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龍 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曾發(fā)表外國文學研究論文多篇,出版有外國文學論著。
一
審訊室里。欒警官經(jīng)過審訊,對案情已了如指掌:此犯必須嚴懲!他是那種惡貫滿盈、又死硬到底、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者之一。
于是,他便擰緊筆帽,合上案卷,剛想起身,忽覺言猶未盡,又緊盯著翹著二郎腿、坐在對面的犯罪嫌疑人,就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王強,你在殺人越貨、謀財害命之中,為什么從一開始,就要把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子,推上絕路,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良心的自責嗎?”
“沒有?!蓖鯊娖届o地說。
“為甚麼?”
“這你就不懂了。”王強輕蔑地一笑,抬起眼皮,斜視著欒警官,慢條斯理地說:
“人與人,都是使用和被使用的關系。我把這個女子——宮麗,改造成我手中的工具。她剛剛成熟,變得得心應手,就被你們抓住了。對此,我只有遺憾!”
“看來,你把他人都視為你的工具了?”
“不錯?!彼善鹧壑樽?,提高了聲調(diào):
“請問:‘人生是什么?‘奮斗是什么?不就是要步步爭強權、作霸主?他人嘛,奴隸、物品、工具而已。我就是要拒絕被人利用,而要使一切人為我所用!”
“這是強盜哲學!”
欒警官聽罷,猛然站起身來,內(nèi)心的火苗,哧地竄上了腦門。
但他大吼一聲之后,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又慢慢坐下。因為長期的審判工作,鍛煉了他的沉穩(wěn):憤怒常能激活他的智慧,沖動總會刺激他的思維,而智慧和思維,又常能使他從狂怒的峰尖,轉(zhuǎn)瞬落入冷靜的谷底。
他瞇起眼睛,端詳著對方好大一會。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罪犯,大學本科沒白念: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搶匪,他還是一個有著自己的宏觀思考、有自己的哲學邏輯的雙料強盜!
劫匪不可怕,就怕劫匪有文化!——我還把他小瞧了呢!
看來,審判并未結(jié)束,這僅僅是另一場較量的開始。
想到這里,欒警官一下子來了興趣,便說道:
“我倒要聽聽:你把人們都當作工具看的道理何在?”
“你就是政府的工具呀!”
他一愣:“怎麼講?”
王強放下了翹起的二郎腿,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把戴著手銬的雙手,放到面前的小桌子上,身子向前一傾,擺出一副講道理的架式,語氣平和、慢條斯理地說:
“這個嘛,你很容易懂,就怕你假裝不懂。你看,過去,我作案,利用宮麗做工具,達到了目的;現(xiàn)在,你審我,我招供,我就成了你的工具;將來,你利用我這類人的招供,力爭破案,邀功請賞,才能向上爬,達到升官升薪的目的,你又成了政府的工具——這不就是‘工具關系的活見證麼?”
欒警官提高了聲音:
“公安局,是政府的一個部門,它負責社會治安,專門依法打擊你們這些害群之馬,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不過,這不叫‘工具,叫‘服務,為人民服務。我向來以能作這樣的警官為驕傲、為光榮!這個嘛,你肯定不懂,充其量也只能是似懂非懂。不過,”
講到這里,他繞過桌子,走到王強對面,雙手交叉在胸前,平和地問道:
“你肯定懂得,我國古圣先賢說過的一句話:‘物物而不物于物?!?/p>
“這是老子的名言。他講的正是:人使用物,而不應該作物質(zhì)的奴隸啊!”
“這句話,我贊同?!睓杈倭⒓唇由先ィ?/p>
“這講的只是人和物的關系,人要做物的主人——這是對的!但是,對于人,對于人和人的關系,我更信奉另一句話:
“什么話?”
“人人而不人于人!”
“怎么講?”
“這是說,人要把‘他人當人看,而不能看作物。即人人生而平等,人與人之間,在人格上,永遠是平等的關系,不能視作工具關系,利用的關系。而你呢,恰恰和我相反。你一切都為了私利,總是教唆利用他人,完全為你一己私欲服務,哪怕造成更多人的災難和悲劇,也在所不惜。你把所有的人,都分成‘能利用和‘不能利用的兩種,再把‘可利用者調(diào)教成你的馴服打手?!?/p>
欒警官加重了語氣,幾乎一字一頓地,大聲強調(diào)道:
“你想拉起山頭,你要做一群盲從你的奴隸們的山大王!利用他人,達到你狂妄又貪婪的目的,這才是你在人學上的工具觀。這也正是你犯罪作惡的思想根源!”
“哦,沒看出,”王強頗感意外,瞪起詫異的眼珠子:
“我還以為你只是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小警察,你原來竟是個思維深刻、富于雄辯、頭腦不簡單的學問家!”
緊接著,他又不無諷意地一揚眉毛,陰陽怪氣地說:
“你大概是公安大學畢業(yè)的吧?人文智商很高嘛!”
“對,我倆都是大學畢業(yè)。不過,謝謝你的夸獎:不是我的智商很高,而是你的智商太低——不懂人性!這點道理,連思維正常的小學生都懂得?!?/p>
王強冷笑了一聲:
“那么,你總該承認,宮麗是個思維敏捷、而且機警干練的女子,難道她也頭腦不正常?她就懂得:不迫使別人當工具,就要給別人當工具。在這一點上,她可比你聰明多了?!?/p>
“真的嗎?”欒警官輕蔑地微微一笑:
“那麼,我們就把宮麗請出來,聽聽她現(xiàn)在會怎麼說?!?/p>
“王強,你毀了我的一生??!”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后,是幾聲深深懊悔的抽泣。
一個同案嫌疑女犯,一走進審訊室,就情不自禁地指著王強,厲聲斥責。接著,她開始用低沉的、飽含血淚的聲音,哭訴她那可怕的、被王強‘工具化的過程:
“人生道路是漫長的,但要緊的常常只是一步……
“可以允許人犯種種錯誤,但決不可犯那種‘一次性的錯誤……
“風起于青萍之末。 我那個‘一次性的錯誤,(慢慢地回憶起來)就是從那樣的‘一步開始的……
二
王強,30歲,很帥。站在鐘鼓樓乘車站,一揚手,一輛嶄新的士,嗖地停在他面前。
他打開前門,坐在司機旁邊,抬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司機。
“去哪兒?”
“隨便。”王強冷冷地說。
車子經(jīng)過東大街,來到大差市,拐個彎,開進解放路,一直到五路口,兩人都沒說話。向西拐,開上西五路,女司機這才試探著問:
“和父母吵架啦?”
王搖頭。
“跟朋友打架啦?”
“沒有?!?/p>
“那就是讓老婆給涮啦?”
“也不是?!?/p>
“那是——”
“買賣賠本兒啦!”王強有氣無力地回答。
“嗨!”女司機大聲說:“我還以為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常說,商場如戰(zhàn)場,勝敗乃兵家常事,沒必要愁眉苦臉!”
“五十萬哪!”
“五百萬也不怕!瞧,”她輕輕一拍方向盤:
“這輛車,就是我老公出車禍后,我掙來的!混市場,有得有失,失后又得,常事。金錢,人的奴才,工具而已!別看那么重?!?/p>
王強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這個女司機:大約與自己同齡,臉蛋兒紅撲撲的。一頭黑發(fā),向后梳成馬尾松,用一條彩色小手娟扎起來。尤其是那一對漂亮的大眼睛,引人注目:雙眼皮,長睫毛,烏亮的眼仁,閃閃放光。她手足靈活,動作輕巧,駕車技術嫻熟,說明是個老手了。
他端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但沒言語。
車子繞道二環(huán)線,速度加快,來到和平大飯店門口。王強示意停車,付費之后問道:
“明天愿意來接我嗎?”
