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涼
1
16歲時,他已長成了一個美少年。個子高高的,人瘦瘦的。面龐白凈,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對懵懂而鋒利的小虎牙。喜歡自言自語,飄忽不定。孤獨,自我,具備一種天生的詩人氣質(zhì)。
他是很多小女生的愛慕對象。
他的學習成績不錯,人聰明,不太用功,排名也從未下過年級前十。他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一個另娶,一個另嫁。每個月會分別來看他,例行公事似地對他噓寒問暖,給他零用錢。
他的零用錢很多,但從不亂花。他給奶奶買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還有昂貴的保健品。余下的錢,他都用來買書。
他有幾個偏愛的作家——博爾赫斯,村上春樹,還有海子。有時,他也會設想自己的未來,寫作,背包走天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奶奶常說,南方孝順又懂事,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然而一切是在哪里改變的呢?那個哪里,它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宛如一股強而有力的颶風,把他的未來吹得一塌糊涂,一路黑暗,不可預測。
那個哪里,是林白出現(xiàn)的地方。
林白是個很帥的老師,非常帥。那時,他已非常迷戀吸血鬼的傳說,收集了很多相關影片。他感覺林白就像一個吸血鬼,一張蒼白如紙的臉,堅硬而脆弱,紋路深刻,英俊異常。
那么英俊,會讓你想洗干凈脖子伸過去讓他咬,讓他潔白的尖齒刺進你柔軟的皮膚,讓他的欲望吸干你的鮮血。
那么英俊。
2
林白是從南京調(diào)轉(zhuǎn)過來的,三十七歲的單身男人,教語文,沒過多久,他就成為林白最寵愛的學生。原因是他的作文寫得好,幾乎篇篇被當做范文。他喜歡林白在課堂上念他的作文,聲音低沉而飽滿磁性。很暖,暖進心窩里。
因為寵愛,放了學,林白常常會叫他去宿舍。借給他一些珍愛的藏書,也會讓他留下吃晚飯。
慢慢就熟了。林白常吸一種駱駝牌的香煙,氣味濃烈。吃飯時習慣喝點白酒,每晚一小壺,用開水燙過。
只有在喝了酒之后,這個平素冷靜少言的男人才會口若懸河。興致高時,還把他攬在懷里,給他朗誦一些詩句。
他的愛寵,他受之如飴,并逐漸依賴。他迷上了林白濕漉漉的眼窩,覺得他懷里有一股大地的寬廣味道。
像一個父親的愛。
于是就有了那個夜晚,林白比平時多喝了一些酒。他說他今天參加了一個男人的婚禮,他愛的男人的婚禮。
林白邊哭邊朗誦里爾克的《橄欖園》——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頭,不在。也不在這巖石里面。我再也找不到你。
他去安慰,結(jié)果卻被林白壓倒在那張鋪著小方格床單的單人床上。林白讓他放松地打開身體,想象自己變成一只輕盈的小鳥,慢慢地飛起來。
他痛得渾身發(fā)抖,臉憋得通紅,幾乎要哭出聲來。
林白輕輕地撫弄他的頭發(fā),含著他的耳垂安慰,南方,我的天使,我的好孩子。在頻率越來越快的沖擊下,巖石一般的疼痛在一霎那,不,比霎那還要短的時間,輕而易舉被鑿穿。一絲清冽的泉水涌上來。他感覺到了甜。
他真的飛了起來。
3
是在一本書中看到的這樣一段話,天使本無性別,當愛上女人,便成為男人。當愛上男人,便成為女人。當兩個天使相愛,他們的愛將無界,也更純粹。愛,就是愛。
可他和林白的關系只維持了短短兩年。
林白死在了課堂上,那么年輕,卻死于腦溢血。他還記得,當時林白正在黑板上書寫,忽然一仰頭,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沒有人能夠臆測到結(jié)局。
那個濕淋淋的陰雨天,很多同學都嚇哭了。他也哭了,因為驚嚇,亦因為傷心。
他的世界從此坍塌,了無生趣。
他吞服了一瓶安眠藥,被送去洗胃,又救了回來。在家休養(yǎng)了幾個星期。
接著參加高考,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中落榜。奶奶勸說他復讀,他拒絕。
沒有人知道,他跌進了生活的枯縫里,那里什么都沒有,除了關于林白的記憶。
有些人,他的愛之田只能耕種一次,一次之后,寧愿荒蕪。
他去了南京,那是林白的家鄉(xiāng)。在火車上他買了一盒駱駝煙,邊抽著,邊想著那晚林白朗誦的詩句。
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頭,不在。也不在這巖石里面。我再也找不到你。
指間的煙燃了又滅,輕輕一動,煙灰便很認真地掉落在地上,碎了。留下一地冰冷的幻象。
很像愛情,一場置于死地的愛情。
他想哭,于是眼淚就真的掉了下來。
4
和輝哥的遇見純屬偶然。那時他已經(jīng)做過很多工作,在酒店干過傳菜工,發(fā)過傳單,當過保安。遇見輝哥時,他正在一家KTV做服務生。
那晚他的包房來了十多個人,輝哥是后到的。推門進來時,他正在給客人倒酒,側(cè)過臉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呆住了。
像,真像。一樣眉,一樣的眼,一樣的英俊。關于林白的記憶如他身上瀲滟的血,措手不及的涌出來,纏綿如春水。
他的吸血鬼回來了,他的愛情回來了。
手中的酒瓶“咣當”一聲掉落在地上,酒濺得到處都是。一個男人從坐位上跳起來罵,你個小畜生,媽的沒長眼睛嗎?
