖聽不懂,但她也曉得這事壞不了,說不定這國學是個掙錢的好門道。掙體面錢,老柴和呂大萍是從來都不敢想的。俞教授很有錢,買菜從不還價的,女人見他來都高喊高要,俞教授懶得還價,把一張整錢遞出去讓女人找,女人把錢遞過來,他就捉女人的手。呂大萍每天把菜批出去,不零賣,要不然呂大萍也樂意俞教授到自己攤位上買菜。
老柴說,隨你怎么說都行,反正我打定主意了,李國以后要有個好奔頭,現(xiàn)在就不能比別人家孩子少學習的機會。
呂大萍說,我曉得我曉得咧,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呂大萍在電視里看到了這樣的說話,擺到這里,還挺合適。她又問國學怎么個學法,是不是像學鋼琴的要買一臺鋼琴,學琵琶的要買一把琵琶?呂大萍一顆心就懸了起來。但老柴說,都不要,只要把李國送到俞教授那里聽課就行。
呂大萍說,就這么簡單?
老柴點了點頭,他問清楚了的。
白天,老計病好了又來擺攤,他告訴老柴,俞教授在家里開個什么補習班,專騙小孩的錢。也怪了,補英語啊補藝術(shù)啊蠻多人去,這不奇怪。俞教授以前師專教語文的,開一個班,竟然也擠滿了人,每天都在屋里咿里哇啦背古書,吵死了人。聽說,一個月有好幾千塊錢賺頭。
老計說到俞教授,從來都有點不屑。
老柴卻聽得動心了,等俞教授來擦皮鞋,就專門走過去,敬一支煙,問俞教授開的那個班是怎么回事。俞教授這人是色了一點,但脾氣好,跟誰都有話說。他還抽老柴遞過去的廉價香煙,不嫌棄,吧唧吧唧大口地抽,讓老柴感覺俞教授其實平易近人,不拿架子,蠻實在。俞教授告訴老柴,國學啟蒙,說起來也簡單,就是恢復(fù)解放前的教法,從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背起,把小孩照老一套熏陶,開口閉口也講之乎者也已矣哉。老柴就不明白了,說現(xiàn)在學這個還有用嗎?俞教授撇了一下嘴,告訴他,你這就不明白了。這是一種趨勢,一種潮流,大城市都悄悄搞起來了。明白人都送兒子學這個,不學英語。為什么?現(xiàn)在老外都想學漢語,學我們的話。國學學好了,直接往外邊放,給外國人當老師,教他們學講我們的話。你教他說一句“他媽的”,他也要往你手里塞美金,還跟你說謝謝。
老柴說,真的?
俞教授說,我騙人?你去我那里看看,縣長都把崽放給我?guī)А?h長不是聰明人?我看哪,人有眼光和沒眼光,真的是兩回事。
老柴雖然有些心動,但又覺得國學并不適合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李國學得一些手段,以后人堆里謀生,伎倆要比別的人略多一些,這樣,混職位搶座次就占強。如果背了一腦袋古書,人不免是有些迂腐的。
俞教授的皮鞋擦好了,付了錢,也不慌著走,蹲在老柴的攤位上和他扯談。當他聽明白老柴的想法,就呵呵地笑了。他說,要是你想讓孩子學這個,那正好到我那里去。要說學科學技術(shù),國學是短了一截,但要說計謀韜略,恰恰就是國學的長處了。
往下俞教授說了一堆玄乎的話,老柴聽得不太明白。俞教授還主動掏了煙遞給老柴,讓他邊抽邊聽,有助于理解。老柴聽出個大意,是說中國的歷史最長久,沒斷過根,而且打過的仗也是最多的,免不了催生出許多謀略,都記在一些書上了,而這些書,也正是國學要學的范疇。
看著老柴被煙熏了一陣,臉上仍顯得恍惚,俞教授就琢磨著要找個淺近的例子,讓這個書販聽懂。于是他吧唧著嘴,跟老柴說,李先生哪,《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你總該曉得吧?
老柴點點頭。俞教授說,讓你孩子來,保證不出一年,他就能讀這些難讀的書。你想想,這些書里寫的不全都是計謀韜略么?老柴眼睛就亮了,這兩本書,他一直想讀,讀起來也有滋味,但讀后頭皮很痛,里面有很多搞不清白的地方,攪得腦子發(fā)暈。
他想,要是李國這么小就讀得下這些磚頭書,那真還不是一般的本事。他說,準行么?現(xiàn)在李國喜歡看《故事大王》。
俞教授說,我也不一口說死,怕你覺得我吹牛皮。我還得問一問,你兒子能力怎么樣——也就是說,聰不聰明。別到時候我渾身本事都弄了,他腦子不夠轉(zhuǎn)數(shù),接受不了,那是沒辦法的事。
不會不會。老柴趕緊說,我家李國剛上二年級就會查字典,隨便問他什么字,他都查得到,手腳飛快。
絕對是可造之才。俞教授下了個定論,又說,那你還擔心什么,我是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來了什么都不要添置,不像學器樂這么花錢。只要他人來就行,書全都用我的。
老柴被俞教授說來了興致,問他學費要多少錢。俞教授果然一肚皮策略,不肯一口說死,而是慢悠悠地說,沒個準數(shù)。我也是有脾氣的人,一般家庭的子弟我收四百,一個月四百——縣長把兒子送來,我要五百。縣長跟我說,好像別的人都四百啊。我就說,是,我定的價是五百,遇到下崗職工的子弟,減免一百。劉縣,你不可能要求自己跟下崗職工一樣待遇吧?縣長就沒話說了,朝我笑一笑,乖乖抽出五張老頭票送到我手里。
老柴撅起拇指說,俞教授,現(xiàn)在的社會就應(yīng)該多有幾個你這樣的狠人。
俞教授說,你把崽帶過來,我只收三百。
星期天全天都來,兩餐飯我包了。說完還遞老柴一支煙。老柴抽著這煙,腦子很熱,扭過臉看見老計,老計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嘴角蠕動著仿佛要說話,硬是沒說。老柴也管不了太多,他想,老計對俞教授有看法,是老計自己的事。他只管把兒子李國改造成一個有國學的人,有本事的人。
老柴打定了的主意,是不容易改變的。他循著記憶想把俞教授說過的話都擺給呂大萍聽,但嗑嗑巴巴,越說越亂。呂大萍打起哈欠,難得耐心地聽了好久。老柴說話的同時,心底也明白如鏡,知道呂大萍這幾天顯得這么溫順,換一個人似的,不是沒有原因。他趕緊不去想這事,繼續(xù)慫恿呂大萍把三百塊錢掏出來。
呂大萍就掏錢了,拖拖沓沓不太爽利,但畢竟掏了出來。事情進展比老柴想得順當一些。老柴心情由此好了起來,看著錢上面印著那個紅光滿臉的老人,仿佛也在淺淺地笑著。
老柴等著李國回來,等著征詢他的意見。這也是個圈套,要是李國不答應(yīng),老柴的手掌又會照他臉上貼去。老柴覺得,反正已經(jīng)開張了,多打幾回也無妨。
但這回李國聰明了,沒有落入圈套,很快就把頭點幾點,同意去聽課。點頭時,李國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老柴的手。
老柴把手插到褲兜里,心想,這崽子太精了,太曉得吸取教訓了,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
3
老鋸經(jīng)常來老柴租住的屋里,找呂大萍打牌。要是老柴在,他就說,老柴,我們?nèi)齻€人一塊擼吧。老柴不喜歡玩牌,他知道兩口子里只要有一個愛打牌,即使耍一點小錢,家道就興旺不起來。兩個都去打牌,這家肯定垮掉,這種事村里發(fā)生得太多了。
老柴從來沒看見老鋸出去做活,但家里好像不缺錢花。老柴去他租住的屋里下過棋,他家里什么都有,轉(zhuǎn)的轉(zhuǎn)響的響,地上還鋪了拆裝地板,進門要換拖鞋。這哪是城郊出租屋能有的樣子啊?老鋸?fù)耆梢缘匠抢镒夂靡稽c的房子,兩居或者三居,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但他不去。老柴看得出來,老鋸不去的目的,八成是要打這一帶錯錯落落幾十間出租屋里女人的主意。
老鋸個頭不高,還瘦。老柴個頭比老鋸大兩圈,而且微微地胖。這是因為,住進出租屋后就不能像農(nóng)村一樣養(yǎng)豬了,每天吃剩的飯菜,老柴舍不得浪費,只好把自己肚皮當成潲水桶,悉數(shù)裝下。雖然吃得糙,老柴還是胖起來。老鋸吃得好,反而一直很瘦。像老鋸這樣長著瓦刀臉,上面掛一對斜眼的精瘦男人,看上去都顯得尤其兇悍。這種悍氣是隱而不發(fā)的,那天撞著那事以后,老柴挨近老鋸,才明顯感覺到老鋸身上游走著這股氣息。在佴城方言里,把“倔”讀成了“鋸”。老柴剛住進來時,老鋸就被別人叫成老鋸了。老柴不曉得老鋸綽號的得來,是否與他的性格有關(guān)。
“鋸”在方言里,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搞那種事。這實在沒辦法,很多動詞從佴城人嘴里蹦跶出來,都會帶有曖昧的含義,比如說弄、鉆、涮、掏……相對而言,鋸這個字與那種事的關(guān)聯(lián)是非常形象的。要是扯開大鋸,不也是兩個人一上一下,你來我往,互相配合,最后都弄得大汗淋漓么?
因此,老柴尤其看不得老鋸那只鼻子。老鋸的鼻子嵌在那張瓦刀臉上,大得很不合比例。以前在村里,老柴就多次聽人說過,鼻子大的男人會鋸女人。男人鋸女人的本領(lǐng)都呈現(xiàn)在那只鼻子上。反過來,女人也喜歡被鼻子大的男人鋸。在老柴的屋里,要是老柴盯著老鋸看,老鋸就會陰陰地笑起來,拿兩柱眼神回敬老柴。老柴要說話他也答話,老柴不說,他也不說。
老柴試了幾次,且有心要把對方的眼光摁下去。但每次,都是他先把眼光撤下來。這是毫無辦法的事,老柴的眼光和他身上的肉一樣,比老鋸的軟一點,扛不住。老鋸不停地和呂大萍打擼擼牌。這是撲克牌所有玩法里頭最簡單的花樣,老鋸總是一次次被呂大萍擼得精光。每光一次就輸兩塊錢。老柴看得出來,老鋸不至于輸這么多,他打牌時總是打著哈欠,心不在蔫的樣子。
呂大萍的心里當然就更知道了。
李國已經(jīng)去俞教授那里學國學了,每天晚上老柴把李國送去,要讀兩個小時的書,間或還練練毛筆字。俞教授親自寫范字,然后讓李國用毛邊紙附在上面描字。每描上三回,范字的筆畫也因浸墨而長滿毛了,不能用了,俞教授就再寫一張范字。老柴會陪著李國在俞教授家里呆滿兩個鐘頭,看著一個個字在李國的筆下面長出來。雖然筆畫老有使不上勁,湊不到一處的感覺,像一個個被車輪碾散的人,老柴還是覺著很舒坦。
陸陸續(xù)續(xù)去了個把月,一個星期天下午,回家路上,李國說他不想去了——學不到什么,而且也沒什么用。爸,我想學英語。我們班已經(jīng)開始學到第二冊了,我英語學得比別人都好。
老柴不慌打斷兒子的話。這一個下午,他也找不到什么感覺。毛筆字寫得再好,也只能過年時在街上賣賣對聯(lián),沒有出息。背書那事,著實傷神費力,枯燥無味,老柴看著李國背書時難受的樣子,自己心里也很苦。李國說起了英語的好處。老師跟他們講過的,現(xiàn)在他把這些道理說給老柴聽。他記性好,講得又簡單,老柴完全聽進去了。
接下來李國背起自己學了的單詞,翻譯給老柴聽。接下來又背了一些英語會話。老柴聽著,英語讀起來很快,鳥叫一樣,聽著舒服;而跟著俞教授讀古文,慢條斯理,抑揚頓挫,慢性子都要被拖病。
本來老柴已經(jīng)心動了,他還想到,每個月花三百塊錢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沒把李國帶成材,就虧大了。但也得怪李國自己太聰明了,他見老柴有些松動,就想著要多添把火,多補一針,鞏固鞏固。
李國說,爸,我學得快,老師已經(jīng)教我背趣味英語里面的句子了。那很有難度,但我背下來不少。
老柴說,哦,你讀兩句我聽聽,有多難。李國清清嗓子念了一句,I can a can can a can.老柴聽得一愣,心想這洋文讀起來怎么嗑嗑巴巴?再一想,李國不是說有難度么,所以讀起來就拗口。問李國是什么意思,李國告訴他,意思是我能把一個罐頭放在另一個罐頭里。老柴就說,好,這手本事是絕活啊,兩個一樣大的東西怎么互相裝?老柴來了興趣,要李國再念上一句。于是李國又念了:I saw?saw saw a saw inasawmail.
念完了李國主動翻譯說,這意思是,我看見一個鋸木工在鋸木廠里鋸鋸子。
在鋸木廠鋸什么?老柴聽清楚的,還待證實一下。
鋸鋸子。saw有很多個意思。
鋸……鋸子?老柴心情轉(zhuǎn)眼間又變壞了,根本容不得他去挽回。他仔細看看李國,李國的臉上似笑又非笑,仿佛隱含著什么奧義。鋸匠鋸鋸子干什么呢?老柴眼前泛起一層陰暗的霧障,他想,這話分明是另有所指,鋸匠肯定在鋸別的什么。他有點悲哀,心想莫非李國也看到了什么,拐著彎貶損老子來了?再定睛一看,孩子的眼里是一種賣弄的神情,此外沒別的意思。
要是有別的意思,老柴一個耳光又摑過去了。他發(fā)現(xiàn)打兒子也是容易上癮的事,而且聽著耳光響聲的那一剎,他忽然就覺得自己不那么柴了。
老柴說,先不說這個,回去。李國就弄不
明白,老柴怎么說變又變了?