女司機點頭:“時間?”
“早8點?!?/p>
三
第二天一早8點整,王強剛走出飯店,就看見那輛新的士等在門口。他心想:這小娘們行,說話算數(shù)。鉆進車向她一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待人,講一個‘誠字,從不誤事?!避囎訂雍螅龁枺?/p>
“去哪里?”
“我剛學會駕駛,今兒借你的車練練。”王強的情緒比昨兒好多了,但是照舊鐵青著臉。他掏出二百元錢,遞給她道:
“按里程計,最后多退少補?!?/p>
車子就近鉆進大家常練車的和平廣場。二人調(diào)換了位置之后,車子開始轉(zhuǎn)圈兒跑起來??匆娝炀毜鸟{駛技術,女司機驚叫:
“老手啦,為什么騙我?”
“昨天,我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又心煩意亂,乘你車,只想隨便看看。但聽你談話,出言不俗,又見你辦事干練,人也漂亮,我的煩惱,就丟掉了大半,心態(tài)平和了許多。今天還想讓你陪我聊聊。”
“原來你耍我,好大的膽子!”女司機嘴在大聲責備,心里卻覺得甜甜的:
“現(xiàn)在說真話: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里去?”
“我從傳統(tǒng)中走來,要奔理想而去。”他拿腔拿調(diào),像是在朗誦詩歌,但仍然是冷冷的面孔,冷冷的聲調(diào)。
“別給我玩深沉,我不懂!”
“好吧,我索性都告訴你:我叫王強,北京人,爺爺干過外交,父親曾是中學哲學教師。文革前,父親發(fā)表了幾篇文章。文革中,被看作走資派的‘御用工具,打成學校最大的反動學術權威,最后受折磨而死!鄙人我,很不幸,就是那時出生的(1968年)。我和母親被趕回老家,黑龍江農(nóng)村,靠討飯糊口。長大后(1978年,10歲),碰上改革開放,恢復高考制度,我就發(fā)奮念書,拼著命,也要爭一口氣,就為出人頭地,不被人奴役,一生最嫉恨被人利用。大學畢業(yè)后(1990年,22歲),因成績優(yōu)異,分配到人民日報社,卻被一個走后門的高干兒子擠掉了,又落到中學教師堆里(1991年,23歲)重走長輩老路,成了娃娃頭、教書匠。想起父親,曾被當權者,當作過河小卒,隨意使用,用后即廢,直至毀滅。我越干越?jīng)]勁,越想越窩火,一氣之下,辭了中教干個體(1995年,27歲),和朋友合伙辦公司。開始,賺了不少錢,今年,又叫朋友騙了個精光(1998年,30歲),母親又急又氣,一病不起,終于患腦溢血而亡!”
“唉,”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誰知到頭來,我還是做了被人利用的工具!聽說西部要大開發(fā),這不,來西安是想另謀生路!”
“都說30而立,可你還幼稚得像個剛出校門的學生娃,太嫩了點兒!”女司機像大姐姐教導小弟弟:
“今天混世界,先要經(jīng)摔打。才嗆第一口水,不怕!”她示意靠邊之后,一拉手閘,車子立即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你想聽嗎?我給你講一個故事?!?/p>
她說,她有個高中同班的女同學,沒考上大學,和男朋友共同湊錢買了一輛奧迪。那些年,剛興起出租車,生意好做。她白班,男的夜班,錢沒少賺。他們像心肝兒寶貝似地愛惜這輛車子。不料想,一天晚上,他男朋友上廁所出來,車子被人偷走了!兩人氣得半死,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像生了大病。
幾天后,忽然,她想通了,一骨碌爬起來:
“不就十幾萬嘛!”她跑到男朋友家里,一把從被窩里拽起他來:
“人重要,還是車重要?為車死,不值!”
她提出:先結(jié)婚!
小伙子一聽,驚喜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你,不要車了!”
“不,車也要,買新的!我們從頭開始!”
男朋友一把把她攬進懷里,狠狠地啃了一口。
等歡歡喜喜辦完喜事之后,他們便用所有積蓄,又買了一輛新奧迪,繼續(xù)跑出租。
“說得好?!蓖鯊娰澟宓溃骸败嚍槿伺?,人為車主。人比車重要。這個女人有見識!”
聽到贊揚,女司機有點得意:
“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她指著自己的鼻子,微笑道:
“我!”
“你?”王強的眼睛瞪大了,直勾勾地打量著她。
“怎么?不相信?真的!那時我只知道:車是給人服務的,是賺錢的工具?!?/p>
“對,工具,供人使用的工具?!蓖鯊娍诶?,一邊不斷重復著“工具”二字,一邊陷入了沉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者,工具也。它太重要了!但是,我手中的利器何在呢?”
四
“但是”,女司機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兩年后的1998年冬天,我家里發(fā)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p>
她端起司機臺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大口濃茶,接著又講了下面這一幕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家庭悲劇。
冰天雪地,大雪紛飛。自由市場上,人山人海,熙來攘往。那些占道經(jīng)營的糧食店、辣椒棚、肉食鋪、干菜副食攤子,一街兩行,擺得滿滿當當。尤其是那些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碧綠的青椒,紫色的茄子,鮮紅的西紅柿,整整齊齊,煞是好看;金黃的甜梨、碧綠的蘋果,串串香蕉和成堆的蜜橘,更是惹人眼饞。在一片喧鬧聲中,小販們扯著嗓子,大聲叫賣:
“哎,走著看著,掐著算著……”
“甜梨,梨甜,用錢買甜,不甜不要錢!”
忽然,聽見一聲尖利的慘叫,人們一下子四散跑開,一個男子倒在了血泊中,殷紅的血咕咕地涌出來。從后背捅進去的尖刀,還直豎在受害人的后腰上。兇手不知是混在人群中,還是早已逃之夭夭。眾人亂做一團,有人喊:
“快打110!”
“救人要緊!”
“趕緊送醫(yī)院!”
……
很快,警車趕到了,110也來了。只見四五個穿警服和穿白大褂的,經(jīng)過一陣忙亂,把傷者就近送進了省醫(yī)院,但終因被刺到致命處,又失血過多,雖經(jīng)緊急搶救,最后還是無效而亡。
“這個死者就是我老公!”
王強一驚,盯著她問:“兇手抓到了嗎?”
“抓到了?!迸緳C仰起頭,望著駕駛艙頂,“唉”了一聲,搖搖頭,聲音低沉地說:
“還不如抓不到。”
“為什么?”
“他死于情殺!”
