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賓
當代散文家。河南社旗人?,F(xiàn)居河南南陽。出版散文集《鄉(xiāng)間的小路》《葫蘆引》《情歌·挽歌》《鈴鐺》《唱給文學的戀歌》《綠窗小品》《皇天后土》《古典的原野》《橋的呼喚》《豆的系念》《周同賓散文自選集》《周同賓散文》(四卷)等多種。《皇天后土》獲首屆魯迅文學獎。
一
朋友送我一只漢墓中出土的陶缽,豎高八厘米,橫寬十二厘米,平底,闊肚,口稍收,鉛灰色,灰得深厚,像沉積著兩千年的時間,粘有泥漬,宛如黃昏將盡時的幾絲殘霞。置于架上,久久凝神看它,企望解讀出幾許來自往昔的信息,卻不能,倒一再想起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使用過的諸多陶器。
據(jù)說,一萬一千七百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先民就燒制出了陶器。那是人類第一次用天然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創(chuàng)造的新東西,在文明進化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一次次社會嬗變,一次次朝代更迭,直到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的鄉(xiāng)親依然使用陶制的器皿。陶器有灰陶、黑陶、紅陶、白陶、彩陶、釉陶等等多種,鄉(xiāng)親們使用的只是灰陶。灰陶質(zhì)地最差,也最便宜。
陶很質(zhì)樸,如質(zhì)樸的莊稼人。陶很粗糙,如粗糙的農(nóng)家生活。陶的顏色,像千百年的農(nóng)耕歲月一樣灰暗,難見璀璨。陶制品易碎,像鄉(xiāng)村的平靜很容易就被兵荒馬亂橫征暴斂打破一樣。陶是黃土制成,這倒和土里生土里長、活著土里刨食、死后入土為安的農(nóng)民般配。
陶器參與鄉(xiāng)村的庸常生活,和農(nóng)民的柴米油鹽、勞作休憩、生老病死有絲絲縷縷關(guān)聯(lián)。因此,就產(chǎn)生了許多故事。不知為何,牽涉陶器的故事大都沉重,有或濃或淡的悲劇意味。陶器里,滿盛著生活的艱難,日子的辛酸,命運的悲苦,和世世代代毫無變化的無奈與尷尬。
二
陶,是文詞兒,鄉(xiāng)親們不會說,全以瓦代之,管那些器物叫瓦盆、瓦罐、瓦缸、瓦壇、瓦甕、瓦碗、瓦壺……陶器說成瓦器,就顯得更寒磣,更世俗,更帶底層生活的苦辣酸甜。
瓦器的多少,象征著財富的多少。農(nóng)民的家產(chǎn)主要是糧食。打下的糧食,以及磨成的面、碾出的米、磨一遍舍不得去皮的玉米糝、喂豬的粗糠、喂牛的豌豆料、喂雞的秕谷爛豆,都放在瓦缸、瓦罐、瓦盆里。東莊孫家,是財主,鄉(xiāng)親們常提起:“孫員外家有十八個瓦甕盛糧食,蓋兒一蓋,兩塊土坯一壓,蟲不咬,雞不叨,老鼠不糟蹋。嘖嘖,噫噫……”說著眼里放光,艷羨不已。媒婆來給西院二姑說婆家,介紹男方,特別指出:“人家屋里一拉溜擺七八口瓦缸,盛的糧食都陳了多年了。”顯然這家富有,很快就成了婚事。柱兒叔弟兄倆請老舅來分家(請老舅,是規(guī)矩,因為他和外甥一般遠近,不會偏向誰),所有財物——包括半布袋淋了雨出了芽又曬干的大麥,一草筐棉殼,一葫蘆倭瓜籽,一團濫套子——都平分均勻后,還有一個和面的小號瓦盆,弟兄倆都想要,一下子爭起來,眼看會打架。老舅掂起瓦盆,一摔稀碎。兩人都不爭了,都說老舅分得公平。
