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惠如, 1 9 2 4 年生于安徽省五河縣, 1 9 4 0 年入黨、參軍。經李雪三將軍介紹, 與吳信泉將軍結成伉儷。戰(zhàn)爭年代,生下6個孩子。和平時期,曾任東北軍區(qū)幼兒園園長,軍委炮兵司令部直屬政治處干事、副主任等職。
吳信泉, 1 9 1 2 年生于湖南省平江縣, 1 9 3 0 年參軍、入黨,曾任東北軍區(qū)副參謀長、沈陽軍區(qū)參謀長、軍委炮兵副司令員等職,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
我和信泉相識在我入伍前的一次歡迎會上。1 9 4 0 年8 月上旬, 八路軍第二縱隊新編第二旅進駐皖東北泗縣魏營子, 地方上召開歡迎會。那天,區(qū)里領導都到地委去開會,我當時任區(qū)工委委員兼婦救會主任, 我主持了歡迎會, 致歡迎詞,新編第二旅政委吳信泉代表軍隊方面講話。會后,我到部隊駐地看看住處安排情況,在院子里遇見信泉, 他就請我進屋歇會兒。他問我:“你這位主任尊姓大名呀?你上過什么學?什么時候參加工作的? ” 我一一做了回答。吳信泉說:“1 2歲就參加工作了,現在才1 6歲呀!1 6歲就能管這么多事,上臺講話不用稿子,講得那么流利,能力很強?。 蔽冶凰頁P,心里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說:“多謝首長表揚,我講得不好,你講得才真好,使我們了解了不少黨的方針政策,給我們上了一課。”這就是我們相識的經過。后來信泉告訴我,就是這次相見,他就開始愛上了我。
8 月下旬, 經中共泗縣縣委批準, 我由地方轉入部隊,分配到八路軍第五縱隊第二支隊(原第二縱隊新編第二旅)政治部宣傳隊,擔任分隊長。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思想單純、感情真摯,任何事情都解決得快,當然也包括戀愛婚姻。信泉見到我后,產生了想和我戀愛的念頭。他把想法告訴了旅政治部主任李雪三,李非常贊同,連說“好,好,好,非常好,我去找她談?!崩钪魅魏芸煺业轿?,向我介紹了信泉的家庭情況和革命經歷,說:“吳政委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指揮員,也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我愿做你們的介紹人,希望你們結成革命伴侶。”我一時不知所措,只說了一句:“讓我想想?!?/p>
那一夜, 我沒有睡好, 仔細地回想著李主任向我介紹的一切。信泉1 9 1 2 年3 月2 6 日出生于湖南省平江縣長壽街何家段一戶貧農家庭,上有一個從小患小兒麻痹癥的哥哥,下有一個六七歲上就送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的妹妹。信泉自小過繼給六伯, 5 歲后上了兩年半私塾, 一邊還幫父親干農活,放牛、撿狗糞、打柴禾。信泉學習非常認真、刻苦,書背得好,字也寫得好,教書先生很喜歡他,對他父親說:“這伢子讀書肯用心,將來定有出息?!焙髞砹∈?,信泉輟學,9歲就跟父親學種田,1 3歲便和父親一起擔起養(yǎng)家的重擔。超負荷的勞動使小小年紀的他得了腰腿病,一雙腳在水田里跋涉,冬天凍得青紫,夏天在水田里泡得潰爛,入夜,痛得不能入睡,父親沒錢給他治病,只得采來狗柑刺條,在他背上、腿上抽打, 直至抽出血來, 以此止痛。他曾被野蜂蜇、毒蛇咬、犁頭傷腿,三次險些喪命。他和父親終日辛勞,卻換不來一頓飽飯,一家人仍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
1 9 2 7年春,湖南農民運動蓬勃興起,信泉1 5歲加入農民協會,1 6歲參加赤衛(wèi)軍、互救會,積極參加減租減息和打土豪劣紳的斗爭。1 9 3 0 年6月,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1 2月入黨。紅軍時期,歷任紅3軍團戰(zhàn)士、班長、參謀、副官、連指導員、小團教導員、大團特派員、軍團政治保衛(wèi)局執(zhí)行部部長等職。參加過中央蘇區(qū)第一至五次反“圍剿”作戰(zhàn)和二萬五千里長征,歷盡千辛萬苦,出生入死,兩次負重傷。到達陜北后,任紅十五軍團七十五師、七十三師特派員,七十五師政治部主任等職,參加了東征、西征、山城堡等戰(zhàn)役??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任八路軍一一五師三四四旅六八八團政治處主任、六八七團政委,第二縱隊三四四旅政治部主任、新編第二旅政委,隨部隊轉戰(zhàn)晉東北、冀西、晉東南、豫北、冀魯豫、豫皖蘇等地區(qū),在戰(zhàn)火的錘煉中,他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指揮員和優(yōu)秀的政治工作者。
我從內心敬佩這位首長, 但終身大事不可草率從事。我出來工作后,有很多人追求過我,都被我拒絕了,我想自己年齡還小,不要早早成家。這次是組織上找我談話, 我不能不認真考慮。另外,雖然我年紀不大,但信泉已經2 8歲,答不答應要早做決定。我心底里還有一層想法,我不想嫁給一個只會打仗的“大老粗”,和那樣的人生活一輩子,恐怕不會幸福。此后,我開始留意起信泉的各方面表現。
信泉早上和機關人員一起出操跑步, 從不缺席;晚飯后常到操場和干部戰(zhàn)士一起打籃球,而且球技高超,十分出眾;他也常到宣傳隊看排練,每次都能提出中肯的意見;信泉會吹口琴,有時為宣傳隊伴奏。信泉還是個彬彬有禮的人,在我沒有答應之前,他每次見到我都熱情地打招呼, 從不提這件事??磥硭⒉皇且粋€“ 大老粗”,稱得上文武雙全,人也長得英俊,我心里就同意了。當李主任再次找我談話時,我就答應了。
