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衛(wèi)國,文學碩士,副教授,供職廣東茂名學院中文系,研究方向:文學理論;中西詩學。在《學術研究》、《南方文壇》、《名作欣賞》、《當代文壇》等學術期刊發(fā)表論文30余篇,出版學術著作3部。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開貞,四川樂山人,現(xiàn)代中國最杰出的詩人之一,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和甲骨文專家。本詩最初發(fā)表于1920年1月5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后收入《女神》?!杜瘛吩谥袊略娛飞系挠绊懢薮?,自不待言,以至于聞一多先生說:“若論新詩,郭沫若的詩才配稱新詩呢?!钡牵疚闹徽勂渲羞@一首詩的特殊意義。
郭沫若一生的思想前后有很大的變化,早期則十分駁雜:“郭氏在日本,受到了革命民主主義、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等政治思想的熏陶,受到了斯賓諾莎、尼采、泰戈爾、達爾文、克羅齊、歌德、惠特曼、列寧等人著作的影響,形成了以泛神論和革命民主主義為核心的世界觀?!敝熳郧逑壬苍f郭氏的詩中“有兩樣東西,都是我們傳統(tǒng)里沒有的:——不但詩里沒有——泛神論,與二十世紀的動的和反抗的精神”。無論是陸耀東先生說的“泛神論和革命民主主義”,還是朱先生說的“泛神論”和“動的反抗的精神”在《三個泛神論者》這首詩里都有充分的表現(xiàn)。
泛神論(Pantheism),在東西方都有古老的傳統(tǒng),東方以印度思想為代表,西方以古希臘思想為代表,派別極多。其共同性在于,認為宇宙(或自然)、萬物(表相),與惟一的神(本體)具有同一性;差異性則在于“神”的觀念,如謂神即自然、神即絕對精神、神即理性等等。泛神論在十六、十七世紀有廣泛的影響,本詩所列舉的印度詩人Kabir、荷蘭哲學家Spinoza皆為泛神論者,尤其斯賓諾莎是近代泛神論思想的代表人物。至于我國的莊子是否可稱為泛神論者,還有可探討之處。老莊之言“道”,更傾向于“自然”本身,其中沒有多少“神”性,旨趣大不同于西方或印度。中國人自然崇拜的傾向也是有的,但“自然崇拜”是否就意謂著將“自然”視為“神”則不一定。當然,這不是本文探討的主要問題。
由于“泛神論”之“神”不是凌駕于世界之上,而是存在于世界之內(nèi),它對于反對中世紀正統(tǒng)神學曾起過積極作用,因而有利于現(xiàn)代民主思想。斯賓諾莎就曾因為與正統(tǒng)神學思想的沖突,而于1656年7月被猶太人公會永遠革除教籍,搬到阿姆斯特丹南邊的一個村莊里,靠磨制光學鏡片維持生活。青年浪漫主義詩人郭沫若受其影響,視為必然,因為浪漫主義表現(xiàn)自我、崇尚自然的思想與泛神論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但是,對郭沫若來說,“泛神便是無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現(xiàn),自我也是神的表現(xiàn)。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現(xiàn)?!逼渲?,更多的不是對“神”的敬服,而是神化的“自我”。這一點對于理解郭詩乃至中西一切浪漫主義詩歌都是至關重要的,而且西方浪漫精神的產(chǎn)生正是西方思想擺脫古典主義,走向現(xiàn)代的轉折。
泛神論也好、民主思想也好、反抗精神也罷,出現(xiàn)在郭氏詩中都可說是一種時代精神的影響所致,并不為我們所驚奇。我們驚奇的是這首詩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它的純粹的口語和民間性。
眾所周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中國詩歌爆發(fā)了一場“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的大爭論。在這個背景下來看郭氏近90年前的作品,忽然感覺到當我們面對詩歌的時候,時光并沒有像我們所認為的那樣快速地流逝。“靠打草鞋吃飯的人”、“靠磨鏡片吃飯的人”、“靠編魚網(wǎng)吃飯的人”:還有比這更口語化的詩嗎?它們似乎比今天的許多口語詩更像口語;還有比這更具有民間精神的詩嗎?詩人列舉的三位哲學家或詩人,用今天的話說都是當時的精英知識分子,但他們都不介意用自己勞動的雙手來獲得生存的權利,所以詩人用一個最樸素的“愛”字來表達自己的敬意。
顯然,詩人這種藝術對象上的選擇,跟他的泛神論思想有關,后者正是其藝術的根柢。而這,也是整本《女神》的最迷人之處。
附:《三個泛神論者》
我愛我國的莊子,/因為我愛他的Pantheism,/因為我愛他是靠打草鞋吃飯的人。//我愛荷蘭的Spinoza,/因為我愛他的Pantheism,/因為我愛他是靠磨鏡片吃飯的人。//我愛印度的Kabir,/因為我愛他的Pantheism,/因為我愛他是靠編魚網(wǎng)吃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