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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火

      2009-05-30 10:48:04肖建國
      小說月報 2009年5期

      我們那地方管手槍都叫“短火”,管縣政府的人習(xí)慣叫“挎短火的人”。“短火”是土話,古已有之;“挎短火的人”系專指稱謂,歷史卻不長。這有典故。解放初期的湘南山區(qū),殘余的土匪蠻子還很多,他們仨倆成伙,晝伏夜出,四處竄擾。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從縣城背后突然迸出一聲冷槍,“砰——叭”,驚擾得老百姓一夜一夜不敢上床睡覺。為了鞏固政權(quán),保衛(wèi)安全,上級給縣政府的工作人員都配了槍。從縣長科長到馬夫伙夫通信員,一人一根“短火”挎起。他們都攔腰束一根皮帶,另一根皮帶從左肩上斜斜地掛下來,把“短火”挎住?!岸袒稹倍加嗅u紫色槍套套著,槍把上飄著一縷紅纓子。他們也戴軍帽,打綁腿,穿解放鞋。他們也出早操。每天天亮,他們在縣政府門口的空坪上整好隊,由縣長親自喊口號:立正——稍息——。立正!向左轉(zhuǎn)——齊步走。二十多個人列成兩路縱隊,出街口,繞義公祠,到東邊城門口,再折回頭,沿街道南行,一直走到墟坪上,拐彎回到縣政府。他們在街道上行走著的時候,一律操正步,并無喧嘩,只是頭抬得很高,手臂擺動很大,帶動著腰下“短火”上的紅纓子也一蕩一蕩地,特別撩眼,顯得英氣勃發(fā),不同凡響。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好多小女崽小媳婦都從半開的鋪門里探出半邊臉,火辣辣的眼睛緊追著看。看隊伍里的小后生,看他們“短火”上的紅纓子。他們常常騎了馬在城外的舊城墻上狂奔,踢起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煙塵,郁積半空,久久不散。他們也有幾次跟隨部隊出城追剿土匪,據(jù)傳都十分梟勇,每次都有斬獲。自從縣政府的人挎上“短火”,消滅了幾股散匪,鎮(zhèn)壓了兩批惡霸,我們那一帶果然清靜下來,太平了。老百姓都可以睡落心覺了?!翱娑袒鸬娜恕痹诶习傩招哪恐谐闪艘环N象征,有了至高無上的威勢。哪家豪紳隱瞞了財產(chǎn),“去,喊挎短火的人來!”哪里發(fā)生了竊案,“趕緊,報告挎短火的人!”鄰里吵架了,吵得不可開交,“好啰,請挎短火的人來評個公道!”兩口子黑夜里在床上打抱箍子架(這也是我們那地方的土話,書面語叫“做愛”),有時候老婆矯情,憋足了勁滾來滾去,抵死不從。男人便咬牙威脅道:“你要嫌老子的‘短火不夠勁,老子去喊個挎短火的人來!”老婆頓時軟下身子,攤手?jǐn)偰_地隨男人搬弄了。但有時也會相反,老婆聽了那種威脅卻更來勁,突然興奮了,聳著光身子叫道:“好啊好啊,去叫挎短火的人來啊!——不去叫你是我的崽!”有一次,南門口小井巷的打卦婆難產(chǎn),在家里折騰了一天一夜,接生婆來了幾個,神也跳了,香灰水也喝了,艾也灸了,滾水也熏了,還灌了參湯,打卦婆痛得呼天喊地地嚎,可就是生不下來。家門口的巷子里站了很多人,聽著打卦婆一聲高一聲低的嚎喊,且聲氣漸來漸弱,都在心里想:只怕這人會保不住了。正在這當(dāng)口,縣政府的伙夫出來挑水路過巷口,一條鮮紅的紅纓子在大腿和水桶之間飄揚(yáng)。小把戲眼尖,一眼看見,就像看到了天神降臨,高聲叫道:“挎短火的來啰!”人們也都跟著叫起來:“挎短火的來啰!”聲音轟雷一般。接著就聽到房子里打卦婆猛然厲叫一聲,隨后就有一個接生婆沖出門來報喜道:“生了!生了!——生了個帶把的!”