他低著頭不敢吭聲,輝哥走過來拍拍男人的肩膀說,跟小孩子動什么氣?
后來,輝哥把他叫出去。問他多大?他說十八。又問一個月能開多少錢?他說七百。輝哥說,少點,不如到我那吧,每月保底3000元。他想都沒想便點頭,好,我去。
那是一家中醫(yī)按摩會所,規(guī)模很大。當晚,輝哥安排他住進宿舍,狹小的空間里面住著九個男孩子。和他一樣,年紀都不大。
一周后,他才知道,那里其實是一家提供同性賣淫服務的會所。
5
他的照片被貼在了大廳的墻壁上,以供客人選擇。照片里,他穿著一條又緊又瘦的低腰仔褲,光著上半身,頭微微仰起,嘴角笑意綿綿。
照片下面寫著,新到美少年技師,小南。
這一周,除了學習一些簡單的按摩技巧,他還和輝哥發(fā)生過兩次性關系。后來他知道,這叫做“試活”,是每個新人都必經(jīng)的一道程序。
因為來這里工作的少年,并非都是同性戀??梢哉f,90%都不是。
輝哥不像林白那么似水柔情,非常用力,近乎冷漠。當男人進入他的身體時,他卻依然感覺到了甜。
那甜,在和林白的第一晚,就已停留在了他的身體里。它被冷凍,完好無損地停留在某處。哪怕只有一點熱,也能迅速融化。
總會有些人,有些愛,是生命的阻滯,一生也無法翻越。
飛起來的那霎那,他喊出了林白的名字。
輝哥笑,不錯啊,小子,原來是個行家。
他的生活就此換了章頁,每天為不同的男客提供不同的服務,所得錢和會所三七分帳。掙來的錢,他同樣從不亂花,大部分都匯給遠在家鄉(xiāng)的奶奶。
他人美,活好,很快紅了起來。最多時,每天有百名男客預約??腿撕茈s,各種階層,各種年齡。
那些人,他不愛,也不討厭。
常常他也會想,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么多天使。
可那些人真的都是天使嗎?
那晚,來了一個名叫愛德華的英國男人,用不太流利的漢語,點名要帶他出臺。
他去了,被帶到賓館。洗了澡出來后,房間里已不知何時多出兩個男人。
他們給他系上胸罩,穿上丁字褲。把他的臉抹得很白,唇涂成厚厚的紅。讓他帶上假發(fā),穿上小碎花的少女裙,表演艷舞。
他說不會跳,想跑。
他們就將他的雙手綁起來,扯下那條小小的丁字褲,粗暴地塞進他的嘴中。
一個接一個地做,帶著漫罵和譏笑。疼,難以啟齒的疼,像一把劍,將他的身體從某處生生地劈開成兩半。
被放出來時,已是第二天午后。走在陽光上,他感覺自己像墻上的影子,似乎變得一點重量都沒有了。
6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三天后,輝哥帶他去疾控中心體檢,結(jié)果他被查出感染了艾滋病。
輝哥說,你走吧。
他點頭又搖頭,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雙手胡亂地抓住輝哥的腿。他說,留下我,別趕我走,我愛你,我愛你啊。
輝哥冷笑,用力踢開他,你小子,傻了吧。我可警告你,滾出去后千萬別亂說話,否則有你好看。
那晚,輝哥從人才市場又帶回來一個少年。試活時,他聽見了少年的慘叫和哭泣。那一聲聲撕裂,像一道道子彈的電光那樣射穿了黑暗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他走進警局,報了案。
7
有時候,只是有時候,他其實也會這樣想。如果沒有認識林白,那么現(xiàn)在的他,是否早已實現(xiàn)了最初的夢想,寫作,背包走天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即使沒有,他也可以像一個普通少年那樣,考上大學,畢業(yè),找工作,買房。然后遇見一個女孩,結(jié)婚,生子。
那該有多好。
為何每當命運伸出手來,我們都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