1 9 4 0年9月里的一天,信泉接到上級電報,讓他到延安參加中共“ 七大” ( 后延期) , 第二天就動身。走的那天下著小雨, 信泉穿著雨衣, 我打著傘, 在路邊草地上站著說話。信泉說: “ 我只要能通過封鎖線, 就肯定能回來,你一定等我,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你?!蔽艺f:“你放心,不管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都會等你。就是你萬一犧牲,我也為你守一輩子?!闭f完,我流下眼淚。信泉想拉拉我的手,我立即縮了回來,說:“對不起,我們還沒有結婚,不要拉手。我父親說,隨便和男人握手不規(guī)矩,丟人?!?信泉說: “ 我理解你, 敬重你的純潔風度, 也更喜歡你了?!?說完, 向我揮揮手就走了。我目送他遠去才歸隊。信泉走后不久,我就隨部隊從皖東北地區(qū)南下到蘇北鹽阜地區(qū),開辟新的抗日根據地。
三個月后, 信泉安全返回部隊, 我們相見萬分高興?,F在的年輕人恐怕很難體會我們那種重逢的喜悅心情。因為要過敵人的封鎖線,通過了就能再相見,通不過也許就是永別。在戰(zhàn)爭年代,總是分離多于相聚,而每一次哪怕是短暫的分離都籠罩著永別的陰影。
1940年12月22日,第二支隊在阜寧縣天賜場鎮(zhèn)召開營以上干部大會,我們決定在這天結婚。新房是在支隊部院子里的一間小屋里,兩張門板并在一起便是一張雙人床,床上鋪上一些稻草,稻草上面鋪一條粗白布床單,供給部長劉炳華給我們做了一床藍花布被子,新房中就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婚禮是在晚上舉行的,就在營以上干部開會的大堂屋里。那天晚上來了許多人,支隊長田守堯、副支隊長常玉清、政治部主任李雪三、供給部部長劉炳華、宣傳隊隊長王曉云和指導員孔繁波,以及機關、宣傳隊和來開會的團、營干部。介紹人李雪三主持婚禮并講了話,祝賀我們結成革命伴侶,祝愿我們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大家歡迎我唱個歌,我唱了一首《松花江上》,信泉
吹口琴伴奏。大家吃了喜糖。這是一個非常簡樸而熱熱鬧鬧的婚禮。
第二天,宣傳隊的同志給我和信泉照了一張結婚照,我倆都換了件沒有補丁的軍裝,戴著軍帽,扎著腰帶、綁腿,穿雙新布鞋,我還挎了一只駁殼槍。信泉表情嚴肅,我也沒笑出來,我覺得我們挺威武的。
我將這張結婚照片寄回了家,父母親高興得不得了。聽妹妹惠娥講,我當兵后,有一次有人傳話說我回家來了,國民黨縣政府就來抓人,沒找到我,就把我母親抓走了,當時我妹妹9歲,又急又怕,光著腳丫子在后面追,后來托了人,才把我母親放回來。所以,收到照片后,怕國民黨的縣政府發(fā)現,母親就將墻上的磚取下來一塊,把照片放進去,再把磚塊堵上。那時妹妹常常看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老兩口從墻上取出照片來看,我父親常叨念:“小九子現在到哪里了?”母親則是默默地流淚。
如果說加入共產黨,參加八路軍是我一生的第一個轉折的話,那么我和信泉結婚則是我一生的另一個轉折,我不再是單獨的一個人,我有了志同道合、形同師長的另一半,我們同甘苦、共患難,攜手走過了5 2年,同時,一副家庭的擔子也從此壓在了我的雙肩。
抗日戰(zhàn)爭時期, 結了婚的干部平時各住各的,只有星期六晚上才能團聚。宣傳隊駐地和支隊部離得近,平時我們也能見面,有時在操場、路邊講講話。我年輕時有早上鼻子出血的毛病,有時流血不止,就急得掉眼淚。碰巧信泉十幾歲時也有這個毛病,他的父親用一種草為他止血治療,他早上出操回來就采些止血草在路邊等我,我流鼻血時,他將草在手心里搓一搓,塞進我的鼻子里,然后用手指揉一揉,血就止住了。這種方法很有效,不久我的鼻子就不再流血了。
戰(zhàn)爭年代生活很艱苦,在鹽阜區(qū)時,成天都是地瓜干子當主食,白水煮白菜當菜,鹽都吃的不多。信泉和大家一樣吃大鍋飯,只不過是警衛(wèi)員給他打到他辦公的屋子里吃,我從來沒有和他一起吃過飯。但有時偶爾有人送他一個繳獲的罐頭,他舍不得吃,總是留到星期六晚上,我去時一塊吃。這一個罐頭吃起來也是你推我,我讓你的。
那時,宣傳隊分散住在老鄉(xiāng)家里,我在工作之余,幫老鄉(xiāng)挑水、掃院子、做針線活,還教房東的孩子識字、唱歌,所以老鄉(xiāng)對我很好,有時送我兩個雞蛋、幾條小魚,我就做好了給信泉送去。有時還從老鄉(xiāng)那里得到點煙葉子,我用紙卷好了送給他。
我在宣傳隊工作時, 部隊住在新蕩鄉(xiāng), 阜寧縣的縣委書記唐棣華(1 9 4 1年與新四軍三師師長兼政委黃克誠結婚)和我在皖東北工作時就認識,她知道我有地方工作經驗,就向二支隊提出借用。于是,我白天在地方上做開辟根據地、組建地方政權的工作, 組織“ 商救會” 、“ 婦救會”、“兒童團”等,晚上回宣傳隊參加演出。早出晚歸,來回要走好幾里路。有一天晚上,我回隊時遇到了一個劫路的,幸虧離村子還不遠,我大聲呼救,村里的老鄉(xiāng)趕來救了我。信泉知道后,就派他的警衛(wèi)員楚永興到東坎去接我,使我安全度過了4個月。
1 9 4 1年皖南事變以后,第二支隊改為新四軍第三師第八旅,仍在鹽阜區(qū)堅持斗爭。7月下旬,日軍發(fā)動對鹽阜區(qū)空前規(guī)模的大“掃蕩”。第八旅和第七旅等部按照師長兼政委黃克誠的部署,在掩護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撤離鹽城后,進行了歷時一個多月的反“掃蕩”作戰(zhàn)。這年9 月, 我因懷孩子接近產期, 從旅政治部宣傳隊調到旅司令部任文化教員。