既然老柴沒改變讓李國學國學的主意,當天晚上,李國還得寫毛筆字。一個星期,只這一晚不要去俞教授家里,李國本來想去上網(wǎng),但老柴不讓。
李國臉色突然顯得很焦急,他說,我網(wǎng)上有個老婆,要是老不看見我,她就會和我離婚。
老婆?老柴本來想去揪李國的耳朵,卻憋不住笑了出來,一笑,揪人耳朵的勁頭就消掉了。他說,那就更不能去。快坐到桌子上,再寫兩張字。
李國寫字的時候,老鋸嘴角叼支煙,踅進來了。唯一的桌子被李國占用,旁邊坐著的老柴還趕緊把膀子攤開些擱在桌子上,老鋸怎么找都找不著打牌的地方,于是鼻孔翕張有聲,悻悻然的樣子,卻不想馬上離去。他說,字寫得真丑。
老柴不樂意了,說,他剛練幾天,俞教授說能這個樣子就很不錯了。老鋸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范字本身就寫得不好,李國還照著描摹,遲早要把手寫壞。一旦手寫壞了,定型了成體了,再糾也糾不過來。
老柴看不出俞教授的字有什么不好,他覺得很好,方方正正。他說,老鋸,莫非你很行?老鋸仿佛等著這句話,抓過李國的筆,在毛邊紙上隨意地寫起來。他寫了這么些字:李圖呂大萍李國劉澍居……
老鋸的字果真寫得很好,老柴縱是不蠻懂書法,一眼也能看出字里行間的氣象。老鋸把筆還給李國,不經(jīng)意地沖老柴笑一笑,這才揚長而去。這時,老柴突然拿定主意,仍舊讓李國把國學讀下去,花一年的工夫,把字寫得非常好。并且一年以后,李國無論如何要啃下大部頭的古典小說。在別的孩子還在看《故事大王》的時候,李國就能攥著《三國演義》吧唧吧唧地讀了,老柴心想,這樣的事該是多么的暖心舒胃啊。
每個月三百是有些支撐不住,俞教授主動讓了五十。但老柴受不了這個數(shù)目字,說,二百六吧,加十塊我認了。
老柴要呂大萍去打聽打聽,老鋸在做什么生意,好像賺了蠻多錢。老鋸的老婆麗珍在城北菜市用松香幫雞鴨脫毛,肯定賺不了幾個。呂大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鋸他是木匠,使鋸的。老柴說,他是木匠,但一直沒干木匠活,肯定找別的事做。你是不是知道?呂大萍說,你講鬼話哩,我怎么會知道?老柴認定呂大萍知道些什么,但她不肯一口說出來,假惺惺地說到時打聽打聽。
呂大萍一個星期以后才跟老柴說,打聽到了哎,老鋸果然沒做木匠活。他在做拍磚的生意。他們有一伙人,每年只干幾次活,都要到遠一點的市縣去拍人,很有錢賺。老柴整理著手頭的書,鼻孔哼了兩聲,表示在聽。呂大萍往下又說,聽說老鋸拍磚的功夫在他們那一伙人里頭是最好的,要拍死誰就拍死誰,要拍暈誰就拍暈誰。他們一伙二三十個人都叫他大師兄——比他年紀大的人也不敢跟他稱大,以后你少惹他。
老柴說,呂大萍,你這是什么意思?
呂大萍說,沒什么意思,幫你提個醒。
老柴說,我吃飽了沒事干是嗎?我為什么要去惹他?
呂大萍說,那就好。然后呂大萍到隔壁打麻將去了。
當天晚上,呂大萍說“那就好”三個字的樣子反復(fù)在老柴腦海里打轉(zhuǎn)。按說呂大萍看到什么苗頭,應(yīng)該憂心忡忡多囑咐幾句才是。但這么輕描淡寫就過去了,呂大萍顯然認死了老柴不敢造次。
老柴醒來的時候就打算去報案。那事情簡單,撥個電話,就有公安局的人來找老鋸的麻煩。一旦打定主意,老柴成天都過得不自在,心里壓了一塊磚一樣,沉沉的,尿也比以往多憋出幾泡。到晚上,他要去打電話——他曉得報案的電話是110。但轉(zhuǎn)了離住處最近的幾處IC卡電話棚,老柴都不敢把電話卡往機子里插。他覺得光線太亮了,人太多了,自己這種從不打電話的人去打電話,就會非常顯眼。轉(zhuǎn)了半天,他心里面都淌油汗了,才曉得,報個案并非撥三個號碼這樣簡單。
老柴打算明晚走到城西去打電話。
老柴去到城西,安穩(wěn)的感覺就多了,不再擔心熟人碰見。找到第一個電話棚,他就把電話卡插進去。電話卡是從地上撿來的,面值是五十元。他撿起來,純屬無聊往電話機里插去,發(fā)現(xiàn)竟然還剩余八角錢。報案用不著說幾句話,老柴心想八角錢應(yīng)該夠了。
電話一打通,那邊就有人接。老柴兩眼看著路上的行人,壓低聲音飛快地說,警察同志我要報案我要揭發(fā)老鋸拿磚頭去拍人腦袋然后搶……
接電話的人說,同志你慢點,不要慌,我好做記錄。老柴咽了一口唾沫,把從呂大萍嘴里聽來的事講給了警察。并告訴警察,這個老鋸住在城北坪垅居委會管轄的瓦渣弄四十六號,里面有十幾間出租屋,門上沒寫號,但容易辨認。十幾間屋,老鋸那間掛著淡粉色絨布窗簾,上面印得有大熊貓吃竹葉,看著像是一面床單……白天,老柴故意到老鋸的門口轉(zhuǎn)了幾圈,看得真切。警察好像不忙著落實這個,只問,老鋸大名叫什么?
叫劉什么鋸,中間夾著一顆筆畫蠻多的怪字,我想不起來了。其實老柴不認得,忽然后悔,來時應(yīng)該叫李國查查字典。
警察又問,發(fā)案具體的時間,地點?有沒有同伙?老柴沒聽明白。警察只得跟他解釋,就是說,他哪天在哪里用磚頭拍人,是一個人拍的還是幾個人一起拍的。老柴就蒙了,據(jù)實說,反正不是在佴城,出到別的地方做的案。我都是聽呂大萍說的。呂大萍是……
警察有點不耐煩了,打斷了問,你并沒有親眼看見?不是在佴城做的案?你說的呂大萍是誰?
呂大萍是我婆娘。老柴說完這話就后悔了,他想,別人追問呂大萍知道怎么辦?老鋸把很多錢輸給了呂大萍,那都是贓款啊,會不會把呂大萍也牽扯進去?
但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警察沒有問得這么細。警察只是說,好的,我們會去處理。謝謝你向我們反映隋況。然后把電話掛了。
老柴也把電話掛好,正要抽出卡,發(fā)現(xiàn)上面顯示還是八角錢。找另外一個機子一試,八角錢還在,一分都沒有流失掉。走回去的路上,老柴總是恍恍惚惚,不牢靠。他明明是說了這么多話,怎么錢不見少呢?為了讓自己心安一點,他鼓足勇氣又撥了一遍110。接電話的人嗓音變了,剛才很細,現(xiàn)在是個公鴨嗓。老柴心里穩(wěn)妥些了,這才弄明白,原來剛才的細嗓門讓他感覺不抵實。公安局怎么可能招個娘娘腔呢?現(xiàn)在,這個粗嗓門讓老柴感覺穩(wěn)妥。
他剛一說案情,公鴨嗓就岔話說,我們知道了,你剛才已經(jīng)報過案了。
我報過案了?
報過了!公鴨嗓十分堅決地回答,又輕聲說,神經(jīng)病。然后他把電話掛上。老柴聽見一陣急促音。
老柴看看電話棚里的液晶顯示,八角錢的字樣還忽閃著。老柴撥出電話卡,感覺有點燙,就扔了。
接下來的幾天,老柴心子老是堵在喉管里,咽唾沫都有些發(fā)哽。他等著老鋸被警察抓走。據(jù)說老鋸跑得很快,這看得出來,老鋸人瘦,麻稈腿。但老柴對警察們是很有信心的。他們會把瓦渣弄兩頭先堵起來,支弄子也堵起來,任老鋸兩條麻稈腿再怎么跑,也會撞在槍口上。要是老鋸敢發(fā)鋸脾氣,公然反抗,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警察可以開槍。老柴甚至計劃好了,要是老鋸被抓進去,自己就搬到別的縣做生意,在老鋸出獄前回到老家,不怕狗
日的老鋸上門報復(fù)。
一連幾個晚上,老柴都沒有睡好,一躺上床就把耳朵支起來。他曉得,警察通常喜歡晚上摸黑行動。老柴很少失眠過,現(xiàn)在曉得睡不著覺不是滋味。呂大萍睡得很死,而且還會打鼾,打鼾的聲音還變來變?nèi)?。外面一直很安靜。這天又挨到半夜,老柴情緒來了,騷驢一樣亢奮了,一心想要做那事。但呂大萍掐都掐不醒。老柴只好抬腳跨到呂大萍的肚皮上去,一個人來勁。呂大萍還是沒醒,迷迷糊糊的時候,身體就一點點軟了,潮了。老柴把事進一步弄下去,這個騷婆娘竟然講起了夢話。那是在呼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鋸鋸,哎呀媽呀,鋸鋸……
老柴怕被李國聽見,只好捂住呂大萍的嘴,繼續(xù)把剩下的事干完。
白天,老柴免不了會在瓦渣弄里和老鋸撞上幾回。兩個人打招呼,就各自走開了。但老鋸分明感覺到老柴的眼神有些不對。老鋸成天看似魂不守舍的樣子,其實人很精明,能覺察到細微的變化。這可能和他一直干拍磚這事有關(guān),不多些心眼,哪天死在哪旮旯都不會有人事先提醒。打牌的時候,他問呂大萍,是不是跟老柴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呂大萍擼正得起勁,反問道,鋸鋸,有什么話是不該說的?老鋸看著呂大萍沒心沒肺的模樣,眼皮就狂抽搐了幾下。老鋸想,我的媽呀,偷誰不好,我怎么一門心思來偷她呢?真是被夜鬼打蒙頭了。
這天晚上老鋸把老柴堵在弄子里。老柴也變得警醒,老遠看見老鋸不對,在弄子里晃蕩,臉上是想事的樣子。煙抽得很用力。老柴麻起了膽子,一挨近老鋸就要打招呼,老鋸卻拍拍他,說;老柴,把擔子撂墻腳。老柴就照做了。老鋸就湊過來,用一只手掛住老柴的脖頸,顯出親密無間的樣子,由于老鋸個子矮一點,手臂掛上去以后,他的腳后跟踮起來一截。他說,老柴,柴大哥,你不會對小弟有什么看法吧?我們都是直人,有話當面說,我不怪你。我什么話都聽得進去,但是不喜歡人家背后講怪話。
老柴擺出很無辜的樣子,說,我沒跟人說什么啊,你聽誰說的?
老鋸很沉著地咝一口煙,又說,我?guī)湍闾醾€醒,我在公安局里有兄弟。
老柴心里立刻毛了起來,茫無目的地想,他兄弟是娘娘腔還是公鴨嗓?怪不得,他媽的報案都報不進去。他看不清老鋸的臉,光線已經(jīng)暗了。反過來,老鋸也看不清老柴的神色。
老柴死活不承認。他想,你知道了還問我?我死不承認,多磨去些時間再說。老柴的一顆心子在胸腔里甩了起來。老鋸聽見老柴說話都隱隱拖出哭腔了,這才稍稍安下心來。他想,我是不是做賊心虛了?
于是他把手從老柴的脖頸上取下來,又拍拍他肩頭,說老柴,開玩笑的。我和你開玩笑的。我只要看見公安局的人,就想拖槍打,哪會跟他們扯伙做兄弟。
老柴明白了,這狗日的使詐術(shù)。還好挺過去了,要是再詐幾下,老柴擔心自己會軟下來。老柴心里一陣后怕。
老鋸這時擺出蠻友好的態(tài)度,拔一支煙一定要老柴抽,還說了句對不起。老鋸說,柴大哥,你也別怪我不曉得禮數(shù),干我們這些事的,難免會神經(jīng)過敏。
老柴說,我知道,都不容易。
兩個人唏噓一陣,老鋸又說,不是我多心,你自己也蹊蹺。你讓呂大萍打聽我的事做什么?
