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湯達《瓦尼娜·瓦尼尼》和屠格涅夫《前夜》兩篇作品中,女主人公瓦尼娜·瓦尼尼和葉琳娜生活的時代相隔不到三十年,她們的生命意識中都蘊含了較為相似的愛情觀念。在追求真愛的歷程中,她們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然而這不完全是一個巧合。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位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相同特點。他們有相似的寫作背景和思想意念,因而女主人公的愛情悲劇也就有了相似的內容。
一、極端的自我與理性的崇高
瓦尼娜·瓦尼尼與葉琳娜這兩位美麗的少女,所處地域相異,一個是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意大利富貴之家的千金,一個是19世紀六十年代俄國的貴族小姐,卻同樣愛上為祖國的事業(yè)獻身的外國志士;為了愛,她們同樣剛烈勇猛。在一個革命到來前夕的時代,政治格局混亂緊張,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葉琳娜表現(xiàn)出來的堅強意志與瓦尼娜有著驚人的一致——追求愛,短暫的得到愛,行動上果敢、堅決而激烈,結局卻都失去了愛人。但她們的生命歷程并不是全然相同,在各自堅定的愛情觀基礎上又各具特色,折射出了兩位作家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司湯達追求“激情之愛”,屠格涅夫崇尚純潔自然而富于理想的愛,在同樣都不矯情,都不虛偽,并且都蘊含了敢于愛、勇于犧牲和奉獻人生態(tài)度這一點上是一致的。
1、激情至上之愛
從小說主人公瓦尼娜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顯著的“意大利性格”?!澳蔷褪琼槒娜诵缘募で?,不受社會流行價值觀念的束縛,不顧一切的猛烈行動和傲然孤直于社會道德的規(guī)范之外,不懈追求個人幸福,不惜與整個社會對抗。人物性格充滿著一種情愛的‘激情和猛烈行動的力。”瓦尼娜的愛情像火一樣的純凈,沒有任何獻媚賣俏和神秘的虛構;同時它又“可以燒傷人的心,它引導人驅趕輕率的,但又大膽的可貴的行為,它有時會造成重傷,可絕不使人腐敗,甚至引起悲痛,甚至在毀滅的時候,也能讓它凈化后崇高起來”。司湯達以瓦尼娜獨特的個性方式,對燒炭黨人米西利里如癡如狂的愛,同他其它以意大利為背景的小說一起,建構了他心目中的愛情,人生理想的世界。他要的是一種充滿激情的愛情方式,是敢于愛,勇于犧牲和奉獻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種勇往直前的追求狀態(tài)。正如他自己所說“不自由,毋寧死”,是一種自由的人生。我們甚至可以說,瓦尼娜·瓦尼尼對米西利里的愛情追求正代表了司湯達對于感情和人生理想的追求方向,在作者的名著《論愛情》中提到的“激情之愛”可以找到依據(jù)。這種愛情類型正是作者理想中愛情的方式。在他看來,“‘激情之愛把整個大自然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這種愛情中,一切是那么新鮮,充滿活力,表現(xiàn)出熱烈的趣味”,而人幸福的條件就是“勇敢的行動和熱烈的愛情”。正是因為這種愛情觀,在作者的塑造之下,我們所感受到的瓦尼娜的愛情悲劇并不是悲慘的,而是悲壯的。瓦尼娜的愛情,造成了重傷,甚至引起了毀滅,但卻正因為米西利里的大公無私、英勇與崇高,“在毀滅的時候,也能讓它凈化后崇高起來”。在他巧妙的構思下,政治、愛情、倫理水乳交融。司湯達在對這一個愛情故事的娓娓敘述中,不僅摻雜了對這對情人的含而不露的評價,也將當時意大利的整個社會的情勢縮影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對米西利里等意大利燒炭黨人錚錚傲骨的贊美,不僅從正面反映了作者對革命力量的崇拜,對自由的渴望,也從側面流露出司湯達對法國當時上流社會的蔑視與不滿。
2、崇高而富于理想之愛
葉琳娜是《前夜》中最完美的藝術形象,也是屠格涅夫作品中最優(yōu)美、最富有思想性的人物之一。這位俄羅斯姑娘獨立成長,習慣于冷靜地分析,追求人道主義,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堅強的性格意志。對于愛情,她與瓦尼娜一樣充滿著激情和活力。大膽地沖破家庭、社會與宗教的羅網(wǎng),在各種阻礙面前不屈服,勇敢地向往著生活的廣闊遠景。在看來似乎平靜的外表之下,葉琳娜的內心卻經(jīng)歷著不安和苦斗,她渴望獻身什么人,把自己的生存和什么人融為一體;她渴望在這苦悶焦慮、翹首以待的“前夜”生活之中,有一雙強有力的手幫她沖出這無形的樊籠。有熱情但缺乏堅定信念的俄國青年藝術家舒賓不能,老成持重但卻平庸的伯爾森涅夫也不能,至于庫爾納托夫斯這位知法守法步步高升的官僚,更不是葉琳娜所需要的。在敏感的政治覺悟中,屠格涅夫預見了一種不同于“多余人”性格的人物將會出現(xiàn)——英沙羅夫。英沙羅夫,這個有著遠大理想并敢于付諸行動的保加利亞青年,他的“解放自己的祖國”的堅定的聲音讓葉琳娜震驚了。這與瓦尼娜出場時對理想戀人的選擇非常相似,他們都打上了時代與作者理念的烙印。瓦尼娜看不上羅馬的王公貴族,他們平庸無聊、精神空虛,在回答“到底要什么樣的人才能討取你的歡心”時說到“方才逃掉的那個年輕燒炭黨人,至少他不光到人世走走就算了”。兩位作家筆下的女主人公都在期待著一個人,能讓她們神圣的感情回升,使自己能把生命委任于他,和他融為一體。
