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同牛奶,把村莊外面那片白楊林浸泡著,夢里的村莊,把村人攬在懷里,恬靜得像一個嬰兒。青灰色的天空中,一些淡淡的云朵被即將升起來的太陽照出一些模糊的金邊來。天空下的白楊林,圍繞著一片剛剛收割了的莊稼地,秸桿們懶散地靠在一起。更近的地方,是幾間低矮的土屋,秋日的陽光照在墻壁上,閃耀著一種暖色,仿佛一個老人安詳?shù)哪抗?。墻腳下是一片怒放的波斯菊,腥紅色的花朵,被深綠色的葉子簇擁著,仿佛是一首狂放的薩克斯樂曲,抒情,悠揚。
這就是一幅水粉畫的內容。陳洪金正在畫的水粉畫的基本內容。
陳洪金經常在他的村莊外面的野地里,坐在一把小椅子上,面前支起一塊小小的畫板,腳下是斑駁的調色板,在各種時段的陽光下,畫畫。他漫不經心地往畫板上涂著顏色,眼前的白楊林、屋舍、野地,在他的畫筆下漸漸地貼近了眼前的現(xiàn)實景象,成為脫離了眼前實物的畫面。這時候,夜色剛剛退去,他身后的鄉(xiāng)村還沉睡在它和村人的夢里——秋收之后,村人們結束了前段時間的繁忙,開始閑下來,恢復了往日的慵懶,等著初升的陽光照亮他們的眼睛——等他們睜開眼睛,陳洪金已經收起他的畫板、紙筆、顏料,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徑,慢步回到家里,把院子里的落葉掃凈,再從井里提起一桶清水來,灑在院子里的泥地上。這時候,他母親也想床了,她也洗了一把臉,開始到廚房里去做早點,陳洪金回到他的小書房里,開始看書。
這是陳洪金一天的開始。
陳洪金其實也是一個村人,他跟村里人一樣,一年四季都與莊稼為伍,春播夏守,秋收冬藏。唯一跟他們不一樣的是,他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有著高中文化的村人之一。村里的人們,對莊稼有著很深的感情,隨便讀了幾年書,便回到村子里來,幾年后就把學校里讀過的書忘記了,成為跟村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模一樣的莊稼人。唯有陳洪金跟別人不一樣,他高中畢業(yè)后,沒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樣,成天守在地里,把莊稼當成了自己的命根子,或者背著簡單的行李,到城里去打工謀生。他在麗江城里的那所中學里讀完了高中,沒有考上大學,回到家里以后,卻沒有放下書本,忙完地里的活,就洗凈了手,拿起筆來,寫寫文章,畫上幾幅水粉畫,儼然一個知識分子。因此,村里人提起他來,神色都怪怪的,把他看成另類了。
這一天,陳洪金顯得心不在焉。他心里一直想著隔村的姑娘梅蘭。
梅蘭是陳洪金的女朋友。初中的時候,他們是同班。初中畢業(yè)后,梅蘭就回到村子里,陳洪金考上了高中,三年后也回到了村子里,兩人都恢復了他們作為農民的身份。陳洪金的村子在白楊林的左邊,梅蘭的村子在白楊林的右邊。一條村路,從梅蘭的村子一直延伸出來,經過陳洪金的村子,通往麗江城。因此,梅蘭經常路過陳洪金村子旁邊的村路,到鎮(zhèn)上去、到麗江城里去;或者從麗江城里、鎮(zhèn)上回家。兩人戀愛后,梅蘭經常到陳洪金家門外的路邊,撿起一個小石子,往他家里丟進來。石子落到他家院子里,發(fā)出了聲響,陳洪金便悄悄地出來,一前一后,神神秘秘地往白楊林里走去。
在白楊林里,兩人隱藏在白楊林深處,通常一呆就是老半天。風從山上吹過來,白楊樹的葉子彼此磨擦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來。偶爾從樹上落下幾片樹葉,在風里飄飄蕩蕩,最后落到地上。天長日久,地上便鋪了一層厚厚的葉子,像地毯一樣,踩上去,軟軟的。