原來,她老公開車賺了點兒錢,便不安分起來,喜歡上了他的一個好哥們小劉的妻子。小劉混得背,小夫妻常為金錢吵鬧打架。開始,純粹為了幫朋友一把,她老公晚飯后,把車開到小劉家,讓小劉出車去賺錢,只收回小半收入,夠他搪塞老婆就行。小劉出門后,他免不了陪小劉的妻子拉拉家常,說說笑話。久而久之,這女子從感激發(fā)展到動情,他也從暗戀陷入沖動。兩人一經(jīng)上床,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經(jīng)常利用小劉出車之機,醉享溫柔,偷偷云雨一番。
時間一長,小劉有了感覺,懷疑之中,便利用剛出即歸的辦法,突然襲擊,把二人堵在床上,抓個正著,就狠狠揍了他一頓。他鼻青臉腫地跑回家,向老婆撒謊說,為車錢和顧客打了一架,還得到了老婆的一番安慰。
但事過之后,小劉越想越氣。他本就生性剛烈,頭腦簡單,又是法盲,認為自己不僅被人耍了,還戴上了綠帽子。不行,他要尋機報仇!于是,便發(fā)生了上述那可怕的一幕。
丈夫死后,兇手小劉被判死刑。雖然在判決條文中,女司機作為受害者家屬,該得一筆巨額賠款,但小劉家已一貧如洗,小劉的妻子也遠走他鄉(xiāng),判決書成了一紙空文。她的生活便一落千丈,成了個年輕的小寡婦兒。從此,過上了以車為家、靠車吃飯的苦日子。
“你對你丈夫的花心從未察覺、絲毫都沒懷疑過?”
“沒?!迸緳C苦笑著回答:
“我這一輩子,就‘無限忠誠過兩個人,幼年時代是毛主席,結(jié)婚以后是我老公,連我的親爹媽都排不上。我這個人哪,生活中,心眼活,轉(zhuǎn)得快。喜歡我的人,都說我賊聰明;討厭我的人,都說我猴兒精。反正,我從不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就愛唱那英唱的那首歌:《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但是,在愛情上,我卻一點兒也不想多‘轉(zhuǎn),從沒打算見異思遷。爹媽早逝,我孤身一人,自從在中學結(jié)識他以來,我一直對他忠心耿耿?;楹?,我更把他看作我唯一的親人,從沒把他往那兒想過。誰曾料,他竟然一肚子的花花腸子!男人哪,真壞,有錢就變,說變就變。今后啊,任誰他媽的我都不信了!”
“我也忠告你一句:這世道,錢重要,其他的,別太上心。”
“不!更令我吃驚、叫我心寒的是:我在這個事件中,發(fā)現(xiàn)了我老公對我的真實看法。”
“什么看法?”
“他說:我只是他的‘性工具!”
“他說的?”
“是的,是他在床上親口對那個小婊子說的——法院給我看過他們犯事兒的細節(jié)交代——我把他看作我的一切,我的靠山,我的靈魂;而我,在他心里,只是他的工具,用用而已。哼,‘性工具,連個‘性伴侶都不是!”
王強端詳了她一會,沒想到她竟會如此坦率。他開始對她發(fā)生了興趣。但因初次邂逅,對她的脾氣,不摸底細,所以,他的態(tài)度仍然十分謹慎,一言未發(fā)。只在臨下車時才問道:
“能告訴我,你的貴姓和芳名嗎?”
“啥貴姓、啥芳名?賤名宮麗,姓宮名麗,小名麗麗,就叫我麗麗吧!家住東大街楊柳巷11號。想要用車,盡管吱聲!”
“好的,電話呢?”
“給你個手機號。”麗麗麻利地掏出一個記事小本,飛快地寫下一串數(shù)字,撕下來,遞給他。
回到酒店,王強仍然思考著麗麗那句關于“工具”的話。
五
按照麗麗留下的地址,王強找見楊柳巷,來到11號院的大門口,只見一大堆人,圍在那里看熱鬧,中間一男一女正在吵架。男的是個老頭子,那個女的,正是麗麗。王強擠進人群,急忙將麗麗拖回房間,勸她道:
“和人吵架是最蠢的辦法!既解決不了問題,還招來一大堆人,把自己變成小猴子,給人們當把戲看。到底為了什么呀?”
當麗麗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之后,她就給王強講了發(fā)生這場沖突的根由。
原來,他們這個院落里,共住了五家,除了老頭和麗麗住的是私家房外,其余三家,都是老頭招來的房客。近年來,小偷經(jīng)常光顧,大家要求房主,加強安全措施,在大門外加裝一個防盜門。麗麗也愿意按比例分攤。但多次催促,老頭不愿花錢,總是按兵不動,借故推脫。結(jié)果,上個月的一天晚上,一個房客被殺,錢財被盜。案發(fā)后,大家都認為:是房東疏于防范、不裝防盜門造成的。因為這和麗麗的安全利益有關,又有大家的支持,她這個心直口快的人,便和老頭爭吵了起來。
王強說:“出了人命,警察局自會出面,給老頭子做工作,你急什么?”
麗麗說:“你不知道,這老頭是我的伯父!既心黑,又吝嗇。十多年前,我爹媽去世后,留下我一個孤弱的小姑娘,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不僅不可憐我,也不呵護我,關心我,反而想把我當作賺錢的工具!他逼我干的那個事啊,丑得我都說不出口!被我大罵了一頓之后,又假借關懷我,給我找對象,想把我偷偷賣掉,既要得男家的聘禮,又要霸占我合法繼承父母的房產(chǎn)。我看透了他的賊心,就拼死命地跟他鬧。我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和他打了一場官司,他輸了理,才沒得逞,至今還沒忘記嫉恨我。這個老家伙,小算盤打得太精了。就是最會找縫兒、鉆眼兒、不擇手段、利用他人牟私利的那種人!”
“啊,這個糟老頭,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都敢算計、敢利用,這太可怕了!”王強心里想著,更堅定了他對社會的看法:人和人,純粹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
但是,他試探地說:“天底下還是有好人嘛?!?/p>
“哼,”麗麗余氣未消地答道:“不多!”
“你提到的,幫你打官司的那個朋友,不就是?”
“他可的確是個少有的好人——我中學時期的同學。”
“是你的男朋友嗎?”王強笑著問。
“我倒想,可人家看不上我。他大學畢業(yè),出過國,留過洋,現(xiàn)在是個省報的當紅記者,話不多,但有頭腦。常說我是‘俊臉蛋兒,缺心眼兒,一直叫我‘瘋姑娘、‘傻丫頭——噢,我想起來了,他還為我們院兒里那件殺人的事,寫過一篇文章呢,發(fā)表在《西京早報》的副刊上,題目叫什么《我墮落》?我來找找看?!?/p>
說著就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在一堆書報雜物之中亂翻開了。
“這不,”麗麗把一頁剪報遞給王強。王強拿到手,就讀了起來:
但愿是我墮落
丁 雨
近年來,竊賊殺人事件,層出不窮。上海名作家戴厚英,慘死竊賊之手,西京名畫家秦惠朗,命喪賊刀之下,西京大學一個老教授,也被竊賊殺死在家。近日,又有我市楊柳巷一個住戶,被人劫財害命。見諸各種報端的此類事件,還有不少,已經(jīng)見多不怪,沒有新鮮感了。
按理說,竊賊劫匪,唯一目的,是劫取錢財,別人的生命,對他來說,一分不值,何貪之有?錢物到手,便趕快遠走高飛,為什么既要奪人錢財權,又要奪人生存權,非要殺人不可呢?有些竊賊劫匪,還預謀殺人,為謀財而害命,先害命以謀財。這種賊子更為可恨。
看來,應該把偷兒分作兩種:
一種是,只因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才被迫出此下策。對于這種竊賊,我們常懷恨鐵不成鋼之心,在指責他犯罪的同時,還多少有點理解和同情。《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就屬此類。而另一種偷兒,則是好逸惡勞,偷竊成性,為搶掠他人的血汗錢,不擇手段,那怕奪人性命,殃及全家,也在所不惜,是一種彪悍無情的強盜,屬于劫匪一類,《高老頭》中的伏脫冷,就是其中之一。對于此種敗類,就要另當別論了。
我在巴黎時,也遇到過偷兒。閑談中,法國朋友警告我:“隨身帶點兒零錢,只要給他錢,就會放過你。別因小失大喲!”在他們那里,一般偷兒,是只謀財、不害命的。據(jù)說在歐洲其他國家也是如此。
于是我想:我國經(jīng)濟不如人,我國科技不如人,難道我們素以“禮儀之邦”著稱的國內(nèi)賊子的德操,也低于洋人一等嗎?于是,引起了我對“德”的思考。
“德”有多種,因職而異:官場有官德,商場有商德,醫(yī)生講醫(yī)德,教師講師德,難道竊賊在講賊膽、賊技的同時,也會講“賊德”嗎?難道我們在這些丑類之中,還要分出個有德無德、上下好壞來嗎?
