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純
略薩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中,曾經提到“說服力”的概念,他指出:“當小說中發(fā)生的一切讓我們感覺這是根據小說內部結構的運行而不是外部某個意志的強加命令發(fā)生的,我們越是覺得小說更加獨立自主了,它的說服力就越大。”① 小說的“說服力”越大,對讀者來說它所表現的內容也就越可信,對于直面當下、關注現實、并試圖呈現出某種歷史發(fā)展必然趨勢的左翼小說而言,強大的“說服力”顯然更加不可或缺。以“說服力”為維度、從小說結構和人物典型兩個方面審視曹征路的最新力作《問蒼?!?,將使我們對它的藝術與思想困境產生更為清晰的認識。
對于《問蒼?!范?,毫無疑問,發(fā)生在寶島公司的那場大火是小說結構最為關鍵的轉折點。在這場大火發(fā)生之前,寶島公司的書記常來臨成功地用社會主義企業(yè)文化取代了簡單原始的剝削方式,工人不但得到了自己應有的待遇,公司的凝聚力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寶島公司的經營可謂蒸蒸日上。正是這場大火的毀滅性打擊,使得老總陳太對公司徹底喪失信心并決定撤資;常來臨透支了工人的信用,一個人無法苦撐大局,最后還因為莫名的欺詐罪而鋃鐺入獄;他對于在事故中負傷的毛妹的不信任態(tài)度,也直接導致對他曾經抱有好感的工人柳葉葉與他決裂,后者最終成長為工人階級新人……可見,這場大火相當于左翼小說中各種矛盾集中爆發(fā)的爆破點,《問蒼?!返膭谫Y沖突正是在這場大火之后達到了最高潮,陳太、常來臨、柳葉葉紛紛在這場大火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作者對這種“必然性”的暗示正反映了他對歷史發(fā)展趨勢的某種不可動搖的判斷。然而,問題在于,促使這一“必然性”浮出水面的,恰恰是一場偶然性十足的意外事故,那場大火在小說中毫無先兆,從情理上說突如其來,從情節(jié)上看則莫名其妙。要是沒有這場偶然的“天災”,小說所呈現給我們的“人禍”會是必然的嗎?答案似乎并不那么樂觀。正是這種由偶然推導出的必然使小說的“說服力”大打折扣。
同樣的問題還發(fā)生在常來臨這個未能實現的“典型人物”身上。原先國企的黨委書記背景,與現在在外企做職業(yè)經理人的身份,使得社會主義文化烙印與資本主義運營邏輯在他身上發(fā)生了奇妙的組合:這顯然是一個文學史上從未出現過的新人形象,某種意義上說,這一新人的意義并不亞于柳葉葉和唐源所代表的工人階級的有生力量。常來臨這個人物的典型意義,當就體現在社會主義文化與資本主義精神在他身上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及其結局無可挽回的悲劇性上:這其實又是一個“必然性”與“說服力”的問題。然而,可惜的是,幫助這一“必然性”最終完成的,并非常來臨在社會主義文化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身不由己的痛苦取舍,而是他在和陳太跌入“男才女貌”的俗套進而互生曖昧之意后發(fā)自肺腑的死心塌地。常來臨拿情感做幌子,瞞天過海地認同了陳太及其背后的資本邏輯,所有該在他身上體現出的掙扎都被那份曖昧的情感輕松化解,書記沒經過什么掙扎反抗就徹徹底底地滑向了職業(yè)經理人,社會主義文化的力量被糖衣炮彈一擊即碎,常來臨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工賊”:這種處理方式使得這個人物所應該負載的功能或者說典型意義大打折扣,自然也嚴重影響了小說的“說服力”。
無論是小說的藝術結構還是人物的典型意義,《問蒼?!匪噲D呈現的“必然性”都因為“說服力”的缺失而顯得捉襟見肘,這種癥候正反映了《問蒼?!返乃囆g困境。就小說結構而言,曹征路在《問蒼?!防锊]能體現其之前創(chuàng)作中那種積累矛盾的蓄勢能力,沒有了扎實可信的層層推進,《問蒼茫》中的勞資矛盾更像小說開篇的那場臺風一樣只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虛張聲勢,到最后不得已只好用“天災”來號召大家反對“人禍”;就人物塑造來說,小說里的人物大多都像常來臨一樣,很少表現出性格情緒與行為邏輯之間的掙扎,“身不由己”往往沒經過什么反抗就“順理成章”地表現為了“死心塌地”。