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池 塘
莫動,莫動,扁伢子不滿地瞪了一眼身邊的小武,老等精得很,你一動它就不出來了。
我又沒動,是你自己動的,你剛才還放了個臭屁呢,我都裝著沒聞到,小武不服氣地說,熱死了。
你還說沒動,扁伢子喉嚨深嗓門子大,他一說話,池塘邊柳樹上的知了驚得停止了叫聲,那只老等更不會露面了。
小武泄氣地把頭上的柳條帽取下來,說你真的看見老等了啊,等了這么久連鬼毛影子都沒見到一個。
扁伢子漲紅了臉,他伸出一個小指頭說,誰哄你是這個。
小武點點頭,算是相信了扁伢子的話,聽說老等要是小的時候就養(yǎng)起,長大了會幫人捉魚。
就是啊,扁伢子說,不過要會訓練,訓好了,它一天能捉好多魚,家里吃不了還可以拿到街上賣。
嘿嘿,嘿嘿。小武和扁伢子想著他們將擁有一只叫老等的水鳥,它會伸著長長的嘴,站在水邊撲騰撲騰地幫他們捉魚,他們想到這里就笑了起來。于是,兩人又趴在塘邊的柳樹下看著塘埂那邊一叢蘆葦,眼睛一眨不眨,日頭照在他倆黑黑的臉上,一群綠豆汗從他們額頭上往外蹦。知了見天下太平,就又在叫了,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這樣叫著。平靜的塘面上,一只八只腳的水蟲劃槳一樣劃動著八只腳,在水面上劃來劃去。一朵云從七月的天空飄到池塘里,在池塘里游著,一會兒游出了塘面,小武和扁伢子知道,它們將慢慢地飄過田畈,然后就飄到了瓦莊,飄到他們家的瓦屋頂上。
瓷 器
四喜就是跟著那一朵云來到小武家的。云朵在小武家的屋頂上留下了影子,四喜在小武家堂屋天井下留下影子。不同的是,那塊云朵馬上就悠悠地飄走了,四喜則在那里孵著不走。
小武的媽媽王翠花坐在堂屋的走廊里,那里暢通著,不時有一股風吹過來,涼絲絲的,她一邊剝著青豆,一邊對坐在斜對面的四喜說,不成,不成哩,小武他爸再三說的,給多少錢也不賣。
四喜喝了一口濃濃的壺茶,抹了抹嘴說,我都把你家門檻跑矮了,你都不松口啊,這生意是做不成了。
王翠花抬頭看了一眼四喜,沖他笑著搖了搖頭。她手底下的竹籃里青豆越集越多,蓋住了籃底了,一只只青豆剛被剝離出來,身上還泛著潤潤的光澤,青豆好聞的氣息淡淡地散落在她四周。
四喜看著她,沒有說話,其實他早就知道這生意是做不成的,他剛做“地老鼠”時,就是在瓦莊左右鄰居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看他們家有沒有老古的東西,像什么雕花床啊,銀項圈啊,太師椅啊,袁大頭的光洋啊,還真收了不少,后來,連毛主席像章也收了,但從一開始,王翠花家擺在堂屋正中香幾上的瓷瓶卻咬死了不賣。
四喜也不懂得古董,他只是以最低的價格把東西收下來,然后送到縣城里給古玩店里的人,他從中間剝個皮弄點工夫錢。有一次趙四喜把那個瓷瓶的樣子描述給古玩店老板聽,老板說沒看到貨不好說,但從趙四喜說的來看,就是個清代官帽筒了,說明這家祖上是個做官的,說不定家里還有別的古東西呢,他讓四喜多跑跑。四喜多了個心眼,沒說那家在哪里,他在心里說,就在我家隔壁哩,抬個腿就到了,多跑跑就多跑跑。