數(shù)量最多的是瓦碗,各家都有一摞兩摞,擱在灶臺靠墻的一邊,或者切菜的案板上。那碗,使久了,水浸鹽漬,都沉甸甸的,黑黢黢的,好似鐵鑄。而且,無數(shù)次用手和嘴磨擦摩挲,也變得光滑,不再澀澀地糙手糙嘴。那種碗,盛上放了紅薯疙瘩的玉米糝糊糊,或者攪了高粱面的芝麻葉綠豆面條,很相稱,吃起來應(yīng)當有古典的感覺和鄉(xiāng)土的風味。鄉(xiāng)民卻不會有那種感覺,也吃不出那種風味。他們只知道,祖祖輩輩就用這種碗吃飯,祖祖輩輩都吃這種飯。粗劣的餐具盛粗劣的飯食,養(yǎng)活一代代人,從小到大,從老到死。平平常常中,延續(xù)著一代代莊稼人的平平凡凡。
多數(shù)人家沒有盛菜盤子,平時也不炒菜,為配飯搗碎的辣椒,涼調(diào)的蘿卜絲,自己做的豆豉和自己曬的面醬,都盛在碗里,或者瓢里。來客了,炒的菜也放在碗里(所以,走親戚回來,村人常問:“做幾碗菜?”從不問做幾盤菜)。來了貴客,比如第一次走丈人家的女婿,第一走閨女家的親家,才借盤子。財主家有八個磁盤,細而白,描金邊,都不敢去借,怕弄破賠不起。七奶奶家也有,粗瓷的,畫了大紅大綠的花草,其中幾個已有裂紋,釘了黃銅的疤。七奶奶人好,誰借都給;用罷還盤子時,都把為客人烙的餅饃給她送兩張。如果娶媳婦大待客,辦酒席,就要租賃盤、碟、碗、匙、酒杯和筷子。東莊有一家專門出租這些餐具,租一桌用一天二升玉米。餐具里必有一套半大的瓦碗,那是用來蒸條子肉的。最肥的大肉切成一指寬的條狀,碼進碗里,放上佐料,蒸半個時辰,揭開蒸籠端上桌,冒著肉香的熱氣直沖人。食客拿筷子夾起來一閃一閃,吃進口香得噎嗓子,滿嘴滿肚子都是香的。那東西最解饞,可每人只能吃一條,想再吃,碗里僅剩襯底的干菜了。因為吸收了肉油,那干菜也香。瓦碗一次一次蒸大肉,浸透了肥油,凝固出一層厚厚的油漬,摸著沾手。租賃餐具時,看見瓦碗是新的,或者還沒浸出油,就覺得要吃虧,因為自家的油浸進了別人的碗。杠子二伯娶兒媳待客,廚子做條子肉時,大肉不夠了,就把蘿卜切成條狀,碼進碗里蒸,多蒸了半個時辰,結(jié)果那蘿卜吃著也有條子肉味。杠子二伯暗自高興,因為沾了別人的光。
鄉(xiāng)親們吃飯的瓦碗永遠不會透出香氣,只有餿味、霉味、泔水味。那是浸入的飯湯年深月久漚出的滋味,很難聞,敗胃口??啥剂晳T了,早就感覺不到有什么味了。鄉(xiāng)下人吃飯本來就不講究味道,缺油少鹽的,哪來味道;本來就沒有品咂味道的習慣,吃飯就是為了填飽肚子不餓。
其實,瓦碗里透出的是窮日子的苦味。苦久了,就不覺其苦。
三
過苦日子,一天也離不開瓦盆瓦罐。農(nóng)家生活的交響曲,全靠瓦器演奏。樂曲是平淡的。平淡中,有三分自得,七分凄惶。
七奶奶的和面盆,四號的,在瓦盆中最小。用這盆和綠豆面搟面條,從當小媳婦,到當老奶奶,和了四十年,搟了四十年,滿頭青絲變成稀疏白發(fā),桃花兒似的一臉紅潤變成桃核兒似的滿面褶皺。人老了,瓦盆依舊。她搟的面條,金絲兒一般細長,盛碗里筷子一挑,顫嗖嗖的,卜溜溜吃進嘴,特別耐嚼。她的面條全村有名。套子大伯會扎笤帚,用脫了粒的高粱穗扎成的笤帚,既有樣,又好使。七奶奶請他給閨女扎幾把,管他吃一頓面條,吃罷,逢人就夸七奶奶的面條好,一輩子沒吃過那么好的面條。七奶奶說,不是面條好,是面和的好,面和的好是因為和面的盆好。那瓦盆,用了幾十年,外邊粘滿面疙痂,里邊卻又瓷又光,和了面手抓面團一擦,干干凈凈,再反復(fù)揉,越揉面越筋道。想不到鄰家三嫂借去和面做鍋餅,一用力,底掉了。賠一個新盆,七奶奶再和面,別扭得很,不是面多,就是面少,不是太硬,就是太軟,越揉,盆里粘面越多。老人家懊喪不已,再也搟不出好吃耐嚼的面條了。