由偶然的“天災”來反映必然的“人禍”,其結果就是不但使“人禍”的必然變得可疑,而且將“人禍”的責任分出了一部分由“天災”承擔,實際上是以“天災”削弱了“人禍”,由此一來,“人禍”不但不必然,而且不嚴重。同樣,由“死心塌地”替代“身不由己”,行為邏輯沒有經過性格情緒任何實質的反抗就占領了高地,這樣輕易而廉價的勝利與其說證實了邏輯的強大,不如講正暴露了邏輯的脆弱,沒經過反抗又怎么表明它經得起反抗?畢竟是作家讓性格情緒先驗地繳械投降。這里恐怕不單是藝術上沒做到的問題,而更可能是藝術上做不到的問題,曹征路先前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恰恰證明他在藝術上具備相應的能力,無論是矛盾的蓄勢還是人物的塑造,曹征路多年積累的現實主義功夫使得他在這兩方面足夠過關。如果說對于《問蒼?!匪宫F的“必然性”進行具有足夠“說服力”的藝術處理本身就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么我們就必須對這種“必然性”本身加以反思和質疑。如果說《問蒼茫》的“人禍”是莫須有的,“死心塌地”的邏輯是想象的,那么問題的關鍵就不再是“天災”的出場與“身不由己”的離席,而在于“想象”本身;換言之,如果“必然性”的“說服力”不夠,而這種“必然性”又是“想象的”,那么我們就必須從藝術層面進入到思想層面。
從這個意義上說,《問蒼?!返乃囆g困境和思想困境其實是一體兩面。還拿那場大火來說,即便小說先前為這場大火給出了足夠的鋪墊,那么大火的發(fā)生也并非就那樣水到渠成,因為常來臨的企業(yè)文化從根本上說就是杜絕意外事故的。套用略薩的話說,大火本身就不可能是根據小說內部結構的運行發(fā)生的,它在根本上就是作者意志的產物,而這種意志恰恰暴露了作者在面對常來臨和他的企業(yè)文化時缺乏進一步理論思考的能力;類似地還有作者在思想上實在無力操縱社會主義文化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博弈,無奈之下只好讓常來臨“內外交困”而終致一敗涂地。事實上,藝術上“說服力”的缺失與思想上“說服力”的缺失是同構的。雖然《問蒼?!方永m(xù)“左翼文學”傳統,祭出了道德化敘事的法寶試圖召喚讀者的情感認同,可是欠缺了思想上的“說服力”,道德化敘事最終淪為了作者先驗情感立場的自說自話。誠然,思想的“說服力”可以通過道德化敘事的方式轉化為情感認同,進而為情感立場增添感染力,可是情感立場自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承擔起理論思考的任務。如果將《問蒼茫》與《子夜》進行一個簡單的比較,我們會發(fā)現《問蒼?!匪啡钡恼抢碚撍伎歼@根“主心骨”,情感認同最終成了乏力的理論思考的遮羞布,《問蒼?!方o出的結局最終成了源于情感認同的一相情愿的想象?;蛟S在當今這個時代,我們很難再像當初的《子夜》那樣信心百倍,龐大理論框架的建構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要困難百倍;從這個意義上說,《問蒼?!肥且淮伪瘔训呐?,它理應獲得我們所有人的由衷尊敬。然而,這種努力由于“說服力”的匱乏,最終只展現給我們一個疲憊的姿態(tài)。堅實有力的“說服力”必然需要堅實有力的理論思考為后盾,面對現在這樣一個紛繁復雜的時代,一切的一切最終似乎還得指向“真正扎實地從生活出發(fā)”這句老生常談,這也許是我們如今擺脫“想象”樊籠的唯一出路??上?,曹征路的這部小說題為“問蒼?!保瑓s并沒有體現出一種叩問的姿態(tài),又想問路又想指路,最終只能找到一個想象性的出口,這實際上并非深刻反映了矛盾,而是人為激化了矛盾,甚至無意掩蓋了矛盾;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姿態(tài)可能是一種更大的危險。在“問”的階段還沒過關的情況下,任何指路的努力都值得我們保持警惕。 ■
【注釋】
① 略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29頁,趙德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劉純,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北京大學當代最新作品點評論壇”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