1 9 4 1 年1 0 月2 8 日, 我在阜寧縣新蕩鄉(xiāng)的老鄉(xiāng)家由接生婆接生。那是一間小柴房,地上撒上草灰,接生婆讓蹲著生。孩子是難產,生了一天一夜也生不下來。信泉聞訊趕來,他從我后面將我攔腰抱起, 上下蹲跳, 結果小孩子掉出一只腳來。接生婆點了一支香, 將小腳一薰, 送進去,然后用長長的手指甲當剪刀,做了一個“側切”,抓住孩子兩只小腳,硬拉了出來,我即刻昏死過去。信泉和接生婆都慌了,信泉立刻給師衛(wèi)生部打了電話, 請來了保健科科長曹維禮醫(yī)生。曹維禮醫(yī)生給我打了強心針,將我救活。后來曹維禮醫(yī)生告訴我,這種難產以及接生婆的操作實在是太危險了,大出血和嚴重感染隨時可能奪去我的生命。我真慶幸我命大,熬過來了,也活過來了。我的大女兒正巧出生在陰歷9月9日重陽節(jié)這一天,李雪三主任給送來了一個名字,叫“重陽”,1 8天后我便席地而坐,參加旅黨代表大會了。
1 9 4 2年3月,信泉接到上級通知,要他再次赴延安參加黨的“七大”。這次讓我和信泉一起去,并與中共中央華中局書記、新四軍政委劉少奇同行,劉少奇化名“胡服”。為此,我不得不將大女兒重陽留在東坎鎮(zhèn)一個商人家里,找了一個奶媽照看。同去延安的人編為一個大隊,我在大隊部任文化教員。走到山東時,平漢鐵路封鎖太嚴,必須化裝成商人,而信泉沒有蓄發(fā),穿上長袍馬褂仍不像商人,于是大隊部決定,除胡服等非去延安不可的干部外,其他干部一律轉回華中,于是我和信泉等人就歸隊了。信泉去延安參加“七大”,兩次都未能成行,這是他的一大遺憾。
同年6 月, 組織上安排我和信泉一同進中共中央華中局黨校學習并參加整風。黨校分三個隊,一隊是旅級干部,二隊是團級干部,三隊是女干部。旅級干部可以帶家屬,一家一間屋子。當時,張愛萍和李又蘭正在談戀愛,我和信泉讓出我們的屋子讓他倆談心。
張愛萍是四川達縣人,與信泉第一次共事是在長征路上。1 9 3 5 年2 月, 紅三軍團在扎西進行整編,張愛萍由第四師政治部主任調任第十一團政委,信泉由軍團政治保衛(wèi)局執(zhí)行部部長調任第十一團特派員。他們一起渡赤水、占遵義、過烏江,跳出敵人的包圍圈。繼而渡過北盤江、金沙江,攻打會理城。在攻城戰(zhàn)斗中,信泉被炮彈炸成重傷, 兩人就此分開。1 9 4 0 年8 月, 兩人在皖東北再次相見,并一起戰(zhàn)斗在蘇北抗日根據地。信泉去世后,張愛萍寫了一首詩,表述了他和信泉的戰(zhàn)斗情誼:“二萬五千同征程,抗日敵后共戰(zhàn)場,為民衛(wèi)國畢生志,革命精神永流芳?!?/p>
1 9 4 2年1 1月初,信泉被任命為第三師十旅兼淮海軍分區(qū)副政委,同他的老戰(zhàn)友——旅長兼司令員劉震再次在一起工作。我則被安排在旅政治部當收發(fā)。我們到達淮海區(qū)不久,日偽軍7 0 0 0余人開始對淮海區(qū)實施“掃蕩”。采取分進合擊的戰(zhàn)術,包圍淮海區(qū)黨、政、軍機關。我們一部分主力配合地方武裝就地分散進行游擊戰(zhàn),而黨、政、軍機關和大部分主力從合圍圈中跳出,轉移到泗陽、宿遷地區(qū)。日偽軍撲空后, 立即轉向淮、漣、沭地區(qū)反復進行“掃蕩”,尋找淮海區(qū)黨、政、軍機關和主力部隊決戰(zhàn),又未得逞。于是,日偽軍在各條公路上安據點、筑碉堡,對根據地進行分割、封鎖和“梳篦式掃蕩”,并實施各種偽化措施。全區(qū)被日偽軍分割為數塊,回旋余地太小,我黨、政、軍機關只能在方圓5 0多公里的地區(qū)內回旋,部隊只能以連為單位活動,有時一天要轉移幾次,斗爭環(huán)境極端艱苦。
部隊準備向外線轉移時,我已接近產期,不能隨部隊活動,只好留在地方上(吳圩子)打埋伏。和我一起打埋伏的還有劉震的愛人李玲,她帶著6 個月大的兒子劉衛(wèi)兵。我們在那里住了兩天,信泉分析敵情,判斷日偽軍近日定要占領吳圩子,他自己帶著幾個騎兵,連夜把我們倆接回部隊。次日凌晨,日偽軍果然占領了吳圩子。事后,我們都慶幸信泉判斷準確,行動果斷,否則我們幾個人都可能沒命了。
后來, 通過地下黨, 把我送到灌云縣草安鄉(xiāng)一個老鄉(xiāng)家打埋伏。當地風俗不讓我在屋里生孩子,在廚房地上鋪上草,在地上生。這次是順產, 由接生婆接生, 順利生下大兒子。8 天后,我按組織安排,將皖湘送到灌云縣草安鄉(xiāng)杜溝村的一個老秀才家寄養(yǎng),老秀才也是地下黨員,他說:“如果你們不來接,革命勝利后,我把孩子給你們送回家鄉(xiāng)去?!蔽艺埶o孩子取個名字,他說:“你是安徽人,他父親是湖南人,就叫皖湘吧?!蔽以谒易×藘商?,信泉就派警衛(wèi)員梁映山將我接回部隊。打埋伏的草安鄉(xiāng)是日偽區(qū),所以我每天是只能見月亮,不能見太陽。
我歸隊后,在淮海軍分區(qū)司令部任譯電員。譯電員隨部隊走, 部隊打到哪里, 我們跟到哪里。由于譯電員工作的保密性質,所以我們是重點保護對象。行軍時我們走在首長的前面,警衛(wèi)班的后面。那時我們譯電員都會幾句日語,打起仗來,我們在前線用日語喊口號“繳槍不殺”,“優(yōu)待俘虜”等,伏擊戰(zhàn)、死狗戰(zhàn)我都參加過。1 9 4 3年3月,警衛(wèi)員梁映山到草安鄉(xiāng)老秀才家去接皖湘,我到鹽阜區(qū)去接重陽。這時重陽已經一歲多了。兩個孩子回到了我身邊,組織上給請了兩個農村婦女幫助照料他們。
當時,敵后軍民中流傳著一句很生動的話:“咱們的部隊打的是政治仗”,這是事實。戰(zhàn)前動員時, 班、排、連都爭先恐后地要求當突擊組、突擊隊、尖刀連,一旦批準,是共產黨員的提前交黨費,不是黨員的向黨支部申請入黨,并換上新的或干凈的衣服。
那個時期,信泉對部隊文藝宣傳工作也抓得很緊。他到任后,最初的工作安排上有一項就是看望文工團。他來到文工團,剛一落座,就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本本放在桌上,對謝鐵驪等文工團的領導說:“我從八旅來十旅工作,給你們帶來一份禮物,禮物就是一本《前線》劇本。這個劇本是蘇聯考涅楚克創(chuàng)作的話劇,延安已經排演上戲,很有教育性?!比珗F同志見到吳政委帶來劇本,個個喜出望外。文工團立即組織排演。在排演過程中,信泉時常去觀看,現場指導,他對舞臺布景、道具、服裝樣樣關心,還特地讓人將繳獲的日偽軍裝、改制成蘇軍的馬褲式樣作為演出服裝。在他的關心支持下,文工團順利上演了話劇《前線》,在淮海地區(qū)獲得轟動效應。