老廣弟兄三個都是大肚漢,他們家的飯碗就特別大。村里有個說法,說“四大”:“柱子家的屁股狗子家的臉,老匡家的煙鍋老廣家的碗”——柱子女人屁股大,像扣了個篩面的笸籮,據(jù)說屁股大的媳婦生娃多,可她一個也沒生,男人罵她是“劁貨”;狗子女人臉大,而且又圓又黑,像使了十年的鍋蓋,嘴、眼都小,像用指甲掐上的,據(jù)說臉大是富態(tài),可她窮得麻繩束腰;老匡家煙鍋大,小瓢似的,爺兒三個煙癮都毒,抓一把老煙葉按進煙鍋,點著后你一鍋我一鍋掄著吸,屋里狼煙滾滾,像用干牛糞熏黃鼠狼;老廣家的碗賽似小盆子,不管飯稀稠,都喝三四碗,不然,楦不起肚子,一碗碗喝下去,像灌老鼠洞。那種碗,土名“咯嘍”,平時沒人賣,是在廟會上買的。老廣哥兒仨,都活到一九六〇年,饑荒中,一齊餓死。
順子爺?shù)姆孔?,山黃草苫的頂,多年沒翻修,已朽成薄薄一層,長了一坨坨苔蘚,一棵棵黃瘦的草。公雞領(lǐng)著母雞飛上找食兒吃,一抓一撓,扒出了窟窿。夜里,睡床上能看見星星。一下雨,就漏了,雨水點點滴滴向下掉。他就把瓦缸瓦盆瓦罐瓦碗都擺床上地上接水,連尿壺、斷了襻兒的茶壺也都使上。水珠兒落下,叮叮咚咚響。順子爺是趣人兒,不會發(fā)愁,站在屋里,聽著水聲,竟拍著胯骨,有板有眼地唱曲子戲:
王寶釧坐寒窯思思想想,
想起了平貴夫淚流兩行……
其實,他的草屋還不如王寶釧的寒窯哩。寒窯再破,也不漏雨。王寶釧再窮,還有盼頭,盼薛平貴歸來。他一個光身漢,盼啥?
老旺奶家那口瓦缸,牛腰粗,半人高,粘滿陳年的污垢,是家中的重要物件,且有歷史價值和紀念價值。說是四十年前,她過門后,崔二蛋的桿子正厲害,常掂著土槍、三眼銃進村,搶東西,糟蹋女人。窮人家沒珍貴財產(chǎn),頂多搶走糧食、被褥。但稍有眉眼的媳婦、閨女必須提防,聽說桿子要來,或者跑出村鉆進莊家地(緊急中,女人家往往跑不動,跑慢了還會被追上),或者連忙手伸灶里抓把鍋底的黑灰,抹臉抹脖子,抹得黑而丑。老旺奶當年漂亮,臉皮細白,像雞蛋的二層皮兒,眉毛窄窄的,彎彎的,像初二、三的月牙兒。那次,桿子到了大門外,聽到村里的鑼聲才知道。慌忙中,老旺爺讓她蹲進那口大缸,順手把兩筐淋雨發(fā)霉的紅薯干倒進去,剛好蓋嚴頭頂。桿子進屋,看看沒東西可拿,只罵一聲,掂走了梁上吊的一塊臘肉。多年后,老旺爺提起這事還說老旺奶:“要不是這缸,崔二蛋早把你拉去當上壓寨夫人了?!崩贤桃凰?,那缸也平白無故破了,破成一堆碎瓦片。鄉(xiāng)親們說,老人家把瓦缸帶走了。
廝守著瓦器一輩子,臨死也不想離開。民諺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金碗銀碗,不如自家的瓦碗。”敝帚自珍,安于現(xiàn)狀,似乎從來就沒想到過變革,這就更加可悲可憐。
四
想不到一件瓦器也能要一個人的命。瓦器賤,草木之人的命也不值錢。這些事,說起來只能叫人嘆息唏噓。
龍大奶家,二十八畝地,有牛,還有拉磨的驢,算是富戶??梢仓挥挟敿业睦蠣斪映燥埵勾赏搿D峭?,青白色,勾一圈靛藍的邊,出在古代燒制鈞瓷的禹州。入臘月,才有人推獨輪車叫賣,很貴,一升玉米換一個。別人都使瓦碗。大年初一清早,放罷鞭炮敬罷神,全家人吃餃子。小兒子的童養(yǎng)媳端碗出灶屋,不小心絆了攔門杠(過年時怕野鬼進屋,門口都放一根木棍,那叫攔門杠),摔一跟頭,摔破了碗,餃子掉一地。皇年大節(jié)破了財,大不吉利。全家人都訓斥她,還沒拜堂的丈夫抄起攔門杠就要打。她哭著跑了,跑出大門,跑到村邊,一頭扎進菜園里的轆轤井,淹死了。撈出來后,凍成了硬邦邦的冰人兒。當時,大雪下得正猛,不一會兒,就遮蓋了她瘦弱的身體,也掩埋了無處訴說的委屈。交新年,她才剛剛十三歲。打碎一個瓦碗,同時也殘酷地了結(jié)了一個小女子的短短人生。那種碗,出在十八里外的汪家窯,賣瓦盆瓦罐的用上翹的扁擔挑著,經(jīng)常來叫賣,一升玉米能換四個。