這時候老柴已經(jīng)輕松下來了,曉得怎么應(yīng)付。他說,老鋸,我看你錢賺得多,想看看你走哪條門道,我也想學著點。我家李國讀書,要的是錢貼進去,日他媽老師個個都是無底洞。
是啊,算好我還沒有孩子。老鋸顯得知冷知暖,蠻坦誠說,可我這一行,也不容易,不是每個人都干得了的,你想學也未必學得到手。你為人還不錯,就是有點柴。
老柴說,要是沒有這個崽,混個一天兩餐吃米飯我就滿足了。但賣舊書得不到幾卵錢。你指點我一下,要是能多弄幾個錢用,我就叫你鋸師傅。
要是別人跟我學拍磚,叫我?guī)煾滴疫€未必答應(yīng),你不同,你還是叫我老鋸好了。老鋸說,李國這個孩子我也喜歡。我自己沒有孩子,所以就更喜歡李國。你提起李國,拿他當說話由頭,就是掐住我的軟肋了,我再推托,仿佛就不是人了。
路燈這時才亮起來,老柴得以看見老鋸的臉,果真是一副為難的樣子。
然后,老鋸又說,老柴,當個拍磚手,免不了要先去練練膽。我看不如這樣,你先跟我老婆麗珍去殺雞殺鴨。她攤子上每天都有殺不完的雞鴨,你多殺幾個,多見見血,說不定就把膽氣提起來了。男人嘛,膽氣都是有幾兩的,要是像你這樣老不拿出來用用,憋久了會憋成膽囊炎。
要殺多久?老柴這夜的心情一松一緊,到最后還是緊了起來。沒想到一頓話說下來,某些事情就弄假成真了。
老鋸說,那沒個準。你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殺到幾時感到膽氣壯了,對自己有信心了,再跟我打個招呼,我引你上路。
4
此后老柴真就放下舊書生意,去到市場的禽蛋行,幫老鋸的老婆麗珍打下手。以前麗珍請了一個農(nóng)村婦女,雞鴨魚都敢殺,開膛剖肚也沒問題,只是手腳毛糙,經(jīng)常捏破苦膽,做血凍時血里經(jīng)常摻和著雞毛鴨絨,吃得別人來投訴,讓麗珍頭痛不已?,F(xiàn)在老柴過來幫忙,她就把那個婦女辭退了。以前她每月付農(nóng)村婦女三百塊工資。換了老柴,每天只吃麗珍一餐中午飯,還不需包住,麗珍就開他四百五十塊錢。
老鋸?fù)砩线^來還偷偷地跟老柴兩口子說,老柴是個好勞力,四百五還是少了些,但跟麗珍這個不生蛋的母雞說不清楚。這樣吧,我每月多補老柴一百塊錢,這事不要讓麗珍知道。
老柴兩口子就點點頭。三個人交會著眼神,同流合污地笑起來。老鋸走后,呂大萍就夸贊地說,我老早就說過,老鋸是個好人,肯幫忙,你卻一直不肯信。老柴蠻多感觸地說,是啊,鋸鋸,哎呀媽呀,鋸鋸……他嘴里一不小心蹦出這么一句,然后牙幫子就咬緊了。這一剎,老柴忽然下定決心要學拍磚,要學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老鋸不就是仰仗著會拍磚,才敢一天吊著驢臉到處嗅女人么?都說衣是人的毛,錢是人的膽,在沒有錢的情況下,就要學會拍磚。
呂大萍咯咯地笑起來,她說,老柴,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
老柴滿含怨毒地朝呂大萍乜斜了一眼。呂大萍縱是再遲鈍,挨了這一眼后,馬上笑不出來了。隔得半分鐘,呂大萍覺得不對勁,她想我怎么能被這老柴嚇著呢?于是隨手抓一把刷子扔過去說,老柴,磚都沒摸就長脾氣了,是吧?
老柴只有壓住火,把眼光縮回去。一想李國在俞教授那邊也該下課了,趕快過去接這孩子。俞教授見老柴一次,就跟老柴夸李國一回,說這孩子是個人精,學什么都比同齡的家伙快一截。老柴也看得出來,沒兩個月,李國講話的語速慢了,喜歡搖頭晃腦了,習毛筆字也不須再覆著帖子描紅,而是進入臨摹的階段。
李國的突飛猛進,也讓老柴白天里殺雞殺鴨更加有勁頭。他雖然柴,但不怕見血,只消動幾回手,就輕車熟路了。他殺雞喜歡抹雞脖頸;殺鴨喜歡從鴨的后腦根子上下刀;殺魚只消往魚唇上面兩公分處用刀背一砍,魚還沒死,動彈得稍慢了,老柴就開始刮鱗。魚輕輕地顫動著身體,那魚鱗刮起來就更順手,鱗
片還到處亂蹦。麗珍覺得老柴這人很好用,那么大一堆骨肉,卻又很馴服,成天低眉順眼,指哪打哪,不嫌臟不嫌累。麗珍在老鋸面前也經(jīng)??淅喜?,仿佛撿到寶貝一樣。麗珍說好,老鋸當然也說好。
其實老柴有個訣竅,他把每只雞每只鴨每條活魚都想象成老鋸,這樣,殺起來就充滿了激情,錢雖然比以往賺少了些,但老柴日子還過得下去。
他發(fā)現(xiàn)麗珍確實比呂大萍漂亮很多。這也難怪,要是麗珍長得丑,老鋸怎么會看得上她?老鋸這種有能耐而且不要命的男人,指定要找長相好的女人。但老鋸為什么還要嗅呂大萍的騷味呢?老柴忽然想到,是不是麗珍不能生孩子,所以老鋸看上了呂大萍的肚皮,想借用一下?老柴有些恍惚,手上力道沒穩(wěn)住,一刀把一只活雞脖子砍斷了。麗珍也不發(fā)火,只說老柴你注意點,又換只鴨讓他殺。
老柴覺得麗珍這女人也比呂大萍有文化,懂禮數(shù)。麗珍說她只讀到初中畢業(yè),但老柴想,那比呂大萍強多了。呂大萍的爹用棍子每天逼著,呂大萍才勉強讀完小學三年級。老柴和麗珍成天呆在一起,眼光免不了會碰來碰去。麗珍是個愛笑的女人,而且做生意久了,嘴巴閑不住。天氣熱了起來,只穿單衣,有幾天,麗珍衣服里胸罩都沒戴,她不太在乎這些,貪涼。老柴那幾天尤其顯得干勁沖天,主動圍著麗珍幫下手。他眼光一不愣神就往麗珍的白褂子里面滑去,心想,老鋸,你鋸我老婆,我只是看看你的女人,我他媽還便宜你了!有了這想法,眼光就很用勁,仿佛要在麗珍的乳房上剜兩砣肉。他很眼饞麗珍的那兩個乳房,雖然沒有呂大萍的大,但老柴覺著大小合適。再說麗珍沒有小孩,沒哺過乳,所以乳頭還能翹起來。而呂大萍,乳頭被李國嘬得又細又長,拐了個彎耷下來,看上去像只剛鉆出地面的蚯蚓。麗珍慢慢有了察覺,原來這老柴也不老實,但她不惱,佯作不知道,整日里照樣嘻嘻哈哈。
有一天散了場,麗珍和老柴一起往回路上走。老柴扛著一個筐,而麗珍空著手。麗珍走路喜歡把手擺起來,仿佛解放軍出操一樣。老柴忽然感到下襠被麗珍碰了一下,還以為是她的手擺幅太大了。再走幾腳,同樣的地方又被碰了一下。老柴扭頭看看麗珍,麗珍把微笑含在舌頭底下,沒放出來。老柴就心領(lǐng)神會了,左右看看沒人,騰開一只手,把麗珍的一只乳房捏了捏。麗珍依舊笑著,把老柴的手輕輕拍開。老柴心里涌上來一陣甜蜜,一陣滿足。他想,這輩子,我老柴也不止摸過一個女人了啊。
干了一個月,麗珍給老柴開工錢,少了五十,只給四百。老柴怕她忘了,想提個醒,但上下兩排牙像被AB膠粘緊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事后他才想明白,被這個女人算計了。自己伸手去捏捏,她在心里記下一筆賬的。老柴就很窩火,心想一窩河蝦一窩蟹,跟著老鋸過日子,麗珍能是個好女人么?那以后老柴就學乖了,即使麗珍把衣領(lǐng)子敞在眼前,他也不往里邊瞟。
晚上去接李國,俞教授把老柴叫到一邊說話。俞教授說,老柴,學這國學,講究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光讀書不行。都學會以后,你這孩子才會是非常有檔次的人。下個月我要請個教彈古琴的,你最好讓李國也學一學。那琴太貴,租一架雜牌貨的話,一個月也要兩百多塊錢。當然,我也不想加重你負擔,你自己看著辦。
老柴也不多考慮地說,要學,讓孩子多學一門手藝沒壞處。
回到住處,老柴和呂大萍說起這事,呂大萍的臉色就很不好看。老柴這時也感到很不對勁,自己太相信俞教授了,沒想到這個知識分子也有很深的水,他的策略是把人當成肉先擱到砧板上,再慢慢割。他看看呂大萍,她沒牌打的時候,臉上就顯得迷糊,她越來越胖了。
老柴說,大萍,你應(yīng)該找點事做。每天你只去市場遛個把小時,就收工了,一天在家里睡覺,這樣不好,你會把身體睡垮的。
呂大萍說,那好,你去幫我找個事做。
有現(xiàn)成的。老柴說,俞教授的愛人去北京了。他們的崽忽然打電話說結(jié)婚了,娶個婆娘都要生了,需要兩老過去幫著照應(yīng)。俞教授走不開,他愛人獨自過去幫忙。他遲早要找個人幫著打理家務(wù)。我先跟他說說,你過去幫他。這老頭蠻多錢。
呂大萍說,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他抱住我亂摸怎么辦?
老柴示意呂大萍小聲點,李國還在小套間里背書。他走到門邊看看李國并沒有被驚動,便又走回呂大萍的身邊說,你沒長腦殼啊,就怕他不摸。他要是敢摸你,你就問他借錢,他不敢不借,這樣的錢借過來,是不用還的。
這樣的話你他媽都說得出口!呂大萍擺出異常憤怒的樣子說,老柴你簡直不是人!
老柴也怒了,但依然壓低了聲音說,呂大萍,我平時裝苕也就算了,你別當我真的不知道,現(xiàn)在又擺正經(jīng)了?誰摸不是摸啊,讓俞教授那種體面人摸了,起碼還摸得出經(jīng)濟效益,虧不了許多。再說,俞教授一把年紀了,未必還能鋸死你?
說這些話,老柴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但又千真萬確從他嘴里說出來的??礃幼樱粋€月殺了幾百只雞鴨,真的能改變一個人性情,老柴不免有些得意。
呂大萍先是擺出難以卒聽的表情,一口唾沫就吐了過來。聽完,她忽然看透一切似的渺茫地看著老柴說,好啊,既然你都無所謂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未必我比你還柴?老柴用手揩去臉上的唾沫渣,并且說,這就對了。他擠出欣慰的笑容。
呂大萍又說,你殺了一個多月,膽氣應(yīng)該磨出來了吧?不要老是給肖麗珍打下手,早點去拍磚,早點賺錢。
老柴說,我覺得應(yīng)該差不多了。
第二天,他把這事講給麗珍聽,麗珍有些失望地說,你把這幾天干完吧,補足兩個月,我也好給你開工錢。老柴就拼命點了點頭。雖然麗珍看得摸不得,老柴還是不大舍得離開她。只消挨近這個女人,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雞鴨的血腥味,麗珍身上還有一種很好聞的女人味,淡淡的。十多年前,老柴在呂大萍身上聞見過,現(xiàn)在早聞不見了。
麗珍給老柴開工錢那天,早早地收了攤子,有送上門的生意都一概推了。她說要請老柴喝茶,就近去了一處茶館,上了樓徑直往包房里走。老柴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包房很大,墻上還開得有兩個門。一個門里是能洗熱水澡的廁所,另一個門里擱著一張彈簧床。
他偷偷地掐了自己幾把,提醒自己到時別暈頭,要不然,這一個月四百多塊錢,會被麗珍這個面慈心狠的女人盤剝光的。
而麗珍做事總是出乎老柴的意料,她很爽利地掏出五百塊錢,說上個月少了你五十,當時身上不夠,現(xiàn)在補上。之后她又掏出一百說,老柴,買條好煙抽一抽,補補身體。
老柴拿不出膽子去接錢,麗珍就嘲弄地說,錢都不敢接,你還能去拍人嗎,老柴?你跟老鋸不是一號人。
老柴聽得很羞愧,把那一百塊錢也抹進口袋里。麗珍本來還在微笑,轉(zhuǎn)瞬間,卻又顯得非常憂傷。她招招手說,老柴你坐過來,挨著我坐,我心里煩躁得很。老柴這時候膽子忽然大了,攏過去挨著麗珍坐下來。麗珍就捉住老柴的一只手,揣在自己胸口上。她說,老柴,你雖然有點柴,但絕對是個好人,你這人膽氣不夠。
老柴說,我怎么膽氣不夠?
麗珍說,我擺在你面前,沒別的人,你都不敢鋸我,但老鋸就敢,難道你就不想找點平衡么?你家呂大萍……
別說了。
呂大萍哪點比得上我,不就是會生孩子嘛!俗話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肖麗珍你不要說這個事了。老柴近乎哀求地說。他有點想哭,當然不會真哭出來。麗珍依舊是笑,說你還想拍磚呢。
兩個人不停地喝茶,茶很苦。過了半天,麗珍又說,老柴,我也不瞞你,我不想跟老鋸過了……
老柴說,哦?