      打卦婆給兒子取個名字叫:火生。

      從此,“挎短火的人”成了一個神話。

      火生長到18歲了。

      火生有個諢名:潲桶仔。這諢名也是母親打卦婆取的。

      我們那地方,差不多的人都有個諢名,都是依據(jù)形體和特性而取。比如干牛肉、雙下巴、塌屁股、疤眼皮、五仔螳螂、二癩子?;鹕奶攸c是飯量大。特別大。小時候,打卦婆的奶水是很足的,兩坨奶子脹鼓得像豬尿泡,輕輕一點,奶汁就像箭一樣射出來??墒沁€不夠喂毛毛。另外還要加喂一碗米湯。稍長,火生棄奶吃飯,飯量大得嚇人。打卦婆從墟上買回一只粗瓷海碗,給他專用。海碗很大,直徑能有半尺,一碗盛得下半斤米飯。半斤米飯又哪里夠?火生三扒兩扒,也不要菜,轉(zhuǎn)眼就沒有了。打卦婆就將自己碗里的飯再減些給他。一邊減一邊嘮叨:“餓癆鬼!這樣的吃法,只怕要把一個家都吃窮去?!惫獬渣c飯,是不至于把一個家吃窮去的,打卦婆的責(zé)罵里其實更多的是憐愛。他們家不富,但也不是很窮。那時候她的男人做點小生意,收入不高,但是穩(wěn)定。而打卦婆身懷絕技,會打卦(她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說來真是神奇,她只憑一筒米,一枚銅錢,就能把冥冥中的一些事情算得清清楚楚。哪家丟失了東西,哪家走失了小把戲,哪家的老人病了還能活多少時日,哪家的媳婦偷了什么樣的野老公,請她打一卦,就能算得出來。(不過最后一種她是不給人算的。她說,那種事不能做,缺德!)每次算卦,酬金不少,主家都會塞給她一個紅紙封包。此外她還懂挑疳結(jié)。小把戲閉食,或是整夜啼哭不止,都來找她。每回人請,不論她是不是正忙,起身就去。到了,撐開小崽崽的嘴巴,看看伸出來的舌苔,點點頭,從袖子上拉下一根針(她的衣袖上長年別著幾根針),在火上燎一燎,叫大人把小崽崽抱緊了,自己攥住了小崽崽左手,大拇指頂在小崽崽中指第一節(jié)的節(jié)環(huán)上,使針在指尖上輕輕一點,一滴血冒出來。那血紫黑。第二天,主家道謝來了,隨手還帶點禮物,那禮物都是很輕的。兩只雞蛋,一筒米,一包點心,一個嫩南瓜,或是半個豬心。如此而已。打卦和挑疳結(jié)的事不是天天有,但也隔幾天就有一回。于是打卦婆家的飯桌上,隔三差五地就會添上一盤炒雞蛋,或是一碟火焙魚?;鹕鷦倓偝粤藘赡昝罪?,家里出了點變故,父親死了。父親一死,家里立刻斷了經(jīng)濟(jì)來源。那時候打卦婆的絕技已經(jīng)不能再干了。政府找她去訓(xùn)了話,給人算卦屬于封建迷信范疇,必須禁止。如果再干,嚴(yán)懲不貸。打卦婆知道,“嚴(yán)懲”的意思就是開批判會,戴高帽子游街。她當(dāng)然不會去找時背??墒撬麄冞€得生活。她得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人。打卦婆悲痛是悲痛,卻能想得開。她知道這就是命。人活一世,有時候是要認(rèn)命的。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就靠自己的一雙手,要把倆娘崽的生活托起來。天地這樣大,她不信會混不飽兩個肚子。雞都能找到食,鳥都能找到食,何況她這樣一個大活人哩。打卦婆咬咬牙,把生活的擔(dān)子挑起來了。她真是像一只勤快的麻雀子,到處撲了去找食吃。她捶石頭,挑河沙,背竹子,給人舂米??h城附近的鐘水河,有一段急水,上行的船常常擱淺,她也去幫忙背纖。她擠在一群年輕后生里邊,一樣地斜著身子,弓腰出力,一樣地喊著號子,一聲不落。春天,她上山扯野筍,撿蘑菇,撿地衣,挖地菜子(她把地菜子和碎米子粉做成粑粑,香氣沖人)。秋天——秋天真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她去撿稻穗,撿棉花,捯紅薯,捯花生。冬天,她踏著大雪進(jìn)到十幾里路以外的南嶺山上,摘毛栗子。她把毛栗子用文火煮熟了,晾干。晚上,她在縣政府門口的街邊上擺個小攤,賣毛栗子。她跟前的團(tuán)箕里,滿滿一團(tuán)箕的毛栗子上面,插了一只小竹筒。一竹筒毛栗子,賣一分錢。一個小把戲跑過來了,手里舉著一張一分錢的黃票子。打卦婆抄起一握毛栗子,嘩嘩地傾進(jìn)竹筒,堆得溜尖了,然后,一手接過票子,一手把毛栗子倒進(jìn)小把戲兩手合起來的手掌里。打卦婆看著小把戲顛顛地歡喜地離去,她心里也好歡喜。她還在貓公嶺下開出一塊荒地,按季種上白菜,茼蒿,茄子,大頭菜,南瓜,苦瓜,絲瓜,還有蔥、蒜、辣椒。這樣,她家的飯桌上四時都有了新鮮菜蔬。她照舊給小毛毛挑疳結(jié),還是隨叫隨到。但是她不再收受禮物。收錢。三角錢,五角錢,多少不拘,但得是錢。偶爾也有人偷偷來找她算卦,她一口就回絕了。她覺得世道這么好,天地這么大,只要肯出力氣就找得到錢,何必還去做政府禁止的事情。她也不想發(fā)橫財,只求入能敷出,身上穿得暖和,一日三餐能吃飽肚子,就滿足了。她一門心思,就是要讓獨伶崽火生吃飽穿暖,趕快長大成人。她真是把兒子當(dāng)作了掌上明珠。可是她又不能像人家一樣,時時把兒子在手里捧著。她得每天出門做事,得賺錢。于是每天出門前,她煮好一鼎鍋米飯,舀出來在米篩上攤開晾著(我們那里,很多人家習(xí)慣早晨做好一天的飯,攤放在米篩上——米篩系竹子編就,有密密細(xì)細(xì)的洞眼,透氣通風(fēng),不會餿飯)。米篩在飯桌上擺著,讓火生隨時可以取食。一鍋米飯,按說倆娘崽一天都夠了??墒前泶蜇云呕氐郊?,米篩都空了,一家人的飯,讓火生兩頓就吃光了。后來糧食緊張,不能每天一鍋白米飯了,打卦婆就在米篩旁邊再放兩個烤紅薯,或是一碗蘿卜絲。每次火生仍然吃得精光。連烤焦了的、黑黑的、硬硬的紅薯皮都沒有留下。打卦婆覺得這兒子的肚子真是有點不可思議。有時不免會又愛又憐地嘮叨幾句:“崽啊,崽啊,你這肚子哪里裝得下那么多東西啰!這真是跟門口的潲桶有得一比啊!”

      潲桶仔這個諢名,就叫起來了。

      潲桶仔很對得起他的母親。他的身體,像化肥催著一樣,看著看著長起來了。奇怪的是,他那樣能吃,身體卻并不胖,只是長高。十幾歲時,就長到一米七幾了。身材頎長,四肢勻稱,皮膚黝黑,眉眼清秀,一點不像母親(打卦婆是一張圓臉,兩道粗眉,一坨蒜頭鼻)。潲桶仔七歲發(fā)蒙,后來又上了中學(xué)。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總是排在班上最后一名。剛上小學(xué)時,他的算術(shù)不錯,心算尤好。老師說出兩組數(shù)字,別的同學(xué)還在紙上加減乘除,攢眉計算,他卻已經(jīng)在心里把答案計算出來了。他對數(shù)字天生有一種敏銳。進(jìn)了初中,一學(xué)代數(shù),他就蠢了。他腦子里就像一團(tuán)亂草,那些數(shù)字和公式怎么也理不清。讀書不如人,他的勞動卻是強(qiáng)項。學(xué)校里每個星期有兩天下午是勞動課,每學(xué)期還有半個月的學(xué)農(nóng)活動。挖土,鋤草,種菜,種烤煙,平整操場,培育棉花缽,打農(nóng)藥……他都一學(xué)就會。他常常還反過來當(dāng)老師教同學(xué)們怎么做??墒莿趧雍卯吘固娲涣藢W(xué)習(xí)成績。他勉強(qiáng)讀完初中,再升不了學(xué),就回家了。

      潲桶仔沒有考上高中,打卦婆倒也想得開,沒有說他一句重話。她覺得不讀書了,回家找點事做,照樣過日子。

      打卦婆去找了居委會,找了搬運(yùn)隊,找了竹棕社,找了鑄造廠,他們都同意讓他去。但不是正式的,是臨時工。潲桶仔跑去幾個地方看了。一看之下,大為喪氣。搬運(yùn)隊是什么?拉板車。鑄造廠做些扒鍋鼎鍋,也叫“廠”。竹棕社一色的老頭子,看一眼都煩,成天坐在一起做事,人都會死。再說,他受不了按點上班下班的規(guī)矩。他想著自己正是青春年少,風(fēng)華正茂得如一枝柳樹條,隨便插在哪塊地上都能發(fā)芽長葉,活得有滋有味,搖曳生姿。

      他給自己找了個事:挑煤炭。

      這是個自由職業(yè),是個體力活。我們那里家家戶戶都燒煤餅??墒强h城里不產(chǎn)煤,挑煤要到去城十五里的張家煤礦,途中還要過一條鐘水河??h城里有閑勞力的人家,一般是自己去挑了煤回來,做成煤餅,自產(chǎn)自燒。但更多的人家是買現(xiàn)成的煤餅。這種煤餅,此地獨有。煤餅的做法也是別處少有的。煤炭先要過篩,把塊煤篩出來,另做他用,然后,在煤粉里摻入黃泥少許,澆上水,赤了腳在上面反復(fù)踩踏。這也有說法,叫:踩煤炭。我們那里也有專以幫人踩煤炭為業(yè)的。踩煤炭也是要有一點技術(shù)的。但更多的是要有韌勁。一腳跟一腳踩過去,翻轉(zhuǎn)來,再又踩一遍過去。如此七八遍,直到煤泥不沾腳了,就是和勻了,踩黏了,再把煤泥耙攏到一堆,一個個團(tuán)成飯碗大小,拍在墻壁上。是好把勢的都會在煤餅上留下清清楚楚的巴掌印,五指張開,深淺有致。巴在墻上的煤餅,往往要三五天,甚至七八天,才能風(fēng)干,才干得透。所以,在縣城小巷里的一些磚墻上,長年巴滿了煤餅,形成一道黑糊糊并不太雅觀的風(fēng)景。外地人到這里,總要駐足觀看一陣,捉摸不透那滿墻的煤餅是做什么用的,又是怎樣巴上去的??h城里有一幫沒有讀書的半大孩子,就是以挑煤炭賣煤餅為生的。潲桶仔經(jīng)常看到他們挑著一擔(dān)煤炭,滿頭大汗風(fēng)快地走進(jìn)城來。經(jīng)常看到他們打平伙,在豐和墟坪的小攤上吃餛飩,吃油炸糍粑,偶爾還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潲桶仔這個年紀(jì)的人,都向往快活,向往自在。