梅蘭與陳洪金在白楊林里的時候,經常會伸出手去,攔住一片正往下落的樹葉,捻在手里,一邊想象著未來,一邊把葉子湊嘴邊去嗅著。梅蘭經常對陳洪金說,想到麗江城里去打工,希望陳洪金能夠跟她一起去麗江城。在那里,她可以逐漸脫離村子,最后成為一個城里人。而陳洪金卻總是無動于衷。他沒有說跟她一起去麗江城,也沒有說不同意她去城里。他始終覺得,在這個村子里,他的生活是平靜而安穩(wěn)的,反而不像城里人那樣,整天在繁忙中度過。每當忙完了地里的活,他都可以關起門來,在他的書房里靜靜地看書、寫文章,到村邊的野地里去,支起他的畫板來,神色平靜地畫上幾張水粉畫。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是他理想中的生活方式。面對陳洪金的這種態(tài)度,梅蘭總覺得他是一個不求上進的人,竟然想著在這個偏僻的小村里心安理得地過起小農民的日子來了。
于是,他們經常在白楊林里爭執(zhí)起來。在這樣的時候,說話最多的往往是梅蘭,而陳洪金的話不多,態(tài)度卻很堅決:他根本不想跟著梅蘭去麗江城打工。爭執(zhí)激烈的時候,梅蘭流了很多眼淚,她高高地抬著頭,讓淚水在眼睛里打轉,然后才溢出來,順著臉龐流到腮邊,再滴到腳下的白楊樹葉上,發(fā)出不易覺察到的“嘀嗒”聲。出于讓步,陳洪金往往也會在這時候,敷衍她一番,說,過段時間看情況再說吧,等莊稼種下地了再說。然而,時間過了一段又一段,莊稼早種下地了,田野里一片生機盎然,等梅蘭再提起到麗江城里去打工的時候,陳洪金早已忘記了他的承諾,如夢初醒地說:再等一段時間吧,等莊稼收割了再說。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陳洪金還是守在村子里,白天到地里去看看莊稼,澆澆水,除除草,清晨和晚上的時候,他就一個人躲在家里看書、寫文章,到野地里去畫畫。
三天前,還是在白楊林里,梅蘭終于忍受不了陳洪金對她的敷衍,恨恨地罵了他一句:陳洪金,你就窩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子里等死吧,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我再也不會理你了,你也不要來找我!說完就哭著離開了白楊林,長長的頭發(fā)在身后一跳一跳地,向著她的村子里跑去。
后來的三天,梅蘭果真沒有再到白楊林里來。陳洪金幾次等梅蘭無果,才發(fā)覺梅蘭這回是真的動氣了。他心里開始著急起來。他害怕梅蘭真的跟他告吹。他又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雖然他會寫文章,會畫畫,但是口拙,屬于那種心里做事的人。他幾次想去梅蘭的村子里找梅蘭,但是怕去了以后,不知道對梅蘭的父母說些什么。他剛回到村子里來,覺得自己對生活的理解還不是很深,還沒有打算結婚,所以他跟梅蘭的戀愛關系始終沒有對雙方的父母挑明,還處于地下活動的狀態(tài)。
于是,陳洪金每天都要到白楊林里去幾回,希望能夠在他們經常見面的地方看到梅蘭。但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白楊林里除了風吹樹葉的聲音,再也見不到梅蘭的影子。幾天來,他在野地里畫畫的心情,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靜了,畫面上的景物,看上去多了一些浮躁來。