四喜先開始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想勸說王翠花把那個瓶賣給他,但王翠花還真倔,說是小武他爸說了,瓶子是他家太奶奶手上傳下來的,怎么也不能賣,還說這個東西留著,早晚會值大錢。小武他爸也就是王翠花的老公在北京打工,顯著自己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在電話里對王翠花說在北京店里見到了瓷瓶子,有的還沒有我們家瓶子好看呢,都賣了幾十萬呢,可千萬不要賣給趙四喜他們小販子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四喜也就灰了心,可他還是往王翠花家跑,他跑出了味道來了。
我忘了跟你說了,四喜是個瘸子,做農(nóng)活不方便,更不要說像村里其他男勞力一樣出去打工了,他做起了“地老鼠”,在家?guī)е鴥鹤颖庳笞樱掀艆s到上海做保姆去了。四喜的日子過也過得,但老婆一年到頭也就是過年回來一趟,多少有點憋的慌。四喜往王翠花家跑著跑著,就管不住自己的腳了。
現(xiàn)在,四喜就跟平常一樣看著王翠花,他發(fā)現(xiàn)王翠花也并不反對他來坐坐。一陣穿堂風吹過來,微微吹動了王翠花的襯衫下擺,王翠花穿了件白底淡碎花的衣服,四喜覺得那些碎花也像輕輕搖晃著。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屋外是白花花的毒日頭,幾只雞婆在屋檐下輕輕咕咕著,懶散地扭頭啄啄翅膀,整個瓦莊像沒有了別人似的,兩個人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王翠花抬頭瞟了一眼四喜,咳嗽了一下,臉微微地有點紅了,她有些沒話找話,說今天早上真是起毛了早,出門到菜園摘菜,一個洋辣子蟲把我手都辣紅了,癢得要死,倒霉死了。
四喜把眼光從王翠花胸脯上移開了一點,他說,有的人還真是倒霉呢,我前天到窯莊去,聽到一個事真好玩呢。
王翠花笑著說,真的呀。
四喜說,不是蒸的還是煮的呀。
王翠花又瞟了他一眼,笑著說,你說說么,怎么好玩呢?
四喜說,那個村子里一個人家真倒霉,男的是個殺豬佬,去年臘月里去殺豬,是一頭大肥豬,殺倒了放在案板上,他嘴里咬著刀,低了頭在案板底下找刮豬毛的刮子,不想那頭豬還緩了一口氣,一掙腿從案板上滾下來,幾百斤的身子壓在殺豬佬身上,就壓死了,嘴里的刀子把臉割開了半邊。
王翠花聽著,嘴里不停地嘖嘖著,哎呀,哎呀。
四喜說,這還不算呢,前不久他家請人犁田,他老婆去捉雞準備殺了吃,雞不聽話,東跑西跑的,她撲了好幾下,總算捉到了一只了,那公雞在她手上呆著,猛地一口啄了,把那女人一只眼睛啄瞎了。
王翠花咯咯咯地笑了,她抬起手撩了一下落到眼睛上的頭發(fā),捂著胸說,要死的,四喜你真是要死,把我笑死了,你是亂編的吧。
四喜裝著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是真的,不哄你。
他們說說笑笑的時候,門口又飄來了一朵云,王翠花趕緊緊了臉大了聲,哎,是德林爺啊,喝口茶水吧。
德林老漢佝著腰慢慢地走進來,不喝喲,不喝喲,我找我家那只大麻鴨,昨晚一晚上沒回家呢,指不住又把鴨蛋下在水田里了。
四喜和王翠花同時說,我們沒都看到呢。
四喜已經(jīng)站起了身,又加了一句,哎,小武他媽你再想想么,那瓷瓶到底賣不賣?
王翠花知道四喜什么意思,她搖著頭說,不賣喲,不賣喲,真要賣就對你說好吧。
四喜說,那就好,不要賣給別人了!
