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宗社
摘要:《聊齋志異》《尸變》和《噴水》兩篇,因其主旨不明,被視為民問惡鬼故事的一般記述,而不包含寄托和寓意,其價值因之頗受質疑。而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兩篇故事中的惡鬼傷人都與外來入侵有關,隱約指向當時最敏感的異族入侵事件。對故事細節(jié)的綜合考察不難看出其中“反抗入侵者”的政治寓意。故事突兀與怪異正來自作者曲筆深致。
關鍵詞:惡鬼;殘缺敘事;評價功能
中圖分類號:1207.419文獻標識碼:A
《尸變》、《噴水》為《聊齋志異》第三篇和第四篇,兩篇均為惡鬼無故傷人故事。正因為“無故”,讀者很難在故事中找到作者的主旨和用意,于是兩篇似乎都成了一種惡鬼現(xiàn)象的紀實,或僅如干寶所說的“明神道之不誣”(干寶《搜神記序》),與作者在整個聊齋故事中所承諾的“寄托”宗旨相違背?!读凝S》評注者對此頗感無奈,只好作種種猜測。著名學者章培恒先生為張友鶴會評本作序,對《聊齋》故事深刻思想價值作了充分評述后,指出也有一些篇章“完全是宣揚迷信思想,別無其他含義”,特別指出《噴水》和《尸變》即屬此類。有評注者更認為這樣的故事是“無稽”“妄說”,與“抒孤憤的主體意識”是格格不入的,加之兩篇編排在全書的開始位置,因此推測這是作者早期不成熟的敘事。但仔細研讀不難發(fā)現(xiàn),《尸變》和《噴水》所述“惡鬼傷人”事件,竟有共同的背景,即陌生的入侵者對私人空間的侵犯。點出這一背景,則讀者不難聯(lián)想到清兵入境事件??梢姟妒儭贰ⅰ秶娝愤@樣的令人費解的敘事,卻與當時最為敏感的政治事件隱約相關。而對故事細節(jié)的綜合分析則更可見出深藏于敘事中的“反抗入侵者”的政治寓意。
先看《尸變》。四位客商投宿村野小店,因客房已經住滿,店主“沉吟思得一所”。此時主人兒媳剛死,兒子外出購買棺材未歸,小兩口臥室的外屋是停靈之所,主人便將執(zhí)意要住店的四位客人安排在媳婦生前的床榻上安臥。此時,令人驚恐的一幕發(fā)生了:“四客奔波頗困,甫就枕,鼻息漸粗。惟一客尚朦朧,忽聞床上察察有聲。急開目,則靈前燈火,照視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漸入臥室。面淡金色,生絹抹額。俯近榻前,遍吹臥客者三?!币来螌⑹焖娜豢腿舜邓?。作者讓一位客人醒著成為整個事件的見證者。這位客人見同伴已死,只來得及穿好褲子就匆忙出奔逃命。結果死尸也迅疾起來追趕。最值得注意的是以下敘述:
客且奔且號,村中人無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門,又恐遲為所及。遂望邑城路。極力竄去。至東郊,暼見蘭若,聞木魚聲,乃急撾山門。道人訝其非常,又不即納。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門外有白楊,圍四五尺許,因以樹自障;彼右則左之,彼左則右之。尸益怒。然各浸倦矣。尸頓立??秃勾贇饽妫訕溟g。尸暴起。伸兩臂隔樹探撲之??腕@仆。尸捉之不得,抱樹而僵。道人竊聽良久,無聲,始漸出。見客臥地上。燭之死,然心下絲絲有動氣。負入,終夜始蘇。飲以湯水而問之,客具以狀對。時晨鐘已盡,曉色迷濛,道人覘樹上,果見僵女,大駭,報邑宰,宰親詣質驗。使人拔女手,牢不可開。
在這段敘述中,作者完全按生人的情態(tài)寫女尸,她成了“死而復生”的生命體:她有生人的體力,有體力消耗而來的困倦和喘息;最后“抱樹而僵”則因為耗盡體力。作者按世俗生命世界的邏輯渲染一種拼死將對方置于死地的場面,似乎有意要營造出某種深仇大恨的體驗。而在故事本身中,女尸與客人萍水相逢,何來仇恨呢?這正是故事最難理解的地方。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不可思議”其實正意味著“說不出”,而“說不出”又意味著“不便說出”。作者《聊齋自志》所謂“孤憤”和“足悲”之“寄托”,不正也是一種說不出的情懷嗎?