1 9 4 4年,為配合《甲申三百年祭》的學習,軍分區(qū)領導決定文工團排演阿英同志創(chuàng)作的話劇《洪宣嬌》。信泉十分重視,要求各單位認真看戲,看后組織座談,收集反映。記得有一次臨到演出時, 扮演賴天后的女演員因故不能參加演出,信泉聽說后,立即讓我化裝,頂替上場。在他的積極倡導和支持下,文工團接二連三地創(chuàng)作并演出話劇, 如《錢鳳照的轉變》、《海城起義》、《三勇士》、《李樹才的下場》、《不屈的人們》等,形成了淮海地區(qū)表演話劇的傳統(tǒng)和優(yōu)勢。
這年4月,我因懷孕9個月,夜里給首長送電報不方便,調回政治部任收發(fā),后任青年干事。當時, 我們機關工作人員除完成本職工作外,還養(yǎng)蠶、紡紗、卷煙,拿到集市上去賣,改善生活。
5 月1 6 日, 我在泗陽縣東北莊吳圩子隨軍醫(yī)院,由軍分區(qū)衛(wèi)生部醫(yī)務主任丁志輝大姐接生,生下第三個孩子—— 二女兒。信泉派警衛(wèi)員來看我,并給孩子送來一個名字,叫“淮陽”,取自她的出生地淮海區(qū)泗陽縣。
1 9 4 5 年8 月9 日, 也就是蘇聯向日本宣戰(zhàn)的第二天,我在泗陽縣東北莊后方醫(yī)院生下第四個孩子——二兒子。信泉高興地給孩子起名叫“蘇宣”。蘇宣是由軍分區(qū)衛(wèi)生部部長劉文斌接生。幾天后,第十旅和淮海軍分區(qū)“分家”,劉震任十旅旅長,后任三師副師長;信泉任淮海軍分區(qū)司令員兼政委,后任獨立旅旅長兼政委。
9月2 8日,師長兼政委黃克誠率領新四軍第三師七、八、十旅開赴東北。10月8日,信泉與副旅長馮志湘、政治部主任石瑛一起,率領獨立旅作為全師的后衛(wèi),告別淮海區(qū)根據地人民向東北挺進。
此時,我在獨立旅政治部干部科當干事,我們已有4個孩子,組織上只允許帶上兩個。我實在舍不得丟下孩子, 我和信泉商量, 大女兒重陽4歲,已經記事了,留下比較放心,日后也容易找到;二兒子蘇宣剛滿月,途中不好帶,過封鎖線時,孩子啼哭會暴露部隊。于是,我們決定將一大一小留在蘇北,帶上快3歲的皖湘和1歲多的淮陽北上。我們將重陽寄養(yǎng)在一個開明地主家里,留下一些錢,并托付解放區(qū)的黨組織給以關照。蘇宣被寄養(yǎng)在宿遷縣警衛(wèi)團團長張蔭棠家里。
獨立旅是在1 9 4 5年4月,由第十旅兼淮海軍分區(qū)部隊的一部組成的。大部分基層干部、戰(zhàn)士都是土生土長的蘇北人。由于形勢瞬息萬變,部隊的思想和物資準備都不夠充分, 所以戀鄉(xiāng)情緒,不愿再過殘酷艱苦的戰(zhàn)爭生活的情緒在部隊中滋長。針對這一情況, 信泉召集各團干部開會,要求各級領導干部深入基層連、排、班,做細致的思想工作,旅首長和機關干部分片包干,下到各團協助工作。同時,旅黨委向全旅干部、戰(zhàn)士發(fā)布了“北上動員令”。行軍途中信泉又在全旅開展了“ 三好兩互助” 活動, 即, “ 吃好飯、睡好覺、走好路和思想互助,體力互助”。每天出發(fā)前都要做思想動員工作,宣傳鼓動工作一天也未間斷過。由于國民黨加快了向東北運兵,中央又電令我們旅加快行軍速度,信泉提出了“一天走一個縣”的口號。在經冷口出關過長城時,他指示在長城垛口上寫上“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豪言壯語,鼓動部隊不斷前進。
一路上十分辛苦,我生孩子剛滿月,信泉照顧我,將他的馬給我騎,他步行。我騎了兩天,覺得不好,就說什么也不騎了。馬夫老李向老鄉(xiāng)借了一頭小毛驢,給我騎,走一站換一個,騎了有七八天,我就和大家一樣徒步行軍了。皖湘由馬夫老李挑著,淮陽由老鄉(xiāng)挑著,兩只筐子,一頭挑小孩,一頭挑行李。在蘇北時,皖湘頭上、腿上長瘡,后來變成大癰,頭上開了1 3刀,腿上開了兩刀,當時差一點就活不成了。大病之后,3歲的孩子重新學走路。戰(zhàn)爭年代里,孩子很可憐,跟大人一起受了不少罪。入關后,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幾度,大人都凍得受不了,兩個孩子坐車筐子里凍得直哆嗦。當時部隊的后勤供給自己解決。獨立旅進駐到阜新一帶之后,得到師里分來的一些白布和棉花,白布用鍋灰染成灰色,做棉衣,我給兩個孩子做了棉襖和棉帽子。到了齊齊哈爾后,馬夫老李給兩個孩子每人找到一頂毛帽子,他倆戴著毛帽子還照了一張相,我把這張照片收在這本書里。皖湘還能依稀記得一些事,他說行李筐子里放了一個繳獲的留聲機,每到一個宿營地,老李將他和淮
陽從筐中抱出,往炕上一放,就將留聲機搖上勁兒唱起來,都是京戲,皖湘說:“我至今記得那些曲子,永遠忘不了?!?/p>
不要把她們交給“老毛子”。原來她們是三名日本婦女,是在躲蘇聯紅軍,都剪了光頭。蘇聯紅軍在東北時,組織紀律比較差,強奸婦女的事常有發(fā)生。她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我告訴她們,我們是東北民主聯軍,不會傷害她們,叫她們不要亂跑,現在土匪和國民黨軍隊不少,如果落到他們手里,后果不堪設想。我給她們送飯吃,三天后我報告了組織。經研究,決定將她們暫時收留在部隊,分配給縱隊司令員劉震、六師后勤部政委王恒和我家三家,幫助帶小孩,分到我們家的叫“賓夏”,其他兩個人分別叫早坂和左藤。1949年1月,我在沈陽生下三女兒新陽,賓夏幫我?guī)玛?。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叫高橋,是共產黨員,我們相處得很好。后來,她跟我們到漢口,1 9 5 0年,三十九軍留守處到遼陽時,賓夏等三位日本婦女回日本去了。
1 9 4 6年初,根據黨中央關于《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的指示和第三師的統(tǒng)一部署,獨立旅在阜新以北哈爾套、庫倫地區(qū),發(fā)動群眾,剿匪反霸,開辟西滿根據地。