冒五爺?shù)谋銐?,使了三十年,從能扛百多斤豌豆的壯年,到脊背彎成一張弓的老翁,一直使,越老越離不了。那東西,剛買來時是瓦藍色,漸漸變灰,變黑,最后變成了釅釅的荸薺色,里面結(jié)了厚厚的白霜,襻兒上手掂的地方磨得明亮。夜里,放床下,伸手就能提進被窩,不費力,不受凍。他說,沒女人也得有便壺,女人能給你暖腳,不會替你撒尿。白天,擱院墻上特意留的洞里,睡覺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拿尿壺。去閨女家,打算住幾天,也切切地用藍布單子包了提上。有個偏方,說尿壺里的凝結(jié)物能治女人不會生孩子。有人買個新壺想換,他不換,說,這便壺是汪家窯的老窯匠燒的,活兒好,麥秸火燒三天三夜,熄火后燜三天三夜,出窯前井水潑三遍,再洇三天三夜。出了窯看著像熟鐵打的,敲著有銅音兒。結(jié)實,使到老死也不會漏。老窯匠早死了,如今年輕人做的窯貨,都像是紙糊的,不耐用。誰知,突然有一日,臨睡前去提,好端端地竟破了,破成了八瓣兒——據(jù)說,是他孫子去鄰家看娶媳婦,拾一個大炮,回來放,點著丟進尿壺,聽到一聲悶響,就把冒五爺?shù)膶氊惐罓€了。這惡作劇,沒人敢告訴老人——那一夜,老爺子通宵無眠,越是沒了便壺,越想撒尿,一次次起床,就凍出了病。每個夜晚都難熬,心里的煎熬比身上的病還重。想再買一個,可兒子去黑頭山修水庫,多天不回來,又不好給媳婦說,終于一病不起,痛苦地死了,死時,帶著一個好大的遺憾。
記得,一個蓮花落藝人唱過一段詞兒:
莊稼人,是瓦缸,
缸里裝的秕谷糠。
莊家人,是瓦罐,
罐里裝的紅薯面。
莊稼人,是瓦碗,
碗里的稀飯照見臉……
饑饑荒荒度春秋,
老盆一摔萬事休。
人一生使破好多好多瓦器。我記得,龍大奶家的院子大,總有畝把地,長幾棵彎腰的老棗樹,干上生了癭狀疙瘩的老槐樹。院墻是泥垡子打的,墻頭扣滿瓦缸、瓦盆、瓦罐、瓦碗的碎片,雨沖風掃,十分干凈,露出了陶制品本來的顏色,蝸牛在上面爬了銀色的印兒,縱縱橫橫,蜿蜒曲折。那些碎片應(yīng)是幾十年來陸續(xù)扣上去的。陶片擋雨,泥巴墻幾十年不倒。作為老盆的那個不大的瓦盆,是人一輩子消耗的最后一件瓦器。不過,不是本人使破的,是別人摔碎的,而且越碎越好。摔老盆,是鄉(xiāng)村葬禮中的大事。外地,是孝子摔,摔老盆象征著財產(chǎn)繼承的完成。我故鄉(xiāng),是孝子的老舅摔,如果沒有老舅,則由族中的最年長者摔,摔老盆意味著宣告死者的一輩子已經(jīng)結(jié)束,永遠告別了使用終生的瓦器和瓦器一樣的人生。
五
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經(jīng)過“大躍進”“食堂化”,農(nóng)民家里沒了鍋灶,沒了床,沒了桌椅箱柜,甚至連屋門也摘去送進了煉鋼爐。私人物品就只剩身上穿的衣裳,和隨身帶的打飯吃飯的瓦罐瓦碗。瓦盆、瓦缸、瓦甕等等,因為沒了用處,更因為主人成天在外“大煉鋼鐵”“興修水利”“深翻改土”,集體食宿,久不回家,成了無主物,就漸漸沒了影蹤。沒了人,沒了家具器皿,更沒了米面柴草,農(nóng)家四壁空空,沒了人間的煙火味和持續(xù)千年的生活氣息。