到了第四天,陳洪金在自己的書房里看了一陣書,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心里去。他的心里一直在想著梅蘭。他想,再這樣拖下去,他跟梅蘭的關系肯定會出現(xiàn)裂痕。他想,寫完昨天沒有寫好的那篇散文,就去梅蘭的村子時去找她。于是,他拿出稿紙,提起筆來,開始回憶昨天的思路。對著稿紙想了半晌,思緒還是很亂,昨天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又想了一陣,還是沒有感覺,他嘆了一口氣,出了家門,往梅蘭的村子里走去。
走到半路上,陳洪金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吃早點。但是他還是繼續(xù)往梅蘭的村子走去。繞過白楊林,遠遠地便看到梅蘭家的院墻上躺著的那只圓圓的大南瓜。
在梅蘭家院墻外面的玉米地里,陳洪金輕輕地吹起了口哨,還是那首《兩只蝴蝶》。這是陳洪金約梅蘭出來見面的暗號。在往常,他只要吹一遍《兩只蝴蝶》,梅蘭就悄悄地來到玉米地邊,悄悄地跟著陳洪金往白楊林里走去。但是這次,陳洪金在梅蘭家的院墻外面吹了四次《兩只蝴蝶》,還是不見梅蘭出來。他心想,梅蘭肯定是不想見他,裝作沒有聽見。他想進去找她,但是又怕過早出現(xiàn)在梅蘭父母面前,給以后的婚事帶來不好的影響。于是,他在院墻外面轉悠了一陣,便心有不舍地離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老是想不通:為什么梅蘭就那么向往到麗江城里去打工呢?在城市里,那么多的人,風里來雨里去,螞蟻一樣忙碌著尋找生活,何苦呢?在村子里,雖然是一個很多人都看不起的農民,但是所有的時間都是自己的,所有的收獲也是自己的,還不用那么辛苦,生活雖然過得樸素一些,但是最近幾年,國家已經免除了許多稅收,地里生長出來的莊稼,足夠養(yǎng)活自己了。更重要的是,在村子里,他可以安靜地看書、寫作、畫畫,衣食無憂,這是多么閑適的一種生活??!
路過白楊林的時候,陳洪金在樹林邊沿的田埂上坐下來,順著小路通往麗江城的方向,靜靜地眺望。
山那邊的麗江城,其實是一座傷心之城。陳洪金在那里的一所高中讀了三年,由于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他就開始喜歡上寫作和畫畫,很多時間都擱置在筆墨上面了,他的功課也就不是很好,畢業(yè)的時候,陳洪金參加了高考,數(shù)學考得一塌糊涂,自然也就沒有考上大學。剛剛回到村子里的時候,雖然他也曾經一度消沉過。但是,當他在自己的山村里,看著田野里的莊稼彌漫著一種讓人陶醉的綠色,村莊后面的山坡上也都是四季鮮花,清泉流淌。況且,就在他回到村子里的那一年,國家取消了糧食稅,種莊稼不用再繳公余糧了,農民們在地里的勞作,可以全部作為自己的收入。他便開始重操舊業(yè),利用農閑時的大塊時間,讀書,寫文章,畫畫,投稿,每一個月,他都會從鄉(xiāng)郵員那里領到千余元的稿費匯款單,加上地里的收入,他完全可以過上清閑自在的鄉(xiāng)村生活,而不用像城里人那要整天為了生計而四處奔波了。而他在麗江城里,作為一個農村孩子,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們,叫他們“農民”。在城里人的意識里,“農民”兩個字里面,包含著濃濃的歧視色彩,隱藏著“愚蠢”、“落后”的意思。
路邊的溝渠里叮叮咚咚地流著清澈的溪水。這曾經是陳洪金最喜歡的,他經常會在溪邊靜靜地坐著,出神地看著水流從山里流出來,經過了枝葉繁茂的田野,再流到遠處的金沙江里去。但是,現(xiàn)在的渠水,在草葉間發(fā)現(xiàn)的聲響,卻讓他感覺到心煩。他幾次向著梅蘭家的方向望過去,那條路上什么人也沒有,只有一層淡淡的、不易覺察到的陽光,把路邊的野薔薇籬芭照耀著,綠得灼目。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今天一定得見到梅蘭,約她到白楊林里去,好好談談。