有個詞叫雙贏,你懂不懂?麗珍話鋒一轉(zhuǎn)。提語文的問題來了。老柴說不懂,但他相信李國一定懂。
雙贏就是,怎么說呢?麗珍自己也有些抓瞎。她畢竟是修雞鴨毛的,而不是語文老師。憋了好一陣,她說,打比方說吧,兩個聾子結(jié)了婚,兩個瞎子也結(jié)了婚,這兩家日子過起來都很麻煩。要是互相調(diào)換一下,聾子和瞎子配在一起當夫妻,一個湊耳朵一個湊眼,那么,做什么事都方便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麗珍覺得這個比方打得非常的好,簡直把事情都說穿了,但老柴還是不太明白,麗珍只有嘆口氣,拉下臉攤了底牌。她說,老柴,我看你是個實在人,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人。我和老鋸生不出孩子,我去醫(yī)院檢查過了,什么問題也沒有,但老鋸這人太強橫,死不承認,也不敢去檢查。不如,你讓他和呂大萍過吧,把李國讓給他們。我?guī)湍闵粋€。
見老柴一直捧著茶杯喝茶,不做聲,麗珍就問,難道我還比不上呂大萍嗎?要是你愿意,你跟老鋸說一說,他肯定干。
老柴還是不做聲。他心里想,你是比呂大萍好,長得好,人還能干。但是我能把李國讓給老鋸么?肖麗珍,你也未免太會做生意了。說不定還是老鋸讓你來游說我的。
麗珍看出來了,老柴根本沒這個心思。她心里一寒說,好吧老柴,就當我什么也沒說過。這個漂亮的女人沖老柴嫣然一笑,抬起屁股走了。老柴心里有點亂,想想李國,就不亂了。
5
老柴相信自己膽氣壯了不少,就去跟老鋸學拍磚。老鋸當時正坐在屋里想事,有空閑。他把老柴看了看說,嗯,你眼里斂得有一層逼人的兇光了,這說明你練膽氣練得很扎實。
拍磚的技藝其實很簡單,但學之前有些規(guī)矩較繁瑣,要認祖師爺,還要先背熟一大堆口訣。
老鋸告訴老柴,拍磚這一行,敬的祖師爺是黃蓋。黃蓋這人,老柴是知道的,他在農(nóng)村干活時就讀過《三國演義》,記得黃蓋是耍大刀的,劉備手下五虎將里老眼昏花的那一個。他問老鋸,黃蓋是耍大刀的,怎么成了拍磚手的祖師爺?
老鋸說,這不能懷疑,我告訴你是,你就要相信。要是心不誠,就學不會拍磚。這也沒什么道理可講。呂洞賓明明是打狗賣肉的,卻成了剃頭匠的祖師爺。
老柴就不說話了。老鋸叫來幾個人,都算是老柴的師兄,然后把門關(guān)上,在屋內(nèi)掛出一張白描的畫像。果然有些年月了,畫像用的紙一片煙黃。上面的那個人就是黃蓋,長了幾綹胡須,渾身穿著鎧甲,手里高高擎起一塊磚,一副馬上要砸下來的架勢。
磕了半天頭,燒了香以后,老鋸就傳他拍磚手的《遁身咒》。咒語太長,老鋸說,回頭你可以抄下來背。當天,老柴只記得開頭幾句:
左手排祖師訣,右手擎大金磚,觀看師父敕。其咒云:
過香一道,祖師照變。
過香二道,吾師照變。
過香三道,吾身照變。
弟子赤心不二,萬呼萬應(yīng)。
隔山呼隔山應(yīng),隔水叫隔水靈。
弟子頭上三魂,腳底七魄。
真魂本命,攥在師父手心。
人看不知,鬼看不見。
即便孫猴來了,亦無跡可尋。
老柴記口訣的時候看了看老鋸叫過來的那幫人,個個面色不善,冷冷地盯著老柴。老柴擠進這行,按他們的說法,老柴是從他們碗里邊刮油。等拜師的諸多事項都辦完以后,老柴要到館子里面先請諸位師兄撮一頓酒。
到了這個地步,老柴只有聽老鋸的。老鋸蠻講義氣,當天吃酒的錢他偷偷幫老柴付了。那幫拍磚手喝得醉眼昏花,雙頰酡紅,沒出酒店就嚷著,好久都不出去拍人了,手癢,現(xiàn)在就上街上拍幾個人玩玩。老鋸也喝了很多酒,他比任何人都喝得多。但他一點也不亂,眼睛鼓凸出來,把桌上每個人都瞪一跟,然后說,發(fā)酒瘋是吧,想拍人,先撿兩塊磚和我單挑。誰能把我拍暈過去,誰再上街拍別人。
一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老鋸還兇巴巴地說,都收斂一點,不要以為自己會拍磚就很了不起。拍磚這事,是拿來掙錢的,不是拿到街上嚇唬人的,都給我坐下來!
所有人坐下來以后,老鋸又叫來一瓶酒,斟酒前點了兩個人的名字說,你倆今天不能再喝了,你們喝太子奶。那兩人吧唧著嘴,不太情愿。那一刻,老柴才發(fā)現(xiàn)老鋸的確是個狠人,關(guān)于老鋸的那些傳言都屬實,他忽然有了佩服老鋸的心思。
改天,老鋸真正說到技術(shù)要領(lǐng)了,卻是相當簡單。他說,老柴,你只須把磚的一個棱角磨圓了,拍的時候用這個棱角去撞人家頭皮。我會指給你幾個穴位,照這幾個穴位拍去,力道掌握得好,就能把對方拍昏,要他昏幾個小時,他就昏幾個小時。
老柴就磨了幾塊磚,拿去讓老鋸看。老鋸隨便挑出來一塊說,這塊差不多。然后他讓老柴去到不遠處的樹林子里,拿磚朝樹干上拍,先找找力度感。
老鋸說,拍磚這種事,說白了,就四個字,熟能生巧。
老柴練得也不是很上心,白天照樣去擺舊書攤,能賣幾本是幾本。老柴心思都擺在掙錢上面了。有一天正擺著攤,他看見一輛赭紅色的面包車忽然停在眼前,門一拉開就有幾個人涌出來。老柴還以為是城管的換了便車來搞無證攤販。但車上下來的那些人“老柴老柴”地叫喚起來,聽著還蠻親熱。他看見老鋸就坐在駕駛副座上,下來的那幾個,他全都要稱為師兄。
一個師兄說,今天要出去干活,你后面跟著,實習實習。
真的遇到事了,老柴心里緊張,先前也沒有思想準備。他說,我還要擺攤。師兄們臉色不好,說老柴你真不想事,這樣的機會不多,你碰都難碰上。
老柴說,那我先把書挑回去。
師兄們哪有那個耐性,一齊動了手把老柴的舊書塞在面包車的后箱里。老柴擠了進去,里面的人像肉罐頭一樣滿滿當當。
老柴跟老鋸說,老鋸,我好像應(yīng)該跟呂大萍說一聲。老鋸微笑著說,我?guī)湍阆氲搅?,剛才已?jīng)跟她打個招呼。
這次,老鋸叫司機把車開往朗山。朗山是距佴城很遠的地方,要走八個小時。老鋸說,那個縣城我們還沒動過,頭次去,當然會很安全。
一開始,這一車拍磚手還在談女人,談發(fā)財?shù)挠媱?,后面說累了,就把老柴的舊書一本本摳出來,翻著看,主要是看書里的插畫。他們說,老柴,你賣的書一點都不好看,一個光屁股的女人都翻不出來,怎么賺錢?雖然不好看,他們還是看了下去。只有老柴一個人沒看書。他把別的人都看了一圈,忽然覺得非?;?,心情也好轉(zhuǎn)起來。他想,他們自個兒說是拍磚手,其實不就是搶劫犯嘛。全國十幾億人,又有幾個能夠看到一大堆搶劫犯擠在一起看書的場面?
到朗山,天已經(jīng)晚了。老鋸吆喝這一幫人
去到一家不好也不壞的旅館,兩個人一間房,住下來。拍磚手精神都好,坐八個小時的車也不累,租幾副麻將打起來。老柴不打牌,就看電視,掃蕩掃到一個外國的時尚頻道,看半裸的女人不停地走來走去。
第二天,這幫拍磚手也不忙著動手,整個白天都在到處轉(zhuǎn)悠,無所事事。一共來了九個人。那一輛小面包車塞九個人,實在不輕松,車殼都撐大了。老鋸把九個人分成三撥,每撥指定了帶頭的,然后分散行動,把整個朗山城都逛個透。老柴跟在老鋸后面,不曉得他要干什么。
老鋸告訴他,這叫踩點。我不是隨便亂走,是有目的的。
老柴還是看不出來。
三個人亂走一通,十一點以后,就固定地在西城馬路上活動了。
下午兩點,老鋸就叫老柴吃飯,但沒下餐館,而是在西城馬路上買了一些白酒,帶進一家茶館里面。老鋸叫了三個石缽飯,幾個涼菜,一邊吃一邊喝酒。老柴想不喝也不行,老鋸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是老柴師父了。老柴喝了二兩,喝完,就開始想?yún)未笃剂恕@箱徱谎劬推吵鰜?,老柴平時不喝酒,醉得不多,所以醉相絲毫沒有掩飾。
老鋸說,在想你家呂大萍了?老柴承認了。他現(xiàn)在很相信老鋸,知道自己騙不了他那雙鷹隼一樣陰鷙的眼睛。老鋸又問,你說,我家麗珍是不是比呂大萍好看?老柴又點點頭。這是明擺的事實。老鋸找個攤買三包好煙,人手一包,抽開了。他說,老柴,這么多年了,你每天早晨睡醒睜眼一看,會不會想,怎么還是呂大萍?會不會有點煩?老柴就笑了,有幾個早晨,他冒出過這樣的念頭。老鋸說,要不然,我們換一換?老柴搖搖頭說,不換。
老鋸就拍拍老柴的肩說,開個玩笑。
老柴發(fā)現(xiàn)老鋸兩口子都喜歡泡在茶館里。吃完了飯,老鋸不出去逛街了,躺倒在沙發(fā)上休息。另一個拍磚手小全出去了幾趟,但很快又回到茶館。老柴在心里暗暗地說,這哪是要搶劫的架勢,倒像是出來散心。他心里說的話,老鋸仿佛聽到了。老鋸說,你以為?我們都忙著哩。
老柴拿眼睛四處望去。茶館里坐滿了打牌的人,高高低低地吼叫著。往外面看,隔著一面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玻璃墻,可以看見外面的行人。對著馬路,有一家電器店。
天黑完全以后,老鋸和小全開始動手了。對面電器店的卷門拉下來,他們也去到柜臺前結(jié)了賬。電器店里出來三個人,分路走。有一個騎摩托,摩托一踩就走了。另兩個仿佛是兩口子,合騎一輛。但那輛鈴木踩半天也沒有踩響,出了故障。兩口子打開卷門,把壞摩托推到店鋪里去,然后走路。
老鋸小全跟了上去,并且叫老柴在后面跟緊點,到時候好看清拍磚的分解動作。
朗山的格局和佴城不大一樣,馬路忽然寬大起來,起碼是四車道的,小縣城里,寬馬路頂多就一兩條,朗山地勢平坦,城像大餅一樣到處攤開,所以,天黑下以后路面總是顯得清靜。
老鋸、老柴還有小全,和前面那對夫妻保持著四十米左右的距離。正走著,老鋸忽然有些感嘆——像老鋸這種人有事無事要發(fā)表一陣感嘆,會讓旁邊的人渾身起膩,十分不舒服。老鋸說,唉,朗山是個拍磚的好地方,這次來得太匆忙,準備不足,浪費了。
他們到每個地方,只作案一晚,然后馬上走掉。
老鋸覺得時機差不多了,甩給小全一個動作暗示,小全就從馬路另一邊繞向兩夫妻前面,并迎面走向他倆。這一頭,老鋸也緊了步子往前攆,貼近前面的人。一塊磚不知什么時候拽在他手里了。小全快和兩夫妻撞著面了,這一段馬路只有一盞路燈,奶白色的燈泡高高懸著,和月亮差不多遙遠,布下稀疏錯落的光。
這時老鋸忽然怪叫一聲,喂,前面的兩位,你們……
那兩口子就把頭扭轉(zhuǎn)了過來,把后腦勺完全暴露給了小全。小全抓住時機擎起磚朝那男的一拍,男的哼都不哼,武高武大一副身板就軟了下去。女的尖叫一聲趕緊扭過頭去,后腦勺又暴露在老鋸的眼前。老鋸是小全的師父,手上的功夫更為精深,一磚頭拍下去,女人也軟了。
老鋸叫老柴過來幫忙。老鋸和小全架那個男的,老柴扛起那個女的,跨過人行道旁第一道女貞圍籬,把這對夫妻藏在里面那道女貞圍籬后面。本來,不遠處有個垃圾斗,小全傾向于把人扔進垃圾斗里,再把垃圾扒起來掩蓋在這兩人身上。但老鋸覺得不合適,因為環(huán)衛(wèi)所也可能半夜十二點來清理垃圾斗里的垃圾。而且,拾垃圾的人太多,攢心勁的,說不定晚上打著手電筒在垃圾斗里扒拉。
剛要離開這條馬路,老鋸沒忘了問小全一聲,用幾分力道?小全說,四個小時醒不來。老鋸眼一斜,頗為不滿地說,不行,四個小時輕了,起碼要八個小時醒不來。我去給他加點藥量。
老鋸辦事不拖沓,一邊說話,一邊抓起磚跨過綠化帶,給那個男人加拍一下。
三個人很快走過兩個街區(qū),找一處路燈清理了手里的錢。身后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老鋸就掏出錢在馬路牙子上數(shù)了起來——三千塊零兩張,白天看得沒錯。老鋸不失時機地教導(dǎo)老柴說,今天他們生意不好,只賣了一臺電視幾樣小件,兩三千塊錢的零售額。像他們這種老板,兩三千塊不急著存銀行的,都會帶在身上。
稍停,老鋸又拍拍老柴的肩頭說,功夫練到家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十一點鐘,三人打車來到一處橋頭。另六個人和那輛面的都在,等著老鋸。老鋸一問,有一撥失手,敲暈了一個衣著光鮮的,但衣袋里只有十幾個硬幣,一大把零鈔。另一撥還算順手,搞到四千七百多塊。
一車人出到城郊,看見馬路上行著一個單身女人。女人身材頎長,凹凸有致。老鋸說,本來不想拍,她自己找上門的。車里別的拍磚手都笑了,都說,正好,捎帶拍她一下。老鋸點了一個后生的名字,他下了車,很輕松地把那女人拍昏了,扛到車上。
老鋸跟司機交代說,老央,去找一個方便的地方。
到地方后他們用車燈照一照這個女人的臉,意外地發(fā)現(xiàn),長得不錯,而且年輕。女人沒有醒來,又沒有完全失去知覺,兩手下意識地抓撈著,嘴角溢出痛苦的聲音。
找好的地方,這一伙拍磚手拈閹排定順序。本來老鋸應(yīng)該排在第一個,但他讓給別的人,自己抽身出來,看見老柴坐在車頭燈的光暈里。老鋸擰熄車燈,走過去和老柴并肩坐在馬路邊的護路墩子上。老柴眼里沒有光了,他很久沒有看見這么漆黑的夜色。城里,無論夜有多黑,伸手總能看得清五指,兩個人抽起了煙,煙頭上微弱的火光讓人頓生倦怠之意。老柴每一口都吸得很大,致使煙桿燃燒時產(chǎn)生“嘭嘭”的響聲。
老鋸率先抽完了煙,他把煙蒂彈到前面山谷里面,并問老柴,你也過去搞,我?guī)湍悴尻?。你是我們一伙的人,遇到這樣的事你也有份,不必生分。
老柴搖了搖頭,說,我不搞。
你怕個鳥啊,老鋸就戲謔地笑了說,你盡管去鋸那個女人,放心樂腸地鋸。我這人口緊,絕不會告訴呂大萍。
老柴說,不是這個原因。那個騷貨,我未必還怕她知道?
