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水

1

那個夏天是我人生中最倒霉的夏天，父母離了婚，男朋友失了蹤，我丟了工作。

于是我的人生滑到了一個非常刺激的方向。每天睡到下午也可以，睡到半夜也可以，醒來就到處游蕩，并像任何一個受到傷害的女人一樣狠狠地糟蹋自己，包括在酒吧認(rèn)識一些亂七八糟的人，收一籮筐的黃色笑話和他們的名片，然后在天亮之后回家昏睡。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可以不必對任何人負(fù)責(zé)，這發(fā)現(xiàn)令我既輕松又絕望。

新工作遲遲沒有找到或者說我壓根就沒有去找。錢用光了，房租到期，我惟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那個男生曾經(jīng)對我頗有興趣。

救命稻草卻去了北京出差，他的同屋接待了我，指給我一個坐處，便不再理睬我。那是個睡眼惺忪的小伙子，困得要死的樣子卻固執(zhí)地守在電腦前聊天，和我見識過的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無聊。

我在那間屋子聽了兩個小時的鍵盤敲打聲，就決定放棄那根尚未歸來的救命稻草。因為我對那個男同學(xué)實在一點把握都沒有，惟一記得的就是他老是對我吹口哨。而一個敢對女人吹口哨的男人絕對不能被指望。我照了照鏡子，依然光鮮漂亮，完全應(yīng)該賣更好一點的價錢。我離開了，走時那個在電腦前聊天的男人連頭都不抬。

2

一個小時后我已經(jīng)在一間華麗得不像話的臥室里。

在此之前，我從包里翻出一堆從酒吧搜羅來的名片，憑記憶找到最準(zhǔn)確的一張。我在電話里說張總你好，你上次說讓我去你別墅玩，這個邀請還有效嗎?

那個邀請有效，所以我才來到這里。女人時時都可以憑最簡單的技能生存，只要她能說服自己。

而說服我的，就是那個無聊男人冷漠的鍵盤敲打聲，一個小時前，我走投無路，渾身冰涼，孤獨而絕望。我年輕漂亮，有的是本錢，憑什么要坐在等待沒有把握的施舍?

可是我很快就后悔了。

那個姓張的男人已經(jīng)不年輕了，我稍微看他一眼便無法回避他下巴上松垂的贅肉，以及因年華老去而變得凌厲的眼神。我沒有侍候老男人的經(jīng)驗，確切地說是沒有把自己賣給男人的經(jīng)驗，曾經(jīng)有過的愛，好歹都打著愛情的幌子，所以在這一刻，一直支撐我的勇氣消失了，我僵著，顫抖著，感覺前所未有的羞恥。

男人的手已經(jīng)搭上來，毫不猶豫地伸向我的身體，我的皮膚接觸到了那種油膩膩的溫度，便一驚一乍地難受，我說，我可以反悔嗎?

男人盯了我一會兒，居然沒有發(fā)怒，待喘息稍微平定一些后，他說，好。

他說，等你想好了，給我打電話。

3

姓張的男人執(zhí)意要送我，這時候的他收起了欲望，便是個長者的樣子。我想他看了太多沉淪的女子，可是像我這樣肯幡然悔悟的并不多，所以贏得了他的尊重。

我惟一能去的地方，還是那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住處，那里只有一個冷漠的同屋，視我為空氣。

進(jìn)屋時那個男人正站在陽臺上抽煙，看到我劈頭就問，你認(rèn)識我老板?我看到他送你回來，你是他什么人?

我不想理睬他，可是男人的話點撥了我，然后我的腦子立刻轉(zhuǎn)到一個天馬行空的地方。

我說，我是他侄女。我和家里吵架了，他想勸我回家。

我說，你能借我點錢嗎?反正你認(rèn)識我伯父。

我隨隨便便就編了一個謀言，自己都覺得很荒唐，可是男人居然相信了，并真的拿了一千塊錢給我，他說，為什么千金小姐動不動就離家出走?

他說，我叫丁鴻恩，你叫什么?

我不想告訴男人我的名字，我想好吧，就讓這個叫丁鴻恩的男人找他的老板要錢吧，就是不知他的老板愿不愿意客串我的伯父。我仔細(xì)看了看丁鴻恩，發(fā)現(xiàn)他居然長得很不錯，可惜太過勢利，想起他之前冷冰冰的樣子，報復(fù)的快感像火一樣在身體里快樂燃燒。

我說我叫小影。無影無蹤的影。

4

我沒有辦法無影無蹤，因為半個月后，我在29元一客的自助餐廳里。被丁鴻恩逮了個正著。

當(dāng)時我正拼命往盤子里裝白灼蝦和香辣蟹，丁鴻恩忽然從放菜的格子那面露出半張臉，對我詭異地微笑。

他說，看你那吃相，一定還在離家出走吧?

