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花 瓶
白底青花。一眼永遠(yuǎn)也不干涸的泉水,在白色的壺里煮沸,泡一掬清明前的毛尖。煙雨的詞章和霧靄的道德,都在壺底翻騰。青氣如花,泛上季節(jié)的眉額,江南頓時便春意迷蒙,隱隱可聽到各種節(jié)氣或匆忙、或悠緩的腳步聲。
在熾烈的窯灶里,汗水洗劫了春天最后的任性。纏綿的泥土被火的懷抱煉冶成堅硬的瓷,一種堅硬的脆弱在火工臻于化境的時刻煉成。冷卻,冷卻,冷卻。冷出雪的明麗,冷出玉的清亮,冷出梅的香艷,像一段段被愛情折磨的肝腸,佐以二兩《詩經(jīng)》的奔放純樸、五錢唐朝邊塞的月色、一碗明朝女子鎖閉深閨的悲涼……
長頸,狹口?;ㄆ窟z落了自己的前生,靠一把致殘的鮮花濡染舊事。它拼盡全力支撐著短暫的花期,讓人欣賞的不是怒放,而是凋零?;ㄆ坑谑浅蔀轷r花的一部分,成為鮮花怒放和凋零的主角。每一束鮮花的凋零,都是花瓶的一次死亡;每一次鮮花的怒放,都是花瓶的臨淵一躍。
花瓶是一片薄命的土壤,是一種用姿勢說話的美妙沉默,是一塊用破碎來濺起驚嘆的瓷,是遲早會發(fā)出“砰”的一聲的宿命。
故事結(jié)束了;可命運(yùn),仍在繼續(xù)……
掃 帚
在一間干凈的屋子里,沒有人去注意那個角落。就像一個句子里一帶而過的助詞,讀得不順時可以刪去;但一旦刪去,再讀,你會覺得更不順口,甚至根本不成其為句子。
這時,讓我們把目光平靜地送過去,望一望那只不起眼的掃帚,它終日和自己丑陋的妻子撮箕靠在一起,相依為命。它們沒有任何宣言,卻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佳搭檔。它們的忠貞,讓豪華臥房里的婚紗照黯然無光。
掃帚從一個角落走向屋子的所有角落。它是追問細(xì)節(jié)的導(dǎo)師,一本有關(guān)事物的百科全書的編撰者,是“垃圾派”詩人的杰出代表,是唯物主義最偉大的實踐者,是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繼承人。
小時候,我曾被父親拿著掃帚撲打過。奇怪的是,掃帚撲打在我身上一點也不疼,還有一種舒筋活骨的暢快。我站在那里,父親手中的掃帚像一片巨大的樹葉落在我身上。在掃帚揮動的后面,父親臉上的氣憤和焦慮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像剛做完大掃除的學(xué)校操坪。
10歲那年一個夜晚,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大的秘密,始終沒對人說起:一到晚上,掃帚就離開墻角,飛到天庭去,變成一束束月光,把天庭清掃完后,趕在黎明前回到墻角。原來,世界上所有圣潔,都是它留下來的;世界上所有的美好與明亮,都與它有關(guān)。
剪 刀
小時候,總喜歡拿著剪刀玩。大人呵斥著不讓玩,因為危險。但小孩總是把“危險”當(dāng)成好玩或者好吃的東西。越不讓,越想要。我拿著剪刀的時候,急不可耐地把它拉開到最大,然后猛地合攏;再拉開到最大,合攏……如是反復(fù)不止。
我喜歡那個拉開到最大的角度,有一種近乎滑稽般的嚇人;我又喜歡猛然合攏時發(fā)出的聲音,仿佛碎玉或者裂帛,那一聲響,脆得像吃下一粒炒蠶豆。
剪刀就像一名江湖奇?zhèn)b,它動作優(yōu)雅,出手利索,專門了斷一切。它變粘連為透脫,因為透脫才有新的事物產(chǎn)生;它變通途為天塹,因為通途常常并不能達(dá)到目的地。剪刀拉開的角度無疑是毀滅的角度,但這種毀滅必然拓展新的空間;剪刀發(fā)出的聲音無疑是傷痛的聲音,但這種傷痛蘊(yùn)含著重新洗牌的快感。
剪刀躺著,一動也不動的時候,就像一只在巢里安睡的燕子。它把春天緊緊裹挾在收攏的翅膀下面,它把美麗的舞蹈關(guān)闔在薄薄的青衣里。這時,我就想驚醒它,讓它把春天放出來,讓它的舞蹈成為春天最美的風(fēng)景。
梳 子
梳子的排比句在亂發(fā)中耕耘,把一頭蓬松寫成一篇規(guī)整的駢文。它也許是世界上最早的美容工具,它的打掃讓我們的頭頂煥然一新。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边@八個字,是一部簡明美容手冊,是一部女性生活史、心靈史,也是一整部中國愛情詩歌總集。我們可以想見,一雙消瘦的纖纖玉手,將梳子這頭活蹦亂跳的小鹿,欽點為她帳下相思大軍的急先鋒,開赴離別的戰(zhàn)場。
選擇它是對的。梳子從不畏懼憂傷的火藥,從不忌憚曠日持久的情感戰(zhàn)事,從不害怕一日千里的急行軍;更從不居功自傲,奢望由先鋒升帳為元帥,獨攬閨中人心靈的兵權(quán)和生活的朝綱。
梳子其實更喜歡側(cè)身于和美的氛圍,哪怕它自己遭到遺忘,因為這樣它就被還原成了一把梳子,而不是其他。做一把普通的梳子,讓自己輕松、自在,具有一股隱逸之氣,是它的理想。但無奈的是,它經(jīng)常被拋到風(fēng)口浪尖,被賦予另一種清寂與憂怨的色彩。它不得不挺身而出,來幫助它的主人。
長時期攥著梳子的那只柔軟手掌,在時光的流水中浸得發(fā)白,然后松弛。梳子漫無目的地游走于越來越稀薄的秀發(fā)間,像一只孤獨的獅子游走于叢林。
它讓秀發(fā)變得潔凈,它也在秀發(fā)的摩梭下變得溫潤。它們都慢慢積累了一種精神質(zhì)素,當(dāng)秀發(fā)變成白發(fā),它也成了一把豁齒的梳子,但它們都在人生的典籍里,變成了一部蒼茫邈遠(yuǎn)而又醇厚安詳?shù)脑娊?jīng)。
(選自《天涯》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