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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然女子決絕詞

      2009-05-29 05:13:46彭敏哲
      國學(xué) 2009年5期
      關(guān)鍵詞:花箋燕語楊柳依依

      彭敏哲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

      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后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

      ——戴復(fù)古妻《祝英臺近》

      這首詞讀來令人潸然。

      更令人潸然的是,這首詞的作者,連姓名也不能存留。她的名字要永遠(yuǎn)和傷她至深的丈夫連在一起,世世代代,流傳不息。

      她是戴復(fù)古的妻子,可是,或許,如果可以再度選擇,她希望早些遇見他,或者不要遇見他——總之,不要在那么個錯誤的時候,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他。

      那一年,戴復(fù)古還只是個不名一文的白衣書生,懷著滿心壯志踏上游宦之途。春光爛漫時節(jié),鶯啼春不盡,燕語促芳菲,這個頗有些才華的讀書人被江右武寧某個富家翁相中了,那富家翁不但資以錢財,還將家中的掌上明珠許配給他。很難揣測當(dāng)時的戴復(fù)古心中究竟是流連富貴還是戀棧溫暖,總之這個年輕人答應(yīng)了婚事,輕易許諾了讓那個女子一生幸福。

      可是,他給不起。

      兩三年后,戴復(fù)古忽然告訴他的妻子,他要離開。她訝異,他卻告訴她,他在家鄉(xiāng)已有了妻子。于是,這個消息如同一塊石頭落入池塘,在富翁家中激起層層浪潮:“妻白之父,父怒。妻婉曲解釋。”(《南村輟耕錄》)這個女子是如此善良溫厚,當(dāng)父親要質(zhì)問甚或懲罰女婿的不誠不忠時,她挺身相護(hù),委曲求全。

      倘若只是這樣,倒也無甚可言。她愛他,所以包容他,或者,她在重重封建束縛下早已看開??墒?,就是在那么一天,她靜靜提起筆,凄涼地寫下那首《祝英臺近》。字字深情,聲聲掩抑,然而哀而不怨,沒有一絲絲怪罪的意味。

      夫君,我不怨你,只怨自己與你相遇太晚,恨不相逢未娶時。

      父親,我不怨你,只怨自己與他有緣無分,不能此生此世一處共結(jié)縭。

      蒼天,我不怨你,只怨自己輕許此身,縱然留不住良人也無可奈何。

      她把所有的罪責(zé)歸結(jié)為自己,是自己薄命不幸,命中有此劫數(shù),無可脫逃。

      那日風(fēng)也飄飄,雨也瀟瀟。長亭之上,她把這首詩贈給與她共結(jié)三年情緣的丈夫,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莽莽蒼山迢迢碧水后,心中早已有所決定。

      戴復(fù)古并沒有看出詞中的暗示,或許,他只當(dāng)這是普通的一首訣別詞。十年之后,戴復(fù)古再度回到武寧,想見見昔日的愛人,卻發(fā)現(xiàn)妻子在自己走后竟然赴水而死!直到此時,戴復(fù)古方才讀懂那詞里千秋——她愛他,所以面對他的離去,她只能以死來祭奠。

      無端揣測,那個他離去的夜晚,她披著冷月的霜華,鬢角還沾著杏花,一步一步,靠近折射著白茫的湖面,她蕭索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好長好長,帶水的路面上有她淺淺的足痕。直到清晨穹廬泛白,她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白露橫江,水波不興,好像昨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而一個純潔摯愛的靈魂,已然升上了云霄。是的,我相信,她已經(jīng)抵達(dá)了某個姹紫嫣紅的仙境,靜靜等待她的愛與他重逢。

      他再翻起她那秀麗小楷:“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边@三句劈頭而來,卻說盡二人悲劇?!叭嗨榛ü{,忍寫斷腸句?!比嗨榈呢M止花箋?還有她如鮮妍春花般的心?!暗琅詶盍酪?,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毕e之處,柳浪月殘,依依恍然又在眼前?!白皆旅搜裕皇菈糁姓Z?!痹瓉?,他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情話——若是你要天上的月亮,我就替你上天去摘下來。只可惜,不是夢中語,卻比夢還要空虛?!昂蠡鼐糁貋?,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土。”原來這最后的一句話,是這樣絕然的隱喻,而粗心如他,竟然晚了十年方知。

      或許,在她的眼中,一生只能愛一次。愛過了痛過了冷卻了只好放手了,那么,就以死來結(jié)束。

      生無可戀,死又何妨?何況,問世間情為何物,本來就教人生死相許。

      他終于看懂了。于是他悲痛寫下《木蘭花慢》,作為和詩: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這一點(diǎn)閑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fēng)。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

      蘭皋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當(dāng)時送別,燈下裁縫。相思謾然自苦,算云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那是《南村輟耕錄》里記錄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它總會讓人聯(lián)想那些一樣的悲情,石板路上傳來馬蹄聲,綴著流蘇的油壁香車碾過三月里胭脂色的桃花,停在樹下。柳邊深巷,花下重門。馬蹄聲遠(yuǎn)了又近,近了又遠(yuǎn),終未停留。

      也會想起沈園里黃色藤條、翠色垂柳,東風(fēng)陣陣拂過滿園春色,飄零翠葉、吹盡桃花。時過景遷,語笑嫣然的面孔不知何處,年年歲歲桃花又發(fā),依舊笑對春風(fēng)。

      蘇小小悟出了情,陸游寫出了情。

      而戴復(fù)古妻,實踐了情。

      紅塵反復(fù)來去,美人孤寂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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