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衡
岳城縣北關(guān)城外的雙頂山下,有座烈士陵園。蒼松翠柏間,一座座烈士墓前立著大理石墓碑。平日里常有人來憑吊瞻仰。尤其是清明時節(jié),更有一隊隊中小學(xué)生前來掃墓獻花……
早年間,這里曾是張學(xué)良東北軍的一個兵營,守城的一連東北軍駐扎在這里。連長一臉連鬢胡子,岳城縣人都叫他大胡子連長。大胡子連長年輕時候。曾帶伙饑民揭竿而起,在岳城縣東部的步云山占山為王。后被進剿的東北軍收編,給他個連長,派在岳城縣駐守。
起初這連兵駐在城里,上賭場逛窯子,吃館子不掏錢,常給大胡子連長惹事。他一氣之下把兵拉到北關(guān)城外,在雙頂山下平塊操場,蓋了一排營房。白天他帶一連兵在操場上扛著漢陽造操練,晚上請城里藝人來兵營唱皮影戲扭二人轉(zhuǎn)。一連兵整天被關(guān)在兵營里,沒了惹事的去處,大胡子連長自然清閑了不少,常哼著小曲兒,提把獵槍去雙頂山上打野味。隔兩天,覺得胯襠下那家伙憋得慌了,就去城里怡香院走一趟,那里有他個相好的。大胡子連長不是只會玩樂。也干了一件好事。就地取材,揀來雙頂山上的石頭,在操場南邊空地上砌了一溜豬圈,進城集上抓了十幾頭豬養(yǎng)著。一個連一百多號人,一日三餐的殘湯剩飯能倒兩缸泔水,現(xiàn)成的豬食。從此個個禮拜天,兵營伙房豬肉燉粉條管吃管添,士兵們吃得嘴丫子直淌油。
一天半夜,大胡子連長在城里怡香院會完相好的,哼著小曲回到了兵營。他從不在外邊過夜,多晚了都要回兵營睡覺。聽伙房里吧吱吧吱響,以為進了貓呀狗的,讓跟隨的護兵進去轟走。他回到連部剛躺下。護兵帶個人進來,說剛在伙房抓到的。大胡子連長瞧眼那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光片腳丫,衣裳補丁摞補丁,衣襟上沾著飯粒,印著一塊塊油漬。
大胡子連長問他家住哪里。他搖搖頭。
問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他還是搖頭。
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叫豬倌。
護兵禁不住捂著嘴笑。
大胡子連長沒笑,又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豬倌能干啥,給東家放豬唄。
“東家不管飯嗎?干甚五更半夜跑這來偷吃的?!?/p>
“丟了頭豬,怕挨東家打,不敢回去?!?/p>
大胡子連長打了個哈欠,擺了下手,說不敢回去就別回了,在我這喂豬吧。
從此,豬倌便在兵營里當(dāng)起了豬倌。
豬倌在豬圈旁搭個草房,算是安了家。一天三遍,他把操場北邊兵營伙房的兩缸泔水倒進水筲,挑到操場南邊的豬圈來。喂完了豬,他鉆進豬窩,用小鐵耙子給豬撓癢癢。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鳴唔口母唔哼著,似在說真舒坦真舒坦。夜里睡覺前,他挨個豬圈巡視一遍,見有尿窩的,就抱捆干草給絮上。豬吃得飽睡得香,膘頭兒瘋長,一頭頭油光水滑毛梢兒锃亮。