他從田埂上站起來,返折回去,悄悄地來到梅蘭家院墻外面的玉米地里,再次用口哨吹起《兩只蝴蝶》來。梅蘭終于在家里呆不住了,她輕輕地推開門,站在陳洪金的面前,一聲不響。陳洪金高興地拉起她的手,繼續(xù)吹著口哨,往白楊林里走去。
望著一片葉子從高高的枝頭輕飄飄地落下來,梅蘭又對陳洪金提起了到麗江城里去打工的事。
這次,陳洪金很爽快地答應了。他想到麗江城里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引得梅蘭如此向往著,不惜以斷絕他們的戀愛關系來要挾他。梅蘭高興極了,她擠到陳洪金的懷里,像一只不安分的貓,用她那圓圓的臉,在陳洪金的臉上磨擦著,弄得陳洪金心曠神怡。白楊林在上午的風里歡快地舞動著長長的樹枝,葉子們在風里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頭頂上的天空在葉子背后時隱時現(xiàn),藍得令人心醉。
車子載著陳洪金和梅蘭到了麗江城里,梅蘭懷著異常激動的心情,四處尋找工作。在街邊的廣告欄里,她把頭湊近那些招工啟事,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陳洪金跟在她身后,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在心里想著,是應該到縣委大院的五樓上去看看縣文聯(lián)里的老作家簡良開呢,還是到文化館去找詩人馬霽鴻聊聊天?正猶豫不決的時候,梅蘭看到水泥廠在招推銷員10余名,男女不限,便扯了扯陳洪金的衣袖,商量著兩人都去報名。
陳洪金像一個游魂,跟在梅蘭后面,按照廣告上的地址,找到了縣政府隔壁的一幢樓上。梅蘭把兩人的身份證、畢業(yè)證書交給一個40多歲的男人,登記以后,算是報名了。男人告訴他們,三天后由廠里組織考試,考試后錄取的人,招聘為水泥廠的推銷員,工資加提成大概有1000元左右。
從樓里出來,陳洪金便不由自主地走進了縣委大院,在五樓上,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縣文聯(lián)簡良開的辦公室。在陳洪金還是一個學生的時候,簡良開就對陳洪金的文學才華很是看重,陳洪金回到村子里以后,簡良開還寫信來,鼓勵陳洪金繼續(xù)寫文章、畫畫,給縣文聯(lián)辦的《麗江文藝》雜志投稿。這次,簡良開約請陳洪金寫兩個短篇小說、一組散文,總計在3萬字左右,說是年底的時候在《麗江文藝》雜志上發(fā)表。
喝完一杯茶,陳洪金帶著梅蘭從縣文聯(lián)出來,又去文化館找馬霽鴻。馬霽鴻見到陳洪金很是高興,隨手從辦公室桌里的抽屜里拿出一瓶酒,用喝茶的紙杯倒了半杯,給陳洪金喝。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著各自的創(chuàng)作。馬霽鴻還拿出一些雜志給陳洪金看,給他介紹那些雜志上發(fā)表過的文章,囑咐陳洪金也寫一些類似的文章去投稿。最后,馬霽鴻給了陳洪金一本資料,里面全都是全國各地報刊雜志的通信地址、副刊欄目、編輯姓名、電子信箱,讓他經常給那些報刊雜志投稿。梅蘭在陳洪金的旁邊,時時提醒他應該走了,陳洪金便告辭了馬霽鴻,來到街上,無所事事地走著。梅蘭感覺到自己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很高興地在前面走著,陳洪金還是和往常一樣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在麗江城里吃了中午飯,連梅蘭都感覺到累了,她便想著回到村子里去。