是的。盡管無論是小偷小摸,還是江洋大盜,都在應當詛咒之列,但是,也該作個細致區(qū)分。雖然,與賊論德,無異于與虎謀皮,而我還是覺得:謀財而不害命,越貨而不殺人,就是有德賊;相反,就是缺德賊。人命關天嘛!
從古到今,從中到外,偷竊搶劫,似乎成了一門職業(yè),朝朝代代,制定法律,寬教嚴打,從未間斷,它卻仍然延續(xù)至今。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笨峙逻€要流傳下去的。不過今天,我總感到,越治越多。所以,面對這種現(xiàn)實,我們在無奈之中,只能向偷兒們大聲呼喚“賊德”了。
寫完上述幾句話,忽然覺得,我怎么墮落到了這種地步:不去謀劃和竊賊劫匪作針鋒相對的斗爭,竟然和他們論起道德來了!
究竟是誰墮落了?是我,還是社會?
但愿是我。
“精彩,精彩!邏輯嚴密,功底老到,文筆也很好?!蓖鯊娮x完,給了幾句贊美之后,又不屑地笑道:
“但我不敢恭維,作者像個化了妝的小丑,裝腔作勢,貌視正派,可骨子里仍然是老掉牙的舊傳統(tǒng),陳道德,散發(fā)出一股酸臭的、嗆人的濃霉味兒,渾身已長滿了綠毛還不自知。這個楊龍啊,腦袋還停留在文革前,他就是文革前的我?!?/p>
他把剪報往桌子上一丟:“這個社會早都墮落了,你楊龍也一樣!”
麗麗巴眨著大眼睛,癡呆呆地望著他,不懂他在說什么。
六
王強自從認識麗麗之后,慢慢萌生了“套住”她的念頭。
他想,她不正像一匹沒有主子的野馬駒兒?我不也正像個奔馳在草原上尋找捕獲對象的牧人嗎?現(xiàn)在,我騎在馬背上,揚起套馬索,追趕它,要逮住它,然后馴服它,叫它死心塌地地為我服務:
“車是工具,馬是工具,女人不也是工具嗎?,而且是更好的工具!”
主意已定,他便不斷地打電話預約她:時而東游兵馬俑,時而去逛西湯浴,時而說要去某機關通關節(jié)、找關系,時而又說要去某公司會朋友、談生意。麗麗既是司機,又是導游。王強照舊讓她開車打表,按公里付錢,而且出手大方,經(jīng)常多出來的八塊十塊也不要找零。
麗麗呢,雖然并不全面了解王強的真實底細,但憑直觀,她認為:這個倒霉蛋兒,可能是在北京,做生意吃了虧,趁著“西部大開發(fā)”之風,來西北闖蕩的??吹贸鰜恚@是個有頭腦的小伙子:出身教師家庭,大學畢業(yè),說明有文化教養(yǎng);話不多,有城府,不張揚,可見心中有數(shù);手頭闊綽,但不擺譜,像個憋足勁準備埋頭干大事的人。于是,漸漸喜歡上了他。她揣度:話少,說明他的穩(wěn)?。桓顿M,表現(xiàn)他不吝嗇;忙碌,證明他正在創(chuàng)業(yè);尤其是寧等時間,非她的車不坐,更體現(xiàn)了他對自己有情。盡管,騎白馬的不一定都是王子;但我的王子,卻必須騎的是白馬!這不正是我兩年來,到處撲捉信息、一心要找到的、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嗎?
隨著頻繁交往,感情不斷升溫,漸漸地,兩人都有點情意纏綿,難分難舍了。如果有一天不見面,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次辦完事,王強邀她去“稻香村酒樓”共進晚餐。
這是一個幽靜私密的小單間兒。餐桌上,有心的服務員為這對情侶,特意增加了一個小花瓶,插上了兩支美麗的紅玫瑰,點亮了一支鮮亮的紅蠟燭;大廳里,回蕩著悠揚而輕柔的薩克斯管音樂;王強替麗麗脫掉外衣,并為她掛在了衣帽架上。麗麗浸沉在多年夢想過、卻從未享受過的情調(diào)里。這種柔情蜜意的氛圍,讓她覺得心里甜蜜蜜的。自從丈夫死后,她已很久很久沒有嘗到過這份輕松感和舒適感了。人在苦難中,總覺時間漫長,長得叫你覺得光陰凍結(jié)、歷史停滯、腳步凝重不前、永無盡頭似的。到今天,這無色彩、無味道、無陽光的一頁該翻過去了吧?現(xiàn)在,有這個可信賴的、會開車的男朋友在身旁,她解除了單身女子常處于警覺狀態(tài)的戒惕心里,仿佛一葉孤舟,今天才漂流到一個溫馨的港灣。平??偸强嚨镁o緊的神經(jīng)太累了,她太需要休息了!因而,在王強的陪飲中,便不由自主地、寬心放膽地多喝了幾杯西鳳酒,不一會兒,就開始醉意朦朧起來。
酒足飯飽之后,走出酒樓,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東倒西歪。
王強見她無法駕車,便將她扶進車后座躺下,把車開回了和平大酒店。
扶她上了樓,進了房間,麗麗仍未酒醒,躺在沙發(fā)上,瞇朦著眼睛,問:
“這是哪里?”
“我的住地兒?!?/p>
“你的住地兒?不是我家?”
“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
“啊,我清醒了——你也沒家,我也沒家,我們倆同命相連哪!”
“你想有個家?你想要個男人嗎?”王強一邊給她泡茶,一邊問。
“你不也想有個家?也想要個女人嗎?”麗麗接過茶杯反問。
“你要什么樣的男人?”
“強盜!”
“你要什么樣的女人?”
“就要你,宮姐!”
麗麗心頭一熱,暖流頓時流遍全身。她撤銷了最后一道警戒線,一下子撲到王強的懷里,止不住淚水長流,激動地抱著他的脖子,邊親吻邊深情地說:
“我的弟弟,我的親人!幾年來,你讓我找得好苦??!”她索性讓自己的眼淚,痛痛快快地流淌,以至灑濕了他的胸襟。
抽泣了好長時間之后,她才平靜下來說:
“看來,我將要‘無限忠誠的第三個男人,就是你啦!”