號稱“橫倫”的土匪頭領張化東有3 0 0余兵馬,在彰武、法庫一帶打家劫舍。信泉分析他是貧苦出身,有可能從政治上爭取他,于是制定了以軍事實力為后盾,和平收編遣散的方案。經過做工作,“橫倫”表示聽從我軍收編。獨立旅未發(fā)一槍便收編了土匪“橫倫”的隊伍。之后,獨立旅各團又乘勝分兵清剿,逐漸將那些小股土匪肅清,而一些散匪紛紛來投降,農牧民拍手稱快。
部隊駐在通遼、開魯之間的道德營子時,有一次,土匪的一顆手榴彈在我住的房子窗前爆炸,把我震倒,右眼負傷。我怕信泉擔心,沒有告訴他。旅衛(wèi)生部部長胡曼榮用水給我沖洗,用布罩上,便漸漸長好了。天津解放后,我去醫(yī)院檢查,彈片仍殘留在眼內,視力基本喪失,只能看見五指,被評為二等乙級殘廢。在以后這5 0多年里,我實際上是在用一只眼睛看東西。
1 9 4 6年3月,信泉為偵察地形,坐在一輛火車頭上面跑了一個多小時。結果,刺骨的寒風吹得他患上劇烈頭痛,痛得他在地上打滾,以頭撞墻。他不讓告訴我,但周圍的人慌了,給我發(fā)了一封電報,收到電報時,我們正在吃飯,副旅長馮志湘是個熱心而又細心的人,他等我吃完飯才告訴我。讀了電報后我的頭“嗡”的一下蒙了,急得我直掉眼淚。馮志湘副旅長一邊安慰我一邊想辦法,最后設法找到一輛壓道車,將我送到鄭家屯。信泉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無一絲血色。他見我來了,很驚奇,問:“你怎么來了?”我說:“我來接傷員,順便看看你?!鄙霞墰Q定讓他回通遼休息幾天,他堅決不干,我照顧他兩天就回通遼了。
1 9 4 6 年夏天, 通遼地區(qū)流行霍亂時, 我和兩個孩子皖湘、淮陽都得了痢疾,腹瀉不止,拉膿拉血。孩子拉得眼皮都不睜了,但我不想讓信泉著急,沒有告訴他,但還是有人告訴了他。他趕回來忙了一夜,用一只盆子給孩子接大便,接了倒,倒了接,把在當時來說非常珍貴的消治龍(磺胺)喂給孩子吃下去,還逼著我吃了一粒,我們第二天早上就止住了腹瀉。當時,他自己也拉肚子,他硬挺過來,沒有吃藥,第二天一早,就率領部隊去打鄭家屯。過去的人很少吃藥,所以藥確實可以發(fā)揮“藥到病除”的效果。我和孩子只吃一次藥,來勢那么兇猛的痢疾就止住了。那時的消治龍(磺胺)就是救命藥,我保存了兩粒,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才扔掉。
1 9 4 6年9月,第三師改稱東北民主聯軍第二縱隊, 劉震任司令員, 吳法憲任政委。所屬第八、十旅和獨立旅依次改稱第四、五、六師。
1 1月中旬,信泉率領兩個團經強行軍到達余良堡、太平附近,這里是被稱為“死亡之旅”的大沙漠地帶,西北風呼呼地叫,刮起黃沙天昏地暗,睜不開眼睛。這時,東西走向的遼河擋住了去路。此時,前有兩個團的敵人阻截,后有一個團的敵人追擊,企圖以遼河做屏障,堵截、夾擊我軍,形勢異常嚴峻。在此危急時刻,信泉沉著冷靜,他詳細分析了敵情和周圍地形情況,認為只有渡過遼河,才能擺脫敵人的圍追堵截,而若延誤時間,被敵人前后夾擊,全旅便會有覆滅的危險。信泉親自查看了地形,找到一處水深一米左右的較淺河段, 立即果斷決定: 快速趟過河去!隆冬的東北,寒風刺骨,滴水成冰。他第一個脫下棉衣棉褲,卸下槍支,卷好頂在頭上,跳進河里,緊接著,副師長馮志湘,政治部主任石瑛也脫下衣服,跳進河里,這是無聲的命令!全旅官兵紛紛脫下衣服,跳進河里,6 0 0 0多人的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隊伍徒涉冰河,這是何等壯觀的情景??!過河之后,部隊真是人困馬乏到了極點,站著都能睡著。但是,全軍指戰(zhàn)員在“咬緊牙關,堅持就是勝利”的口號鼓舞下,烤干衣服,立即出發(fā),終于甩掉了追兵,走出茫茫大漠草原, 轉危為安。過遼河的時候, 僅有一只小船,照顧了我們帶小孩的家屬和女文工團員。
師后勤機關和家屬隊在通南鎮(zhèn)時, 我任留守處指導員,負責家屬隊。當時,后勤機關整個武裝只有一個連,是負責保衛(wèi)后勤機關的,而四個家屬隊,加上我在開魯擴大來的謝迪、黃迪、王秀華等幾個年輕女同志,只有兩只駁殼槍,如果遇上土匪,就會被俘虜,所以我認為家屬隊不能在通南鎮(zhèn)久留,應迅速去第二縱隊后勤部所在地齊齊哈爾。我請示師后勤部,后勤部不同意,但是,情況緊急,不容再等。我召集四個家屬隊指導員開了一個會,會上大家都同意我的意見。于是我?guī)е膫€家屬隊分乘四輛大馬車,前往齊齊哈爾。我?guī)ш爜淼降诙v隊后勤部,受到翁徐文部長的熱情接待。我們睡了兩天地鋪之后,他給我們找到一個院子,里面有一座小樓,還有平房,家屬們被安頓下來。家屬隊離開通南鎮(zhèn)時,師后勤部對我擅自行動很生氣,打報告給師部,說我“ 自由行動” , 要求師部給我處分。報告還未到師里,他們自己也來到了齊齊哈爾,就在我們這個院子里住下來,這個地方就成了我們師留守處的駐地了。我熱情歡迎他們,安排吃住,師后勤部部長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對我說:“俞惠如同志,你對了,我錯了,我們撤回對你的處分報告?!焙髞?,第二縱隊后勤部召開黨代表大會,翁徐文部長在大會上講評這件事,表揚了我,說我?guī)Ъ覍訇犙杆匐x開通南鎮(zhèn),奔赴齊齊哈爾的行動是正確的。我在開魯擴大來的謝迪,后來和師政治部主任石瑛結婚,黃迪和團政委楊棄結婚, 王秀華與副團長周問樵結婚。直到現在,我們都是好朋友。
1 9 4 6年冬天,齊齊哈爾市成立嫩江省第一屆婦女聯合會,中共中央西滿分局書記李富春的夫人蔡暢大姐任婦聯主席,各界代表約十五六人,我是軍隊代表。會上有一位最年輕的學生代表,她就是柏曼卿,當時她是齊齊哈爾聯合中學學生會主席,在這次會議上,我和曼卿得以相識。
1 9 4 7年5月,信泉從六師調到縱隊任副司令員,同年8月,李雪三從四師調到縱隊任政治部主
任,加上劉震司令員,三位老戰(zhàn)友終于在一起工作了。聽他們三個人說,此前,都是兩兩在一起工作的。這一回,三個人在一起工作,彼此都感到十分慶幸。1 9 4 8 年2 月, 經劉震介紹, 李雪三與柏曼卿喜結良緣。此前,李雪三是信泉和我的結婚介紹人,信泉和李雪三又是劉震和李玲的結婚介紹人,如今,劉震成為李雪三與柏曼卿的結婚介紹人。此后,我們三家的友誼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