同樣,當她們找到這樣的男子的時候,所爆發(fā)出來的激情,便順乎自然而合乎人性。
二、個人的迷失和社會的陰霾
然而,我們應該看到,瓦尼娜與葉琳娜最終失愛原因和悲劇結局并不相同。瓦尼娜的悲劇可以說是性格悲劇,而葉琳娜失愛的悲劇則更多歸結于社會。
瓦尼娜與葉琳娜都很善良,瓦尼娜為了救活藏在她家閣樓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而甘冒生命危險,葉琳娜同情窮苦人并常常布施;她們都很純情,為了愛情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瓦尼娜勇敢的跨越自己的貴族門第,放下自尊與羞澀,與越獄出逃的革命黨人米西利里熱烈相愛,而葉琳娜也同樣如此。然而,前者的癡情深情在一旦發(fā)現(xiàn)情人對祖國的愛超過了對自己的愛時,便開始痛恨自由,最終導致悲劇的結局。司湯達著力刻畫瓦尼娜“意大利性格”及這種性格驅使下的行動——不管是她為人所贊賞的激情與溫存,敢于推翻一切倫理規(guī)范的勇氣;還是為人所詬病的自私與殘酷,扯斷米西利里一切的社會紐帶以獨占他。正是在于她對革命事業(yè)的不理解,極端的個人主義,才上演了一出性格悲劇。性格無疑導致了瓦尼娜愛情悲劇的發(fā)生:不顧一切后果,甚至導致自身利益——肉體和愛情的毀滅。她的悲劇令人看后蕩氣回腸,激動不已,但又留給讀者回味之處。最后的出賣行為使她的愛情失去了光澤,甚至變得渺小而卑下。瓦尼娜失愛悲劇的審美意義層次只是個體的。
然而,葉琳娜卻是不同的,她失愛的悲劇意義和原因同瓦尼娜也有著不同。葉琳娜成長于時常變化且深厚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這是造成她失愛悲劇發(fā)生的主要原因。父親是空虛的卻不嚴厲的自由主義者,培養(yǎng)了她自由的性格。母親多愁善感且長期壓抑,孕育了葉琳娜的同情心。在俄國社會繼續(xù)革命的“前夜”,舒賓屬于三十年代社會貴族優(yōu)秀人物的典型,伯爾森涅夫是四十年代迷戀于純學術的優(yōu)秀貴族的典型概括。然而在五十年代,一個向往著純藝術,一個是純學術,卻沒有了他們前輩“羅亭們”那樣追求崇高理想的激情,顯然不是時代所需要的英雄。英沙羅夫,這位追求民主、解放祖國而奮斗終身的保加利亞戰(zhàn)士,對于葉琳娜而言,不僅是她愛的歸宿,更是她對實現(xiàn)社會價值的追求。葉琳娜在丈夫死后,還繼承他的事業(yè),獻身于斯拉夫民族的解放事業(yè)。葉琳娜最后失去的只是愛人的肉體,英沙羅夫的精神與葉琳娜同生。在她身上,洋溢著當時俄國革命形勢形成“前夜”的社會氛圍,表達了當時俄國婦女解放運動的要求,概括了當時前赴賽反思托波爾擔任志愿看護者的貴族婦女的忘我精神。她同貴族環(huán)境的脫離又反映了俄國進步青年的轉向民主力量,是作者筆下“俄羅斯生活中的新典型”。在俄國當時強大的落后勢力面前,這種新的民主力量是微弱的。葉琳娜盡管努力突破這樣庸俗的家庭、沉悶落后的社會,然而,她的力量畢竟是薄弱的。像舒賓、伯爾森涅夫、庫爾納托夫斯基,像葉琳娜的父親和母親那樣的勢力依然還占統(tǒng)治力量,不可能允許這種力量的產(chǎn)生發(fā)展。他們在葉琳娜與英沙羅夫的愛情面前設立障礙,這是葉琳娜失愛悲劇結局的直接原因和主要原因。而專制的農(nóng)奴制度、腐朽的倫理道德思想則是更為根本的原因。因此說,葉琳娜失愛的悲劇更多應歸結于俄國當時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葉琳娜追求民主、自由、平等的民主主義思想,是對瓦尼娜極端個人主義思想的飛躍。顯然,葉琳娜失愛悲劇的審美意義高于瓦尼娜愛情悲劇的審美意義。
從這兩位女主人公形象上,不僅反映了兩個較為接近時代的不同的社會縮影,也潛藏了兩位偉大作家一些同而不同的意念。同樣選擇為祖國利益而犧牲個人幸福的異國青年作為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的戀愛對象,這表現(xiàn)了兩位作家追求民主、自由的個性。盡管所屬不同的階級,司湯達是自由資產(chǎn)階級的一員,而屠格涅夫屬于貴族自由主義者,但是在創(chuàng)作上遵循的都是現(xiàn)實主義客觀原則和真摯誠實的態(tài)度,因而,作品女主人公的身上不僅濃縮著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真實特點,也折射了作者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她們的形象都同樣的生動豐滿且令人信服,因而都取得了現(xiàn)實主義的勝利,這是值得深思與借鑒的。
曾四美,女,安徽大學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