老鋸又拍拍老柴說,別嘴硬了。我還是蠻佩服你,老柴,你挺有責任感,不會犯錯誤。他又抽了一支煙遞過來。天太黑,讓人有了連綿
不斷地把煙抽下去的欲望。然后他說,我也不搞,我不是隨便見個女人就想搞。
車出發(fā)之前,老鋸和老柴始終坐在水泥墩上,看著夜色。老鋸果真沒有去搞那個女人,這讓老柴感到意外。
6
從朗山回來,老鋸也給老柴發(fā)放三百塊錢辛苦費。當天晚上,呂大萍要老柴上交,他堅持不交。他說,呂大萍,我想了想,這錢不能拿。我不能去拍磚,那場面你想象不到,遲早要弄出人命的。
呂大萍恨其不爭地看著老柴說,我算看白你了,你這輩子也就混成這副卵樣子。
老柴說,呂大萍,你不要逼我,拍磚不是想拍就拍得下去,要歹毒的人才行。不是隨便找個人都能跟老鋸比。老鋸是蛇蛋里孵出來的,天生陰毒,跟我完全是兩回事。
呂大萍說,你是稀泥巴糊不上墻。
老柴說,我就是稀泥巴糊不上墻,未必你今天才看出來?你以為拍磚容易?要不然我取一塊磚給你,你照我后腦勺上拍,下得了手,那我也去拍。老柴說著去墻上取一塊磚。出租屋都是年月久了的火磚房,磚頁之間的泥灰早松動了,老柴很容易就摳出一塊磚,遞給呂大萍,然后把后腦勺也遞過去,晃幾晃,指了一個穴位,告訴呂大萍那就是暈穴。
呂大萍正在猶豫拍還是不拍,老鋸過來了。當時才九點鐘,老鋸很無聊,還想過來打兩手擼擼牌。他在家里試著和麗珍打,但打不出任何滋味,只有來找呂大萍?,F(xiàn)在他是老柴的師父了,和徒弟媳婦打幾手牌,更加的名正言順。
他看見這樣的情況,就把呂大萍手里的磚拿過來,堵回墻上的漏洞。他說,呂大萍,你拍磚是要拜師的,不能想拍就拍。然后呵呵哈哈地笑起來,一副和事老的樣子坐在兩人中間。他問呂大萍是怎么回事。
老柴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遞過去說,老鋸,我想好了,拍磚的事我干不了,這錢我還給你。
老鋸奇怪地看看那三張鈔票,不肯接。他緩慢地抽起一支煙,重新盯著老柴看,幾個眼神就把老柴剜得心里發(fā)毛起來。老鋸說,老柴,你把我那里當居委會了,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現(xiàn)在法制了,我不好行老一套規(guī)矩。如果是解放前,你這樣就叫做背叛師門,要挨三刀六洞!
老柴不敢說話。很奇怪地,當他那天拜了祖師爺,跟老鋸學來《遁身咒》以后,老鋸真就在他心目中大一輩了,說話的語氣明顯和往日不同,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經(jīng)過一些莫名其妙的手段,就可以立竿見影地改變過來。
而且,呂大萍附在一邊添鹽加醋地說,就是,你這人一直缺乏恒心。
老鋸讓老柴把錢收回去。老柴腦袋里還在發(fā)蒙,屋里的燈光暗淡,老柴把一顆燈炮看成了三顆。呂大萍順勢把錢拽了過來。兩個人打起牌以后,老鋸從兜里掏出二十塊錢,要老柴去買十塊錢螺螄,十塊錢燈籠蝦,老鋸感覺肚皮有點餓了。
當天晚上,老柴唯一能干的事就是往螺螄和大蝦子里吐一些唾沫,攪和攪和,再看著老鋸和呂大萍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這一幫拍磚手打算去沿海流竄一陣。在佴城附近收獲不大,再說風聲越來越緊,周邊幾個縣的電視臺都播了新聞,提醒廣大市民提防晚上遭襲擊搶劫。
有一天,老柴正要挑著書出門,看見一伙人進入到這一片出租屋,很快堆積到老鋸住過的屋門前。拍拍門,沒有人開。于是,那些人一腳把門踹開,進去搜查。
但老鋸已經(jīng)不住那里了。麗珍嫌這個地方太過雜亂,一直要求搬個住處。老鋸把周圍一帶能玩的女人都玩透了,便遂了麗珍的意思,到城中心地帶租一套三居室。老鋸當天還叫老柴幫著搬家。那套三居室在很高的一棟樓上,樓底是一家大超市,兩側(cè)各裝了一個摩天輪,白天超市營業(yè),摩天輪就轉(zhuǎn)個不停。老柴遠遠看去,覺得那棟樓和兩個摩天輪搭配在一起,很像一只雞巴——如果佴城是個男人的話,那么該男人的雞巴準有這么大。
那些人發(fā)現(xiàn)屋里是空的,就擴大范圍詢問旁邊的住戶?,F(xiàn)在老柴可以斷定,那些人是警察。有兩個人就問到老柴的屋里。老柴一概都說不知道。他聽出來,有個男人的聲音很熟悉,地道的公鴨嗓。所以他盡量不說話,能搖頭就搖頭。公鴨嗓問不到情況,只好再去找別人家。走的時候他奇怪地看了老柴一眼,老柴也看看他。
這片出租屋別的人戶,也都說不認識那家人,從無交往。誰都知道老鋸是個狠人,手底下兄弟很多,要是亂講話,說不定哪天就被人當街拍死。
老鋸和那一幫拍磚手訂好了五天后的火車票。老鋸問過老柴,老柴說秋收的時候還要回村里幫忙,去不了。老鋸也就不勉強他。老柴的技藝還生疏,去了也不堪大用。
臨去之前,老鋸覺得不放心,又把老央叫來,再拽上老柴和另外兩個人,一齊去到附近的廣林縣干一票。他說,老柴你還沒有上過手。在我走之前,你要實習一次,等我走了以后你自己慢慢琢磨。這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
老柴基本上是被架去的,容不得他打退堂鼓。廣林是他們以前拍過人的地方,此行的目的不是搶錢,而是給老柴一個鍛煉的機會。到晚上他們選定了一個人,然后散開成一個圈,把老柴和目標都圈在里面。老柴上前去拍那個人,是個男人,頭皮上只有淺淺的一層發(fā)毛,暈穴像鹵雞屁股一樣裸露了出來。按說難度不大,很好拍,但老柴還是拍歪了。老柴的手忽然一哆嗦,磚頭只拍在那人耳朵上。那人回轉(zhuǎn)頭暴喝一聲要和老柴掐架,老鋸趕緊攏過來,把那人拍暈。
收工以后坐在車子里,老鋸顯得非常惱火,他說他帶了這么多徒弟,老柴是最差勁的一個。
老鋸說,老柴,我愿意收你,并不是看在呂大萍的面子上。你知道嗎,我這人生下來就賤,不喜歡和人和睦相處,只喜歡找別人的麻煩,而且鋸女人有癮。鋸了女人,也不怕女人的男人知道。如果碰到女人的男人很柴,我會感到索然無味。
說到這里,老鋸嘆了一口氣,又說自己收徒弟不謹慎,讓同行看笑話了,還辱沒了祖師爺?shù)哪樏妗?/p>
司機老央和別的兩個拍磚手都笑了起來。他們知道老鋸和呂大萍的事,但老鋸當著老柴說這些話,絕對出乎意料。他們想看看老柴是什么反應(yīng)。
老柴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只聽見老鋸又喃喃自語起來,我怕個鳥?我走南闖北拍了這么多人,肯定有被我拍死的。我手上肯定落得有人命。我這顆腦袋在脖子上嗎?不,十八歲起,我的腦袋就掛在褲腰上了。
老柴呆呆地看著老鋸的后腦勺,但很快移開視線看向前擋風玻璃。天照樣很黑,車燈把前面的路段掀亮了一塊。時值深秋,有一種白色的蛾子不停地撞向車燈。
之后那兩天,老柴心里還是很輕松。他想,老鋸去到沿海,大概年前才會回來。這一段時間,可以過得自在一些。但搭火車前一天,老柴還沒去擺攤,老鋸鬼一樣地踅到這里來了。老鋸前一個晚上忽然很想念呂大萍,想到出去以后得有好幾個月不能碰呂大萍,心里面很壓抑。老鋸也不曉得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按他的審美觀,呂大萍實在太普通了,隨便去叫一個雞,都會比呂大萍年輕漂亮。但他就是忘不了在呂大萍身上得來的感覺。如果說呂大萍是塊臭肉,那老鋸就是只烏鴉,最愛這一口。老鋸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狗日的胃口是從
娘胎里帶出來的,沒有商量余地。
這天是蔚藍的一天,老鋸去得也不早,沒想到老柴還在屋里。而且,老柴竟然不慌著去擺攤了,煞是恭敬地叫老鋸到屋里坐,自己也坐下來,把書捆打開,毫無必要地清理著書頁。老柴一眼看出老鋸心里想些什么。老鋸的眼睛有些綠。當一個男人想鋸女人了,眼底就會浮出這樣的顏色。老柴打定主意,今天不去做生意了。呂大萍知道老鋸要走,而老柴又在家里賴上了,心情也不好,催促了好幾次,說老柴你不做生意了?
老柴說,明天老鋸他們要走,等下一起吃頓飯。呂大萍,你去買點菜買瓶酒。
呂大萍說,你去。老柴就顯出冒火的樣子說,你怎么不懂道理?老鋸按說是我?guī)煾?,我當然要陪他說說話。
老鋸也不好幫著呂大萍說話。老柴說的這些,合情合理,沒有絲毫紕漏。呂大萍撇撇嘴,提著以往打醋的瓶子要出門。老柴就挺男人氣地把瓶子揪下來說,打散酒?去買沱牌,帶瓶的。
呂大萍一走屋里就剩兩個男人,關(guān)系不只鄰居或者師徒這么簡單。所以,兩個人都感到有些別扭。老鋸雖然是喜歡找別扭的人。真正別扭來了,還是有些隱隱不適。他說,老柴我們殺象棋。老柴說,我家沒有棋,以前都是用你的。老鋸這才想起來,是這回事。老柴把電視擰開了讓老鋸看。那臺電視是很古老的十二英寸黑白電視,韶峰牌。老鋸看這臺電視,感覺和三十年前看的連環(huán)畫差不多。
午飯時候老柴陪著老鋸喝了些酒。一瓶酒兩人三七分。喝完了,老鋸還是希望老柴出去一下。他想鋸呂大萍的心思更加來得猛烈了。呂大萍仿佛也知冷知暖,在老柴的后腦勺拍一巴掌說,老柴,今天天氣好,市場上人很多。你去擺上半天就會有半天的生意,賺一二十塊錢也好啊。
老柴擺一擺手說,今天老鋸來家里,高興。以后起碼有好幾個月見不著了,難過。老鋸聽著這話心里舒服了起來,抬眼一看,老柴嘴角掛的是戲謔的意味。老柴這人平時表情呆滯,所以他一旦擺出這種表情,就特別明顯。
呂大萍走到老柴的背后,和對著面的老鋸交換表情。她臉上也是非常為難的情色,她也舍不得老鋸離開。老柴臉上笑得更深了,仿佛后腦門長眼睛,看見了呂大萍張牙舞爪的神色。
老鋸被老柴臉上怡然自得的神情激惱了。這表情,應(yīng)該是拍磚的時候掛在臉上,而不是這一天。老鋸覺得老柴像一道門坎一樣討卵嫌。他忽然說,老柴,你還摸得準暈穴在哪里嗎?
