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聰鳳
94歲的雷加,也許是畢生實踐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精髓,卻沒能親歷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作家了。1938年來到延安后的創(chuàng)作實踐,使他深切感到“自己需要向生活的海洋繼續(xù)前進”,于是在座談會召開前一個月,他下鄉(xiāng)去了。而且,在追趕生活中,他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2009年3月10日下午,他堅持自己起床、喝湯后,安詳?shù)刈吡?。盡管他是那么眷戀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眷戀祖國的山山水水,他也只是表達了希望把骨灰撒在鴨綠江或長江的心愿。他于黨于國沒有任何要求,卻要求子女“喪事從簡”,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對社會有積極的影響”。
長江總要東流去,他高壽西歸,應該說是人生之幸事了。我卻深為自己懶于動筆、疏于聯(lián)系,以致不知道他早已臥床的消息,未能給他送行而懊悔不已……我認識雷加將近30年了,但真正接觸始于上世紀80年代后期。時重慶出版社在北京召開《解放區(qū)文學書系》編委擴大會,雷加是小說卷的主編,而我是報告文學卷的主要選編者之一,于是有一起開會、討論的機會。與會名人很多,主編更是個個有備而來,像我這樣被“擴大”進去的講師,自然不愿隨便發(fā)表意見,更多的是悠閑地“坐山觀虎斗”,無憂無慮聽他們發(fā)言,看他們爭論……慢慢地,我覺得雷加不僅和激動型的黃鋼迥然不同,也和言語不多的草明大相徑庭。他似乎并無“爭先恐后”抒發(fā)己見的熱情,更不隨意插話、打斷別人發(fā)言,他常常是謙和地坐著,靜聽別人言說,認真做筆記……然而,一旦開口了,他就會沉著地、慢條斯理地說出一套既鮮活又有理有據(jù)有分量的道理。即使他的意見和別人針鋒相對,他也會平靜地把話說得明確而堅定,從不見他臉紅耳赤地對人高聲嚷嚷。由于他身材高大壯實、聲音洪亮、語氣自信,聽者自然而然地越聽越心悅誠服,并能從他的發(fā)言中感覺出他為調整思路、補充材料、增強說服力所做過的努力。通過會上會下的幾次接觸,我深感他是一位生活功底和理論功底都很扎實的老作家,打心里佩服他,曾私下把他稱做“綿里藏針的角色”。當我讀過了他作品中的大部分,了解了他是從翻譯文藝理論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作家后,我特地讀了他幾乎所有的談文學、談創(chuàng)作的文字,更覺得他是一位有著很執(zhí)著的審美追求的作家——他畢生都在追求美,追求藝術的美,更追求人格、人性的美,所以,我很想寫寫自己對他的審美追求的看法,卻一直沒能完成。最近剛有了一個草稿,正想改好后寄給他看時,他卻走了。
遺憾是難以言說和彌補的,但我不得不說說他對五位廈大中文系87級本科生的無私付出。1991年初,這幾位同學要我當他們的畢業(yè)論文指導教師,我手頭有不少雷加作品,且以為他是一位值得研究的作家,就建議他們先讀讀雷加的作品,看能否寫點什么。坦白地說,面對當時各種思潮滾滾而來的現(xiàn)狀和這幾位思想活躍的學生,他們會不會接受我的建議、能寫出怎樣的文章來,我心里并沒有底。但我相信,即使他們讀了這些作品后什么也不寫,也會有所收獲的。起碼,雷加作品散發(fā)出來的泥土氣,將深深地吸引他們,使他們更深切地了解什么是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人怎樣變得更加腳踏實地;雷加作品所展示的戰(zhàn)斗風云和作品主人公們的忘我戰(zhàn)斗精神,將使他們的心靈得到一次洗禮;而雷加作品顯示出來的審美追求,也有助于他們培養(yǎng)自己踏實的學風和文風……這對不乏才氣和熱情的青年學生來說,不也很有必要嗎?不料,他們讀了雷加的作品都很有“感觸”,每人選了一個角度動筆,很快寫出五篇文章。后來,似乎意猶未盡,其中兩位又在完成畢業(yè)論文的基礎上,合作寫了論雷加長篇小說的文章《為有源頭活水來》。我覺得這些文章雖然無法和專家學者的科研論文相比,但也不失為一次老老實實研讀作品、認認真真思考問題、誠實表達自己見解的實踐,是應該肯定的。如雷加能在讀后撥冗給他們提提意見,作些指正,對他們將是一次很好的經(jīng)驗和鼓勵。令我大喜過望的是,雷加覺得這些文章“各有見地”,“每一篇”“都有所長”,他尤其欣賞他們能看出“平白如話中也可以蘊藏著一些深沉的東西”的敏銳,欣賞他們不同于“現(xiàn)行觀念”的散文觀點,欣賞他們關于報告文學人物塑造的說法,欣賞年輕人扎實思想、誠懇實踐的作風,更令我想都不敢想的還在于,他不僅仔細地讀了文章,逐篇寫下修改意見,而且在明知“八成不成”的情況下,準備為這些文章的出版或內部印行打一場“長期的戰(zhàn)役”……他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從此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奮斗了好幾年。我很過意不去,不敢和他再提及此事。實際上,不去想也難忘,只不過我覺得他已經(jīng)奮斗得太辛苦了,我不僅不能再打攪他,而且應該設法讓他忘了此事。
事隔十年之后,2001年5月,我竟收到由雷加女兒劉甘粟編輯的六篇文章的結集本《六論雷加作品研究》。書不厚,“前言”、“后語”加在一起不到十萬字,但80本樣書捆在一起卻是一大包。我想,一位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功成名就的古稀老人,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地為幾位本科生的畢業(yè)論文的印行而努力?不為別的,僅僅因為他覺得,他們的文章寫得“活潑新鮮,富有時代氣息”、“不平常”。實際上,是他從他們的文章中看到了一種希望。已在各自崗位嶄露頭角的我的學生接過這些書時,激動無語——他們知道雷加肯定了他們的畢業(yè)作業(yè)時已經(jīng)很高興了,哪敢奢望自己的文章能印出來?此時,面對眼前的一摞書,他們從未見過老人,甚至從未給他寄過一封問候的信,卻仿佛看到了這位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化作漿液,去澆灌我們國家的未來的老人,正充滿希望地注視著自己。
我們無法為他老人家送上一程,但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里,他的人格美也將永遠浸潤著我們的心靈。我們衷心祝他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