他們倆一來一往的,德林老漢咂咂嘴說,不就一個瓷器家伙么,我爹在時,我家都有好幾對呢,都被文化大革命敗了,要不然我也不要放鴨子了,嗯,沒這個福命哪。他邊說邊繼續(xù)往外走。
四喜和王翠花對了個眼神,四喜說,那我也走了,我家扁伢子和你家小武又在一起玩去了吧,到現(xiàn)在也不曉得回家來。
王翠花說,是的,他們倆是同年工,好著呢,恨不得晚上還要粘在一起。
一個同年工,抵過好弟兄么,四喜說著,走出了王翠花家的院子,他又看了一眼王翠花,王翠花倚著門框也看著他,四喜心里一動。
夜 晚
四喜吃過晚飯后,收拾了鍋灶,又洗了澡,特意找了一件新襯衫穿了,對著鏡子左拉右扯,一切妥當了后,他就催著扁伢子快點去洗澡睡覺,扁伢子尖著嘴說,還只有八點呢,我睡不著。
四喜看看鐘,真的才只有八點,他架起二郎腿躺在涼床上說,這個天真他媽的夜長,到現(xiàn)在才混到了八點。他只好耐著性子打開家里的黑白電視機,看起電視劇來。昏黃的燈光下,蚊子出動了,在前后左右嗡嗡地飛,四喜揮著芭蕉扇,問扁伢子暑假作業(yè)做沒做。
扁伢子光赤膊上陣,津津有味地盯著土墻上的一個壁虎,他說,做了!
可是真做了,回頭我要檢查!
扁伢子說,真做了!他想想又說,爸,我媽沒打電話回來?。?/p>
四喜啪地一扇子打在胸上,說還是上個星期打的,又換了一家做了。
扁伢子哦了一聲,媽沒說什么時候回來啊,我都忘了她什么樣子了?
四喜說,你這孩子話真多,快點睡覺去,快,快。
扁伢子嘟嘟囔囔地爬到房間床上去了。四喜看看鐘,又聽聽屋外。瓦莊的晚上更靜,都是老人小孩子在家,沒事就早早上床睡了,原來村子里還有幾條狗,有個風吹草動的還湊湊熱鬧,去年下半年說是鬧瘋狗病,土狗全被打死了,現(xiàn)在狗叫聲也沒有了,只有田畈上,青蛙叫,小蟲子叫。
四喜躺到晚上快十二點時,村莊里更靜了,在雞柵里咕咕的雞公雞婆安靜了,圈里哼哼著的母豬也睡著了,牛也停止倒胃躺在欄里了,一片薄薄的月亮升在瓦莊上空,四喜掩上自家的門悄悄走了出去。
只喝口水的時間,他就走到了王翠花家門前,他回頭四周望了望,瓦莊像一口深深的古井,沒有一點動靜,他于是站到門前,用手輕輕地敲著,咯,咯,咯,像一只啄木鳥。
只敲了三下,門后就有人問,哪個?
四喜壓了聲說,是我,四喜。
門后沉默一下,然后問,你做什么?
你開門么,四喜焦急地說。
木門帶著輕輕的一絲吱呀聲,打開了一道縫。
四喜一下子滑了進去,像一條滑泥鰍。四喜伸手就抱住了門后的人,翠花,他貼在她耳朵邊說,他感覺到她的身子滾燙滾燙的。
要死,王翠花做著掙扎的樣子,你做么事啊,四喜。
他們糾纏在一起,像河灘上的兩只河蟹,又在推搡,又在抱團,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想做什么。當然,這是小武看到的,小武心里是這樣想的,他被一泡尿漲醒了,昏昏蒙蒙地爬起來,拉亮了電燈,看見了這奇怪的一幕。
燈一亮,王翠花驚叫一聲,猛地一推,另一只河蟹跌跌撞撞地歪著腿跑出了門外。門隨砰地一聲關(guān)了,然后,燈也關(guān)了。
黑暗中,小武歪著頭問,扁伢子他爸做什么事?。?/p>
王翠花理理頭發(fā),定了定心說,哦,小武,你看見了是扁伢子他爸啊,你可別看錯了。
小武搖搖頭說,不會的,不會的,我看見他瘸著腿走的。
王翠花在黑暗中頓了一會,啞著嗓子說,沒什么事,你去睡吧。
瓦莊又沉在黑夜里了,王翠花卻沉不到黑夜里去,她覺得自己是浮著的。浮在一條小船上,身底下是洶涌的大洪水,把小船搖得晃來晃去,快要把她晃吐了,她焦急地趴在船上,想叫喊卻叫不出聲來。
王翠花在床上折騰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了,她聽見公雞打鳴了,才想到了一個主意。
村 口
瓦莊的公雞集體叫了第三遍后,就有些偷懶了,叫得零零星星的了,瓦莊的老頭子老太太們也就零零星星地起床了,煮豬食的,煮人吃的,然后放開了雞柵,撒一把稻谷在院子地上,這會子日頭又爬上山坡照著瓦莊了。老太太們撿了臟衣服,裝在竹籃子里往村口的水溝邊走去,她們越集越多,小水溝里響起噼噼叭叭的棒槌聲。
王翠花就是選擇這個時候開始罵人的。她也拎著一籃衣服,在水溝邊站著,卻不急著洗,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她清了清嗓子,呼啦一下把衣服倒在洗衣石上,就罵開了。
短命鬼的,不得好死的,王翠花先是跺著腳拉開了架式,然后帶著哭腔說,這可怎么搞么?小武他爸回來要把我打死了。
老太太們一下子來了精神,問道,怎么了,小武他媽,你怎么了?