從解放戰(zhàn)爭開始, 部隊分了前后方, 信泉在前方打仗,我在后方工作,照顧孩子。每打一仗, 部隊就要休整幾天, 縱隊首長就回后方休息。但是信泉要負責處理戰(zhàn)后各項工作,還要做好下一個戰(zhàn)役的準備,所以不能回后方。老部隊的人都說:“部隊行動,吳副司令員到前頭,部隊休整,他跟著部隊走?!闭f他“既是用刀人,也是磨刀人” 。他無論指揮作戰(zhàn), 還是戰(zhàn)后休整,都事必躬親,事事過細,力求完美,這是他的性格和作風,我從內心佩服他,也配合、支持他。休整時,我?guī)虾⒆尤デ胺娇此樟纤麕滋?,等部隊出動,我再回后方。?zhàn)爭年代,犧牲和負傷的危險時刻伴隨著每一個人,這是我在參軍時便知道的事情,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他的安全和身體健康。我和信泉在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的7年時間里是兩地生活。我們互相惦記著,也相互支持著,我們從來是報喜不報憂,決不給對方增加負擔,并且力所能及地相互照顧。
1 9 4 7年時,部隊生活很困難,三頓飯都是高粱米兒加黃豆,沒有菜??v隊有特供,照顧縱隊首長,但信泉不開小灶。他因戰(zhàn)事頻繁,高度緊張,經常犯頭痛病和眼疾,吃飯很少,瘦得皮包骨頭。我看著心疼,我在齊齊哈爾設法買到一點人參,到前方去看他時,煮水給他喝。他非讓我喝,他說:“你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太辛苦,應該補補身子?!蔽抑缓眉傺b生氣,站到門外去不理他,他沒辦法,只好喝了。沒想到警衛(wèi)員將這件事傳了出去,不少人都知道了。劉震司令員最愛開玩笑,他問我:“俞惠如,你們那個人參水怎么個喝法?”我說:“他身體不好,他喝,誰需要誰喝”。他又對信泉說:“聽說你吃了人參了,你好福氣呦,你找到俞惠如這個婆娘是你有福了?!毙湃πφf:“都一樣嘛。”
那時,兩個孩子也跟大人一起吃大鍋飯,瘦得跟小猴子似的。在齊齊哈爾時,后勤部給部隊做干糧,在留守處的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鍋,用面粉做成指頭肚大的小面球,放上沙子炒。皖湘和淮陽還能記得那口大鍋和那只大狼狗。皖湘說:“我特想吃,想去偷,但有一只大狼狗看著,不敢去。晚上還想著那小豆子干糧,睡不著,馬夫老竇就用手從墻上一扣,扣出一顆來,給我和淮陽吃,太少了,吃也吃不夠?!彪x齊齊哈爾十幾里路有個叫葫蘆頭的地方,是個江汊子,里面有小魚,七八分錢一斤。留守處有輛馬車,有時我和李玲(劉震的愛人)、陳綏圻(吳法憲的愛人)、王濤(馮志湘的愛人)、劉挽瀾(鐘偉的愛人)、左瑾(王良太的愛人)坐馬車去買魚。我將魚加鹽煮后,給兩個孩子吃,又把魚腌成咸魚,曬個半干,用蒲包包上,送到前方給信泉吃,我還曬了蘿卜干,也往前方送。陳綏圻看到后說:“老俞的生活經驗真不少??!”作為母親和妻子,我真想能讓孩子和丈夫吃得好一點,身體健康,但是在那艱苦的歲月里,我實在難以做到。
這年1 1月1 0日,我在齊齊哈爾生下三兒子皖平。當時,信泉從前方給我寫了一封長信,信里說: “ 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 你又生下了我們的第五個孩子,而我又沒有時間照顧你,我感到很對不起你。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顧好孩子。等到勝利時我不死,我會加倍償還的?!蔽铱葱藕罂蘖?, 左瑾進來也看了這封信, 她勸我時,她也流淚了。后來,信泉抽出幾天時間來看我, 那時, 他有兩個警衛(wèi)員, 他回部隊時, 我叮囑他們一定要保護好首長,信泉說:“留下一個,我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我說:“誰重要?你在前方打仗,是冒著生命危險,我在后方再忙再累,也不能和前方比?!弊詈?,我還是把他們一起送走了。
記得那天,我讓老李看著剛滿月的皖平,我?guī)е钕婧突搓柸セ疖囌舅托湃?。天陰沉沉的,飄著小雪,我的心也像這天一樣沉甸甸的。信泉一手抱著皖湘,一手抱著淮陽,火車鳴笛了,他該上火車了,兩個孩子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哭了起來,不肯松手。孩子一哭,我心里更加難受。
待火車開走,我回到家里,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里也空蕩蕩的。這時,皖湘還在哭,哭得我揪心,那時我2 3歲,畢竟年輕,我順手打了他一巴掌,即刻五個手指頭印印在兒子紅通通的臉上。我立刻后悔了,心痛地將孩子抱在懷里,這才發(fā)現他全身滾燙,起了一身的疹子,原來他得了麻疹。兩天后,淮陽也傳上了。我日夜守護著兩個孩子,真累、真難吶。今天回憶起那七年時間里的一次次離別,一次次送行的兩地生活,這心里還是苦苦的。
我打了皖湘的一巴掌就像打在了我的心上,這是我第一次打孩子,也是最后一次,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孩子。我的同事和戰(zhàn)友們對孩子的管教都是非常嚴格的, 但在管教方式上, 各家的家法都不一樣。我聽洪學智的愛人張文大姐說, 她打孩子打出了名, 多次被支部書記要求在黨小組會上做檢討,可我就是下不了手。有時候,男孩子太調皮或惹了禍,信泉氣不過,打孩子,用巴掌、雞毛撣子、棍子打屁股。他如果打重了,我會生氣、心疼。我告訴孩子們,挨打的時候要跑,跑就打不著了,不要肉頭傻站著挨打。我對小孩子的處罰是罰站,對再調皮不過的孩子,我也是用手指頭戳一下腦門子。我的孩子們都記得他們小時候被罰站的情景。在齊齊哈爾時,淮陽已經3歲多,她記得的第一次罰站是因為一個罐頭。晚飯時,除打來的大鍋飯之外,小飯桌上擺了一聽打開的罐頭,是信泉從前方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她和皖湘沒等大人來,就吃了起來,我認為這是不懂規(guī)矩的表現, 就罰他倆面壁站了?;搓栒f那罐頭“太好吃了”,她牢牢地記住了它的味道。4 0年后,1 9 8 7年,她從英國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我她終于發(fā)現了這個“太好吃”的罐頭,原來它是英美傳統(tǒng)風味的“豬肉黃豆”罐頭,還帶了一聽讓我嘗嘗。