大胡子連長見了心里歡喜,又抓來一批豬崽,讓豬倌找個劁豬的來。豬倌說不用。他會。找塊鋼片磨開了刃,弄根鐵絲彎了個鉤兒,放火上燎了會兒。他跳進豬圈,薅起頭豬崽撂在地,腳踩豬頭,手掰豬腿,刀片在豬胯下的白皮上劃道口兒,鐵鉤探進去劃拉幾下,手指一擠,從血口處蹦出個肉球來。隨手蘸了下碗里豆油,往刀口處抹把兩下,一抬腳,豬崽騰地躥出老遠。真是手腳麻利快。大胡子連長看得呆了,哈哈一聲朗笑,說真人不露相,看不出豬倌你小子還會劁豬這門手藝。心里一高興,和那些兵一樣,每月也發(fā)給豬倌兩塊大洋的餉錢。
每月發(fā)餉的日子,豬倌都要跟大胡子連長請假?;乜可秸锤蓩尅K透蓩屢粋€親人。十歲那年從山東逃荒到東北,父母餓死在半路上,是干媽收養(yǎng)了他。大胡子連長不但滿口答應(yīng),還吩咐伙房砍塊肉給豬倌帶上,回家給干媽包頓餃子。
兵們出操,豬倌常過去瞧熱鬧,與兵們也漸漸混得熟了,也讓他摸摸槍。他也曾向干媽透話想要當(dāng)兵,干媽耷拉著臉一頓呵斥: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dāng)兵,若挨了槍子,尸骨沒人收吶。他雖斷了當(dāng)兵的念頭,但兵們操練時,他還是常過去瞧熱鬧。還做了把木頭槍,趴草房窗臺對著圈里的豬叭叭瞄準兒。
一天,大胡子連長帶兵在練射擊。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從頭上飛過。大胡子連長往天上一指,說誰一槍打下一只賞塊大洋,一群兵仰臉望望,搖頭嘆氣沒個敢比量的。豬倌說他試試,接過支漢陽造,向空中揚起槍管,應(yīng)著砰一聲槍響,一只大雁晃晃悠悠從空中落了下來。
大胡子連長連說好槍法,上前拍著豬倌的肩膀,說當(dāng)兵吧,給我當(dāng)護兵,每月加兩塊大洋。
豬倌說,不,好男不當(dāng)兵。家有干媽等咱養(yǎng)老。挑起水筲扭頭就走。
望著豬倌背影,大胡子連長罵道,媽個巴子,人不大,倔脾氣倒不小。
這年九月的一天夜里,秋月朗照下的兵營靜靜悄悄。一只貓頭鷹嘎的一聲叫喚,從雙頂山飛了下來。豬倌趴窗看見那只貓頭鷹撲棱翅膀落在了兵營的操場上。到半夜,從沈陽那邊隱隱約約傳來隆隆的炮聲。熟睡的兵們從夢中驚醒,穿衣操槍,聚操場上向北邊望著。第二天傳來消息,日本軍隊炮轟沈陽東北軍的北大營。大胡子連長打電話請示團部,電話線已被掐斷,派出個騎兵去聯(lián)系,到下晌也沒回來。這時,已有逃難的百姓一撥一撥從沈陽那邊過來,炮聲也越響越近。兵們圍著大胡子連長。焦急地等他拿主意。大胡子連長又氣又急,腳跺得咚咚響,罵了句媽個巴子,一輩子沒打過窩囊仗,咱也撤!兵們把武器彈藥和糧食全都裝上了車。大胡子連長這才想起南頭圈里的豬,帶幾個兵過去,準備抓了都裝車拉走。見豬倌正蹲在圈里,給頭母豬喂食兒。那母豬躺在窩里嗯唔哼著,鼓鼓的肚皮上兩排脹脹的奶子,紫嘟嘟似一粒粒熟透了的葡萄。
大胡子連長說,小鬼子就要打過來了,豬倌跟我當(dāng)兵吧,去步云山當(dāng)山大王。
豬倌還是那句話,不,好男不當(dāng)兵,家有干媽等咱養(yǎng)老。
已有兩個兵跳進豬圈,捆綁那頭母豬。豬倌忙上前阻擋,說快產(chǎn)崽了,若裝車拉走,路上會顛死的。都啥時候了,哪顧得上豬的死活,兩個兵仍上前捆豬。這回卻被大胡子連長攔住,對豬倌說,這頭母豬歸你了,帶回家產(chǎn)患賣錢,也好弄碗飯吃。