      打卦婆是個開通的人,想想兒子到搬運(yùn)隊鑄造廠那些地方做臨時工,實在比挑煤炭好不了多少。雖然那樣名義上好聽一點,可是他們這種人家,要這種名義做什么呢?他們要的是實實在在能賺錢,有飯吃,就行。

      她帶著潲桶仔到墟上去挑了一擔(dān)籮筐,一根扁擔(dān)。

      潲桶仔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去挑煤炭的情景。早晨5點鐘,按照約定的時間,他同伙伴們在城邊的義公祠門口會合了。一行人挑著空籮筐,出城門,過石橋,走過一條石板路,進(jìn)入山邊小道,往張家煤礦走去。那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空氣很清涼,天空很高,很藍(lán)。有風(fēng)吹過,路邊的樹葉、莊稼葉,就沙沙沙地響。露水下來了,頭發(fā)上,脖頸上都潤潤地,滿含濕意。到了鐘水河邊,一條木船停在渡口,一個船工拄著長竹篙坐在船頭上。他們一個一個跳上船,把籮筐并攏放下,坐在架起的扁擔(dān)上。船工過來找每個人收了過河費,拔下篙,把船往對岸撐去。船工長得很瘦小,年紀(jì)也不小了,身手卻很敏捷。船工在船幫上來回蹦跳著,一根竹篙在他手里提起,又戳下,提起,又戳下。河水撞擊著船身,“嘩啦——嘩啦——”地響。

      河水好清亮。

      上了一道嶺。那嶺叫貓公嶺。嶺上亂石崢嶸,雜樹叢生。站在貓公嶺上,就看見了張家煤礦巨大的煤堆。一群人像風(fēng)一樣地刮下山去。

      潲桶仔還清楚地記得賣炭賺到錢時的興奮。他在墟坪上剛剛站下,買主就來了。買主是個中年婦女,微胖,穿一件三個口袋的干部裝。過完秤,潲桶仔隨口報出一個錢數(shù)。中年婦女在心里默了一陣,點頭說:“沒錯!——你這后生算數(shù)好快啊!”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錢來,一張一張數(shù)給他。一張一塊的,一張五角的,一張一角的,又一張一角的,又一張一角的,最后是一張五分的。潲桶仔一張一張地接過錢來。接住一張,心就興奮地跳一下。以前他都是拿錢出去買東西,這一次是自己賺錢回來了。他把錢接完了,攥在手里,心還怦怦怦地跳了好久。他在心里算了算,這一擔(dān)煤賺到了一塊一角六分錢。

      他把賺到的錢給母親買了一頂大斗笠。母親經(jīng)常風(fēng)里來雨里去,有張大斗笠,給她好遮風(fēng)雨。

      潲桶仔挑煤炭挑了快一年了,已經(jīng)很熟練,很自如了。初上道時,他只挑80斤,很快就能挑一百斤了。他也跟同伴們一樣,學(xué)會了一些小小的偷奸?;募记?。他在煤礦裝煤時,會把塊煤先碼在籮筐底下,上面再蓋煤粉(塊煤比煤餅的價錢貴很多)。他知道塊煤該怎樣碼才能躲過檢查的鐵釬。過磅秤時,他知道把煤筐放得盡量靠后,或是用腳尖偷偷地頂在磅秤后面,這樣,一百斤煤往往能多給出一二十斤分量。過渡時,他不再按規(guī)矩交船工五分錢,他會用花言巧語,裝窮叫苦,說得船工只收他三分錢。但他不坑買主。有的人為了多賺點錢,故意把煤餅做得又厚又大。厚大的煤餅很難干透,重量也就不一樣。也有的人的煤餅不是風(fēng)干的,是曬干的。曬干的煤餅里頭還是潮濕的。還有的人,干脆就直接在踩煤炭時多摻黃泥。這類花招,他都不做。打卦婆把新扁擔(dān)新籮筐交給他時,就囑咐過,我們是本分人家,靠出力賺錢,那種事做了缺德,千萬不能做。潲桶仔也覺得不能做。他年輕,有的是力氣,只要多跑一趟張家煤礦,那點小利就賺回來了,何必哩!所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清清楚楚。賣煤時,他會讓買主挑出任何一塊煤餅敲開來看。看干沒干透,看黃泥摻得是不是適度。過秤時,他總會讓秤桿尾巴翹得高高的,讓買主歡喜滿意。

      潲桶仔長到18歲時,居委會主任把他的名字編進(jìn)了基干民兵排?;擅癖且謽尩摹?是真槍哎!)他跟隨民兵們?nèi)ゲ倬氝^幾次。每次操練,他把槍扛在肩上,跟著隊伍操正步?!耙欢唬欢弧?、二、三、四!”大家走,他也走。大家喊,他也喊。還練臥倒。練瞄準(zhǔn)。練突刺——刺!他覺得很興奮,神氣極了。

      可惜每次操練以后,槍都要收回去。每次他心里都感覺悵悵的。

      潲桶仔18歲那年,鬧起了文化大革命。

      運(yùn)動在縣城是轟然而至的。一夜之間,大標(biāo)語、大字報就貼滿了縣政府的門口。潲桶仔平日不讀書不看報,對國家的事情,知道很少。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好多人怎么一下子就瘋了,狂了。他更不清楚街上的大標(biāo)語、大字報,為什么火力都是對著當(dāng)官的。他看到學(xué)生們砸菩薩,砸牌匾,砸石獅子,燒雕花床,爬上屋頂敲龍頭屋檐,感到十分驚奇。有一段日子,到街上去看游行的隊伍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課。每天挑煤回來,洗過澡,換件干凈衣服,他就上街去了。街上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巷子口,商鋪里頭,政府門前,這里那里,都聚著一堆一堆的人,都等著看游行的隊伍。遠(yuǎn)遠(yuǎn)聽到鑼鼓聲、口號聲,人們知道隊伍要過來了,都興奮起來,倏地轉(zhuǎn)身,朝前張望。游行的隊伍真是威武雄壯,個個抬頭挺胸,意氣風(fēng)發(fā)。照例是幾十面紅旗打頭,然后是一隊鑼鼓響器,后面才是大隊伍。到了圍觀人多的地方,鑼鼓聲停下,隊伍里就呼起了口號。口號都是有人指揮的。一人領(lǐng)呼,百人呼應(yīng),真如山呼海嘯,聲震屋瓦。游行的隊伍真多,從早到晚,接連不斷;游行的人精神真好,天天呼喊口號,聲音總是洪亮。潲桶仔常常在學(xué)生游行的隊伍中,看到昔日的同學(xué),個個穿著整齊,左手佩著紅袖章,精神抖擻的樣子,不免神情黯然。有一次看到領(lǐng)呼口號的竟是初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雷仁寶,頓時興奮起來,跟著隊伍一直走到了豐和墟坪。他很難想象這位早先學(xué)習(xí)成績并不怎么樣的同學(xué)怎么竟成了學(xué)生領(lǐng)袖。