再看《噴水》。似乎有意擾亂故事宗旨,作者竟將他所敬重的文學家宋琬(字玉叔)牽扯進來,讓他充當宅第的侵犯者和受害者。故事說他為官時曾借住在荒落的宅院中,一天夜里,他的母親和兩位婢女聽到院內有撲撲噴水之聲,婢女從窗子看見一白發(fā)老嫗,“短身駝背,白發(fā)如帚,冠一髻,長二尺許;周院環(huán)走,疏急作鴆行,且噴水出不窮?!彼文副惑@起,由兩位婢女攙扶到窗口查看,而白發(fā)老嫗忽然轉身逼近窗口,對三人噴水,結果是“窗紙破裂,三人俱仆”。惡鬼所傷害的竟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這樣的惡鬼除了殘忍和可惡,找不到其他動機。
按照西方敘事學理論,敘事文本以詞語序列對實際發(fā)生的事件進行陳述時,至少包含“指涉”和“評價”兩種功能。前者陳述事件過程,后者涉及與陳述密切相關的主旨。在正常敘事中,兩種功能是平衡的,呈現(xiàn)出一種事件與意義的同步和諧,整個故事給讀者的感覺是明晰可解。但《尸變》和《噴水》的主旨很難把握,讀者在明了敘事中看不到意義。用上述敘事學原理說,就是指涉與評價兩種功能的不平衡:一個故事可能非常完美地執(zhí)行了指涉功能,即清晰地敘述了故事,但由于評價功能的殘缺,讀者無法按一般的解讀思路由表及里,將故事情節(jié)與主旨對應起來,因而顯得突兀。如果與《聶小倩》、《畫皮》等同樣以惡鬼為主角的故事相對照,則殘缺感更加明顯。但將這樣的“殘缺”指為“不成熟”又流于簡單,不妨依然按主旨的“不便言明”對待。
如果將某些細節(jié)從故事中抽出加以放大,則不難注意到《噴水》中的一個場景——荒落的宅第,這是《聊齋志異》中鬼狐活動的典型場景?!叭R陽宋玉叔先生為部曹時,所僦(租賃)第,甚荒落。”居所稱“第”,不是平常人家的住所,它曾經見證過錦衣玉食、繁華鼎盛。現(xiàn)在因何而荒落?成為鬼狐出沒之地?宅第的主人又哪里去了?《聊齋志異》會評本所引“但明倫評”也特別注意到這一場景,并附記一件特異之事:“都中弟宅,原多怪異之事。宣武門外有一宅,久無人敢居。某部郎以膽略自矜,居之,夜秉燭坐,桌上現(xiàn)一人頭。某方按劍欲擊之,忽見頭上又累一頭,瞬息間,已累接梁上矣。翌日乃遷去?!睉{空出現(xiàn)并不斷累接的頭顱大有“刑天舞干戚”的氣勢,驚懼之余,令人心生崇敬,誰說這樣的情節(jié)和敘事中沒有孤憤和寄托呢?不難聯(lián)想,這座大家宅第曾經見證過滅門浩劫,死人無數(shù),而這些累接而上的頭顱,正是死者冤魂抗議與報復的獨特方式。但明倫附記這件事不正是在提醒讀者注意此類故事寓含的抗暴之義嗎?