老柴一摸就摸準了。
那你知道真正拍磚的時候,為什么拍不準,只拍在耳朵上?老鋸暫時還擺著誨人不倦的嘴臉。老柴眼神就蒙了。老柴看見老鋸嘆一口氣說,老話說得好,師父要口傳,徒弟得身受。我只口傳給你訣竅,但你還沒有身受。早先的時候,我還當你悟性好,教一教就會,但現(xiàn)在看來,不讓你親身感受一下,你永遠也拍不準穴位。
老柴被三兩酒搞大了,沒昕懂。
練拳的先要練挨打。老鋸進一步解釋“身受”:就是說,你要挨別人拍一下,以后你才拍得準暈穴。這是躲不過去的事,我被我?guī)煾概倪^,你的師兄個個都被我拍過。
老鋸的手里那時候多了一塊磚。老柴還想拒絕,想躲閃,但他裝了三兩酒的身體,遠不如老鋸靈活。老鋸總能拍得準,像用瞄準鏡瞄過一樣。
老柴就栽倒了下去。雖然他暈了,但耳朵仍然聽得見一些聲音。醒來時,他隱約記得剛才聽見過歡聲笑語。老鋸已經(jīng)走了,呂大萍還在。呂大萍坐在桌子前面梳頭,見老柴睜開了眼,就告訴他,你真不能喝酒!只三兩而已,就醉死了。
老柴確定自己不是喝醉的!因為腦門頂?shù)臅炑ㄟ€一個勁地痛。他掙扎著站起來,繞到呂大萍后面,用前肘扼住呂大萍的脖頸。他說,你再說一遍,我是不是喝醉的?
當然是喝醉的!呂大萍口很硬。
再說一遍!
你他媽當然是喝醉的!
于是老柴把呂大萍拖離了板凳,往門背后走去。他記得那里有塊磚是松動的,可以取下來。這時候,老鋸又像鬼魂一樣,在屋外不遠的地方出現(xiàn)了。他本來已經(jīng)走遠,但一想老柴會醒來,于是有點擔心呂大萍。這天真是蔚藍的一天,日頭都偏西了,天色還這么漂亮。老鋸站在受光區(qū)和陰影區(qū)交界之處,因此他整個人也被光分割得半明半暗。
他看見呂大萍很狼狽,像被歹徒劫持的人質(zhì)。老柴手里拽著一塊磚。老鋸問,呂大萍,你要不要我?guī)兔?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警察,這事管還是不管,拿不定主意。
呂大萍說,干你屁事,都是沒良心的。
老鋸就不說話了,把手插在褲兜,站在原地,靜觀其變。老柴也看見了老鋸,有點心慌,但他不會因此就放開呂大萍。他和老鋸對視了好久,這次老鋸主動將眼光移開,低下頭去吸了一支煙。老柴這時候用腳尖把門關(guān)上了。他說,呂大萍,你忍忍,我先拿你練練手,看看找暈穴能不能找準。
呂大萍痛苦地扭曲著說,去你媽的!
于是老柴就拍了下去,這一下拍得非常理想,磚塊的鈍角正中呂大萍右腦袋的那處暈穴。他能體察到呂大萍一點點軟下去的過程。他把她放在床上,突然很想鋸她。但老柴變得很警醒,把眼睛湊到窗戶上去,窺看外面站著的老鋸。老鋸不停地抽煙,抽了好幾根,終于走了。
老柴這才從從容容地跨到呂大萍肚皮上去。
7
老鋸走后,老柴體會到一種輕松,結(jié)婚這么多年,終于找來當家做主的感覺。他現(xiàn)在不怕呂大萍了。自從那次精確地把她拍暈了以后,夫妻之間的形勢就有了改變。呂大萍開始曉得一個怕字,看著老柴的時候,眼里有了畏畏葸葸的意思。老柴感到揚眉吐氣,他這才發(fā)現(xiàn)呂大萍和一切反動派一樣,都是紙老虎,你硬她就軟。
呂大萍每天都去俞教授家里幫工打雜,中午不回家,俞教授管一頓飯。這樣,每個月有四百塊錢的收入,扣除李國的學費,俞教授還得往外找一百四十塊錢。
因為家庭地位改變,老柴有什么話就照直了問呂大萍,不像以前那樣拐彎抹角。他基本上隔三天就會問一次,呂大萍,今天老俞把你摸了沒有?
呂大萍總是說,還沒有。
老柴每次聽見這種回答,都有點失望,埋怨地說,怎么還沒摸?他已經(jīng)跟呂大萍說好了,遇到性騷擾,自己不要處理,他老柴會去跟俞教授討價還價。俞教授在他看來是鍋里的一塊水煮板油,遲早要被搛出來吃掉。他還示意呂大萍不妨把衣服穿少一點。有些早晨,他會說,戴什么胸罩咯,佯裝還挺得起來。
呂大萍就嘀咕說,你真不是人。
俞教授非但沒有上鉤,反而把李國每月的學費提高了一百塊。他是這么解釋,以前也沒人來管,但現(xiàn)在工商局逼著他去登記,不但上國稅,還他媽上地稅。自家那棟房子也轉(zhuǎn)了性質(zhì),從私人住宅變?yōu)樯虡I(yè)用房,電費打了個滾,水費增長兩倍。這些,都要攤在學生頭上。
呂大萍就猶豫了,跟老柴打商量說,李國每個月光在老俞那里要花銷五百多塊錢,這根本不是你我吃得消的。我看,是不是算了?
算了?老柴苦笑了一下說,那前面花的錢都打狗了?
呂大萍說,這樣進行下去,只能越貼越多。我去了我知道,俞教授那里沒有幾個人能
堅持幾個月,不斷有人走,又有新的小孩補進來。
老柴說,不行,李國還不會讀《三國演義》,最起碼要讓他讀懂《三國演義》。
呂大萍說,那要到哪天才行?花那么多錢就是讓他去看懂那一本書?
你不懂,就不要裝懂。我也不好跟你解釋。老柴說到這里,忽然陰側(cè)惻地一笑說,呂大萍,你完全可以這么去想,這些錢,暫時存在俞教授那里;而俞教授自己的腦袋,存在我這里。
呂大萍吃驚地看了老柴一眼,老柴眼里的兇光異常堅定,呂大萍什么也不說了。
又到交錢的時間,老柴親自去了趟,把三百六十塊錢交到俞教授的手上。他問,我家李國什么時候才能讀《三國演義》?俞教授說,這個不好說,他只在我這里學了半年。我以前答應(yīng)你要一年的時間。老柴說,一定要一年,要是他努力一點,就不能提前去看《三國演義》?俞教授就有些為難地說,老柴,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要是弄不好,會揠苗助長。揠苗助長知道么?一般人都說成拔苗助長,那錯了。但我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你就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老柴這時犟脾氣犯了,說道,我認為,李國可以讀難懂一點的書了。俞教授說,李國畢竟是你的兒子,你看著辦吧。我認為他最好先讀點短東西,比如《聊齋》,每一篇都很短,閱讀難度……
老柴也知道《聊齋》,賣過很多套,而且他自己也喜歡翻看,但他不想讓李國看那本書。他說,那都是講鬼話的,讓李國看了不好。俞教授覺得沒必要跟老柴說這么多,他最后攤攤手說,你看著辦吧。
老柴記得自己存著的舊書里應(yīng)該有《三國演義》,但沒有找到,卻找到一本六成新的《水滸傳》。他想,這兩本書也差不多,懶得再去買套新的《三國演義》,直接把《水滸傳》塞到李國手里。
李國不想讀這本書,他覺得太厚,拿在手里就不舒服。但老柴完全不是一年以前那個爹了,根本容不得李國反對。他用手指蘸口水翻過冗長的序,翻到第一回,再用力地將手指敲在回目上,要李國當即讀出來。
李國痛苦地往書頁看去,念了起來,張?zhí)鞄熎盱烈?,洪太尉誤走妖魔。其中有兩三個字,李國并不認得,但不敢間斷,憑著猜測讀出來。
可以呀你。老柴臉紋綻開,生動起來。他想你這小把戲算好認出來,要不然我就不好辦了,他不認識的字不比李國少。又問,什么意思你弄得明白嗎?
李國說,基本上……懂。
老柴說,行,就從這里開始讀。從今天起,每天起碼要讀一回。我會問你是什么意思,你最好用心一點。
李國心里很苦,不敢吱聲。即使這樣,他還是被老柴揪住耳朵問他,聽見沒有?李國趕緊把頭點了點。這一段時間老柴脾氣很焦躁,李國無緣無故被打了幾回,更別說被老柴拽住辮子的時候?,F(xiàn)在李國非常羨慕父母有錢的同學,他們?nèi)绻欠噶隋e誤,那么父親的懲戒會是扣零用錢,不許上網(wǎng)或者沒收某件玩具。這些是一個小孩的保護傘,李國都沒有,只有一個腦殼兩瓣屁股。所以老柴只要動氣了,就攤開手掌直接照李國的腦袋或屁股上來。呂大萍和老柴吵了幾回,老柴才想到不能打孩子腦袋。
但打在屁股上也不輕松。李國最近尿憋的次數(shù)都比以往多了。李國不敢不讀那本書。書的封面是暗綠顏色,他甚至非常憎惡這種顏色,所以一拿起那書,趕快翻到里面的白紙黑字,往下看。書里時而有張白描的插圖,李國看著還輕松,除此以外,都讓他大傷腦筋。起初怎么也看不進去,老是要查字典。一頁書下來要查一二十回字典,閱讀就毫無連貫性了,更無快感可言。
還算這孩子聰明,他找來一把木尺,橫在每一行字下面,看完一行再往下移動木尺拉出下一行。這辦法還奏效,每天晚上,老柴吃晚飯時問李國把這一回讀懂了沒有,李國勾著腦袋,舌頭像打字機一樣,一個字一個字說給老柴聽,大概意思是沒錯的。
老柴就樂了,他發(fā)現(xiàn)小孩就像吸水海綿,擠一點就有一點。老柴以前讀書的時候用功,愛寫寫畫畫,墨水也消耗得快。后來別人告訴他一個法子,說把墨水浸進海綿里面,用起來就多一些。他試了,果然奏效。
而李國很快另找了計策,他問同學借來一套連環(huán)畫,是比照《水滸傳》畫出來的,好幾十本。他每天看完相應(yīng)的內(nèi)容,回頭去跟老柴匯報。
白天,他告訴老計,我家李國能讀《水滸傳》了,這才多大?將來準能讀《周易》——在老柴看來,《周易》是最難讀的一本書,他賣了很多本,每本賣出去前都要翻看,但稍微看久點腦袋就會腫大如甕。老計說,俞教授告訴我了,你家李國是個人才。說著還蹺起拇指。回去吃晚飯的時候,老柴會愈加地開心起來。老鋸走了,他感覺像是一只狗掙脫了拴在頸上的項圈,呼吸就順暢多了。現(xiàn)在,兒子李國能讀《水滸傳》了,他漸漸得來揚眉吐氣的感覺。他往飯桌邊一坐,叫李國在一邊復(fù)述讀到的內(nèi)容,心情暢快了,就要喝些酒。老柴喝不了幾次就有了酒癮。喝了酒,要呂大萍幫添飯,呂大萍也日益變得低眉順眼了。
老柴把呂大萍拍了幾次,一拍就暈。他對呂大萍的腦門太熟悉,只要呂大萍彎下腰干活,腦門頂暴露給老柴了,老柴就覺得,囟門稍偏左的那個大暈穴,仿佛被人涂了個圓圈,那圓圈乍看像一只撩人的眼睛,擠眉弄眼地等著自己去拍。所以老柴拍了幾次,一拍就準,每次都是在喝了酒以后。老柴喝了酒就想鋸呂大萍,但呂大萍通常又不干,她說,科學說剛吃完飯不能做劇烈運動。老柴說,我這是養(yǎng)身功,狗屁劇烈運動?呂大萍示意他再等幾個小時。但在體內(nèi)彌散開的酒精,把老柴改造成了一個急性的人,根本等不了幾小時。于是只有拍了。呂大萍想躲,但屋子太小躲不過去,老柴老是拍不準穴位,呂大萍反倒白白地多挨幾下。
老柴將呂大萍拍暈了,就對站一旁呆頭呆腦的李國說,乖崽,出去一下,老子跟你媽有事商量。
李國奇怪地看著呂大萍,竟然還問,有什么事啊?
老柴的巴掌就亮出來了說,還能有什么事?我說你是讀書讀不明白吧?西門慶和潘金蓮那點破事。這個你先別打聽,小心老子抽你。老柴倚仗酒力,跟李國也不忌口,拐個彎說白了。李國聽不懂,但嚇得不敢再做聲,趕忙出去了。老柴還在后頭撂一句,老實點,別趴在窗子上偷看,小心我戳瞎你兩顆賊眼泡!李國本來沒有偷窺的欲望,老柴這么一說,反而是給李國提個醒,吊起了胃口。出租屋的墻體上,縫隙很多,李國隨便拿眼睛往哪道縫湊去,都能看清屋里的情況。只消看一回,他明白了,潘金蓮和西門慶在閣樓上是怎么回事。書上一筆帶過,干枯的文字后面,原來隱伏著如此活靈活現(xiàn)的東西。但那書里有更多的東西使得李國疑惑,比如說“三寸丁兒沒干才,西門驢貨甚雄哉”,又怎么解釋?李國突然有了強烈的探究底里的欲望,第一次對每天必看的《水滸傳》產(chǎn)生了興趣。
《水滸傳》計一百二十回,老柴估摸著四個月準能看完,沒想到李國在超速度,一天看一回覺得不解渴,一口氣要看好幾回了。照這樣的速度,四大名著也只消年把時間。老柴想,天,這十來歲的孩子,把一摞磚高的四大名著都看過了,回去說給村里人聽,他們也不
信的。那個破村莊,哪時曾出現(xiàn)過李國這樣的神童?
