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冰
林沖是苦難的化身,梁山之上無人受過如他那般的苦難磨煉。
大苦難的承受者必是具隱忍精神的堅忍者?!叭獭笔橇譀_精神的核心,就像“仁”是孔子學(xué)說的核心一樣。在林沖身上,“忍”確已達到了極致。
林沖攜妻赴廟中還香愿,其妻遭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呵斥對方,舉拳欲下時卻認出了那人是高俅螟蛉之子,于是手軟了,但“怒氣未消,一雙眼睛睜著瞅那高衙內(nèi)”。林沖對魯智深的解釋是:“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quán)且讓他這一次。”魯智深的態(tài)度不同:“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绷帧Ⅳ敳煌憩F(xiàn)常使人對林有所詬言,責(zé)其為怯懦。這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味道,于林沖有所不公。試想魯達此時已是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大鬧五臺山早已豁出去的人,而林沖則是在職禁軍教頭,對方又是自己頂頭上司的兒子、且當(dāng)時高衙內(nèi)也只是出言不遜、語言騷擾,還未造成嚴重后果,所以對于性格謹慎的林沖舉拳之后又放下了,以“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原則處之,應(yīng)說并不有悖情理。這是林沖身上的第一樁“忍”。
“忍”之二。
發(fā)配滄州,一路上薛霸、董超百般折磨,甚至欲在野豬林中取其性命,魯智深救林后本欲除去二惡,林卻勸魯不要壞其性命,聲稱:“非干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吩咐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边@是慈悲為懷的“忍”,林沖并非不知兩人之惡。
“忍”之三。
火燒草料場,雪夜上梁山,一片誠心來投,卻遭王倫百般刁難,逼其殺害無辜,交上“投名狀”來,令林沖仰天長嘆:“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睙o奈之際欲去別處安身立命。此又一忍。
此般諸忍,在他人看來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武松、魯達、李逵諸人決計不干,即使宋江估摸也無此隱忍之能耐,然林沖忍了,這就是林沖。金圣嘆謂林沖“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绷譀_之“忍”確乎有一種內(nèi)在的凜冽之氣。
但以為林沖什么都能“忍”,以“忍”來應(yīng)對一切,則差矣!
當(dāng)陸虞候與富安等幾個奸人以為自己的陰謀得逞,望著畢畢剝剝爆響燃燒的草料場沾沾自喜之時,林沖以復(fù)仇之神的面目出現(xiàn)了。
他“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哪里去?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咯嚓的一槍,先撥倒差撥。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后心只一槍,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好賊,你待哪里去!”批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那里,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什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先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里只一剜……”
小說十九回“林沖水寨大并火”是顯示林沖豪爽內(nèi)美的另一幕大戲。當(dāng)王倫故伎重演欲將晁蓋等推拒門外時,林沖恐眾英雄離去,特意到眾人歇處挽留并剖白心跡:“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早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蓖鮽愖罱K還是做了刀下之鬼,林教頭總算補交了一份遲到的“投名狀”。
(張樹忠摘自《趣說水滸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