      其實人們最喜歡看的還是牛鬼蛇神游行的隊伍。那些人過去都是有頭有臉有權(quán)有勢屁眼里起旋風(fēng)的角色,現(xiàn)在一下子成了人下人,動不動就拉出來游街示眾,那神情真是狼狽至極,沮喪至極。那些人一律頭戴高帽,胸前掛塊白牌,上書本人名字,名字上用紅筆打了叉。名字上打叉是什么意思呢?潲桶仔以前看過槍斃死刑犯的布告,那些名字上是用紅筆打了叉的。難道這些人都那么壞,都是該死的嗎?!常常也有例外,胸前掛的不是白牌,是鐵板(怕有三四十斤重吧),是掃把(掃把是特制的,碩大無比),是痰盂,是犁頭,是一串破鞋。有一次一位老頭的胸前掛的是一只尿桶。老頭年紀(jì)不小了,頭發(fā)都花白了。尿桶也有不少年代了,桶底都被尿堿漚得已經(jīng)泛白。尿桶里不至于還存有殘尿,但氣味是濃郁的,不會散的。老頭走不幾步,就吐了。吐得哇哇的。一邊吐,一邊還走。一邊走,一邊還吐。旁觀的人無不掩鼻??吹竭@些人走過,路邊的人就會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誰誰誰是縣長,誰誰誰是書記,誰誰誰是部長,誰誰誰是局長,誰誰誰是科長,還有誰誰誰是主任……議論中有驚愕,有惋嘆,有幸災(zāi)樂禍,有切齒咒罵。也有人只看,不議論,一言不發(fā)。這些人的背后,當(dāng)然都會有一段歷史,有很多故事。這些人潲桶仔都不認(rèn)識,很陌生,很遙遠(yuǎn)。他只是漠然地看著。天天看。看了還想看??淳昧司蜁ь^看看屋瓦,看屋瓦上面的天空。他有時也會想象他們在位時會是一種什么樣子。不知為什么,他去想象的時候,心里會泛起一絲淡淡的快感。

      潲桶仔沒有想到,自己也被卷入到運(yùn)動的旋渦里去了。

      那是個傍晚,天還沒有黑透。潲桶仔已經(jīng)吃過晚飯,在門口的石板上沖了水,竹躺椅也搬出來了,蚊香也點上了(是一種鋸末摻硫磺搓成的蚊香,拇指粗細(xì),狀如水蛇,對人、蚊都有很強(qiáng)的殺傷力),正準(zhǔn)備躺下休息,有人急匆匆來通知他:全體基干民兵到義公祠門口集合。

      潲桶仔磨蹭著不太想去。第二天他是要起早床去挑煤炭的,晚上耽誤了瞌睡,找誰要誤工費?后來想想,還是起身去了。

      潲桶仔踢踢踏踏走到義公祠門口,基干民兵排已經(jīng)集合完畢,出發(fā)了。他跟在隊伍后面,扯著前面的人問了問,才知道,晚上造反派的人要到縣武裝部搶槍。他立即明白了,這是要我們?nèi)ナ匚淦鱾}庫啊。他感到這件事情很大,很神圣,不覺緊了緊步子,小跑起來。

      縣武裝部在城東,孤零零的一個院子。院子很大,空地很多。三面是農(nóng)田,一條馬路從門前經(jīng)過。院子里全部黑了燈,只能憑夜色勉強(qiáng)分清哪里是辦公樓,哪里是家屬樓,哪里是倉庫。潲桶仔這隊人一進(jìn)去,大門就在背后關(guān)上了。潲桶仔隨著隊伍,經(jīng)草坪,繞過辦公樓,走下一片洼地,到了武器庫門前。一群人在門前排成了三列橫隊,手挽手,擺出了眾志成城視死如歸的架勢。潲桶仔頓時緊張起來,雙手攥拳,瞪大了眼睛望著前方。他感覺身上的汗直涌出來。

      四周很靜。好靜。

      天上有星星閃爍。

      猛地,他聽到前面大門“哐當(dāng)”一聲倒了,接著就有吶喊聲轟起來。不一會兒,就見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像山洪一樣從緩坡上沖下來??粗粗?。就聽有人發(fā)一聲喊:“趕緊跑啊!”潲桶仔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眨眼工夫,周圍的人就撒腿跑了。霎時不見了蹤影。

      潲桶仔愣在了那里,沒有動。

      事實上他再想動也動不了了。洪水一樣的造反派隊伍已經(jīng)卷到跟前,將他裹挾住,撞門而進(jìn)。

      一進(jìn)武器庫,造反派們就四散跑開,找槍去了。潲桶仔靠在門框上,瞪眼喘著氣。緊張,害怕,惱怒,各種情緒在他心里交集。有人摁亮了手電筒,在黑暗中晃來晃去。他聽到有撬箱子的聲音。有人低聲叫喊:“這里一箱步槍?!薄斑@是什么?——卡賓槍,卡賓槍!”他看到陸續(xù)有人抱著槍跑出門去了。忽然,他聽到一個沙嗓子高聲叫罵起來:“捅他娘的,這槍都沒有槍栓!”他覺得這沙嗓子好熟悉,好像是中學(xué)同學(xué)雷仁寶的聲音。他睜大眼睛,想要尋找這個聲音。他覺得在這種場合能有個熟人,多少有點依靠??墒沁@時候身邊“咔嚓”一響,什么箱子砸破在地上了。有人拿手電筒照了照,興奮地叫起來:“哈!短火!一箱子都是短火!”聽到叫聲,鬼使神差地,潲桶仔一下子撲在箱子上,嘴里直說:“不能搶!短火不能搶!”先前那人逼到眼前,揪住他的頭發(fā),說一聲:“嘿呀!這里還貓了一個死?;逝?”一用力,把他揪起來,掀翻在旁邊。立即過來幾個人將他按住在地上。他聽到那人在叫:“找子彈。趕快找子彈!”就有幾個聲音說:“沒有子彈。什么子彈都沒有!”那人轉(zhuǎn)身過來,一腳踏在潲桶仔的屁股上,咬牙切齒地問:“子彈在哪里?”潲桶仔怎么知道子彈在哪里?他不知道。那人怒喝一聲:“不說?打!”拳頭和腳板下雨一樣地打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他身上。他痛得在地上打滾,一雙手死死地抱住腦袋。這時他又聽到沙嗓子說話了。沙嗓子遠(yuǎn)遠(yuǎn)地說:“還不說?來點重的,抄東西打!”過一會兒,就有一柄槍托重重地砸在手臂上。他只聽到骨頭“啪嚓——”一響,忍不住慘烈地叫出一聲。