回到家里,陳洪金沒有把進麗江城應聘的事當成一回事,卻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埋頭寫起小說來。這時候的鄉(xiāng)村,莊稼在地里自由自在地生長著,不需要再操心了。于是,他每天清晨起來,踏著晨霧到白楊林里慢走一圈,一邊走,一邊構思著小說的情節(jié)。回到家里,便把清晨的構思寫出來。潔白的稿紙上,字跡堆積得越來越多,一些平凡人的喜怒悲樂便在紙上顯現(xiàn)出來。寫完了第一篇小說,他就拿到白楊林里去,讓梅蘭帶回家去,校對、提意見,然后再帶回來給陳洪金修改。
三天時間轉眼就過去了,陳洪金的小說剛寫完第二篇的初稿,梅蘭就催他去縣城考試去了。在水泥廠組織的考試中,梅蘭考得一塌糊涂。從考場里出來,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被錄取了,神色便開始陰下起來。陳洪金原本就對考試沒放在心上,為了應付梅蘭,他才跟著她參加考試的。從考場里出來,他就把剛剛寫好的小說稿拿給簡良開去看。簡良開匆匆忙忙地看完了稿子,提了幾點修改意見,陳洪金又到馬霽鴻那里坐了一陣,喝了兩杯酒,就帶著滿懷失望的梅蘭回家了。
經歷了考試的失利,梅蘭有些消沉,她在家里,神情恍惚,無所事事,跟陳洪金在白楊林里約會的時候,不經意之中,還是會流露出一些失意的神態(tài)來。陳洪金知道,她還惦記著到麗江城里去找工作。在白楊林里,他們各自背靠著一棵高大的白楊樹,用目光交流著彼此之間的愛意;同時,卻各懷心事——有時候,梅蘭一門心思想著到麗江城里去打工,陳洪金卻在心里構思著自己的文章。有時候,陳洪金在白楊林里支起他的畫板來,一筆一筆地畫著白楊林里的光線與景象,而梅蘭坐在他的旁邊,心緒卻早已飛到縣城里去了。
白楊林里的時間過得很快。陳洪金把這一片茂密的樹林當成了他和梅蘭的天堂,在享受著戀愛時光的同時,心里涌出了很多靈感。回到家里,便鋪開稿紙奮筆疾書。他們的愛情,在他的文字里,如同數(shù)不清的蝴蝶,在他的心空里翻飛著。他甚至想著,等初冬來臨的時候,就去梅蘭家里,提親。當他把心里的想法告訴梅蘭的時候,梅蘭蜷縮在他的懷里,目光卻向著麗江城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望著。
時間又過了兩天,在白楊林里,梅蘭又向陳洪金提出了要再一次到麗江城里去打工的想法。陳洪金卻再也不想去了。他在心里一直掛記著簡良開約他寫的稿子。他計劃著,半個月以后,等他寫好了三篇小說,再寫上10多篇散文,才去麗江城里去交稿。所以,他一直把寫作當成了最近這幾天最重要的事情。
只是,梅蘭要去麗江城里打工的態(tài)度越來越堅決。她甚至對陳洪金說:如果他不跟她一起出去打工,她也要自己一個人去。
這讓陳洪金感覺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危機感。他擔心梅蘭會徹底離開她,像村子里的一些女孩子一樣,去了城里便不再回來。于是,他告訴梅蘭,現(xiàn)在,在村子里的生活,與莊稼打交道,已經可以過上舒適的生活了。事實上也是這樣,陳洪金家有六畝田地,每年可以有四五千斤谷子,國家免除了農業(yè)稅以后,所有的糧食都是自己的,地里的收成,已經可以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了。加上他在家里寫文章,稿費每月可以收到1000元左右,他一個人完全可以讓一家四五口人過上清靜而寬裕的鄉(xiāng)村生活了。并且,陳洪金對城里的生活不感興趣,他喜歡住在這個山青水秀的山村里。