王強用力地點了點頭。
當晚,他們就住到了一起。
七
王強經(jīng)過偷偷地踩點兒,制定了嚴密的計劃,決定搶劫“愛彌兒珠寶店”,便叫宮姐做幫手。
當他把計劃告訴宮姐時,她嚇了一大跳。驚叫道:
“你找死呀!”
王強早已料到她的態(tài)度。他耐心地開導她:
“宮姐,我們不是說:要開辦公司嗎?沒錢怎么行?”
他不緊不慢地說服她:“宮姐,你睜眼看看這個社會,哪個人不在為金錢奔波?不在為斂財鉆營?假冒偽劣,坑蒙拐騙,貪污盜竊,殺人越貨,尤其是無官不貪,腐敗成風,哪一樣不是斂錢的花招?售貨員的笑臉、門迎的熱情、老板們討人歡心的客套,就連那些為推銷產(chǎn)品、分發(fā)廣告?zhèn)鲉蔚男』镒?、姑娘們,不厭其煩的裝親切、套近乎,不都是盯著你那或鼓或癟的錢袋嗎?你一天到晚,累死累活開車掙錢,不覺得太慢太蠢了嗎?與其小本兒小賺,不如一次冒險,一勞永逸!”
“我害怕……”
“怕什么?一步到位,你就偷著樂去吧!別怕,我計劃周密,天衣無縫,你只要聽我的、照我說的做,就行!”
“萬一失手,我倆這一輩子可就完了!”
任憑王強磨破嘴皮子,宮姐就是不答應,仍然堅持說:
“我不干!”
“什么?”王強急了。
宮姐第一次看見他惡狠狠地樣子。只見他鐵起面孔,紅著眼睛,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威脅道:
“這件事,我已給你講了。你敢也得干,不敢也得干,已由不得你了!”
說著,他從腰里掏出一把黑黝黝的手槍,給她亮在桌面上。
看著對方豎起的眉毛,瞪著血紅的眼珠子,掂量著“不敢也得干”這句話的含義和分量,宮姐知道,他是非干不可了,尤其是看見了那只手槍——不知他是為說明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還是為了威脅她,使她大為吃驚。她害怕了。
“你哪里弄到的這玩藝兒?”
“我什么都不瞞你——是我通過小岳,從云南邊境買來的。”
“那個小岳?噢,是你常說的夜總會那個小白臉吧!人可靠嗎?緊要關頭,他會出賣你的!”
“他敢!我已把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不敢說得心應手,至少也耿耿忠心。他若稍有動搖,我首先滅他!”
宮麗渾身一哆嗦,嚇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言語了。
夏日的中午一點,艷陽似火,大街上空當當?shù)?,“愛彌兒珠寶店”里的幾個女營業(yè)員懶洋洋地在聊天。
一輛摩托停在了大門外,門被推開,走進來一高一矮兩個青年。高個兒環(huán)顧四周,見只有一個男收銀員坐在柜臺后面,便向身后的矮個遞了個眼色,同時迅速把帽檐往下一拉,遮陽帽立即變成了遮面罩,只露出一雙兇狠的大眼睛,身輕如燕地跳進柜臺,男收銀員還未及轉(zhuǎn)身,一把尖刀就捅進他的后背。不等嚇呆了的女售貨員驚叫出來,一把手槍已指向她們:
“都別動!別聲張!誰動誰喊打死誰!”
他向矮個一擺頭,也已蒙上臉的同伙,便從腰里掏出榔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玻璃柜砸去,咣,咣,咣!由于極度恐懼,渾身哆嗦,竟然砸不破柜面上的玻璃。
大個兒急了,又跳出柜臺,一手繼續(xù)用槍指著女售貨員,一手搶過錘子,使勁向一個個柜子的側(cè)面玻璃砸去,隨著嘩啦啦一聲聲響過,大個兒急喊:
“快裝!”
小個子立即張開掖在腰里的編制袋,伸進手去,顫顫驚驚,把柜子里面所有的珠寶金飾全刨進袋子里。然后二人快速退出大門,跨上并未熄火的摩托,飛駛而去。
這個高個兒是王強,矮個兒就是女扮男裝的宮姐。
八
王強從幾次搶劫所得中,拿出20萬元給宮姐,讓宮姐來到蘭州開了一家裝飾考究的牛羊肉泡饃館。王強和宮姐對外謊稱夫妻。
這天上午11點,他們在自己的二樓臥室里。宮姐想向王強提出結(jié)婚,開始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快活舒心地過日子。還未開口,就聽王強說:
“宮姐,難為你了?!彼c上一只煙道:
“萬事開頭難。你看,第一關過了,后來的幾次就順手多了。現(xiàn)在,我們有了根據(jù)地,實現(xiàn)了第一步……”
王強還未說完,宮姐就插進來:
“什么‘根據(jù)地,這泡饃館是咱們的‘安樂窩;什么‘第一步,從此‘止步吧!”
“怎么?當初你不就是要一個‘強盜嗎?今天你卻變成了‘守財奴?”
“要強盜,是為得到保護;安享清福,不是為提心吊膽?!?/p>
王強深深吸了一口煙:
“人說,失敗是成功之母;我說,冒險才是成功它媽。我要高呼‘冒險萬歲!你的致命弱點,就是淺嘗輒止?!?/p>
“你的致命強點,就是心黑手毒!”宮姐針鋒相對地說。
“不錯,我是心黑手毒!但心善手軟,則一事無成!”
“你盡干壞事,都不怕遭天譴嗎?”
“天!什么是天?”他彈掉了煙灰,輕蔑地一笑:“過去,我也相信天。辦事懷天德,好事有天知。我要做國家棟梁!天塌下來都不怕——我愿變做一根柱子,擎住蒼穹!但是,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天空天空,天是空的!你仰起頭來看看,天在哪兒?它既沒蓋兒,也沒底兒,既沒邊兒,也沒沿兒,而是一個無限大的大窟窿!”
頭頂無天???心空無德!?向來信奉“老天有眼”、“揚善懲惡”的宮麗,只感到她的頭,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悶棍,一時天旋地轉(zhuǎn),心慌氣短,眼前一切都混亂了,一下子變得茫然起來。她有點暈眩,幾乎不能站立,想辯駁,張口結(jié)舌,無言以對;想反抗,渾身綿軟,四肢無力。
緊盯著她的王強,在煙灰缸里狠狠地擰滅了煙蒂,又轉(zhuǎn)為和緩的口氣:
“宮姐啊宮姐,別擔心。跟著我,雖害怕,卻刺激。經(jīng)過心兒一陣狂跳之后,得到的卻是永久的狂歡!短暫的狂跳,換來永久的狂歡,何樂而不為?你別傻了!”
宮姐已經(jīng)有了幾次體驗,想了想,心里不得不說:“那倒也是?!庇谑禽p輕點了點頭,輕到幾乎看不見。
“等再做一樁好生意,賺到這個數(shù),”王強舉起手,伸出五根手指頭:“五百萬,我們就金盆洗手,當一對正人君子,然后,咱們氣氣派派地舉辦豪華婚禮!”
看著王強的眼睛,她覺得他說話是算數(shù)的。心里有了盼頭,在希望的誘惑和威脅的壓迫之中,她不得不又一次選擇了屈從:
“看來,你這賊船好上難下,我只好和你同舟共濟了。但是,我要說清楚”,宮姐加強了語氣:
“只一次,多一次也不干!”