大胡子連長帶連兵向東邊步云山去了。夜色彌漫了上來,天幕上跳出了幾顆星星,秋夜的涼風(fēng)從雙頂山刮來。守在母豬旁邊的豬倌哆嗦下身子,打了個寒戰(zhàn),起身揀了堆木塊,燃起團火來取暖。
清晨,日本軍隊不費一槍一彈占領(lǐng)了岳城縣城,在北關(guān)城樓上掛起了太陽旗。接著一隊日本兵向城外雙頂山這邊開來,沖進了東北軍丟下的營房,見人影沒有,站操場四處張望。他們聽見操場南邊傳來嘰吱嘰吱的叫聲,似發(fā)現(xiàn)了敵情,急忙散開,端槍循聲搜索過去。到跟前兒,圈里一頭母豬剛剛產(chǎn)完崽兒,一群豬崽貼在它的肚皮上擠著拱著,邊爭著吃奶邊嘰吱地叫喚。一個中國人蹲在旁邊,懷抱頭剛產(chǎn)下的小豬,邊咧嘴笑著,邊用手摩挲小豬黑黢黢的一身絨毛。周圍的一切他全然不覺。一個日本兵哇啦哇啦一陳亂叫,槍刺在這個中國人頭上比比劃劃。這個中國人回頭瞅了他一眼,隨手揀起根木塊,扔進了眼前的火堆里。
從這天起,這隊日本兵就駐扎在占領(lǐng)的兵營里,每天分成兩撥,輪換著到雙頂山西邊的大清河鐵橋上站崗,豬倌也成了日本兵營里的豬信,還是
一天三趟,挑泔水喂豬。一次他跟日軍少佐請假回去看干媽,日軍少佐吼著回家的不許,喂豬的干活。還扇了他兩個耳光子。日本兵出操時,豬倌拿起自制的那支木槍,爬在草房的窗臺上,對著日本兵頭上亮光光的鋼盔,扣動扳機,叭叭點射起來。冬天冷了,他就跳進豬圈里,把木槍順在豬身上。趴在豬窩里對著雪地里抱槍站崗的日本兵瞄準兒。一會手凍僵了,他也泄了氣,踢了腳還趴在地上的豬,憤憤罵道:狗屁大胡子連長,連豬都不如,帶百八十號人,十幾個日本兵就給嚇跑了。日本兵咱也見過,也是兩腿支個肚子,若有條真槍。咱一個人也能撂倒他三個五個的。他恨恨地罵著,晚上豬也沒喂,往灶坑填把柴火。滾土炕上就蒙頭睡了起來。朦朦朧朧中,他看見大胡子連長帶一連東北軍從步云山上下來,與日本軍隊交上了火,槍炮齊鳴硝煙彌漫。大胡子連長一槍撂倒個日本兵,他高興得跳起來,喊著打得好,打得好!
草房的門吱扭一聲響,豬倌睜眼一看,是大胡子連長。大胡子連長雖戴頂氈帽,對襟青棉袍。肩上背個露出兩瓶老白干的帆布褡褳,活似趕集的山里老頭,他也認得出。他要下地點燈,被大胡子連長止住,伸出兩個手指向外指了指,示意他門外還有兩個弟兄。
豬倌埋怨大胡子連長膽小,不敢跟小鬼子干。大胡子連長卻笑了,說這次就是下山來摸情況,想把駐兵營的這隊小鬼子干掉。豬倌講了這隊小鬼子的駐防情況與活動規(guī)律。大胡子連長讓豬倌等著,他哪天就帶部隊過來,將褡褳里兩瓶老白干撂上炕,開門就要走。豬倌拽住他,說快過年了,送頭豬給山里的弟兄改善伙食。大胡子連長說豬倌你挺精明個人兒,怎么竟出餿主意。抓豬時豬一叫喚,驚動了兵營里的小鬼子,豈不要壞事。
豬倌沖大胡子連長詭秘一笑。做了個鬼臉。端出半盆米糠,將炕上兩瓶老白干倒進去,攪拌了幾下,倒進豬槽里。豬吧唧吧唧越吃越香甜,越香甜也越吃不夠。一會兒,醉漢似的轉(zhuǎn)圈晃悠幾下,突地倒在了地。豬倌拽根麻繩跳進圈里,綰起四個梅花扣,將豬四蹄綁緊,向大胡子連長一擺手,說放心抬走吧。到天亮也不會哼一聲的。
大胡子連長這才看出了門道,說好你個豬倌,還會這一手。抬上豬,鉆進了漆黑的夜色里。