如果將這兩個故事中的共同的因素加以整合,則可看出不可理喻之事的背景。這兩個惡鬼故事的共同前奏都是外來入侵者的出現(xiàn)?!秶娝分兴午患也皇钦诘闹魅?,屬于不速之客。文中雖說宅第為宋琬所“僦”(租賃),但荒落之第,主人原缺,從何而“僦”呢?宋家算得上是宅第的入侵者,盡管這種入侵純屬無意。倒是白發(fā)老嫗更像這個大宅院的守護者,她“周院環(huán)走,踈急作鶴步,行且噴,水出不窮”,更像主人對自家庭院所例行的巡視和灑掃工作。她嗅到陌生人的氣息,正是這陌生的氣息激怒了她,遂將入侵者置于死地。文后補敘掘土得尸,儼然老嫗之形,似有意暗示老嫗的前主人身份。
《尸變》中由店主人所導引的“入侵”事件更為嚴重。“子婦新死”,這家卻無絲毫悲戚之意。小店生意如常,并且“客宿邸滿”。沒
有按照禮俗搭建靈堂祭奠,只是匆匆停尸于死者原來的房間,小丈夫被派出去采購棺木,靈前只有昏黃的燭光守候,應有的紙錢祭奠一概闕如。尸骨未寒,有人便帶領四位遠路客商占據(jù)了亡婦的床榻。順著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作很多聯(lián)想,比如亡婦生前在這個家中地位如何,她任勞任怨,卻有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和愛護?她年紀輕輕,是死于疾病?還是營養(yǎng)不良或虐待?她是正常死亡還是屈死?其實客人睡了自己的床榻還僅僅是象征性事件,她亡故所留出的空缺,將很快為另外一個女人所填補;在這座床榻之上,男歡女愛會繼續(xù)上演,而主角將不再是她,這是多么令人憾恨的事!異史氏曰:“死能為厲,其氣冤也?!?卷三《霍生》)死而化為傷人之厲鬼,概由怨憤所致,一語道破“尸變”之緣由。
如果把柳泉先生所編排和渲染的細節(jié)與同類故事作一比較,則不難看出先生對“入侵”主題是作了有意的突出和強化的。東軒主人《述異記》卷中有一則“僵尸鬼”故事:
山東某縣,一荒冢有僵尸鬼,每為人害。康熙二年,有二役同解一犯,過其地?!旃菜奘?。一燈熒熒,二役已酣睡,此犯心悸,展側未寢。忽見此尸蹶然而興,犯驚栗不能出聲,尸就燈熏手使黑,往涂役面。兩役俱不動。后復熏手,將至犯身,犯大呼狂走出門。尸遽追之。連過二橋,尸猶未舍。犯奔入破廟,逾短垣而出。
《述異記》的成書于清初,《尸變》未必依據(jù)這則故事寫成。大約山東民間早就有“僵尸鬼”故事,《述異記》的記載更接近故事原貌,柳泉先生對故事則有意改寫:與“投宿”相應,荒冢被改為旅店;僵尸由男性換成女性,因為女性更易受到侵犯;將客人酣睡之所由僵尸旁邊轉向更加私密的夫妻臥房,則意在突出“入侵”之嚴重性,并使“入侵”更其顯豁。更重要的是,原故事說逃跑者“奔入破廟,逾短垣而出”,破廟圍墻坍塌,毫無阻攔,可以隨意進出;而《尸變》中客人匆忙中所投奔的破廟被刻意改寫成一座完整的“蘭若”,圍墻高聳,木魚之聲可聞,而山門緊閉,雖“急撾(敲擊)山門”,但“道人訝其非常,又不即納”。道人是廟宇的主人,他有權接納或拒絕任何外來者。也就是說,道士擁有對“蘭若”的處置權,夜半時分,他有權對敲門者置之不理。這一細節(jié)實則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入侵與防御的暗示,是金圣嘆所謂“背面敷粉法”:以道士可以將外來者拒之門外,暗示“亡婦”沒有一扇大門可以抵擋入侵者。作者以深夜道人閉門念經的細節(jié)突出了“亡婦”之無力捍衛(wèi)私人領地的窘境。那么對無禮的入侵者,以僵尸的方式抗爭和報復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了。這個故事表面上所殘缺的起因,實際上已經在作者精妙的敘述中作了深藏不露的暗示。清人馮鎮(zhèn)巒指出《聊齋》“刻劃精致,無妙不臻”,主張以讀《左傳》法讀《聊齋》,正是注意到了《聊齋》能夠在貌似不經意的敘述中寄寓深意。