      潲桶仔痛死過去了。

      潲桶仔醒過來時,四下里寂靜無聲,造反派們早已跑了,無影無蹤。潲桶仔只覺得全身都痛,尤其左手臂痛得無法忍受。他估計是骨頭斷了。他想喊叫,可是不敢出聲。他不知道這武器庫里還隱藏著什么危險。他慢慢坐起來,又站直了身子。黑暗死死地?fù)砉?。他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憎恨。他感到好痛,好累。他萬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個樣子。他想著明天肯定是不能去挑煤炭了。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都挑不了煤炭了。他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但他顧不得那么多了。他現(xiàn)在只想著趕快回家,趕快見到母親。然后,躺到床上睡一覺。

      潲桶仔用右手捂著左手臂,慢慢走出庫門。外面有風(fēng)。風(fēng)過處,路旁的矮樹“沙啦沙啦”地響。他感覺輕快了許多。武裝部的院子里仍然沒有電,漆黑一片。他踩著一地的夜色,虛虛地順漫坡走上去。他看見了操場上巨大的白色標(biāo)語牌:“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彼纯从疫叺募覍贅?,又看看左邊的辦公樓。樓房都不高,都黑著燈。他忽然很想大叫一聲:“有鬼嗎?”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出聲。

      潲桶仔在大門口撿到一把“短火”。他出門時踢到一塊東西,撿起一看:一把左輪手槍。他在電影里見過,有的特務(wù)和國民黨軍隊副官用的就是這種左輪手槍。他心里一陣狂跳,熱血上涌。轉(zhuǎn)頭看看后面,仍然不見人影。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把短火藏進(jìn)懷里,緊步出了門。

      馬路上的路燈都亮著,照在樹葉上,閃閃地反光。路燈光黃蒙蒙的,但他覺得很晃眼。他真希望一路都沒有燈亮才好。他踩著路邊的樹影往前走。低著頭,彎著腰,腳步散亂。這時候他感覺到手臂沒有那樣痛了。他的心思都集中在懷里的短火上。他覺得像揣了一座山。

      可是他還是沒能避得開人。在東門口他被一聲斷喝截住了。抬頭一看,一群紅衛(wèi)兵擋在面前。都戴著紅袖章,手持棍棒扁擔(dān),有人肩上還扛了一支槍。這里的燈光很明亮,照得他們的臉色很凝重。潲桶仔一時有點慌亂,答話時結(jié)結(jié)巴巴。他說自己回家。

      紅衛(wèi)兵問道:“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了?”

      潲桶仔沒有手表,不知道時間。他搖了搖頭。

      “告訴你吧,快12點了!”

      潲桶仔就“哦”了一聲。他沒想到這么晚了。

      紅衛(wèi)兵突然厲聲問道:“你是不是回家?”

      潲桶仔本來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就是回家。他也可以以兇對兇厲聲反問,我是不是回家關(guān)你們卵事?可是他今天心虛。他懷里藏了把短火,那是露不得的。他有天大的火氣也只有忍。他就怯了聲說:“當(dāng)然是回家?!?/p>

      “你家住哪里?”

      “小井巷?!?/p>

      “你叫什么名字?”

      “姓李。李火生?!?/p>

      “你不要騙我們啊!我們會查得清楚的?!?/p>

      “你們查啊!這條街上,沒有不認(rèn)識我李火生的。”

      潲桶仔到底沒能忍住心里的火氣,一邊說一邊昂起了頭。話音落地,就見黑影里有個人轉(zhuǎn)身走過來。走近了,潲桶仔忽然高興地叫一聲:“趙—運(yùn)—生?!?/p>

      趙運(yùn)生跟他是初中同學(xué)。他一直不明白,趙運(yùn)生學(xué)習(xí)成績并不好,表現(xiàn)也一般,卻年年擔(dān)任班干部。同學(xué)那幾年,他有時看不起趙運(yùn)生,有時又很佩服他。

      潲桶仔沒有想到這時候會碰到他,感到見了救星一樣。

      趙運(yùn)生笑笑地說:“真的是你啊,火生?!?/p>

      “不是我是哪個?!”潲桶仔委屈地說,“我要回家,他們攔住我的路?!?/p>

      趙運(yùn)生就對那些紅衛(wèi)兵說:“這是我的同學(xué),人家是貧下中農(nóng),基干民兵哩!”

      潲桶仔抬了抬頭說:“就是,就是,他們還不相信我?!?/p>

      趙運(yùn)生撣了撣手說:“走吧,你趕快走吧。”

      趙運(yùn)生看他走出幾步,忽然又叫住他:

      “哎,你不能走街上?!?/p>

      潲桶仔疑惑地回頭望他。趙運(yùn)生跟過來,小聲說:“前面會要打仗哩?!痹瓉硎窃旆磁蓳屃宋溲b部的槍,跑到縣政府,占領(lǐng)了辦公大樓。保守派組織和四鄉(xiāng)的農(nóng)民包圍了縣政府,守住各條大街,準(zhǔn)備攻門?,F(xiàn)在正街的各個街口都站了崗,閑人免過?!悴缓眠€會被當(dāng)作造反派捆起來。

      “那怎么辦?我不能不回家呀!”

      “繞點遠(yuǎn)路吧。走小巷子。——哎,我送你走一段。”

      趙運(yùn)生拿出一個紅袖章,給潲桶仔套在手臂上。兩人返回原路,下田埂,從城外繞過去。

      潲桶仔忽然問道:“你剛才怎么把我的成分都改了?我家是手工業(yè)者啊!”

      趙運(yùn)生說:“你蠢啊!手工業(yè)者跟貧下中農(nóng)不是一樣的?說你是貧下中農(nóng),省得費口舌解釋?!?/p>

      潲桶仔覺得趙運(yùn)生真是很精,暗暗佩服。

      到了一處巷口,趙運(yùn)生站住,潲桶仔點點頭,顧自走了。

      潲桶仔回到家,摸摸懷里的短火,還在。短火早已被汗水浸濕了。他褪下手上的紅袖章,在黑暗中望著上面的“紅衛(wèi)兵”三個字發(fā)了一陣呆,就把短火包了,塞進(jìn)煤堆里。

      潲桶仔摸著黑爬到床上,放開了四肢躺下。他忽然聽到城里槍聲大作,像炒豆子一樣好激烈。他想這一定是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向縣政府里頭的造反派發(fā)起進(jìn)攻了。他不知道子彈能不能把縣政府大門打穿。他不知道會不會死人。他暗暗地慶幸,好在自己回到了家里。

      他聽到母親打卦婆被吵醒了。打卦婆窸窸窣窣地起了床,開門出去。好一陣,打卦婆返回來,把門閂死了。打卦婆站在門背后,驚惶地問:“外面是不是在打仗?是不是在打仗?”

      潲桶仔惡聲應(yīng)道:“鬼打架哩!”

      他忽然感覺到左手臂鉆心地痛起來。好痛。

      潲桶仔找醫(yī)生看過,他的手臂被打成骨折了。醫(yī)生給他敷了藥,上了夾板,撕一條布筋把手臂吊在胸前。傷筋動骨一百天。潲桶仔幾個月都不能做體力活,不能挑煤炭了。潲桶仔很沮喪,又十分惱火。他不知道這個賬該算在誰的頭上,該去找誰。找基干民兵排長?排長在武斗中被打死了,尸體都沒有收到。找居委會?居委會主任早已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dāng)權(quán)派”,天天掛牌游街,諸事不曉。找縣武裝部?縣武裝部認(rèn)得你是誰。找造反派?那是找死!