昨天晚上喲,一個小偷好神手喲,王翠花像唱歌一樣罵著,把我家那只好瓷瓶偷走了喲,我家小武看見一個人影子溜走了,我去抓就沒抓住喲。
哦,那會是哪個呢?你沒看清???老太太們停下了手里的棒槌問。
王翠花故意停下來,抽泣了一會兒,說這哪里是偷啊,這是活搶哦,曉得這樣么,我早就賣給他就好了,賣了還能得幾個錢呢,這下子人家一個票子不花的就到手了喲。
王翠花這樣一罵,老太太相互對了對眼神,便都明白了,她們咳嗽著,好像集體得了感冒,匆匆忙忙地埋頭洗著衣服,再不追問了。
可是到了上午,四喜偷了王翠花家瓷瓶的消息成功地傳遍了瓦莊。
讓王翠花沒有想到的是,這事驚動了村長劉會來,劉會來才從鎮(zhèn)上開了治安會,一到家就聽說了這事,他丟下茶碗就往王翠花家跑。
問明了情況,村長劉會來說,這還沒有王法了?你跟我來,我去把你要回來。
王翠花遲疑著說,我怕他不承認哩。
有人證哩,我看他敢賴,敢賴我就叫公安把他拷了去,坐幾天號子他什么都招了,劉會來吼道,都說拐子拐一肚子拐,他還真是哩。
王翠花硬著頭皮和劉會來一起到了四喜家。四喜也是才聽到有人跟他說了這事,一看村長劉會來,再看看王翠花,他急著說,村長,村長,我可真沒有偷她家的瓷瓶啊,我怎么會做那事呢?
劉會來嘿嘿地笑,四喜,小孩子不會撒謊吧,她家小武說親眼看見你從門口溜走了,你還抵賴什么?你非要我找公安來?
