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秀玉
每次回家探望父母,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從進門那一刻起,母親就琢磨做什么飯,父親則不聲不響出了門,不一會兒工夫就大包小包采購回一堆。
母親說:“不管誰來你爸都這樣,他高興就由他去。”話雖這么說,可父親已經76歲,讓他為我操勞,心里著實不安。
父親在北京工作生活了30年,為了讓哥哥坐上接班的末班車,他放棄干部待遇,以工人身份辦了退休。從此父親的命運徹底改變,重操舊業(yè)的他一年四季在幾畝薄地里勞作,春種秋收,夏鋤冬藏。十幾年后,弟弟的雙胞胎出世,父親又扔下苦心經營的土地和家園,和母親到縣城照看孫子。用三輪車接送孩子上學,風雨無阻。父親養(yǎng)大了兩代人,自己卻老了,聽力明顯下降,話也少了許多。
最令我不安的是每次離開家,父親都執(zhí)意送我,我再三勸阻:“爸,別送了,我自己走就行,包又不重?!备赣H固執(zhí),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走吧,沒事,把包放車上?!备赣H早把三輪車停在了門口,于是我和母親在后面走,父親騎車在前面,走一段就停下來等我們,這樣走走停停,離家就越來越遠。我?guī)状蝿衲赣H回去,母親總說再走走,然后一遍遍地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很快,有空我就回來。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空,“很快”又是什么時候。
直到父親發(fā)了話,母親才停住腳步。我知道身后是母親依依惜別的目光,但我不敢回頭,怕自己的淚流下來。
三輪車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搖晃,父親盡量繞過那些坑洼,我緊緊追趕他,希望在上坡的地方推他一把。到了稍微平坦的路段,父親把車停住說:“上來吧,我?guī)阋欢?。”我不上車,父親就在路中央等,我超過去,他又攔在前面:“沒事,上來吧,騎得動。”幾次三番,我實在拗不過父親,只好上車。三輪車突然負重,行駛一下子艱難起來,我在車上如坐針氈。望著父親花白的頭發(fā),一陣酸楚。一晃,我們都成大人了,父親卻依然把我們當孩子,渾然不知自己已然變老。
我央求父親讓我下車,父親一邊更用力地蹬車,一邊說:“沒事,你就踏實坐著吧,我騎得動。”看得出來,父親怕我下車,加大了蹬車的力度,背也弓得更低。我很慚愧,坐在車上的本應是父親,而我卻讓如此高齡的父親載著。終于到了車站,我催促父親回去,父親卻吩咐我看車,氣都沒喘幾口又走了,等我醒過神來,父親把車票和一袋食品遞給我,提著行李送我上站臺。
火車進站,我說:“爸,回去吧?!备赣H還是那句話:“沒事,上車吧,下車把東西帶好?!被疖囈A魩追昼?,我找好座位,本以為父親走了,不經意地往車窗外一掃,發(fā)現父親竟還站在那里,空蕩蕩的站臺沒人了,父親看著整列火車,似在尋找什么,等待什么,火車就要啟動,我拼命向父親揮手,大聲地喊,可是父親看不見,也聽不見……
終歸會有那么一天,父親不能再來送我,我要自己走過那條長長的兩旁長滿白楊樹的土路,沒有人陪伴,沒有人幫我拿行李,也沒有人幫我買票,更沒人管我路上吃什么。站臺上人如潮水,卻都與我無關,當火車駛離站臺,漸行漸遠的站臺上再也找不到為我守望的身影,到那時,會是怎樣的凄涼和孤單?想到此,我不禁淚流滿面。
再次離家,我悄悄說服母親,趁父親不在我自己走。誰知,剛走到半路,父親便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把車停在我前面,說:“把包放車上,快上車!”
看著父親再次彎下去的背,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父親,你要送我多遠?
(始終如一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