《噴水》引出“荒宅”場景,顯然是《尸變》中反入侵主題的引深。聊齋故事鬼狐出沒之地多為荒廢的世家宅院。世家大族罹難,而終致宅院荒棄,有多種原因,就《聊齋》所涉及的背景而言,則主要是清兵入關所引發(fā)的劫掠?!盎恼闭峭鈹橙肭值谋碚?,寄寓著一種亂世的傷感。世家大族,人死院空,鬼狐出沒,勢所必然。而曾經殺戮和劫掠的宅院,在柳泉先生頗含孤憤的想象中,并沒有歸于死寂,在狐仙和厲鬼的世界里延續(xù)著生機,但已經沒有往日歌舞繁華的盛況,而飽含著悲愴、哀婉甚至蕭殺。卷二《林四娘》主人公林四娘所做詩句“閑看殿宇封喬木”,即為荒宅之典型寫照。林四娘詩云:“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只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故事中的四娘為前朝濟南衡王府歌女,在衡王被誅殺的劫難中亡故。滿腔的怨憤,卻天生弱質,無以為厲鬼,只好在參禪念佛中平復怨恨。大概因為詩中透露了明顯的故國之思,作者有意開脫:“詩中重復脫節(jié),恐有錯誤?!钡珖浦畟?,作者本人難道就沒有嗎?作者親見清兵在山東的殘酷殺戮,尤其對于七一案印象深刻:“于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卷四《公孫九娘》)清兵平定于七叛亂,以連坐法殺害好多無辜平民,婦孺都無以幸免,公孫九娘母女被押解入都,母不堪困苦而死,公孫九娘亦自剄,成為異鄉(xiāng)芳魂。
正如《林四娘》和《公孫九娘》所顯示的那樣,聊齋故事每每在涉及清兵殺戮的地方表現(xiàn)出隱忍和哀傷,而將極端仇恨與報復在其他貌似不相干的故事加以想象與刻畫。曲筆深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聊齋自志》)讀者正應“互文見義”,見此而知彼,即將聊齋故事看作整體,此篇言而未盡者,往往在另一篇加以隱晦地接續(xù)。明白這一點,方不負作者深微之“寄托”。聊齋故事的優(yōu)勢就是能夠在陰陽兩界游走,而柳泉先生表達復仇的特有方式就是讓被害者死而復生(包括成為有生命力的厲鬼)。如復仇者田七郎已“自剄死”,“僵臥血泊中”,但“手猶握刃”。當官宰來到他面前審視時,“尸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踣”(卷四《田七郎》。對于這段酣暢淋漓的描寫,但明倫慨嘆:“殺人以尸,自古罕有。”“異史氏曰”:“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茍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讀者不難讀出作者對“以尸殺人”這一復仇方式的深情想象和在異族殺戮面前的“深悲”。但這一想象卻不能明確指向業(yè)已勝利的入侵者,如卷一《野狗》:“于七之亂,殺人如麻……忽見闕頭斷臂之尸,起立如林?!彼朗捌鹆⑷缌帧?,本可順理成章地引向對屠戮者的憤怒報復,但作者欲言又止,引出“野狗”擾亂了這一可能的主旨,整個故事隨之與《尸變》和《噴水》一樣成為一般性的志怪了。而柳泉先生高明之處在于,他能夠在這些貌似無聊的敘述中暗伏蹤跡,如《尸變》中巧設“蘭若”、《噴水》中暗伏“宅第”,《野狗》中“大兵宵進”、“殺人如麻”不正包含了某種控訴嗎?故事的寓意正是經由這些蹤跡通向讀者體驗的。
最后還應指出,我們從《尸變》等篇讀到寓意,不管是不是作者有意識加入并刻意表現(xiàn)的“本意”,只要讀者能夠讀到,它就是作品客觀存在的“文本事實”,對此研究者是不應忽視的。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