四喜急得頭上汗直披,哭喪著臉說不出話來。
劉會來說,公安一來,一查腳印,找個狼狗一嗅,什么事都找出來了,到時候我可救不了你啦。
四喜看看王翠花,王翠花把頭扭到一邊,可是,四喜說,我實在拿不出瓷瓶啊。
劉會來瞪大了眼說,你個狗日的,出手真快啊,這么快就賣了?不管怎么樣,要么賠錢,要么你把東西還要回來。
四喜又看看王翠花,王翠花說,還不曉得你要不要得回來,我也不多說了,你給兩千塊錢給我吧,算我賣給你了。
四喜知道王翠花是怕劉會來繼續(xù)查下去,他嘆著氣說,好吧,兩千就兩千,我還沒賣到兩千哩。
劉會來松了臉說,那你把錢拿出來給她,我說四喜啊,人家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怎么打起鄰居的主意了呢?下次再不能這樣了,再這樣公安上門我可護不了。
四喜一臉的惱怒,卻又發(fā)作不得,他只好拼命地點頭,從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兩千塊錢來,交到了王翠花的手中,這是我做生意的本錢呢,本錢都給了你了。
解決了這樁事,村長劉會來高興地叼起一根煙,又甩給四喜一根,他拍拍四喜的肩膀,這就對了么,這個事就到這里為止了,都不要往治安先進村抹黑呢,好歹也有五百塊錢的獎金,你們莫給我鬧砸了。
四喜像被扭了脖子的雞,沖著村長劉會來直翻白眼。
劉會來裝著沒看到四喜的白眼,他叉著腰來到村口,一根煙也吸得差不多了,他滿意地吐出最后一口煙,望望身后的瓦莊,往田畈里走去,他得去看看他家秧苗的長勢。
兩個小男伢子曬得像兩段黑木炭,一前一后地尖叫著,從田畈深處的池塘邊跑過來,前邊的一個手上舉著柳條,柳條上晃蕩著幾條雪白的鯽瓜子魚,后邊的一個攆著前邊的,那條大的是我的,他氣喘吁吁地叫道。
劉會來認出來,兩個小伢子,一個是王翠花家的,一個是四喜家的。兩個小狗日的,慢點跑,別把褲襠里的小雞雞跑掉了,劉會來揮著手沖著他們身影喊道。
夜 晚
這個晚上的月亮比那天晚上的月亮更亮也更薄了,像一個女人的薄嘴唇,四喜扭頭看看月亮,又看看面前的大木門。
不能就這么算了,他心里說,背了個小偷的罵名還丟掉了兩千塊錢,這他媽叫怎么回事呢?他壯了壯膽,又敲響了王翠花家的大木門???,咯,咯,還是像一只啄木鳥,但沒能啄出一條蟲子來。
王翠花,王翠花,四喜焦急地低聲喊道,你不要躲著啊,我知道你沒睡。
過了一會兒,門后有了響動,但門栓子還是沒打開。翠花,你開門啊,四喜說。
門后又響了一下,四喜以為是打開了門栓,但聽聽卻不是。王翠花在門后說,你走吧,你不要再來了。
四喜冒了火氣了,你不開門也可以,你總得把兩千塊錢給我吧,那是我做生意的本錢啊。
王翠花說,可是人家都曉得你賠我兩千塊錢了,等過年的時候,我家小武他爸爸回家來,我到哪里找兩千塊錢交給他呢?
四喜犟著脖頸子,說那我就不管了,不是你鬧出事來的?害得我背個小偷的名聲!你給我開門!
王翠花急了,怎么是我鬧的,誰叫你半夜游魂一樣亂竄!我就是不開!
四喜從喉嚨里低聲吼,你開不開,不開我就砸了,反正我也臉丟盡了!
四喜說著,真的找了塊磚頭,咣地一下砸在大木門上,聲音鐘一樣在夜里傳得很遠,把四喜嚇得一跳,不由停下了,門后的王翠花也嚇了一跳,一時都沉默了。一只瓦莊人叫夜老鼠的蝙蝠,撲著翅飛過屋檐又低下身從四喜身邊飛走。
四喜嘆息了一聲,門后傳來王翠花嚶嚶的哭泣聲,扯麻繩一樣,四喜砸不下去了,他丟了磚頭,手撐在門上。
王翠花抽著嗓子說,我把瓷瓶給你吧,你再別來了,瓷瓶在我家豬欄頭上草垛子里,你伸手一摸就摸到了。
四喜無奈地搖搖頭,說好吧,還不知道你那個寶貝瓶子值幾個錢哩。
四喜輕手輕腳地走到西邊院子里,摸到豬欄前,欄里關(guān)著的是頭老母豬,它被頭上簌簌作響的聲音驚醒了,也許它正夢到吃一頓鮮美的晚餐,所以它很生氣,它跳起來,嘴里哼哼著,要去咬四喜。四喜一邊摸著一邊罵,狗日的,他想想又罵,你是豬日的,你連狗都不如!
