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老鴰窩

張　弘

太后，不是皇帝的娘，是五指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這地方，簡直就是一塊翠綠的碧玉，綠得發(fā)瘋，綠得直逼你的眼睛，只要撿塊土坷垃，掰開，揉碎，撒到宣紙上，就是一幅水墨畫，省涂省抹。這在太后人的心中，那滋生的不是一種綠，而是幸福的種子。

太后人管烏鴉叫老鴰。這里老鴰特別多，滿山遍野都是，掏了老鴰窩，有官都不做。先人一句箴言，太后人竟將滾滾紅塵中的云云霧霧看透了。太后人雖然清貧，卻也循規(guī)蹈矩，數(shù)百年來，男丁滿十歲這日，都要和族人一起祭天盟誓，熟背老祖宗的訓示，不焚林而捕，不打瘸腿物，不逮懷崽婆，不傷鳥獸王。

符家祖爺常念叨，五十年出個教訓，一百年才形成規(guī)矩，所以，無佛無官的太后人將這些規(guī)矩看得很重，寧拆十廟，不破一戒。

符家祖爺，善訓鳥獸。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能被他訓得服服帖帖，但從不掏老鴰窩。老鴰窩是太后村的魂，是太后人的香火和根，是作為一種神明來供奉的。

太后人自豪，因為他們有一棵見血封喉的千年古樹，樹上壘個不知年的老鴰窩，磨盤大小，形如奧運會的鳥巢。傳說，娃抓周這天，能吃山龜燉光腚老鴰的富貴湯，這娃將長命百歲，富貴傳家，人丁興旺。尤以見血封喉樹上老鴰窩里的光腚老鴰最為靈光。

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家，有誰不巴望著自家娃抓周能吃到富貴湯？但數(shù)百年來，真正敢打太后老鴰窩里光腚老鴰主意的，只有加積鎮(zhèn)的富豪李十三。前年，李十三的孫子要抓周，就找到符四鴻說，要是能掏到太后老鴰窩里的光腚老鴰，我給你五萬塊錢。這是一萬塊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給你四萬的辛苦費。符四鴻想到婆娘的肚皮一天比一天鼓，他不禁愁眉緊鎖：接生，喜八，滿月，抓周，哪樣馬虎得了？哪樣不要花錢？狠狠心，應承下來。

“祖爺爺，我想去……想去掏老鴰窩……”符四鴻吞吞吐吐地說。符家祖爺一聽，騰地站起，把手中的酒杯猛摔地上，說：“龜孫羔子，你要敢去掏老鴰窩，老子打斷你的腿，娃生下來，也不能姓符！”符四鴻不敢看祖爺，憋悶了半晌，才說：“收了李十三的一萬塊錢定金，那總要想辦法把這事糊弄過去吧。”

“呸！幾個臭錢！竟敢去壞太后的規(guī)矩，看老子不砸死你才怪！”說著，抓起菜盤向符四鴻砸去。

深夜，符四鴻悄悄離開房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村子。他將剛掏出的四只光腚的小老鴰放在籃子里，趁星夜，朝李十三家走去。“掏了老鴰窩，有官都不做。”符四鴻想起這話，就忍不住笑了，體會到先人這句箴言的分量。

李十三的孫子抓周那天，符四鴻喝得不算多，卻醉得很兇。迷迷糊糊的他，只聽哐啷一聲，抬頭一看，祖爺爺站在門口：“龜孫羔子，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從今天起，你不再姓符，滾出符家！永不得踏進太后村一步！”

自從玄孫符四鴻被趕出家門后，百歲的符家祖爺把家搬到古樹下，終日守護這棵古樹和老鴰窩。

做夢都想發(fā)財?shù)拇謇锏暮笊?，聽說見血封喉樹值大價錢，就打起這棵樹的主意。最后，十萬塊錢把樹賣給了大胡子商人。

后生們和大胡子商人要砍樹的時候，老鴰窩里的兩只老鴰，呱呱地叫起來。不一會功夫，一群又一群的老鴰從四面八方飛來，黑壓壓一片，呱呱地叫聲充滿五指山。它們落滿了大樹，有的在空中飛，有的在人頭上飛，為首的阿彪還被老鴰琢破了脖子。

老鴰一叫，符家祖爺醒來，拄著龍頭拐杖出來，一看這陣勢，就問：“你們要干什么？”

“砍樹賣！”阿彪說。

“畜生！反了天！竟敢砍樹？”符家祖爺龍頭拐杖搗著地，怒喝一聲。

“祖爺爺，風水先生說，這棵樹擋太后人的財路，砍了賣，錢大家分?！?/p>

“兔崽子，干作惡的事，就不怕遭報應？就不怕雷公霹？”

“什么報應不報應的，不信這一套。別管這么多，砍！”阿彪揮揮手。

后生們抄起家伙，動手砍樹。

“要砍樹，就先砍了老朽，否則，誰也別想動它?！狈易鏍攦杀蹚堥_，如仙鶴一般，背靠大樹，說，“誰敢砍一斧子，我這把老骨頭，就和他拼了！”

眼看到手的十萬塊錢，說什么也不能被攪黃了。阿彪掄起斧頭就砍，頓時，大樹流出像血一樣的汁液。

突然，符家祖爺如鷹一般，撲倒阿彪，用盡最后一把力氣，死死地按住阿彪：“給你拼老命了，就是死，也不能讓你砍樹?！?/p>

突然，阿彪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符家祖爺一看，阿彪的傷口粘到大樹的汁液。

“快！按住阿彪！撬開他的嘴，慢了就要出人命！”

符家祖爺摸出小瓶，將瓶中之物倒入阿彪的嘴中。

此時，大胡子商人震驚了，握著老人的手，不知怎么才好，蠕動著嘴唇，卻沒有做聲，但他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祖爺爺……”大胡子流出了悔恨的淚。

那些老鴰們，又呱呱叫一陣，飛走了。

符家祖爺看著被砍傷的樹，又看看離去的后生和大胡子商人，嘴一撇，竟然哭出了聲，兩行淚水順著雪白的胡子滾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