1 9 4 8年1 1月,遼沈戰(zhàn)役結束后,第二縱隊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十九軍。所屬第四、五、六師依次改稱第一一五、一一六、一一七師。隨即從駐地沈陽出發(fā),入關南下,參加天津戰(zhàn)役。我因即將臨產,留在了后方留守處。1 9 4 9年1月5日,我在沈陽生下三女兒新陽。
北平和平解放后,三十九軍部隊在武清休整了兩個多月。期間, 我?guī)е? 個孩子隨留守處一同來到了武清。想到留在蘇北的兩個孩子離開我們已經3 年多了, 我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他們,盼望著早點把他們接回來。于是,信泉派警衛(wèi)員梁映山去蘇北淮海區(qū)接大女兒重陽。那是一天下午, 梁映山領著重陽回來了, 她穿著一身黑棉襖,留著童兒頭,長得很像信泉??吹胶⒆樱铱蘖?。孩子受了苦了,她原是寄養(yǎng)在一個開明地
主家里,地主夫婦對她很好,送她去私塾讀書。后來,當地搞土改,地主跑了,地主家的傭人錢老太太將她一路要飯領回到自己家。孩子始終記得自己父母的名字,知道父母都是當兵的,當地的黨組織曾派人給她送過兩套衣服,她知道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她總有一天會回家。梁映山告訴我,他去接重陽時,一進村有一塊打場地,一群小孩子在玩, 梁映山問: “ 你們誰叫吳重陽?”重陽立刻回答:“我!”她帶著梁映山一路小跑往家趕,高興地一邊跑一邊叫:“大兵來了!大兵來了!”重陽回到家里特別高興,但不久我發(fā)現她老是躲著錢老太太,原來她是怕再被錢老太太帶走。我原以為重陽會依戀錢老太太,就想讓她留在家中照料孩子們,看到重陽更愿意同我和她的弟弟妹妹在一起,我就給錢老太太一些錢,讓她回家了。重陽的身體比較弱,有一段時間她每天下午發(fā)燒,懷疑得了肺結核,療養(yǎng)所給了我一些魚肝油、維生素,我每天給她服,上學后,在學校里也治療了一段時間,終于治好了。
不久, 我和警衛(wèi)員梁映山一同去蘇北淮海區(qū)接二兒子蘇宣。我們找到張蔭堂家,見一個小孩子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醬油瓶子準備去打醬油,我看這個孩子像我的孩子,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說:“我叫蘇宣?!蔽冶亲右凰幔飨聹I來,把孩子一把抱起來。那時蘇宣不到四歲,長得白白胖胖,很好玩。我們很感謝張蔭堂夫婦將蘇宣帶大,此后我們兩家一直來往。兩個寄養(yǎng)的孩子回到我的身邊, 我心里踏實多了,加上解放戰(zhàn)爭一步一步取得勝利,全國解放已成定局,馬上就要過上和平生活,在那段時間里,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1 9 4 9年4月,三十九軍隨第四野戰(zhàn)軍開始向華中南進軍。此時,劉震被任命為第十四兵團副司令員兼三十九軍軍長,吳法憲調任第十四兵團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信泉接任三十九軍政委,譚友林任三十九軍副軍長,李雪三任三十九軍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
在南下途中,發(fā)生了一件有驚無險的事情。在解放戰(zhàn)爭中,有一種流行的說法,說蔣介石是我們解放軍的“運輸大隊長”。那時,解放軍常常一個連、一個營、一個團, 甚至一個師、一個軍地殲滅國民黨軍隊, 因此, 國民黨軍隊優(yōu)良的美式裝備迅速地裝備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們開始有了吉普車。對這個一踩油門就跑的東西, 大家很是喜愛, 信泉和劉震都成了“ 汽車迷”。連我的大兒子皖湘也是個小“汽車迷”。有一次,他和淮陽兩個人爬上一輛大卡車,他用一根鐵絲將汽車發(fā)動起來開走了,嚇得警衛(wèi)員追上去,將車熄了火。我怕坐信泉開的車,擔心他撞人,或翻車。部隊駐在武清期間,有一次他開車,拉我和重陽、皖湘、淮陽三個孩子進城。路上,有一個人不讓路,任他怎么鳴喇叭,那人就是不避,氣得他跳下來要和人家理論。戰(zhàn)爭年代里,這些率兵打仗的人脾氣都大,信泉還算是好脾氣呢,那是戰(zhàn)爭年代特殊環(huán)境造成的。勸他們不開車難,但有一件事,使他們自覺地停止開車了。那是部隊南下到了湘西。這里是山區(qū),道路盤山而上,峰回路轉,十分險要。一天,劉震開車,司機坐在旁邊,信泉、李雪三等坐在后排。在上山爬坡時,車子突然熄火下滑。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路旁一塊巨石擋住了下滑的汽車。大家下車來一看,只見車下是百丈懸崖,不禁嚇出一身冷汗。此后,不僅劉震,連信泉也再未摸過方向盤。不知誰還編了一段順口溜:“劉軍長技術高,開車上山往后跑,不是石頭大哥保,百丈崖下全報銷?!?/p>