總算在母豬的嘴腳夾攻下摸到了瓷瓶,四喜湊到月亮下看,是的,上面刻著三英戰(zhàn)呂布的圖畫,就是那個瓷瓶。他抱著瓷瓶往院外走,沒提防腳下碰到一個橫著的鐵扒鋤,肯定是白天忘記收起來的,鐵扒鋤絆住的是四喜的左腳,這樣他那條瘸著的右腳就沒法子用上勁了,四喜就一下子被絆倒了。
四喜呀了一聲,那只瓷瓶聽到命令似的脫手而出,像頭憨實的小豬沒頭沒腦地向前跑去,跑到了一塊尖石頭前,嗷地一聲叫,就碎成一堆了。
四喜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聽著那聲音,他扭過頭再望望天上的月亮,月亮也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了。四喜趴在地上想起那天說的倒霉人故事來,殺豬被豬壓死了,捉雞被雞啄瞎了,他媽的,我才是最倒霉的人哩,四喜嗚嗚著說,我被瓷瓶壓死了,我被瓷瓶啄瞎了。
池 塘
你怎么到這會子才來?老等又鉆到窩里去了。小武不滿地瞪著扁伢子。
扁伢子一屁股坐在池塘邊的老柳樹下,他跑得喉嚨里像燒開水,說話都不順溜,我爸,我爸,他不讓我,不讓我跟你玩,我是偷著,偷著跑出來的。
小武子歪了頭,奇怪,我媽也不要我跟你玩了。
他們倆想不通為什么,就不去想了,又還是趴下來,看著池塘對岸的動靜。
莫動,莫動,扁伢子不滿地瞪了一眼身邊的小武,老等精得很,你一動它就不出來了。
我又沒動,是你自己動的,你剛才還放了個臭屁呢,我都裝著沒聞到,小武不服氣地說,熱死了。
汗水從他們額頭上往下披,小武想想說,熱死了,我要到水里涼快一會兒洗個冷水澡了。
扁伢子說,我不敢下去,我爸回去要檢查我,他一刮我肚皮,只要洗了冷水澡,肚皮上就會有白道道,我就要吃竹梢子肉了。
小武脫了短褲頭,說我真熱死了,就洗一下吧,他說著,撲通一下,鉆到了池塘里。
扁伢子猶豫著,看來老等是等不到了,要不要也下水呢?
小武在水塘中心撲騰著,涼快,涼快,他打著水花說。
扁伢子在岸上羨慕地看著小武,他看見小武在水里轉(zhuǎn)著身,像一條黑鯰魚,小武游著游著,說我練個扎猛子給你看看,他說著往下一沉,水淹沒了他的光頭,水面上冒出一串串的水泡,好一會兒,也沒上來,扁伢子叫道,上來呀,上來呀。
小武還沒浮上水面,水泡泡漸漸少了,扁伢子覺得四周好靜,靜得只有零星的水泡泡破滅的聲音,他有點恐慌起來,小武子,他大了聲叫,你出來,你出來,你不出來我就走了!
水面上還是沒有聲音,扁伢子慌了,他猛地往村里跑去,我去叫大人去,他說,可是他沒跑出兩步,就又停了下來,他想起他爸早上還對他說的,再要和小武玩到一起就打斷他的腿。
扁伢子又走回到岸邊,他想了想,也脫了小褲頭,一步步往塘中心走去,小武,小武,你拉我的手。他說著,把手向塘中心探去。忽然,他覺得腳下一軟,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一把拉到了水下。扁伢子張著兩手亂舞,他隱約看見小武在水底下,四周長滿了水草,日頭照在水底下,水底像一個水晶宮,小武正呲著嘴笑著看他呢。
水面上又冒出了一串串的水泡泡,從大到小,從多到少,慢慢地,一個也沒有了。
塘面又恢復了平靜,知了又在叫了,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這樣叫了一遍又一遍。
平靜的塘面上,一只八只腳的水蟲劃槳一樣劃動著八只腳,在水面上劃來劃去。
一朵云從七月的天空飄到池塘里,在池塘里游著,一會兒游出了塘面,水底里的小武和扁伢子知道,它們將慢慢地飄過田畈,然后就飄到了瓦莊,飄到他們家的瓦屋頂上。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