但是,梅蘭卻對城市生活充滿了向往。
在白楊林里的時候,梅蘭和陳洪金為了兩個人究竟是留在村里,還是去麗江城,開始越來越激烈地爭吵起來。于是,兩個人便不歡而散,離開了白楊林,各自回家。
在回村的路上,陳洪金遇見了幾個村里的年輕人,他們曾經是陳洪金少年時的伙伴,一起在村子里度過了童年時光。他們是不喜歡讀書的,小學還沒有讀完,便不顧老師們的勸阻,陸陸續(xù)續(xù)回到村子里,閑著,等長到十七八歲,陳洪金到麗江城里讀高中的時候,他們也進了城,跟村子里的很多人一樣,遍布在麗江城的各個角落,從事著五花八門的職業(yè)。比如磚瓦工、泥水匠、小偷、妓女等等。稍微有點起色的,便在麗江城時開起了客棧、擺起了燒烤攤、洗衣店,有的甚至開起了麻將館,專門供麗江城里形形色色的人10元5元地賭博。他們這些人,一年四季都在麗江城里,每天清晨,麗江城里的人們剛剛從夢里醒來,睜開眼睛就可以聽到那些村里人用很濃重的方言說話的聲音。
年輕的村里人都離開了村子,留在村里的往往就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陳洪金作為一個年輕人,卻一直守在村子里,跟老人小孩一起守著他們的村莊。于是,有些人便覺得陳洪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不會像村里其他人一樣到麗江城里去打工掙錢,成天只會抱著一本書窩在家里,即使到村外的野地里去畫畫,也是不務正業(yè)的角色。
這次在村子里遇到那些年輕人,他們也把陳洪金當成了異類,打心眼里看不起這個文弱的書生。他們嘻嘻哈哈地跟陳洪金開著各種各樣的玩笑,簡直把他看作是一個白癡了。只是在一些很偶然的時刻,他們在城里的街上,看到報刊亭里出售的各種報刊上,看到了陳洪金寫的關于家鄉(xiāng)的一些文章來,才知道陳洪金除了守地村子里與莊稼們作伴,還有另外的本事。然而,也許是由于陳洪金的不合群,不能像他們一樣到外面去闖世界,依然是看不起他的。他們覺得,只有流著汗水掙來的錢,才是可靠的,而陳洪金用他的文字換來的稿費,只是小伎倆而已。
望著那些人鬧騰騰地從他的身邊過去,陳洪金想,也許梅蘭老是想著到麗江城里去打工,恐怕也是跟他們一樣的想法吧。
他回到家里,母親已經做好了晚飯,等著他一起吃。
陳洪金坐在飯桌前,手里捧著一碗飯,漫不經心地吃著。這時候,他也在心里問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像村里那些年輕人一樣去麗江城里打工掙錢去呢?去做苦力?他長時間在學校里讀書,沒有考上大學,卻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文弱書生,沒有力氣。去偷,去搶?他從來都是一個老實人,只有別人偷他搶他的份。想來想去,他還是得出了一個跟以往一樣的結論:他不適合去麗江城里去打工。
母親看到出他的心事,知道他心里煩,便跟往常一樣安慰他。
但是陳洪金想到梅蘭那固執(zhí)的神態(tài),心里還是平靜不下來。現(xiàn)在擺在他面前的選擇,要么找出一個理由讓梅蘭留下來,跟他一起留在村子里生活,結婚、生子,一天一天地老去。要么跟著梅蘭像村里人一樣,一起去麗江城里,打工掙錢謀生。
吃完飯,陳洪金放下飯碗就出去了。
他找到了剛剛從麗江城里回來的一個伙伴家,想要問問去麗江城里究竟做些什么才好。當他推開門進去,便看見幾個年輕人都在那里。他們一見陳洪金進來,感覺到特別的詫異,不知道他來做什么,便一個個收起了正在熱烈地說著的話頭,轉過頭去跟陳洪金打招呼。陳洪金給他們幾個都每人遞了一支煙過去,說了他也想到麗江城里打工的事。