辦起食堂后,鄉(xiāng)親們確實吃過幾天飽飯。玉米面、高粱面摻和一起蒸的杠子饃,每人每頓一個,蒸熟的紅薯堆在籮筐里,抬到當院里,盡管隨意吃,白菜幫子、芝麻葉做成的咸湯,想喝幾碗喝幾碗。老廣弟兄仨,那一段最高興,肚子吃得鼓鼓的,像扣上一口二號瓦盆。每日三餐,一敲鐘(不是鐘,是吊在墻上的生鐵鑄的半個車轱轆),男女老少就掂上瓦罐,拿上瓦碗,從四面八方走向食堂,吃罷,手背把嘴一擦,繼續(xù)去“躍進”。當時,有一首“大躍進民歌”,雖不是佳作,卻流傳甚廣:
公社辦起大食堂,
大鍋做飯分外香。
大米干飯澆魚湯,
筷子一挑嘴一張。
“大躍進民歌”的特點是太夸張,或者說吹牛皮。我們村的食堂從未做過大米飯,鄉(xiāng)親們的瓦碗也從未在食堂沾過魚的腥氣。只有一次,死了一頭老掉牙的瘦牛,熬一大鍋湯,幸運者在瓦碗里可以撈出一片兩片百嚼不爛的肉。
不久,就不能敞開肚皮吃了。饃飯都定量,紅薯論秤稱。而且,饃越來越小,飯越來越稀,紅薯終于吃光。后來,只能清水煮野菜。最后,煙囪不再冒煙……
一九六〇年早春,在一座曾以出產(chǎn)做石磨的赭紅色石頭著名的小山前,我見識了一次萬人大食堂的開飯場面。食堂辦在山神廟里,并不寬大的大殿四周,支十幾口大鍋。沒有煙囪,只在墻上挖個窟窿出煙。白的蒸汽和黑的炊煙攪和一起,模糊了廟宇的青磚碧瓦和五脊六獸。吃飯先排隊,不是人排隊,是瓦罐排隊。據(jù)說,為了杜絕炊事員偏向自己的親人和熟人,多打飯或打稠飯,才想出這個辦法。但見廟前的開闊地上,瓦罐擺了幾十行,每行都有幾百個。我發(fā)現(xiàn),能干活的男女勞力的瓦罐擺在開闊地的東部,老人、兒童的,則在西部,中間隔一條牛車路。我平生惟一一次見到這么多瓦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有的碰了豁口,有的掉了穿提繩的鼻兒,有的破了后用繩子綴緊了裂紋。炊事員用木桶擔來了午飯,用瓢舀進罐里。路東邊的,每罐兩瓢,路西邊的,每罐一瓢。飯是黑黃色的湯,或許是黑豆面摻玉米面做的,不稠,下有從地里掃來的干紅薯葉,不多。這頓午飯,只有這兩瓢或一瓢稀湯,沒別的。待所有的瓦罐里都舀進了湯,大殿屋脊上的大喇叭里傳出一個操男人腔的女人的聲音:“開飯嘍!”人們走進各自的瓦罐,急急地捧起就喝。頓時,開闊地上一片呼呼嚕嚕的響聲。很快,都把瓦罐喝個底朝天,且久久舉空中,等罐底的湯水點點滴進嘴,而后,手伸罐內(nèi),刮罐壁上粘的殘余,再嗍嘴里。吃罷飯散去,都步履蹣跚……看著這般情景,我心里直酸,想哭,雖然大喇叭里正唱著激昂的歌。
嗣后,那無數(shù)個擺成長隊的瓦罐常常在我腦海浮現(xiàn),又仿佛變成了一塊塊沉沉的磚頭,重重壓在心上。
六
陶,一個古色古香的詞兒。但一具體為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所用的那些器皿,就立馬顯得粗陋,寒酸。陶器伴隨的是窮困,是粗茶淡飯,是清湯寡水,是食不果腹,是餓殍載道。
鄉(xiāng)下人使用陶器的歷史,是一部傷心史。
這部傷心史延續(xù)的時間太長。
正在寫這篇文章時候,有客自故鄉(xiāng)來,我問:“汪家窯是不是還燒窯貨?”答:“去年熄火了。當然,各家都還有幾個瓦盆瓦罐。等使爛,就沒了。四猴家因為超生兩胎,罰成了窮光蛋,娃子一大群,使的還是瓦碗,咱那兒叫黑尿泥碗,快成文物了。四猴就是冒五爺?shù)膶O子嘛。冒五爺就是當年那個提著便壺走親戚的倔老頭嘛。”
我的鄉(xiāng)親們終于即將告別“陶器時代”。這是個好消息。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