      “那天晚上你看清楚下手打你的人了嗎?”打卦婆問潲桶仔。她覺得這個崽真蠢,誰打的他都不清楚。

      潲桶仔極力地回憶那晚的情景,抿嘴搖頭。天那樣黑,人那樣多,他嚇都嚇暈了,哪里看得清人。

      而且,就算知道是誰,他敢去找嗎?

      但他終究是心有不甘。有一天,他忽然很興奮地問打卦婆:“不是說你會算卦嗎?給我打一卦算一算?”

      打卦婆淡淡地說:“好多年頭不做那個事情了。不會算了,算不靈了。”

      打卦婆到底還是偷偷地算了一卦。那天潲桶仔不在家,她量了一筒米,用麻線刮平,找出三枚銅錢,算了好久。

      吃晚飯的時候,她重提舊事,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潲桶仔:“在武裝部的那天晚上,硬是沒有你認(rèn)識的人?”

      “說了好多遍了,沒有?!?/p>

      “熟人也沒有?朋友也沒有?同學(xué)也沒有?”

      潲桶仔想了想,說:“聽到有一個像是同學(xué)的聲音?!?/p>

      “叫什么名字?”

      “雷仁寶。有個諢名,叫雷牯子?!?/p>

      打卦婆把手放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會兒指頭。她的眉頭皺攏來,凝了一會兒神。豆大的汗珠子紛紛掉在飯桌上。

      臨了,她抬手?jǐn)n了攏頭發(fā),什么也沒有說。她看著只顧埋頭吃飯的潲桶仔,在心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從此,她再沒提過這件事。

      潲桶仔傷了手臂,一段時間都挑不得擔(dān)子,只能閑在家里??粗赣H每天早出晚歸出外賺錢,想著自己現(xiàn)在又要讓母親來養(yǎng),心里很難受。潲桶仔難受的時候就在家里轉(zhuǎn)圈圈,從外屋走到里屋,從里屋又走到外屋。走累了,站下來,就以頭撞墻。撞得墻壁咚咚響。

      潲桶仔的家很小,只有兩間房屋。里屋是睡房。那是間狹長條的房子,并排橫兩張床鋪,就沒有多少空地了。兩張床頂頭的地方隔了塊紙板,半人來高,算是擋一擋母子二人的生活。沒有衣柜??繅[了張寬條凳,衣服就亂堆在條凳上。門角彎里躲了一只尿桶。潲桶仔常常在晚上聽到打卦婆屙尿時尿桶里濺起的沙沙聲,大氣都不敢出。最豐富的是床底下(兩張床鋪的床腳都用土磚墊高了,為的是能多放東西)。鞋子,襪子,紙盒子,鐵絲,電線,舊輪胎,爛瓦罐,爛臉盆,沒有星子的秤桿,只剩半截的錫酒壺,生銹的馬釘,什么都有。還有十幾只腌菜壇子。壇子有大號、中號、小號。大的水桶般大,小的狀如拳頭。都很舊,很有年頭了。壇子里腌著蘿卜、酸菜、豆角、刀豆、大蒜、大頭菜、霉豆腐……隨季更換,長年不斷。里屋四壁無窗,出大太陽的天氣這里也是暗暗的。所以,睡屋里永遠(yuǎn)飄浮著一股尿臊混合了腌菜還有汗臭的有點難聞的氣味。

      外屋比里屋明亮。外屋的頂上有幾塊亮瓦,可以把外面的光線漏進(jìn)來。外屋的功能很多。是雜屋,是廚房,是飯廳,偶爾來了客人,也坐這里。外屋最顯眼的是三堆煤炭:一堆煤餅,一堆塊煤,一堆碎煤。都碼得整整齊齊,界線分明。他家的灶也很大。地灶。灶膛有臉盆大小,一次能填進(jìn)十多斤煤。墻是磚墻,沒有粉刷過,磚塊疙疙瘩瘩地到處齜牙咧嘴。依著墻縫釘了很多竹釘子,家里的籮筐、水桶、斗笠、蓑衣、臉盆、腳盆、漁網(wǎng)、漁簍、蒲扇、火鉗、篩子、鋤頭……一一應(yīng)物件,懸掛其上,琳琳瑯瑯,竟都各得其所。煤堆旁邊,迎門處,擺了一張神臺。神臺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只有半張條凳大。神臺上供著天地君親的神牌,前面擺了一只銅香爐。神臺后面,沒有釘竹釘子,沒有掛物件,素素凈凈。每到初一、十五,打卦婆都要在香爐上點三炷香,對著神牌拜三拜。神臺上積了好厚一層香灰了。

      這家人家最有特點的還是門口的石門檻。他們家房子小,門小,可是門檻很寬厚,青石鑿成,橫約尺許,坐在上面,夏涼冬暖。小時候潲桶仔就常常蜷在這里等母親回家,或是捧了一海碗飯,坐在上面埋了頭猛吃。

      潲桶仔一個人在家里,是很難待很長時間的。每天的很多時候,他都是到外面去轉(zhuǎn)悠。

      潲桶仔家在小井巷的尾子上。出門往左,走百來米,過一口四方井,出巷口就到了正街上。出門往右,轉(zhuǎn)一個彎,是一排廁所。廁所的門,總是有關(guān)的,有開的,有半關(guān)半開的。順石板路走到頭,有一口大水塘。水塘旁邊,一條溪水靜靜流淌。溪水的源頭在北門口,一個叫珠泉的地方。珠泉水是我們那里的八景之一,一口用條石圈成半圓的很大很大的泉水。水旁蓋了一座涼亭,自然就叫了珠泉亭。泉水很大,很洶涌,安靜時可以看到雞蛋大的水泡一串串往上冒。泉水很清澈,水底的水草、細(xì)白卵石、游魚,清晰可見。泉水繞著城邊流下來,流了幾里路,流到潲桶仔家門前了,還是清冽冽的。泉水清凌、甘洌、略甜,縣城里面好多人家,南門的、西門的、東門的,都到那里挑水回家。夏天的傍晚時分,常有小女崽挑了珠泉水,沿街叫賣。桶繩上掛一只小竹端,一分錢一端。喝不夠可以再加一端。潲桶仔很喜歡這條溪水。每天早晨,他都是在這里洗臉?biāo)⒀馈O奶斓耐砩?,他會坐在溪水里泡著,泡很久。沿溪水上走,約半里地,是義公祠。義公祠門口好熱鬧,從早到晚都有人在那里下軍棋,下跳子棋,玩紙蛤蟆(外地叫紙板),打泥炮,打抱箍子架。義公祠再過去,走一座石頭拱橋,就是野外了。潲桶仔去張家煤礦挑煤炭,就是從這座橋出城進(jìn)城。橋下面有一蔸樟樹,樹冠濃密闊大,每次回到這里,他都會放下?lián)有恍4荡禌鲲L(fēng),看看流水,他覺得什么勞累都沒有了。