幾個人彼此看了看,都覺得像陳洪金這樣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根本不適合跟著他們一起混。但是看陳洪金的神情好象很堅決地要跟著他們一起出去闖闖外面的世界,便告訴陳洪金,其實也很簡單,老鄉(xiāng)們在城里,三教九流的都有,上到政府官員,下至撿垃圾收舊貨,都可以賺錢的。只是他們在麗江城里,做的都是地下活動。
什么才叫地下活動呢?陳洪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最后,幾個人告訴他,他們在麗江城里主要是靠偷自行車為生。幾個人整天在麗江城的大街小巷游動,看到停放著的自行車,乘車主不注意,撬了車鎖,騎上就走。偷來的自行車,全部集中到一家小賣店后面的垃圾場廢棄的工棚里,再找機會運回鎮(zhèn)上,廉價賣給各個村子里的中學生。
現(xiàn)在,陳洪金終于明白了,原來,這些童年的伙伴們在麗江城里干的是團伙偷盜的行當。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嚇得心跳到胸口來了。這時候,一個伙伴卻為找到了一個新的同伙而興奮不已。他們覺得,陳洪金的入伙,這個白面書生可以坐守那家當作掩護的小賣店,給他們的“地下活動”增加一層保護色,使一條龍的偷盜活動更加隱秘。
他從伙伴家里出來,走在村道里,心里更加堅定了繼續(xù)留在村里的念頭。
于是他在白楊林里見到梅蘭的時候,便把他見到同伴們的事,跟梅蘭說了。梅蘭卻對那些人的事情早已知曉。她對陳洪金說:偷盜搶劫的事,當然不能干,她也不希望陳洪金成為一個偷雞摸狗之徒。但是麗江城之大,自然可以做很多正當?shù)穆殬I(yè)。
做什么好呢?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候,一陣風從樹林上空吹過,白楊樹的葉子發(fā)出響亮的嘩嘩聲,天空中飄下一些楊樹葉,撲撲地落地腳下,無聲無息地被零零碎碎的秋日陽光明亮地照著,顯示出一陣涼意來。陳洪金沉默地望著腳下的楊樹葉,再望望梅蘭的臉。她似乎已經決定了去麗江城里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
她高高地抬著頭,對著在秋風里晃動著的枝頭,說:我應該去麗江,再不會在這村里呆著了。
陳洪金依舊看著她的臉,不說什么。他知道,他意料中的結果,終于出現(xiàn)了。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了頭頂上的白楊樹,那高高的樹干上,樹枝掉落以后,布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圓圈,仿佛是一只只眼睛,彼此看著各自的遠方。在某個人的散文里,他模糊地記起,那個散文家曾經給這白楊樹上的圓圈取了一個極富詩意的名字——白楊樹的眼睛。
眼前的這些白楊樹的眼睛,意味著什么呢?
陳洪金在心里暗自問自己。在秋風里,白楊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枝條在風里搖蕩著,那樹干上的眼睛們,也隨著一起搖動起來。他開始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這白楊林里到處都是漆黑色的眼睛,在樹葉的遮映下時隱時現(xiàn)。
梅蘭凝視著陳洪金的眼睛,說:我決定了,明天就走,去麗江城。村里那么多人都可以在麗江城里安身立命,我為什么就不能呢?