“好,我答應你?!彼呓?,親切地說:
“這就對了,你真是我的好宮姐!”王強剛要抱吻她時,忽然聽見樓下前臺的杜經(jīng)理那響亮的聲音,高聲長調(diào)地唱道:
“貴客到——,里面請——!”接著又傳來一聲更高、更長的叫唱:“特間兒——、雅座兒——、看茶來——!”
原來,這是按照規(guī)矩、來貴客必報的例行程式,既表現(xiàn)了“宮字泡饃館”對特殊顧客的熱情態(tài)度,又是在召喚宮總下樓親自迎接,以顯示對貴客的特殊禮遇。
九
其實,這個主意是王強出的一個暗招,其深層目的還在于:讓宮姐出面、偷摸底細、搜索目標、準備一舉撲而食之,屬于虎豹藏進草叢、暗中物色肥嫩獵物的那一種。
宮姐對著鏡子,手腳麻利地打扮完畢,飛快下樓,進入裝飾華麗、一應俱全的特間兒:
“歡迎歡迎!”
這位操著北京口音、容貌可人又打扮入時的女子,推門而入,只見沙發(fā)上,一溜兒坐著四位客人。乖巧的服務小姐正在給他們沏茶倒水。
憑著職業(yè)的敏感,宮姐眼光一掃,就把各人的角色定了位。她估摸出了一個大概:坐在首位的,白白胖胖,約50多歲,一臉嚴肅,顯然是一個官員;身邊那位年輕美麗、婷婷玉立、懷抱公文包的小姐,是長官的小秘;另外兩位,可能是來求長官辦事的。這從他們那滿臉諂笑的媚態(tài)、掏煙遞火的殷勤動作上就能看得出來。
“各位貴客的到來,頓使我店,蓬蓽生輝!”宮姐那音色悅耳、不露破綻的京腔,把在座的八只眼睛,一下子都吸引到自己的臉上。她閃動著那一對迷人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道:
“我是這里的總經(jīng)理,鄙人姓宮,人稱宮總。本店名吃牛羊肉泡饃,外帶各種名菜,都在菜單上,隨點隨到。小林,先把菜譜拿來!”遞完茶水的女服務員,應聲拿起一個精致的粉紅色塑料封皮夾子,雙手捧著、面帶微笑、恭敬地送到那位長官面前。
盯著美貌的宮總,長官活躍了許多,用地道的秦腔說道:
“我是陜西人,一輩子就愛吃個羊肉泡,今兒個,在你這兒嘗嘗看。你是西安人嗎?”
“不是,”宮總害怕露出自己的根底,謹慎地回避了這一問,隨即機靈地、笑容不改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不過,我高薪聘請的名廚是西安人,原汁原味,包您滿意,定叫您吃過難忘,還想再來?!彼哌^去坐在長官對面:
“請問這位老領導,在哪個單位高就?”
“市土地局!”陪來者獻殷勤地搶著代答:“土地局的賈處長!”
“啊,”宮總神采飛揚,滿面春風,開朗地高聲笑道:“土地爺?我更不敢慢待啦!”
“賈處長幫了我們不少忙,”陪來者用滿懷感激的聲調(diào),向?qū)m總說完,又轉(zhuǎn)過臉來,滿臉堆笑地對賈處長祈求道:“這次上面的批文,全要拜托您啦!”說著,就把一包鼓鼓囊囊的公文袋,往處長懷里一塞,眨了眨眼,神秘地一笑:“這是我們上報的材料……”
不等講完,處長已心領神會,一面以眼色示意女秘書收下,一面連連搖頭,謙虛地笑笑,打著官腔:
“這件事要上會研究,大家討論,由集體決定,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p>
“那還不是您老的一句話嗎?”兩個陪客不約而同地說。
宮總心里明白:那個文件袋中,分明裝的是一厚沓行賄的鈔票,口稱“上報材料“,不過為遮人耳目。因為這種呈送資料的事,完全可以在辦公室里正大光明地去交接,沒有必要拿到筵席上來辦理。
于是,她也笑著幫腔道:
“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不就是您土地爺?shù)墓ぷ鲉幔慷嘈猩剖?,功德無量?。 ?/p>
大家一陣哈哈大笑,都贊道:
“說得好,說得好,還是宮總說得好!”
點菜上酒之后,客人們?nèi)胂臀?,宮總一句“各位慢用”,便春風滿面地起身、掀簾、離開包間。
十
酒過三巡,服務員給每人送來一只大碗、兩個半生的烙餅、一碟辣醬和一碟糖蒜。各人用濕紙巾擦過手,便開始把烙餅掰成小塊。
賈處長是很講究飲食的,尤其是個鑒別和品味牛羊肉泡的美食家。掰起餅來,不慌不忙,只用指尖一丁點兒、一丁點兒細細地掐。他掰開來的不是小塊塊,而是掐出來的細粒粒。而且,他每吃泡饃,決不超過兩個餅,因為他從不為填不飽肚子發(fā)愁,僅僅只為品嘗美味。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因窮而餓、因餓而饞的粗漢們,大碗、大塊、大口地狼吞虎咽,一副可笑的貪婪的饞貓像,好像餓了三天沒吃過飯似的。他向來認為:美食佳肴,只有細細品味,才叫享受口福。
大家掰好之后,由服務員送廚房分碗煮熟,稍經(jīng)等待,對號送上來的便是一大碗熱氣蒸騰的、香氣醉人的、色味具佳的、饞得人直流口水的牛羊肉泡饃。你看,在那被稱作“水圍城”的碗面上,碧綠的是香菜,銀白的是粉絲,澄黃的是金針,粉紅色的是牛羊肉,底下埋藏的才是白生生的、香噴噴的、滑溜溜的、用純而濃的肉湯煮得內(nèi)筋外軟的小饃塊兒。
面對端上來的這一大碗,賈處長并不忙著操起筷子往嘴里扒拉,而是先端詳了一會兒色澤,然后伸出鼻頭,仔細聞聞:他伏下身子,就著碗沿兒,扇動著鼻翼,瞇縫著眼睛,那種情態(tài),實不亞于一個正在聚精會神、精心鉆研、忘掉了一切、一心只作考察研究的職業(yè)專門家。
“怎么樣?”那個求辦事的陪客笑問。
“不錯,很不錯,氣味兒純正,說明肉新菜鮮,配料考究。”接著,才舉起筷子品嘗第一口:他抬起頭來,兩頰蠕動,咂摸了一會兒之后,說道:
“湯味兒濃香,著鹽也適中,好廚師一把鹽嘛!一碗羊肉泡,全在三個字:料、湯、鹽上?!?/p>
鑒別完畢,他夾來一筷頭香菜,一筷頭辣醬,放進碗里近嘴的一邊攪勻,再用牙齒剝開一瓣糖蒜,這才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起來。那不該叫‘吃飯,實在應叫做‘咂摸。品過幾口之后,還抬起頭來沒忘記稱贊道:
“好?。∵@宮家還真不愧為‘天下第一碗?!?/p>
“早聽朋友說,蘭州的泡饃館,就數(shù)宮家正宗,所以才敢請您老到這兒來?!?/p>
……
聽到喚買單,宮總專門下來送客:
“賈處長,還對口味吧?”