      現(xiàn)在潲桶仔每天會逆著溪水走一趟。正街上仍然有游行的隊伍,但是少了。圍觀的人也少了。人們都沒了興趣,疲了。潲桶仔還不只是沒有興趣,簡直有點反感了。他覺得在城邊清靜的地方逛一逛更適合自己的心境。他真的就是閑逛,沒有任何目的,打發(fā)時間而已。他的穿著很隨便,套件背心,著條短褲,吊著左手,晃蕩晃蕩地赤腳在溪邊游走。溪水兩旁,隔不幾步就蹲了小女孩,洗菜,洗碗,洗衣服,偶爾也有就著溪水剖雞剖鴨剖魚的。常常有小女孩眼睛走神,失手讓衣服漂走了,就會夸張地尖叫一聲。聽到叫聲,潲桶仔站住,看著衣服漂近,腳一伸,勾了上來。小女孩一路歡聲跑攏來討要衣服時,他卻不給。他把衣服舉高了,說:“叫一聲伯伯!”以他的年紀(jì)當(dāng)然是沒有做伯伯的資格的,但他要占人家一點小便宜。通常地小女孩都會跟他斗幾句雜嘴,熱鬧一番,到底還是會甜甜地叫一聲“伯伯”!于是他把衣服甩幾甩,甩掉水滴,給回小姑娘,大笑著離去。潲桶仔總會在義公祠門口流連很久。他給下軍棋的做做裁判;給打抱箍子架的做拉拉隊,喝彩助威;給打紙蛤蟆的參謀制定規(guī)則。什么事他都能攪和進(jìn)去,但不參與。義公祠的偏門墻下,有一個租連環(huán)畫的書攤,常常有小把戲拿銀毫子租了書看,他悄悄跟過去,伸長了脖子湊著看。小把戲看多久,他看多久。別人回頭看他,他會沖著人家笑一笑,喝聲:“看什么?趕快翻書啊!”他在這里,感覺很自在,很神氣。時間長了,難免口渴。這好辦。過去幾步就有水井,掬幾捧水一喝。想撒尿了,站在河邊上,解開褲子對著河里嘩嘩地尿。碰巧了有女人家路過,人家也不回避,只是略略側(cè)了臉,緊走幾步。走過去了,才咯咯咯地笑。一路走,一路笑。

      到半下午,肚子餓得叫了,潲桶仔走原路回到家,生火炒飯。縣城里的很多人家,中午都是兩碗冷飯就點剩菜,幾下幾下吃完,很簡單,很快捷。可是潲桶仔生在窮人家,卻養(yǎng)了個富貴肚子。他是不吃冷飯的。他喜歡吃炒飯。他還只用豬油炒飯。他把剩飯轉(zhuǎn)到炒菜鍋里,端到門口的三腳鐵架上,點燃柴火(他是挑煤賣的,家里堆了好多煤炭,但他家很少燒煤。春夏秋三季都是燒柴火,只有到了冬天才燒煤。所以,他家門口的墻壁被柴煙熏得焦黑),待鍋熱了,才挖一坨豬油,擦著鍋邊慢慢轉(zhuǎn)動。他看著豬油慢慢溶化了,漸漸浸進(jìn)米飯里去了,心里好快活。他把柴火退小一點,慢慢地、不斷地翻動米飯。只一陣子,香味飄起來了,半鍋米飯油汪汪的,晶瑩、清爽、結(jié)實,鍋鏟都有點撬不動了。潲桶仔把炒飯盛到海碗里,堆得溜尖。他覺得豬油炒飯真香,真好吃。

      吃過飯,潲桶仔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下去,困意也就上來了。他一屁股坐到石門檻上,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聳肩垂頭,瞇起了眼睛。有風(fēng)從巷口推過來,撫在身上,感覺十分松爽。他很快睡著了。他似乎做了個夢,又似乎什么夢也沒有做,反正過一陣就醒了。他睜了睜眼,身體卻懶懶的,直不想動。太陽光還很強(qiáng)烈,晃得腦子發(fā)暈,他就又閉上眼睛,想心事。其實他這個年紀(jì)的人,會有什么心事呢?沒有。但又好像心事不少,還很重。心事之一:那天晚上縣武裝部倉庫的槍支既然都沒有槍栓沒有子彈,為什么還叫他們基干民兵排去守衛(wèi)呢?為什么叫他們?nèi)チ?,武裝部里自己的人卻都跑光了呢?這個心事,潲桶仔一直在想,想了好多次,總想不明白。那件事情,就像粒生命力極強(qiáng)的草籽播在他的心里,一遇雨水,就刺刺地往外長,扎得他心里無比毛躁。

      閑逛,吃飯,睡覺。潲桶仔每天這樣過,時間真是飛快。夏天結(jié)束了。秋天也過去了,白天開始變短。潲桶仔的胸脯上、大腿上都長出肉來了。

      他的左胳膊好了。

      潲桶仔重操舊業(yè),又踏上了去張家煤礦的路途。幾個月不干體力活,身體嬌氣了。一百多斤的擔(dān)子壓到肩上,腿彎子有點發(fā)虛。十幾里的路程,他比往常要多歇兩次肩。開頭幾天,他感到很累,一天比一天累?;丶姨傻酱采希穷^發(fā)軟,渾身酸痛??墒撬е劳^來了。只要挺過這一關(guān),眼前是海闊天空。他很快就恢復(fù)了原來的體力,百十斤的煤擔(dān)子,不用太費勁就挑回了家。這時候已經(jīng)到了冬天,天氣轉(zhuǎn)冷,家家戶戶燒煤的用量增加,煤炭的生意更好了。于是潲桶仔也給自己的勞動加了碼。他上午挑了一輪煤回來,吃兩碗油炒飯,歇一歇,打個瞌睡,再次出門,到天黑邊子又挑回一擔(dān)煤?;蛘吒纱嘁淮翁魞筛被j筐去煤礦,都裝了煤,分作兩擔(dān),輪換著挑回來——挑一擔(dān)煤先走出一兩里路,放下,扛著扁擔(dān)原路返回,把另一擔(dān)煤再挑到前頭去,再又返回。如此幾個來回,到吃中午飯時,兩擔(dān)煤就挑到家了。問他累不累?——不累。還省下五分錢。原來過渡時,他把兩擔(dān)煤一起搬上船,船工只數(shù)人頭收錢,讓他混過去了。

      潲桶仔真是做得發(fā)狠。不到一年時間,挑爛了三副籮筐。做好的煤餅在家里堆不下,就碼在了門口的巷子里,靠墻碼成一長溜,半人多高,上面用石棉瓦蓋了。有人來買煤,隨時都有。他們家的生活,有了一些變化。小飯桌上,隔天就有一碗米粉蒸肉,或是一碟辣椒炒泥鰍。潲桶仔給自己買了雙半統(tǒng)套鞋,一到雨天就穿了到處串門。