8
那天正吃著晚飯,兩口子又拌嘴了。老柴本以為呂大萍這一陣被自己嚇怕了,沒膽子頂嘴,但呂大萍血紅著眼睛,不管不顧地罵了起來。呂大萍越來越受不了老柴,她心里叨念著老鋸回來,把老柴也管理管理。心里這么想著,她罵老柴時嘴上也沒憋住,把這層意思道了出來。老柴一聽就去找磚,他說,你還想到屋外搬兵對付你屋里人?你偷人還偷得很光榮是不是?說著又趿了拖鞋滿屋子找磚。他每拍呂大萍一次,呂大萍回頭就把那磚藏起來了。但這出租屋不缺磚,除非呂大萍把整個墻體都拆了,只剩門和窗。
呂大萍竟然沒往外面跑。多挨了幾回,她也被拍皮了,知道頂多一陣眩暈,然后有幾個小時不省人事。呂大萍說,狗日的老柴,你長本事了,會拍磚了,馬路上來來往往那么多活人你一個都不敢拍,只敢在屋里拍我。放開了讓你鋸你又不行,偏要拍暈了來,你他媽變態(tài)!
老柴臉憋紅了,找準呂大萍的腦袋又拍下去。李國趕緊往外邊走,用不著老柴吩咐。走出去以后,李國覺得還想把那種情景再看一遍,于是轉(zhuǎn)身就伏到窗后頭找縫隙。他找了好幾條縫,想要尋到最佳的觀察角度。找妥了,正準備看直播,但老柴今天沒有騎到呂大萍身上去。
老柴把碗里的酒喝完,再把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拽起那塊磚,搖搖晃晃地出去了。他忽然想去街上拍一個人。他對自己的技術(shù)有信心了。每次拍呂大萍,都像老鋸下手一樣準,老柴就覺得自己其實不比老鋸差。從城北到城南有電瓶車可坐,老柴坐上了電瓶車一路去向城南。他不停地看向路人的后腦勺,找他們的穴位。他覺得每個人都把暈穴高高地翹了起來,等著人去拍。老柴眼睛有些花,他甚至覺得把手里的磚扔過去,也可以砸中那些人的暈穴。
到地方,老柴下車。司機把他拽住,問他要兩塊錢。老柴今天心里充滿了狠毒的情緒以及傷人的欲望,所以不想給錢。他想拍那個司機。司機短圓的腦袋上面,布滿了穴位。但老柴沒有拍下去,而是乖乖付兩塊錢。這使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清醒著。
城南公園又叫七號公園,是整個佴城規(guī)劃最大的公園,還沒完全竣工,但市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來這里溜達了。老柴不會拍那些溜達的人,他們兜里錢少。老柴走到公園后門人稀少的地方,那里有一條安靜的馬路。他的眼光搜尋匆匆路過的人,最好衣著體面,挎包的皮革也要光澤柔和、滿有質(zhì)地。
天全黑,燈一片片亮起的時候,老柴終于睨著一個人。他正朝老柴走來,穿著得體,個子恰巧又不高,老柴可以居高臨下拍他的暈穴,準頭就更大。
結(jié)果那一磚拍下去,沒有拍著。那人步幅本來比較小,老柴拍下去那一剎,那人忽然邁出了一大步。這使得老柴拍得有偏差,沒打中腦門,而是貼頭皮拍在后頸上,對那人形成不了傷害。那人蠻靈巧,感覺有什么不對,順勢又滑了一步,再回頭看看,看見一個滿面酒色的漢子,一手拽著一塊磚,竟然不跑,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那人嘴里嘟噥幾句,就迅速離開了。
老柴發(fā)現(xiàn),今天手腳比以往遲緩,換平時,他完全來得及補拍一磚。而且,事情一旦搞砸了,按老鋸的吩咐,是要趕快閃人的,有多快跑多快。他竟忘了,還和那人目光對峙數(shù)秒鐘。老柴感到一陣后怕,背心沁出汗來,忽然想到,自己拍磚前忘了把《遁身咒》念一遍。但那該死的咒怎么念來著?老柴腦子被酒泡鈍了,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理出頭緒,斷斷續(xù)續(xù)地念一遍,之后,他去找另一個挨拍的對象。
那一對男女讓老柴看著不順眼,一路走一路啃,男的走三步,一口啃在女的臉頰上;女的走五步,又伸出鳥喙一樣的嘴回啃一口,啃在男的嘴皮上,老柴看著就冒火。他想,我在這里站著,你們別啃得太囂張才是。遂決定拍他倆。男人手上有塊蛋黃色的表,看著值些錢。女人掏出的手機也很漂亮,當?shù)疆斾伬锵虏涣舜髱装?。一男一女往馬路更稀疏的一頭走去,人越來越少,路邊的巖坎上掛下來一縷縷藤本植物。
老柴貓下身子往前面疾跑,那兩人還在啃,心無旁騖。老柴瞅準機會一磚頭就照那個男人后腦勺拍去。力氣用得也很足。但老柴今天手上的分寸感硬是好不起來,磚頭的棱角沒有點在暈穴上,而是不分鼻子眉毛平拍下去,像是在蓋公章。那女人怪叫一聲,把手提包掄起半個弧,朝老柴的腦袋砸來,提包帶子不長不短,包身正好砸在老柴的腦門頂。這女人包里竟像是放了一塊磚,砸在頭上非常疼。女人手腳快,掄起包再次往下砸。老柴腦門心連挨兩下,步子有些踉蹌,心里說壞了壞了,女人也這么兇,等那男人回過神來,自己如何吃得消?
但那男人沒有挨近自己,而是站在不遠的地方搖晃著。他頭暈得厲害。老柴只有硬著頭皮和女人掐。老柴的磚頭離手掉在地上,同時,他也把女人的手提包打丟了。但女人脫下了高跟鞋,用鞋后跟釘他。鞋后跟比較尖銳,那一下拍在老柴肩頭,把他衣服劃破一層,但沒有釘進肉里面。
空空的馬路上突然多了好些人,站在馬路另一邊,歪嘴笑著,看這一男一女打架,還當是女的在外面偷人,半路上碰見自己家里的漢子了。
男人扇自己幾個巴掌,就醒轉(zhuǎn)過來,他朝老柴走來。老柴心說,完了完了,出師不利。這樣緊急的時刻,老柴竟岔開心思想到了老鋸,心里非常不平衡。他想,老鋸他媽的拍了那么多人,手上還可能有命案,但一直逍遙得很。何事我就這么倒楣?但老柴當天的運氣還算不錯,那男人過來以后并未摻進戰(zhàn)團,而是從身后一把把女人環(huán)抱住,嘴上還說,小鷗,算了算了,他神經(jīng)病。
女人哪肯善罷干休?她一人動手就不落下風,眼看是完全打得贏的架,她收不了手。她嘴里罵著臟話,還要跳過來和老柴打架。但那男人把女人兩手箍緊,并使她雙腳離地,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柴雖然腦袋暈得不輕,但也曉得這一磚又拍空了,要趕緊走人。一邊走一邊往后看,沒有人跟著他。于是,他去到不遠處一條小河邊,倚靠著一棵檉柳抽了支煙。他休息半天,覺得不能就這樣空手折返。如果一個人也沒拍著,一丁點東西也沒搶到手,那就是被呂大萍說中了,他老柴只有拍婆娘的能耐。老柴更知道,人就是靠一口氣活著,前些時日自己硬了一回,把呂大萍鎮(zhèn)壓了下去。現(xiàn)在,要是一口氣懈怠了,被呂大萍瞅準時機,她又會翻身做主人,而自己會重新變成一個很柴的人。老柴在這一帶的垃圾堆里重新?lián)齑u,撿不到整磚,找半天只找來半塊火磚。
第三個目標是個單身男人,身量不大,稍微有些佝僂,臉像皺紋紙一樣蒼白,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像個老師,老柴決定拍他。
等那男人走到稍暗些的地方,老柴就動手了。他覺得自己有些失控,每一個動作都不走腦子,條件反射似的做了出來。再說他覺得這個男人應(yīng)該是滿街行人里最好拍的一個。由于太過麻痹,老柴又一次拍偏了。那男人個頭很小,火氣很大,回過神來就揪住老柴的衣領(lǐng),腳下使絆,把老柴拽翻到地上。老柴手里的那半塊磚,不知怎么又掉了。老柴只好和男
人扭成一堆,在地上滾動,順著斜向下的馬路滾了好遠。老柴只聽見不遠處傳來呼朋引伴的聲音,說看把戲,這邊有人玩猴把戲。佴城人就是這樣,最愛看人打架。天很黑,路燈又不夠密,但人們還是看得起勁。老柴和那個男人打架一點也不好看。兩人都不會打架,只曉得抱成一砣在地上滾。兩人也伸出了拳頭,但隔得太近,不能有效地把對方打傷。
老柴發(fā)覺自己被對方咬了一口,就趕緊還一口,卻不知道咬在哪個部位。他心想,麻煩了麻煩了。今天不應(yīng)該出來拍人的,這戴眼鏡的男人是個死纏爛打的角色,王八咬線繩,死不松口?;ハ嗯ぶе埠芟捏w力,老柴有些虛脫。他難過地想,他媽的,不想打架了,讓公安局抓住算了。
正這么想,110真就來了。旁觀的人一多,總有撥電話報警的。110的車上跳下來好幾個警察,費好大的勁才把兩個人扯開,像扯兩片正面黏在一起的傷濕止痛膏一樣,發(fā)出嗤啦刺啦的微小聲音。然后把兩人扔進警車后半截的籠子里。一個老警察微笑地說,你們繼續(xù)。但兩人都沒有扭在一起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男人掏出煙來抽,煙桿已經(jīng)像腌蒜薹一樣皺皺巴巴。老柴也想抽,問那人討一支。那人譏誚地一笑,不肯給。
公安局里彌漫著手槍和鐐銬的氣味,把老柴當頭棒喝地嗆了一口。
那男人搶著找警察說話。他說,警察同志,我要報案。他自我介紹一番,果然是個老師,教小學語文的,說話很有條理性,也說得很細。他告訴警察,老柴這人是個搶劫犯,準備用磚頭將自己擊昏,然后實施搶劫。警察提醒他暫時不要使用“搶劫犯”這樣的詞語,但小學老師轉(zhuǎn)眼就忘了,一口一個搶劫犯。警察也不再提醒,抽著煙聽下去,時不時在本子上記幾筆。
聽著小學老師的說法,老柴慢慢想出一個對策。老柴適應(yīng)了公安局特有的氣味,慢慢冷靜些以后,人不能不變得聰明一點。他很快謅出一套敷衍之辭。這還得感謝小學老師,要是讓老柴先說說,時間一緊老柴來不及編詞,可能就把犯罪過程稀里嘩啦交待出來了。
警察問完了小學老師,又偏一偏腦袋訊問老柴。那個老警察問,姓名?
柴……不姓李,李圖。佴城縣上天坪鄉(xiāng)蔸頭村四組村民。老柴只嗑巴一下,馬上變得很流利。
老警察說,我沒問你地址。你到底姓柴還是姓李?
姓李。
你先說說,剛才你倆是怎么回事?
是這樣,我今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上街打人?我心情不好,我還有把槍,是不是應(yīng)該拔出來打你?老警察這時候笑了,他干一輩子警察,沒聽到這樣的理由。這一笑,老柴又放松一些,接著說,是這樣,我老婆被別人鋸了,我心情不好,喝了點酒到七號公園里散心。結(jié)果碰見這個人……我眼睛有點花,但他確實太像鋸我老婆那個人,我當時有點控制不了就沖上去打他。
他說你不是打,是用磚頭拍腦袋?
不,我是用拳頭打的。我沒有拍他腦袋。我為什么要用磚頭拍?再說我也沒有磚頭。要是有磚頭,他哪會不受重傷?
老警察似乎微微頷首,仿佛贊同老柴這個觀點。他又說,那他到底是不是鋸……和你老婆發(fā)生關(guān)系的那個男的?
老柴說,剛才我才看出來,不是。我打錯人了。我當時根本沒看清楚,又吃了點酒……我以前從來沒打過架,脾氣很好,你可以去上天坪鄉(xiāng)蔸頭村四組打聽打聽。我膽子也很小,所以他們叫我老柴。
這些都是老鋸說的,他說初次進局子,千萬不要表現(xiàn)出大義凜然的樣子,這不是干革命,要顯得驚惶失措,找別的借口。當然,如果第二次被逮進去,里面有了記錄,就沒必要跟警察裝嗲了。
老警察說,你打人就是不對,任何理由都行不通。你已經(jīng)犯法了你知道嗎?老柴癡癡呆呆地看著老警察,裝出聞所未聞的樣子。他看得出,老警察的表情有些松動。
次日,老警察著手調(diào)查老柴說的情況是否屬實,而小學老師要自行舉證老柴實施了搶劫。老警察去到老柴租住的那地方,敲敲門,呂大萍頭發(fā)散亂地出來開門。見是個警察,呂大萍心里就明白了。昨晚老柴那一磚拍得狠了些,呂大萍半夜才醒來,見天色沒亮,又繼續(xù)睡。當著警察的面,呂大萍怕說錯什么話,一個勁地哭,并用哭腔說老柴是個老實人,是個很柴的人。
老警察又去附近幾家屋里搞調(diào)查。呂大萍和老鋸的事左鄰右舍都知道,現(xiàn)在老鋸走了,他們也不憚于說出來。老警察調(diào)查得來的結(jié)論是,老柴所說的家庭情況基本屬實。其實,除非情不得已,哪個男人愿意告訴別人,自己當了王八呢?