吃得心滿意足、油光滿面、兩頰汗津津、紅彤彤的賈處長,一邊用紙巾擦著油嘴,一邊連聲稱好:
“明天還和我的老伴兒來?!?/p>
“只要您老滿意,給我這新店宣傳宣傳,生意紅火,不受欺負,我就托您的福啦!不要等明天,一會兒我就派人送一份過去,算作我對您這位土地爺對我關愛的感謝,請問府上?”
“咋能讓你破費……”
未等處長話落,正付錢的陪客,立即加付了一份飯錢,并伏在耳邊,對宮總悄聲說:“加在總數(shù)中,開一張報銷發(fā)票,寫‘招待費?!本o接著又提高聲調(diào)道:
“請現(xiàn)在就送。豐收路,國土局,職工大院,2232號,就是2號樓、2單元、第3層、2號門,門正中貼了個紅底兒倒寫的大福字?!?/p>
宮總高興地說:“好的,我馬上安排!”
十一
一部摩托,停在國土局家屬院2號樓下。
駕車的是宮總,從后座上下來的青年男子是王強,只見他頭戴白色圓形帽,身著白色工作服,胸前印有蠡體“宮字泡饃館”5個醒目的紅色大字,手提多層飯盒,登上3樓,來到貼有倒寫大紅福字的賈處長家門口。
按過門鈴之后,隨著一聲“誰呀”,防盜門就被打開,露出一張富態(tài)的老太太的臉。
“是賈太太吧,賈處長讓我給您送飯來啦?!蓖鯊娨贿呎f著,一邊心里想:這防盜門很結(jié)實,無法撬鎖,只能設計行騙巧入。
賈老太把來人讓在前邊進屋。
王強手提飯盒,故意走進最里間,賈太太急忙喊:
“錯啦,錯啦,那是臥室。”王強又進了旁邊的房間。
“又錯啦!那是兒子的房間,廚房在這邊?!?/p>
王強又走回來,歉意地笑笑,而他已經(jīng)經(jīng)過觀察,把這個房屋的結(jié)構(gòu),記在了心里:這是個4室2廳2衛(wèi)的布局,足有150平方米,是近年來高干和富翁們常住的那一種。顯然,處長的臥室是這個家的財寶重地。
王強來到廚房,騰空飯盒之后,用羨慕的聲調(diào)問道:
“這套房子既漂亮、又寬敞,房間又多,像進了宮殿,把我都走迷糊了——孩子們也住家嗎?”
“我們一兒一女,都已結(jié)婚成家,有了自己的窩兒。兒子一家,住本市開發(fā)區(qū),平常不回來,只在周末領孫子來,看看他老爸老媽。女兒大學畢業(yè),考到上海念完研究生,現(xiàn)在深圳工作?!闭f到一對成功的兒女,賈老太顯然樂于夸耀,十分得意,且笑逐言開。
只有兩個老家伙,好對付。王強心里想著,嘴里卻問:
“那女兒只能寫信,問候您老啦?”
“不,打電話。我是文盲,斗大的字,識不了一升。我從來不想操字的心。”
一字不識?那更好啦!做起手腳來,或許更方便些。
“多好啊,一兒一女活神仙,您二老是該享享清福啦!”
“啥清福?老頭子從星期一,忙到星期五,很少沾家,我住的是黃金墳墓。受不住了,就去兒子家看看孫子。平常,總是星期六,兒子帶孫子回來,看看我們?!闭f完還嘿嘿笑了兩聲。
王強心里有了譜:只要避開雙休日,成功就十拿九穩(wěn)了。
十二
夏日午后1點,驕陽似火,街上行人稀少,人們大都正在午休,除了樹上知了的叫聲和窗外空調(diào)的嗚嗚聲之外,世界顯得死一般寂靜。
賈老太一個人,躺在臥室睡不著。倒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煩。電視看得昏頭漲腦,干脆關掉求個清凈。連空調(diào)吹來的涼風,仍趕不走她心頭的躁熱。大熱天,哪里都不想去,只能悶在家里,整天閑著,哪有那么多瞌睡?
“死老頭子,不吃飯,不睡覺,跑到哪里滋潤去了!”她嘴里咕噥著,漸漸朦朧睡去。
剛剛迷糊了,卻又聽見了門鈴聲,她沒好氣地說:
“你死在外頭別回來,我倒省心!”
她躺在涼席上不想動。直到第三次門鈴響,這才懶洋洋地走出房間,嘴里仍不停地嘟噥:
“睡不著,急死人;剛睡著,你又鬼叫門!”
打開門一看,卻不是她的老頭兒,一個著裝高雅、楚楚動人的大齡姑娘站在面前。只見她滿面笑容、不緊不慢地自我介紹道:
“您是賈大媽吧,我是賈處長的部下,國土局辦公室的秘書?!?/p>
“我怎么不認識你?”
“新調(diào)來的,上班才一星期,今后就要和您老常打交道了?!?/p>
來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她說明來意:
“賈處長中午陪一位房地產(chǎn)投資商吃飯,派我來家取一包急等用的、昨晚才拿回家的材料?!?/p>
“他的事,我從來不管,什么材料?我又不識字,叫他回家來取好了!”
“大媽還在生大伯的氣吶,”姑娘嫣然一笑:“剛才我在門外已經(jīng)聽見了。您老放心,今后由我安排他的工作日程,8小時外,堅決把他趕回家。他正好和我老爸同齡,我會像關心我爸爸一樣地關心愛護他的健康。大媽,您就把我當您的親閨女看待吧。別生氣了,大熱天的,傷了身子,劃算嗎?。”
這番話,像柔軟的絲絨,像清涼的春風,輕輕撫過老太太煩躁的心頭,使她感到無限熨貼和舒坦,剛才的煩惱,一掃而空,她笑了:
“你的話比我女子說的還中聽。那么,你過來,”
老太太說著站起身,拉著姑娘的手,領進了臥室:“你知道他要什么,桌面上、抽匣里,你找吧?!?/p>
來者知道,賈處長不會把昨天那包錢,隨便扔在桌面上的,不在抽匣里,就在一頭沉的柜子里。她拉開抽屜,里面有一副眼鏡,一本《金瓶梅》,和幾十塊零錢,靠里有個小本兒,一翻開,全記著明細帳項,趁著老太太不注意,她迅速放進自己兜里。嘴里一邊說“沒有”,一邊彎腰拉開柜門,那包被求情者稱做“上報材料”的袋子,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她心里一喜,說道:
“找到啦,是它?!?/p>
老太太說:“那你帶走吧?!?/p>
“我也得趕緊走?!惫媚锛泵φf:“賈處長還等著我呢!”
剛走出門,姑娘“哦”了一聲,轉(zhuǎn)回身,從小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向送到門口的老太太親切地叫道:
“大媽,你看,我公事忙糊涂了,差點忘了,這是賈處長的朋友寄來的一封私信,請大媽晚上交給他?!?/p>
老太太收下信,未關防盜門前,還對著下樓的姑娘大喊:
“閨女,別忘記常來家玩兒!”