這年6 月, 部隊南下到漢口市, 三十九軍軍部留守處設在了漢口。我?guī)е?個孩子留在漢口。1 0 月1 日, 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上莊嚴宣布“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戰(zhàn)爭結束了,和平到來了,全軍全國人民無不為之歡欣鼓舞,我們留守處舉行了升旗儀式,同志們高興的心情好幾天才平靜下來。
這年冬天,經組織批準,信泉和我?guī)еl(wèi)員梁映山和女兒淮陽一起回家探望父母。軍黨委批給200萬元(相當于人民幣200元)回家旅費,因家鄉(xiāng)解放不久, 尚有土匪活動, 帶了一個半班,還帶了8 0 0斤糧食,2 0 0斤鹽,被子8條,毛衣4 件。開了兩臺車。我們從漢口出發(fā), 先到湖南省平江縣長壽街樓下屋信泉家。離開家1 9年,槍林彈雨闖過來,盼到了革命勝利,走上回家的路,信泉心里非常激動,他說“像做夢一樣”。他一路上都在想著他的父親,想象著父子相見的喜悅情景。但是,進家門時,走出來的是他跛腿的哥哥吳甘泉,哥哥告訴他父親早已經去世。信泉唏噓不已。
信泉從9 歲起跟著父親日出而作, 日落而歸, 所以父親格外疼愛他。1 9 3 0 年6 月的一天夜里,挨戶團來信泉家抓人,1 8歲的他翻墻跳出來參加了紅軍。8月中旬,紅三軍團攻克長沙,在長壽街休整,父親得到消息后到部隊看兒子。父親支持兒子參加紅軍,為窮人打天下,但又舍不得兒子,禁不住流下淚來,信泉也流著淚說:“到勝利的那一天, 我就回來看您?!?甘泉對我們說,父親從長壽街回家后,挨戶團得知了消息,將父親抓走,嚴刑拷打,逼問信泉在哪里,逼他去把信泉叫回來。父親被折磨得得了精神病,常常在街上游走, 呼喚著信泉的名字。終于有一天,他吃飯時,將瓷碗一起吃下肚,扎破胃腸而死。在父母親的墳前,信泉流淚了,這是我跟他結婚以來第一次見他流淚。
我們在信泉家住了9 天, 來的人很多, 每天都有二三十人吃飯, 走時還余下3 0 0 余斤糧食,留在了家中。被子、毛衣分別分給了哥哥吳甘泉、妹妹吳石屏和親友們。
接著,我們又一起回到安徽省五河縣我的家鄉(xiāng)。我離開家也已經9年了。母親見了我,高興得直流眼淚,我也哭了。我的父親患水腫病,已于1 9 4 7年去世了,他在生病的日子里不斷地叨念著我,說:“見不到小九子了?!蔽覟闆]有能盡孝他老人家而難過、愧疚,我和信泉給我的父親上了墳。我妹妹惠娥和四姐惠英的大女兒俞敏,和我母親同住,惠娥上中學,俞敏已經1 1歲了,還沒有上學。家中沒有生活來源,全靠她們從教堂里取些針線活來做,換些黃豆和花生度日。三姐家開間小糧房,救濟些錢給母親。我走時給母親留了一點錢,此后間斷寄些生活費。1 9 5 5年部隊改薪金制后,我按月給母親寄去2 0元錢。后來增加到30元。
在東北時, 東北野戰(zhàn)軍辦了一所小學, 叫做“東北野戰(zhàn)軍子弟小學”,后改名為“第四野戰(zhàn)軍子弟小學”。羅榮桓元帥的夫人林月琴大姐擔任校長,還有一所幼兒園。部隊駐在武清時,我把重陽、皖湘送到這所學校去上學。那時學校是住校,孩子住在學校,在生活上比跟著我要好得多,統(tǒng)一發(fā)衣服,還有牛奶喝。但是,孩子還是戀家,尤其是皖湘,每次送去都抱著我的腿哭個不停, 孩子一哭, 我也忍不住掉眼淚。1 9 4 9年6 月, 三十九軍軍部留守處駐在漢口時, 這所學校也遷到漢口,后來改名為“中南軍區(qū)子弟小學”,我又把重陽和皖湘送去上學。學校規(guī)定,孩子送進去就不許隨便接,除非有特殊情況,比如父母親從前方回來,孩子才能接出來。信泉回來休息, 我把他倆接回來住幾天?;貋砀吒吲d興,送回去就難了。重陽好一點,皖湘坐在一把椅子上,兩只小手死死地抓住椅子扶手,大人也掰不開他的手,沒有辦法,只好將他連同椅子一起裝上吉普車,坐著車睡著了,抱下車,交給老師。淮陽5歲了,蘇宣快4歲了,我把他倆送去幼兒園。孩子是哭著走的,我不放心,就去偷偷看看。蘇宣很好,吃飯、睡覺、和小朋友玩,都很正常,淮陽就不行了,一連三天,她都不和小朋友玩,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手捧著下巴流眼淚,沒有辦法,就退了園,把她接回家。為此,林月琴大姐還批評了我。
1 9 5 0 年1 月, 劉震調離三十九軍后, 信泉接任三十九軍軍長, 原四十九軍政委徐斌洲調任三十九軍政委(8月份到職)。我被調到軍部任副協理員。3 月上旬, 部隊北上至河南省漯河后,遵照中央軍委關于和平時期部隊應幫助國家建設的指示,開始從事工農業(yè)生產,并承擔了治理潁河的水利工程。當時,機關工作人員大都下去搞生產,留下我處理機關的日常工作。戰(zhàn)爭年代,懷孕、生孩子、帶孩子耗費了我很大精力,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和拖累,感到十分無奈,思想也苦悶?,F在終于盼到全國解放,和平了,生活安定下來,孩子有人幫助照顧,我就可以一心工作,為建設新中國貢獻自己的力量。這段時間真好比出頭之日來了,心情特別舒暢。對于機關工作,事無巨細,我都一絲不茍地認真處理,在工作總結時,領導和同志們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給我記功一次。
我和信泉的感情很好, 信泉真心實意地愛我,他為我不嫌棄他年齡大、文化水平低而嫁給他,為我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一年一次地懷孕生孩子而他又不能照顧我而加倍疼愛我;我則不僅僅把他看做我的愛人,更視他為我非常敬佩的首長、同志和戰(zhàn)友。在我的家庭里,在我的心中,信泉和孩子永遠是第一位的。孩子們漸漸懂事后,雖然還是小小年紀,他們卻都認為爸爸媽媽是第一位的。再后來,大家都稱贊我家的孩子教育得好,我想那是因為我們這個大家庭是一個家庭成員彼此相愛的家庭。
責任編輯 / 伍獻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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