小學老師去醫(yī)院檢查了身體,有輕度腦震蕩,還有線性骨折。線性骨折聽著也是骨折,實際上非常輕微,就是一點點挫傷。小學老師還被老柴咬了幾口,雖然掛得有牙印,那也是輕傷。公安局的人認為,這樣的案子,如果小學老師不起訴,是可以不作為刑事案處理的——頂多也就是尋釁滋事故意傷害。但小學老師傷得太輕,這搞得小學老師都很后悔,怎么不斷了胳膊瘸條腿。
這名小學老師有點一根筋,他堅持認為老柴是在攔路搶劫,而非當了綠毛龜滿街撒王八氣。公安局的人又去了事發(fā)現(xiàn)場,找小學老師所說的那半塊磚。事發(fā)現(xiàn)場那一帶,正在埋設(shè)下水道,地面上到處都是半塊磚。
小學老師聽別人說,事發(fā)當天,這家伙不但拍了他,還拍了別的人。小學老師覺得這事可以證實自己的觀點,這狗日的是個搶劫犯。他去尋找目擊證人,還有當天被拍的人,干脆請了假,每天到七號公園外面舉著一塊牌子,募集目擊者和受害人,一齊鏟除老柴這種危害社會的渣滓。
小學老師整整站了一個星期,并沒有人站出來為他作證。小學老師站得久了,左等右等也不見電視臺的來采訪,就覺得很沒意思。他想,我他媽這是何苦?于是就去找老柴協(xié)商,要老柴賠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
老柴不肯花錢。他說,錢我拿不出來,我認坐牢,反正我是故意傷害,又不是搶劫。
小學老師已經(jīng)知道老柴的生活狀況,認為沒有協(xié)商解決的必要,就把老柴起訴了。
9
老柴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一年有期徒刑。就在本城監(jiān)獄服刑。呂大萍每個月可以去探訪一次。
呂大萍看見了老柴,就哭。老柴竟然有些感動,如果不坐牢,他不會曉得呂大萍心里還是記掛他的。一張口,說的全是李國的事。老柴進監(jiān)獄以后,李國就不再去俞教授那里讀書了。呂大萍拿不出這筆錢。但李國已經(jīng)被培養(yǎng)出了讀書的習慣。
頭一次探訪,呂大萍一個人來。她發(fā)現(xiàn)老柴一嘴一個李國,臨走的時候就說,要不,下次我把李國也帶來?
老柴趕緊搖晃腦袋說,不行不行,不能讓他來監(jiān)獄里。還是讓他好好讀書。我不在了,你也不能放松對他的管理,每天晚上照常要檢查他讀書了沒有。
呂大萍點點頭說,但那本書我也沒看過,我怎么知道他看了沒有?
老柴說,沒關(guān)系,他要是沒看過,天天想著情節(jié)跟你編故事,那也是種鍛煉。要是編得合情合理,沒準以后能當作家。
過兩個月,呂大萍告訴老柴,李國已經(jīng)把《水滸傳》讀完了。老柴問,你怎么知道他已經(jīng)讀完了?呂大萍說,一百多個人都死完了,那
書肯定也寫完了。老柴說,不對啊,應(yīng)該還剩二三十個沒死的。呂大萍拍拍腦袋,圓話說,對對,還剩下二三十個。老柴這才放心,說,看樣子真的讀完了。接下來要他讀《三國演義》。我那里沒這本書,你上新華書店去買一套。
往后的幾個月,呂大萍告訴老柴,李國竟然讀《水滸傳》上癮了。別的孩子玩上網(wǎng)上癮,但李國竟然迷上這本書,讀一遍兩遍都不夠,現(xiàn)在在讀第三遍了。老柴想一想,也是好事。在監(jiān)獄里,老柴覺得自己豁達了,遇到事情凈往好的方面想。他說,也好,把一本書讀通了,倒背如流了,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呂大萍又說,李國視力有些下降,沒辦法,給他配了一副眼鏡。
這是好事,說明李國讀書下了苦功,沒有偷懶。老柴問,多少度的?
呂大萍說,還算輕,二百五十度。
老柴覺得不好,他說,要不加些度數(shù),加到三百。要是李國一天天變呆了可怎么辦?
有兩個月呂大萍沒來,老柴也不掛記。那一年里,老柴頭兩個月感覺很長,后四個月又稍微輕松點。過了半年,忽然得來一陣心慌。這種情緒一直挨到十個月的時候。第十一個月,他就出來了。他在里面表現(xiàn)不錯,是個三好犯人。
還是以前的租住房。老柴走進弄子,看著房門,眼窩子就有些濕,而且下面的物件在蠢蠢欲動了。他知道呂大萍在里面。呂大萍的身體比監(jiān)獄的床板溫暖許多,還潮乎乎的。提前出獄的事,他沒有告訴呂大萍。獄警征求他意見,要不要讓家屬來接。他微笑地說,接個卵,到時候給她個驚喜。獄警說,看不出來,李圖你還變得蠻有情趣了嘛。老柴就順勢拍馬屁說,哪里,都是你們?nèi)诵曰芾砀愕煤茫脑斓煤谩?/p>
敲了敲門,里面就傳來呂大萍的動靜。她扭開門的那一剎,表情變化了三次。一開始掛出的是一臉騷模樣,兩只眼里水汪汪的;接著吃了很大一驚;再接著,又得來滿臉喜氣。
但老柴心思忽然變了。走進去,他聞見老鋸的味道,很濃烈,在床上,在桌子上,在暖水瓶的把手上,甚至在天花板上。按說這是不可能的,老柴知道自己不是公安局豢養(yǎng)的獵狗,長不出那么靈敏的鼻子。但他還是聞見了。
他問,老鋸來過吧?
呂大萍點點頭說,來過。怎么啦?
老柴又問,他來干什么?
呂大萍說,他問你幾時被放出來。他說,要是當天他和你搭幫,你就不會被他們抓住了。他一直掛念著你。
哦,就這些?
那你說還有哪些?呂大萍睜著風騷的眼睛,盯著老柴,顯得非常理直氣壯。
老柴就不再往下問。
李國回來的時候,沒進屋,老柴就從窗戶后面看見了他。李國一路上還抱著一本厚書看個沒完。進來后,老柴看見那副眼鏡戴在李國臉上,顯得尤其大,那是李國的臉太小的緣故。李國看見屋里有兩個人。他遲緩地抬起頭,看看眼前剃了青頭皮的男人,好半天才嘀咕地說,爸。
李國的聲音顯得很勉強,而且也不親熱。老柴不在乎,只是問,成績怎么樣?
李國自己沒做聲。呂大萍幫著回答,說數(shù)學成績下去了些,但語文成績很好,寫作文總是班上第一,還在縣作文比賽里獲了一個獎,獎了八十塊錢。
老柴說,那就好,做不了全才,就做一個偏才。毛主席也是個偏才,也是數(shù)學一塌糊涂,語文學得扎實。
多有一陣時日,老柴就知道老鋸確實回來了,而且麗珍跟人跑了。老鋸出門在外的時候,麗珍就跟人跑了。老鋸一回來,找不見麗珍,就老上呂大萍這里來。反正老柴進了監(jiān)獄,老鋸想幾時來就幾時來,想和呂大萍鋸多久就鋸多久。
老柴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小全跑來找老柴,說老鋸在城里最好的酒店辦了一桌酒菜要為老柴接風,老柴也不肯去。他跟小全說,以后我不拍人了,我膽小怕事,不敢了,你們不要再來找我。
小全脧了老柴幾眼,只好回去把原話復(fù)述給老鋸聽。
老柴也一直沒有見到老鋸。他照常挑著舊書去集市上賣,賺幾個小錢。他發(fā)現(xiàn)老計不再修單車了,老計修單車的地方站著個榨甘蔗汁的中年女人。老柴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他在家里很難受,看著呂大萍就很不舒服,而李國看見他,就像看見陌生人一樣。父子之間那點感覺,因這一年的阻隔,一下子斷了一樣。老柴覺得如今的日子并不比呆在監(jiān)獄里強——起碼,在監(jiān)獄里還有個重獲自由的愿望。
他知道,自己擺攤賣書的時候,老鋸肯定去了他租住的屋里;或者呂大萍去到那棟雞巴大廈,送貨上門給老鋸鋸著玩。
某一天,他剛把書攤攤開,把書摞好,心里就擰了起來,眼皮也無故亂跳。他甚至懶得收拾書攤,跟賣甘蔗的年輕人打聲招呼,就急匆匆往租住的屋里去。簡直像有一只鬼手扯著老柴,一個勁往前面去。老柴看看天色,又是非常蔚藍的一天。
他走到門前,敲了敲門。呂大萍在里面,橐橐橐地邁著步子向門邊走來。老柴心里忽然一動,拽了門把手往外拉,讓呂大萍在里面開不了門。他以前從沒有這么弄過。在呂大萍眼里,老柴是個極端死板,了無情趣的人。結(jié)果他就聽到一個嬌嗔的聲音說,死鬼,別鬧了,你真是討嫌。
呂大萍粗糙的嗓音忽然變細了,人也仿佛年輕了十歲。老柴記不得,結(jié)婚這么多年,呂大萍有沒有把自己叫成死鬼;也記不得,剛結(jié)婚時呂大萍是否有這樣的嗓音。老柴猛然一松手,呂大萍身體往后一個趔趄。她看見了老柴,但她很鎮(zhèn)定地說,老柴你怎么回來了?
老柴問,誰是死鬼?
呂大萍說,就是你啊,你以為是誰?真是的,坐班房回來,你變得疑神疑鬼了。
老柴進去以后就想鋸呂大萍。呂大萍身上有一股香味,像夜來香一樣濃重,又像搗蒜一樣嗆鼻。但呂大萍不太愿意,老柴就去摸磚頭,拍呂大萍腦袋。
他拍頭一下,呂大萍便轟然坍塌在地上了。但老柴忽然停不了手。他好久沒拍磚了,現(xiàn)在只拍一下,真是不過癮。于是老柴將身子彎下去,又在呂大萍腦袋上拍了好幾下,直到呂大萍的腦袋被拍出叩西瓜時那種空空的響聲。
老柴把上衣脫了,低頭睨地上的呂大萍一眼,覺得不太對勁。呂大萍渾身顯得非常松懈,像一攤泥,老柴探探呂大萍的鼻息,已經(jīng)沒氣了。
老柴又把上衣穿上,把呂大萍的尸體扔到床底下去,估計老鋸等下要來,就準備再拍他一個措手不及??纯刺焐?,仿佛還很早。老柴閑極無聊,把剃須刀找出來想刮刮胡須。刀片已經(jīng)鈍了,他也懶得上街買一片新的,在磚上擦拭幾下,就開始刮胡茬。臉上沒有刷肥皂水,所以老柴把自己刮得滿臉是血。老柴感到很痛快。他一直站在窗前刮臉,看著外面。
老鋸果然來了。天氣稍微有些冷,但老鋸還把兩只胳膊袒露出來,顯出精悍、兇猛的模樣,老柴鋸扔下剃須刀,攥緊了那塊磚。
老鋸進屋時,稍有點疑惑。門是虛掩的,他聞見了什么。老柴就從門背后閃出來,非常迅疾地照著老鋸腦門拍去。老鋸練過武把式,反應(yīng)比常人快了許多,一閃,但還是重重地挨了一下。但老鋸一點也沒有亂,一邊躲,一邊伸出手到墻體上去摳。他記得,曾經(jīng)把一塊松動的磚插回了原處。
老鋸記性非常好,他把那塊磚又摳了出
來,照老柴腦袋上拍。但老鋸步法已經(jīng)亂了,而且又先吃了一拍,手上失準——這兩三年,他還從來沒有拍歪過。老柴用左手捂住腦門頂偏右的那處暈穴,右手繼續(xù)使磚攻擊老鋸。老鋸也把暈穴捂住了。兩個人在狹小的屋子里躲閃騰挪,既要拍倒對方,又要護住自己。兩人形成某種均勢,而且嘴上都默不作聲,怕驚動旁邊幾戶人家。
兩人都吃了好幾拍,每一拍都不算太重,但累積起來,就形成了殺傷力。兩人腦袋都腫大了,最后栽倒在地上。即使這樣,兩人還要不停地蠕動著,挨近對方,繼續(xù)揮磚往對方腦袋上拍。那磚塊已經(jīng)和手指長成一體了,腦袋即使劇痛難挨,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磚不離手,磚在人在,磚失人亡。
老柴一只眼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另一只眼還睜得開一條縫,于是看見老鋸嘴皮還在翕動。他知道老鋸在念咒語,自己趕緊也念了起來,但他連第一句都記不起來了?;艁y中,他竟然記起在破電視里反復(fù)放的一則廣告,廣告畫面像是幻覺,廣告聲音像是幻聽:
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學習機。
你拍二我拍二,學習娛樂在一起。
你拍三我拍三,學習打字很簡單。
那咒語下了心思都沒記住,這廣告從來沒有留心聽過,卻何事記得這么牢固?
老柴提醒自己,趕緊集中精力,揮磚拍向?qū)Ψ降哪X袋……
兩個人都停不了手的,腦袋里都已一片渾沌,仍然舉磚拍向?qū)Ψ?,不停地拍,像打夯機一樣機械地循著指令拍下去……
李國放學以后回到家,進門的時候還在看書,但一股血腥氣使他眼光移出了書頁。他看見地面上,老柴和老鋸都歪斜地躺著,腦袋上全是血,手里都還攥著磚,磚頭上也滿是血。李國呆鈍地抬起腦袋,仿佛記起什么事來。
然后,李國找來自己的毛筆,把老柴腦袋上的血蘸一些,又把老鋸腦袋上的血蘸一些,在墻上找一塊稍白的地方,寫下一行字:
殺人者,打虎李國也!
這一年里,李國沒有放棄練習毛筆字,漸漸有了些感悟,字也能寫成體了。他看了看,覺得有點不對勁,突然想起,“殺”和“國”兩個字是有繁體寫法的。于是他找來四方菜刀刮掉原先的字跡,又用筆蘸飽了血,重新寫上一行:
殺人者,打虎李圓也!
每個字都寫得遒勁、渾厚,超出李國正常的水平。李國往后挪幾步,看看墻上的血字,有些暗自得意。
(原載《北京文學》2008年第5期)
原責任編輯王童
責任編輯齊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