其實此時我已經(jīng)靠著丁鴻恩的一千塊撐過了最初的艱難，并找到了一份過得去的工作，丁鴻恩的忽然出現(xiàn)嚇住了我，而我的吃相也嚇住了他。

我敢打賭丁鴻恩沒有找他的老板求證我這個侄女的真?zhèn)?，否則他的笑容不會這么親切，不過此時此地，我沒有心情再繼續(xù)演戲，既然他找到了我，那么好吧，我準(zhǔn)備還錢。

丁鴻恩卻說，在你乖乖回家之前，我不許你提錢的事。

丁鴻恩的表情很嚴(yán)肅，眼神卻像個寵溺的情人，光芒柔軟地罩著我。我在這一刻居然被他看紅了臉，男人長得好看真是犯罪，我毫不猶豫地被電到了。這很惱人，因為這分明就是個勢利的家伙，以為我是老板的侄女才對我大獻(xiàn)殷勤，我要是上套那就是腦子壞掉了。

可是我好像真的腦子壞掉了，因為那一天我很愉快，丁鴻恩一直陪我吃完那個自助餐，吃完還替我買了單。我沒有告訴他，其實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本來打算把自己塞咸水桶然后回去睡覺，睡著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墒嵌▲櫠鞔蚱屏宋业挠媱?，不僅請我吃了飯，送我回去時還買了酒，我們一直喝到半夜他才離開。

我想說的是，丁鴻恩離開時我很想讓他親我一下，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我沒有一個吻。這個念頭在心里壓了又壓，卻只敢盯著他柔軟的唇，一個字都不能蹦出來……

5

我想擺脫丁鴻恩。因為他在追求我，而我，不敢接受他的追求?？墒呛髞?，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對一個每天打一百個電話來問候的男人說，滾。

接下來我要承認(rèn)的是，我和丁鴻恩上床了，在自助餐后的第二周。

那晚，我在黑暗里確定著他的唇，他的鼻息，他的臂膀，這個男人比我以往任何一屆男友都要漂亮而富有活力。所以我原諒了自己對他的貪婪。

他的溫柔和好，讓我在很多時候就干脆忘記了他接近我的原因，其實說穿了，那不過是活在世俗中的人都無法抗拒的誘惑，我有什么理由去糾結(jié)它?應(yīng)該糾結(jié)的是我的欺騙，我不是他老板的侄女，這個愚蠢的謊言總有一天會被揭穿，而我，就連想一想那后果，都沒有勇氣。

我就像一個被判死刑的犯人，一天天等著大限的到來。直到有一天丁鴻恩對我說，公司有個去美國駐外的機(jī)會，他想出去鍛煉一下，可是資歷不夠，按常理是輪不上的。

丁鴻恩的話說一句，我的心就沉一下，直到感覺自己整顆心完完整整地沉了下去……

6

如果我足夠冷靜，就該在此時放手，找一個理由消失就好。我已經(jīng)得到了這個男人，即使不是愛，溫柔也是有的。我還想怎樣呢?如果丁鴻恩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而是個企圖向他的老板賣春的低賤女子，他會怎么辦?會殺了我嗎?

雖然我知道他希望我去游說我那所謂的伯父，給他那個去美國的機(jī)會，可是親愛的，我必須讓你失望了。

欲望是紅舞鞋，一穿上就脫不下來，而我對丁鴻恩的依戀是鴉片，我甘愿深深地嗅若它死去。

直到我在丁鴻恩的電腦里看到了他的聊天記錄，原來他所沉迷的聊天游戲，對象永遠(yuǎn)只有一個，就是他的女友，遠(yuǎn)在美國。

丁鴻恩說，親愛的，公司有個駐外的機(jī)會，我爭取過來與你團(tuán)聚。

丁鴻恩說，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親愛的不要擔(dān)心。

丁鴻恩說這話的時間，是在他與我在自助餐廳邂逅的第二天。

我不知道丁鴻恩是傻瓜，還是我是傻瓜，他以為踏上了一個能助他去美國與心上人團(tuán)聚的跳板，可是事實上，我什么都不是。我在這一刻深深地感到抱歉。

還很疼，從心底里疼出來，逐步漫延至全身，直至麻木。

那個遠(yuǎn)在大洋彼岸的女人真是幸福，她居然可以得到一個男人全部的愛。

我該為他們的愛情感動么?很多東西隔了空間便會變得稀薄，就像那個棄我而去的男人一樣。原來世間也有愛情是可以固守的，只是我運氣不好，遇不到而已。

7

觀摩了許多片子，我覺得我能做得和那些女主角一樣好，然后我果然就做得很好。

那個老男人在我耳邊說，你要什么?我給你。

那個夏天留給我惟一的印象就是熱，極其的熱，我在太陽下疾走，沒有一絲的風(fēng)。

手機(jī)在包里響起來，丁鴻恩在電話那端啞著聲音說，小影，我就要上飛機(jī)了，你不送送我嗎?

丁鴻恩真是蠢，他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送機(jī)了，明明歡天喜地要去另一個地方，卻非得做出依依不舍的情狀。其實我想告訴他，夏天快過去了，美國的冬天會很冷，讓他當(dāng)心身體，可是想了想，實在是廢話，就算了。

而我真正說出口的卻是，不送，因為我不愛你了。

我說出這句話一點都不困難，可是眼淚還是可恥地流下來。我的這場愛情，是應(yīng)該就此打住了，否則，遲早有一個不堪的尾巴，會把我整個人擊得粉碎。就讓丁鴻恩以為邂逅了一個千金小姐又有什么不好，聽上去挺干凈，挺美好的。

于是那些背后交易的骯臟，那些夜里哭出的眼淚，大概都可以忽略不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