豬倌天天盼大胡子連長回來,收拾了這群日本兵。到那時,他就能回家看干媽了。這天夜里終于盼來了。大胡子連長他們來了五個弟兄,人人腰上纏滿了手榴彈。豬倌帶他們跳進豬圈,探圈墻向兵營那邊望。兵營已熄了燈,漆黑的一片,只能辨出營房灰黢的輪廓,隱約聽見營房里傳出熟睡的鼾聲。一個頭戴鋼盔的哨兵在營房前站崗。三八大蓋上的刺刀在肩頭上閃著一點寒光。只有干掉這個哨兵,才能沖進兵營。中間隔著平光光的操場,人摸過去極易被發(fā)現(xiàn);若一槍把哨兵擊斃,又會驚動營房里睡覺的日本兵。大胡子連長焦急地思考著,不禁小聲嘀咕了句,若能把那個哨兵引逗過來,悄沒聲干掉就好了。豬倌眨巴眼默思了會兒。說他能把哨兵引逗過來,貼大胡子連長耳朵悄聲說了幾句。見大胡子連長點了頭,豬倌打開了圈門,手指含嘴里吹一聲口哨,一群豬摑著擠著沖出圈門,在操場上相互搭著叫著躥著。那邊哨兵見了。拉動槍栓,哇里哇啦一陣吆喝。豬倌沖哨兵喊著狼來了,把豬都嚇跑了,快過來幫把手吧。那個哨兵過來,幫豬倌往圈里趕豬。到圈門邊上,黑暗里躥出幾個人影,哨兵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大胡子連長帶著豬倌幾個人立馬沖過操場。擰開手榴彈蓋兒,對著營房里正在睡夢中的日本兵一陳狂甩。立刻響起轟隆轟隆的爆炸聲,整個兵營成了一片火海,將夜空映得如同白晝一般。
爆炸聲還沒停息,大胡子連長沖豬倌一擺手,示意他快撤。見豬倌還在咬弦甩手榴彈,過去拉起豬倌就跑。幾個人剛跑上哈大公路道口,過了道口。就到了安全地帶。突然一陣排槍掃來,他們趕緊趴下來還擊。原來是守大清河鐵橋的日本兵見營房被炸,趕回來增援,與大胡子連長他們幾個遇個正著。大胡連長見寡不敵眾,就帶著豬倌他們邊打邊往北邊雙頂山上撤。那隊日本兵在后邊緊追不舍,槍聲響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稀稀落落停了下來……
這是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45年“八·一五”光復(fù),十四年間,岳城縣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最激烈的一場戰(zhàn)斗,理所當(dāng)然地將永載岳城縣的史冊。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斗,岳城縣卻有兩處記載。
一處是這樣寫的:1931年12月×日夜,退守步云山的東北軍一部主動出擊,向岳城縣日本守軍發(fā)起進攻,并與日軍在北關(guān)城外雙頂山下發(fā)生激戰(zhàn)。此役共殲滅日軍二十八人,其中少佐一人。東北軍共有五人陣亡,其中連長一人。
另外,此役一名在日軍兵營喂豬的中國豬倌被流彈擊中后死亡。
另一處是這樣寫的:1987年7月×日。中共岳城縣委和岳城縣人民政府召開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大會,追認1931年12月×日在與日軍戰(zhàn)斗中犧牲的五名東北軍戰(zhàn)士為革命烈士。并于當(dāng)日上午將五位烈士的遺骨移葬于雙頂山下的烈士陵園,在每位烈士墓前立起一塊刻有烈士名字的大理石墓碑。
至于那個中國豬倌,沒有了文字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