十三
王強沒想到,這個宮姐,論“搶”功不行,論“騙”功卻是高手。不需他動手,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干凈利落地完成了他布置的任務。而且還頗有心計,順手牽羊,偷到了賈處長的秘密帳本,正應了她那封留下的信中威嚇貪官的話:“我已掌握了你的貪污細帳!倘敢報案,就把你的黑老底兒,給反貪局全兜出來!”所以,這個賈處長,至今悄沒聲兒,不敢聲張,更不敢報案,啞巴吃黃連,挨個肚子疼。
看著攤在桌面上的40萬元現(xiàn)金,他這個后臺導演十分滿意。
王強并不是只看重這一筆巨款,超過這筆收獲的更大價值還在于:他看到了自己親手鍛造出了一件得心應手的工具——宮麗!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大膽地、試驗性地啟用她。通過這次獨立行動,說明她已接近成熟了。
但是,還有一點他不放心,這便是宮姐的軟心腸。她搶珠寶時,竟砸不破一塊玻璃,手軟證明心軟。這回的騙術,盡管高明,取得了成功,也不能說明心硬。鐵石心腸,可是我們這個行當必備的前提條件?。?/p>
“要是她硬不起來,我準掉腦袋!”
怎么辦?他腦海中,出現(xiàn)了我國古代制造寶刀的能工巧匠,把燒得通紅的刀刃,放到水中淬火的場景,心中頓時有了主張。
一個月過后,王強來到一家夜總會,找到為他買過槍而又對其不放心的幫手——那個從四川來到蘭州、靠吃軟飯掙錢的帥小伙小岳。
因為小岳已經(jīng)告訴王強:警察找過小岳查問買槍的事,他都搖頭否定了。但王強很不放心,決定殺人滅口。
避開了舞池的音響喧囂,王強把小岳拉到門外,悄聲說:
“有個富婆,想找個小伙子玩玩,倘她滿意,不僅有賞金,還會給個經(jīng)理干干,只要求你嚴加保密、持久暗中來往就行。你愿意嗎?”
小岳眼睛一亮,又有點懷疑,就笑道:
“這么好的事,為啥子讓給我?你……”
“我身邊,不是已經(jīng)有女人了嗎?而且,她醋勁大,我怕添亂。你幫過我,好事,我當然先要想到你啊。倘你不愿意,我另找別人。”
“好吧。”小岳答應了。
“那么,明天下午7點,黃河邊‘新世紀森林區(qū),老地方,不見不散?!?/p>
十四
第二天下午6點,王強說要秋游,拉上經(jīng)過精心打扮的宮姐,駕著自己的桑塔納,向著郊外的黃河邊上飛馳而去。
“去哪里呀?”宮姐問。
“你想去哪里、想玩兒什么?”
“隨便什么都行,反正多半年來,沒有輕松過了?!?/p>
王強笑笑說:“找點兒刺激,玩玩兒心跳,叫你激動激動,你愿意嗎?”
宮姐想起昨天晚上,他們在床上玩的那些新鮮花樣,在王強肩上狠狠砸了一拳,笑道:
“你又要出什么花點子啦?”
車子拐了好幾個彎兒,開進了森林深處,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山包下面、大石頭旁邊,停了下來。
王強一看手表,6點50。二人下車,宮姐這才注意到,氣候已到深秋,涼爽之中,一片寧靜,只有幾只不知名的鳥雀在叫;黃亮的樹葉,一片一片,飄飄蕩蕩,落在地上,像一層金子,一直鋪向四面八方。
宮姐伸開雙臂,張大嘴巴,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痛快地說:
“好久沒來野外了,大自然真美,連秋色也這么醉人!我真想在這兒,搭間草棚,種片菜地,養(yǎng)一窩兒小雞,生幾個孩子,和你兩個人,在這兒過過草民的、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p>
“強哥!”
忽聽石頭背后有人聲,王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冷起來:
“別做夢了,下輩子吧!”對宮姐說完,他朝那人轉(zhuǎn)過頭去:
“小岳,過來。這就是那位女老板?!焙鋈?,他兇相畢露,掏出手槍,走到離對方約兩米遠的地方,命令他脫光衣服。小岳莫明其妙,剛要開口,又聽到更嚴厲的一聲:
“脫!”
小岳不知何意,只好脫掉上衣。
“脫光!”
他又遲疑地脫掉鞋襪和褲衩,赤條條地站在那里。
王強揀起腳下一根樹枝,交給宮姐,鐵青著臉說:
“抽他!”
宮姐以為,這個曾為王強買過槍的小岳,現(xiàn)在又背叛了王強,今天,他是專來教訓他的,便接過樹條,狠狠地抽打起來。小岳疼得在地上打滾兒。抽完后,王強又命小岳,背過身去。他把手槍,交給宮姐,擺頭示意,朝他開槍。小岳扭頭一看,這才感到大事不好,連忙跪地作揖求饒:
“強哥,強哥,為么子這樣?我可沒做過對不起大哥的事?。〈蠼憬?,好姐姐,千萬別開槍,我家還有老爸老媽,我是獨子,他們還指望我養(yǎng)老送終呢……”
宮姐惶惑,于心不忍,一臉恐懼,舉槍的雙手也顫抖起來。
王強雙目,放出兇光,厲聲催她:“趕快開槍!”
宮姐再次哆嗦著,舉起手中槍,兩眼一閉,連開兩槍,只見小岳渾身一顫,頭朝下一歪,栽倒在腳下的樹坑里,扭動了幾下身子,再也不動了,身子底下流出了一片殷紅的血。
宮姐一下子軟癱在地上,王強一臉鄙夷地要拉起她來:
“站直了,別害怕!能殺一個人,就敢殺十個人。從此你我同道了!”
“不,你說錯了,”她臉色慘白,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渾身軟成了一灘泥,仍然坐在那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似乎是在對自己說:
“從此,我永遠成了你手中的馴服工具了!”
十五
“宮姐啊!”王強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怎麼啦!親愛的宮姐,我是愛你的,我干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呀!”
“不,你是為了你自己!”
“那么,你總該承認:從你殺掉小岳的那刻起,我們倆就真正地同心同德了!”
“也不是。自那一刻起,我更深地落入了你的圈套,深到不能自拔,完全泯滅了我的人性,完全失掉了我的自尊,我徹底毀掉了我的‘自我!真正被你馴化成為你得心應手的工具了!”
“你是我的工具,不錯,可我也是你的工具呀!正因為我們倆,互為工具,在我心里,你才不同于他人,因而,你也才成了我的至愛!”
“你又錯了!”宮麗顯得十分激動,她憤怒地大喊:
“我不是工具,我是人!人,你懂嗎?你把人不當人看,只當作物化的工具,還侈談什么至愛?”
“你,怎么變得這么糊涂了呢?”
“不,我不糊涂,我才剛剛明白;沉浸在糊涂中的、不愿自拔的、執(zhí)迷不悟的是你!”
“我簡直不認識你了!才幾天,你就變成另一個人!這是怎麼回事?”
“怎么回事?你至今,還不會寫人之初的‘人字!那個啟蒙的、最簡單的、只有一撇一捺的‘人字。我才剛剛懂得了,什么叫做‘人,才剛剛開始學做一個‘人。你實在應該讓欒警官,給你上一堂有關‘人的課,講講什么是‘人。我也是被他剛剛引進這個關于‘人的學問的大門的。你雖然大學畢業(yè),但是,你還遠不會寫那個最普通不過的‘人字,你并不懂得:什么叫‘人?”
“啊,我錯了!”王強渾身無力,一下子癱在了地上說:
“地獄不可怕,監(jiān)獄,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監(jiān)獄就是地獄啊!”
“你更錯了!”宮麗血紅的眼睛,噴射出一股怒火,大吼道:
“監(jiān)獄,是個使人清醒的地方,你把我變成你的工具,你,才是我的地獄!”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