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口

上路了，這次的目標是瀘定橋。

我是從石棉前往瀘定的，途中百余公里幾乎全是懸崖峭壁。我順著高低起伏的公路蜿蜒向北。河西岸的大雪山在光影中變幻山勢，云霧破處，隱隱有雪峰閃現(xiàn)。腳下，奔騰的大渡河擊打在青黢黢的崖石上，吼聲如雷。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在眼前織成明晃晃的光簾，人仿佛置身長卷的高山畫廊里：峰嶺、大河、田園、綠樹、民居。千百年過去了，一條條鑲嵌在陡峭巖隙間的羊腸小道，仍是終年居住在巍峨高山上人們的主要通道。費孝通先生曾將這里稱為“藏彝大走廊”，它也是川西重要的地理分界線：大渡河以西是藏彝游牧區(qū)，以東是漢族農耕區(qū)，瀘定橋則是數(shù)百公里群山中溝通東西的咽喉要津。

當我撫摩著瀘定橋冷冰冰的鐵環(huán)時，心竟有些抖抖地跳。自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動工興建，這座鐵橋已歷經(jīng)300多年風雨！300多年來，世界上許多著名大橋，包括工業(yè)革命以來建造的大鐵橋和鋼筋水泥大橋，大都灰飛煙滅，但這座用手工打造的鐵橋，依然穩(wěn)穩(wěn)地橫跨在大渡河上。70多年前，中央紅軍“飛奪瀘定橋”的壯舉，更使它飛聲中外。

難道，它真像當?shù)乩习傩諅餮缘?，有神護佑嗎？

當然不是。關于瀘定橋不垮的秘密，一位在瀘定縣定居50年的“老支邊”曾做過深入調查，得出了既科學又符合歷史的結論。他叫王永模，年近七旬，是一位被高原陽光曬得黝黑的老人，如今仍能在晃蕩的鐵橋上健步如飛?！拔?958年畢業(yè)于重慶巴縣二中，隨即響應號召入藏。當時瀘定屬川康邊地，我們那批支邊青年到瀘定的有40多個，現(xiàn)在還剩5個?！?966年，王永模與瀘定橋直接打交道，至今已逾40年。多年來，他的崗位雖幾經(jīng)變動，但始終沒離開橋。瀘定橋的每一次小修、大修，尋找資金、鋼材，組織重修橋亭，協(xié)調橋務管理等，他都參與其中，以至于對橋爛熟于心，所有數(shù)據(jù)隨口便答：“瀘定橋瀘定橋300年不垮的秘密分橋身、橋臺、橋亭三個部分。橋身由13根鐵索組成，每根長101.67米、重約1.5噸；13根鐵索共有扣環(huán)12164個，總重21噸，加上橋臺地龍樁、臥龍樁用鐵，總重40余噸，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鐵橋。”

300多年前，康熙為何會御批修橋呢？王永模說主要目的是鎮(zhèn)邊，因自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清廷頒布“準行打箭爐市，番人市茶貿易”后，原先荒涼的打箭爐（今康定）漸漸成為川藏邊貿重鎮(zhèn)，川滇地區(qū)的油、鹽、茶、米、布匹等經(jīng)茶馬古道運至打箭爐，然后轉運西藏、尼泊爾或印度。要去打箭爐，大渡河是天塹，過往商貨只能靠藤條援索懸渡。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駐守打箭爐的清軍將官昌側集烈叛亂，清廷派兵進剿，血戰(zhàn)多日，殺叛兵5000，斬昌側集烈等叛將首級，并將打箭爐作為屯兵要沖，駐軍3000，糧餉軍械運輸遂成尖銳矛盾。時任四川巡撫能泰上奏：“瀘河三渡口，高崖夾峙，援索懸渡，險莫大焉！距化林營八十里，山址坦平，擬仿鐵索橋規(guī)制建橋，以便行旅?！笨滴跤骸半藜纹湟猓t從所請?！笨滴跛氖哪辏?705年）初，鐵索橋動工修建，次年四月初四合龍告竣。橋修好了，總得取個名吧。大渡河自古為沫水，但由于川西民眾對諸葛亮的敬重，一直認為這條河就是諸葛亮南征所渡的瀘水——其實真正的瀘水在金沙江下游，但老百姓認死理，瀘水竟約定俗成，康熙就取“瀘水”、“平定”（平打箭爐之亂）之意，親書“瀘定橋”橋名，額題“一統(tǒng)山河”。1913年，瀘定因橋設縣。

瀘定地處深山峽谷，本不產(chǎn)鐵，300多年前的橋工如何用一年時間建成大橋呢？

“我首先要糾正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的一個錯誤?！蓖跤滥Ｕf，“索氏在他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中說瀘定橋是一位瀘姓工程師建造的，很多地方都引用了這個說法。這不對，我查閱了大量史料，走訪了上百個老鐵工，可以明確地說，這座橋是勞動人民血汗的結晶。大橋的用鐵產(chǎn)自滎經(jīng)縣，并在那里用炭火鍛造成形；建橋民工從瀘定當?shù)爻檎{，其中冷磧、沈村的兩位土司最賣力；鐵工的掌脈師傅是來自陜西漢中府的金火匠馬之常；監(jiān)工是清軍化林營參將杜汝昆和守備楊君強。當時監(jiān)工非常嚴厲，要求每個鐵環(huán)必須打記號，若有差池，輕者兩百大板，重者喪命！”