風聲沒有淹沒她的話語,馬蹄聲一樣在陳洪金的心里踐踏著,泥漿四濺。他想再勸勸梅蘭,但是心里想著的還是以前說過的那些話,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看著陳洪金蠕動的嘴唇,梅蘭知道他要說些什么。她說:你在村里可以寫稿子賺稿費,我只能看著那些莊稼花開花落,把自己弄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村姑,我還是得去麗江城里去,靠自己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己。這一次白楊林里的氣氛顯得特別的沉悶。
第二天,陳洪金果然在村道邊看到梅蘭遠遠地背著一個小提包,從她的村子里遠遠地走來。陳洪金跟上去,梅蘭徑直往山外走,向著麗江城的方向,一路漸行漸遠,最后被村外的一片竹林遮住了。于是,他便失神地回到家里,把自己關進小書房,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頭頂上的天花板,聽著自己的呼吸此起彼伏。
梅蘭終于去麗江城了,那個游人如織的地方,到處都是從四面八方來的游客。她會去做什么工作呢?當導游?她只有初中文憑,對麗江也不是很熟悉。到餐館去洗碗?她恐怕也是心有不甘的。到廠里去做工?那些工廠不會每天都招人的。開商店?她沒有本錢。
這是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把陳洪金攪得心神不寧。于是他便從床上坐起來,點燃一支煙,抽著。一支煙抽完了,他還是不能給自己的問題一個靠譜的答案。在書桌旁邊,他站了一陣,拿起畫筆,在一張鋪開的宣紙上,隨意地寫了一行字,他試圖通過寫字,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梅蘭已經走了,他無法阻攔她的離開,但是又不想跟著她去那個他所不愿意去的麗江城。這讓他連寫字都不能了。
他在書房里顯得失魂落魄的。
這時候,他無奈的心里卻又想起了簡良開給他安排的稿子。還有一個小說沒有寫出來,再過幾天,交稿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對于寫作任務,他一向是很守信用的,很多編輯約寫的稿件,都能夠按照交稿,因此,一年四季他都有寫不完的稿子,這才形成了他可以靠稿費生活的現(xiàn)狀。
他停下毛筆,把宣紙收起來,鋪開稿紙,便開始構思一個新的小說。
在書桌面前坐了許久,還是沒有什么感覺。他覺得這個小小的書房,在此刻給他的思維造成了一種壓抑,使他不能從梅蘭離他而去的陰影里走出來。他推開書房的門,來到院子里,卻在不知不覺中就走出了家門,來到白楊林里。
午后的白楊林,因為陳洪金心情的改變,顯得特別空曠。風聲越來越大,并且夾雜著一絲寒意。那些樹干上黑色的圓圈,在風聲里隨著風的吹撼而晃動著。風從白楊柳林外面吹進來,卷起了地上的樹葉,在林子里翻卷著,紛揚著,等風稍稍變小了,復又從枝干之間的空隙里落到地面上來。
看著起伏的地面上落滿了樹葉,林子里,除了他之外,再也找不到梅蘭的影子,他的心里有些疲倦了,便在落滿樹葉的地上躺下來,微微地閉上眼睛,想著過去所經歷過的許多時光,都與梅蘭有關。他不知道,梅蘭這次去麗江城,什么時候才會再回來,即使回來了,那時候的梅蘭,又是什么樣子。就這樣,陳洪金在鋪滿樹葉的林子里躺了許久,高高的樹冠,以及樹冠上面不規(guī)則的天空,映在他的眼里,使他的目光里全都是雜亂無章的圖案。
一陣涼意從身下的落葉里傳到他的脊背上來。他緩緩地來到梅蘭經常背靠著的那棵樹下,拿出小刀,在樹干是刻下了一只眼睛,如同白楊林里眾多的樹干上那些眼睛一樣。在那只眼睛里,他仿佛又看到了梅蘭經常流露出的那種神情。那只剛剛刻出來的眼睛,跟眾多的白楊樹的眼睛又是不一樣的。它們經歷了天長日久的風吹雨淋,早已變成了深黑色,而這只剛剛刻出來的眼睛,則顯現(xiàn)出了原干和樹皮淡黃色的本質,并且散發(fā)出淡淡的汁液的氣息來。
當陳洪金走出白楊林,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暖暖的陽光正從麗江的方向照射過來,把整個村莊以及村莊外面的田野照成了一片金黃色。金黃色的陽光從書房的窗口照進來,落在他那一疊淡綠色的稿紙上,讓那些格子里的空間,也顯現(xiàn)出一種不易看見的淡黃色來。
這時候,陳洪金又想起了已經去麗江城的梅蘭,想起了村莊外面的田野,田野對面的山坡,山坡下面的白楊林。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陳洪金深愛著的人和景物。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就給下一篇小說取個名字叫《白楊樹的眼睛》吧。
天色漸漸暗下來,陳洪金的稿紙上面,墨水開始流淌,漫過了一頁又一頁。夜深了,他的窗口還亮著燈光,向著麗江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