這就是瀘定橋300年不垮的秘密嗎？

畢竟，現(xiàn)在很多鋼筋水泥大橋，莫說300年，有些30年都管不了，譬如綦江彩虹橋，修好3年就垮掉，砸死武警及百姓四十余人，震驚全國。“300年前的監(jiān)工，果真比今天的橋梁監(jiān)理更厲害嗎？”我問。

王永模大笑，說如果只靠監(jiān)工，“十座瀘定橋也垮了。”

他解釋，用生鐵鍛打的鐵環(huán)極易氧化銹蝕。一環(huán)既裂，全橋俱損。因此，對瀘定橋的維修，30年來一直按古訓進行，即3年一小修（拆換橋板和輔件），5年一大修（卸下全部鐵索逐環(huán)檢查）?！拔襾頌o定這么多年，無數(shù)次參與大修，13條大鐵索卸在河灘上，由最有經(jīng)驗的老鐵工用小鐵錘逐環(huán)敲打，發(fā)現(xiàn)問題做個記號，再換新的。因此最早一批鐵環(huán)基本換光了，現(xiàn)在橋西頭還剩幾個。”在他的指點下，我在橋西頭果然見到幾只打著印記的鐵環(huán)。王永模認識一個叫姚現(xiàn)華的老鐵工，他家從清代起一直維修鐵橋。姚見證了紅軍飛奪瀘定橋，80多歲去世后，就葬在橋西關帝廟下?！八f他要一直看著瀘定橋平平安安。他兒子姚先貴也當了鐵工?？梢哉f，如果沒有一代代鐵工的精心維修，這橋早就沒影了！”

雖如是，橋仍屢屢出事。王永模調查得很詳細：清乾隆六年四月（1741年5月），橋索被大風吹斷4根，后由官府撥銀760兩修復；乾隆五十一年五月初六（1786年6月1日），貢嘎山下的磨西發(fā)生7.5級大地震，磨崗嶺崩塌，堵塞大渡河九天九夜，河水回漲，“人坐橋上可以濯足”，10天后大水突決，涌高數(shù)十丈，沖走兩岸數(shù)百個觀水民眾；1919年6月，橋遭風災，3根底鏈斷墜河中；1935年6月6日，紅九軍團工兵連為阻攔敵人追擊，由政委何長工指揮，鋸斷4根底鏈，后受到周恩來嘉獎，次年5月才由劉文輝撥款3萬元修復；1970年6月2日，解放軍7848部隊拉練到瀘定橋參觀，因步伐整齊，產(chǎn)生共振，7根底鏈斷落；1975年4月6日，駐藏部隊退伍兵80人參觀瀘定橋，底鏈3根斷裂，“全靠那些當兵的手腳敏捷，抓緊了斷鏈，才沒被水沖走……”

“有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蓖跤滥Ｕf，“當年紅軍飛奪瀘定橋時，橋剛剛完成大修，牢實得很。這也許是天意吧！”從這座橋上，走過了共和國的第一代領袖，人民軍隊的7位元帥，幾十位大將、上將和其他幾百位將軍，“從某種意義上說，瀘定橋挽救了紅軍的命運?！蓖跤滥Ｔ谏鲜兰o80年代去北京拜訪過當年指揮奪橋戰(zhàn)役的楊成武將軍，“與將軍緊緊握手后，問他，如果當時紅軍過不了橋怎么辦？將軍大手一揮，說非過不可，一定得過！

所以，有人說紅軍有神佑，我認為有道理?！碑斈觑w奪瀘定橋的22名勇士大多沒留下姓名，現(xiàn)在所知的只有廖大珠、王海云、劉金山、劉梓華和李友林。“劉梓華解放后任天津警備區(qū)副參謀長，他的照片還是我從天津找回來的呢！”王永模記憶最深的是1987年，美國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布熱津斯基考察瀘定橋后說的一句話：“中國，是由那些敢于翻越千山萬水的人們用犧牲精神和勇氣統(tǒng)一起來的。”

“如今瀘定橋起承重作用的底鏈，還是重慶鍛造的呢！”那是1975年，國家文物局撥款10萬元對瀘定橋進行維修。王永模為解決鐵環(huán)底鏈易斷這個難題，專程回重慶找工廠加工，“我先后跑了船廠和鋼廠，都沒辦法解決，最后找到重慶大坪的一家街道鐵工廠，才完成了任務，用的是鐵合金新材料，鐵環(huán)還送到重慶大學做試驗，每一環(huán)的拉力達二三十噸。我在重慶一共加工了6根鐵索，全部用做底鏈，已經(jīng)30多年了，還牢實得很，真得感謝重慶的鐵工師傅啊！”

受他委托，我回重慶后專程去了大坪，但那家鐵工廠早已倒閉，工廠舊址上蓋起了小區(qū)。電話那頭的王永模聽后，長長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