      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兩件事。

      一件事情是收繳槍支。文化大革命中最亂的時候,一些槍支流散到了民間,政府在大街上貼出公告,限期收繳。公告上還措辭嚴(yán)厲地寫道,如果不按期上繳,查出來將嚴(yán)懲不貸。宣傳車也上了街,高音喇叭從早到晚高聲喊叫,催促上繳槍支彈藥。潲桶仔看到公告,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還藏著一把短火,嚇了一跳。潲桶仔急忙回家,關(guān)上門,閂好了。撿回短火的那天晚上,他是隨手塞在煤堆里的,第二天趁打卦婆出門時,他把短火轉(zhuǎn)移到床底下,藏在一只爛布鞋里。他爬到床底下,把爛布鞋找出來。短火還在,紅袖章也還在。他現(xiàn)在才有心情將這把短火好好地看一看。這是一把真的短火,通身鐵鑄。短火真好看。黑晶晶的。沉甸甸的。他在槍管和準(zhǔn)星上輕輕地揉捏,一股細(xì)細(xì)的電流,就直通心底,不住震顫。他的出生,跟短火有關(guān)。他從小就喜歡短火,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情感。從小到大,他玩殘過好多短火。木頭做的,竹子做的,鐵絲做的,紙板做的,泥做的?,F(xiàn)在握在手里的,卻是一把真正的短火。他在電影上看到一些高級首長,或是女特務(wù),用的就是這種叫做左輪手槍的短火。那些人身上的左輪手槍槍套很特別,像一只錢包,只把槍身那一塊塊兜住,槍把、槍管都裸在外面。一根寬皮帶松松地斜斜地攏在腰上,把槍挎住。拔槍的姿勢才瀟灑。“啪!”無名指勾開暗扣,刷一下拔出短火,揚(yáng)手指住對方。那個神氣,嘖!潲桶仔抬高手臂,把短火平舉起來,斜眼瞄著。他一扣扳機(jī),撞針發(fā)出輕輕的一聲脆響,轉(zhuǎn)輪飛快地轉(zhuǎn)了一下。這聲脆響,讓他又想起了在武裝部那天晚上的情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惡意。他想他是不會把短火交上去的。那么,把它丟掉?河里,塘里,井里,神不知鬼不覺,一丟了之,一了百了。

      可是潲桶仔跑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原樣子回來了。他到了四方井,四方井上挑水的人排成了隊。他到了碧落塘,塘基上坐了一個老者釣魚。老者定定地坐著,倒影落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那架勢不知道會要坐多久。他到義公祠前面的橋頭上待了一陣。橋左橋右,人來人往,人流不斷。他撿起一塊斷磚,丟到河里,“嘭”一聲,浪花濺起好高,人們紛紛轉(zhuǎn)過頭,看他,也看浪花。潲桶仔跑了一圈冤枉路,一頭汗水,到底沒有把短火丟出去。

      潲桶仔返回家里,把短火掏出來,再又細(xì)細(xì)地看了幾眼,越看越舍不得。他不管這把短火是不是會給他帶來災(zāi)禍,決定留起它,找個鬼都尋不到的地方藏起來。他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了一種興奮,心也定下來。他走進(jìn)里屋看了看,再返轉(zhuǎn)到外屋。抬頭看看屋瓦,又低頭看看腳下的地。好像哪里都不安全。后來他一眼看到神臺后面的墻壁,一個主意就打定了。他在神臺后面的墻壁上摳下一塊青磚,挑坨豬油把短火涂抹一遍,用紅袖章包了,再裹上兩層塑料薄膜。他把短火抱在胸前,給菩薩敬了一炷香,然后,塞進(jìn)墻洞里,照原樣把磚頭合上去。他調(diào)了半盆灰漿把磚縫填好抹平了。一切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一切做好,他忽然感到心里一陣恐慌,手都沒洗,跑出去逛了半天,才又回家。

      第二件事更是嚇了潲桶仔一大跳。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到了后期,一潭渾水,正在很快沉凈。號稱造反派的那些人徹底失勢了,聽說他們的頭頭有的逃走,有的被抓起,還有的怒而倒戈,寫了好多揭發(fā)材料,有的則黯然沉淪,遭遇各是不同。潲桶仔偶爾聽到一點兩點傳聞。并不在意。那些人他都不認(rèn)識,愛走運(yùn)走運(yùn),愛背時背時,跟他沒有痛癢。他只當(dāng)茶余飯后聽人講古。

      忽然有一天,居委會主任拿著土喇叭,挨著巷子喊過來(居委會主任剛剛官復(fù)原職,她又神氣得不得了了,穿一件灰咔嘰中山裝,剪短了頭發(fā),聲音很尖),通知每個人第二天上街看游行。潲桶仔好久沒有看過游行了,突然舊戲重演,不知道會有什么新花樣,便感覺到了好奇。第二天他起了個黑早,挑一擔(dān)煤回來,太陽還剛剛出山不久。吃過飯,換了件干凈衣服,就出門到街上看熱鬧去了。

      街上好熱鬧。那真是萬人空巷,人頭簇簇。街道上空拉起了好多橫幅。橫幅的一頭拴在這邊屋檐上,另一頭拴在那邊屋檐上,遮天蓋地,氣勢轟轟。所有的店鋪,大門洞開,鋪板子也都卸下來了。街道兩旁,以滴水檐為界,人挨人都站滿了。臨街的人家,都跑上樓去,打開木窗子朝下看。

      潲桶仔擠出巷口,在人堆前面剛剛站穩(wěn),游行隊伍就過來了。果然氣勢不同以往。先是幾個手拿電喇叭的干部模樣的人在前面開道,不斷地讓人們往兩邊讓一讓,再讓一讓。接著是三列手舉紅旗的縱隊,幾十面大紅旗在空中呼啦啦地飄過。紅旗后面是兩隊荷槍實彈的民兵。民兵之后,隔了一小段距離,是八面銅鑼。每面銅鑼由兩人抬著,旁邊一人敲打。八根鑼槌跟著號令,有節(jié)奏地一齊猛敲:“嘡!——嘡!——嘡……”鑼聲震天。好多人趕緊捂住了耳朵。跟在銅鑼后面,走著一群造反派頭頭,一律五花大綁。這群人腳步凌亂地緩緩地走過去。潲桶仔漠然地看著,忽然心里一沉。他在隊伍后面看到了一張熟人面孔。那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雷仁寶,也是被粗麻繩橫一道豎一道地捆著,雙手反剪在背后。他看到雷仁寶嘟著厚嘴唇,目光散亂,腳步趔趄,他也覺得自己的腿腳都軟了。他沒有想到雷仁寶怎么會這樣背時。他的腦子里嗡嗡作響。

      后面游行的隊伍跟著過來了。過了好久。

      潲桶仔再次見到雷仁寶,是一年以后。

      這次雷仁寶比游街時更狼狽,更凄慘。

      那是個傍晚,下了點雪,天氣干冷干冷。潲桶仔給東門外一戶人家送去一擔(dān)煤餅,挑著空籮筐,順著馬路回去。路上行人很少,聽得到雪粒子打在樹干上沙啦沙啦的聲音。忽然他看到迎面一個人走過來。這個人好奇怪。冷得鬼死的天氣,他只穿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潲桶仔站下了。他不知道碰到的是人是鬼。沒等他想清楚,那人走到近前了。是人。因為他認(rèn)識?!袄兹蕦?”他疑疑惑惑地叫了一聲。

      果然是雷仁寶。同學(xué)的時候,大家喜歡叫他的諢名:雷牯子。

      雷牯子也站住了,側(cè)過眼睛盯了他一會兒。潲桶仔聽到他的牙齒嗑嗑地響。冷啊!潲桶仔自己也抖了起來。

      “哦——是潲桶仔!”

      “是的。是我?!彼悬c激動地說,“你這是怎么搞的?”

      “說不清。說不清?!?/p>

      “那你現(xiàn)在是到哪里去?”

      “回家?;厥瘶?。”

      潲桶仔知道他家在石橋公社。從縣城到那里有四十多里路。

      “你就這樣子走回去?”

      “走!走回去!”

      “你發(fā)夢癲吧。你這樣子走得到家?”

      “回家。一定要走回家!”

      潲桶仔一下甩掉籮筐,脫了棉衣,裹在雷牯子身上,說:“走,先到我家里去。”

      雷牯子晃動雙肩,想要把棉衣卸掉。他沙著嗓子說:“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要回家!”

      “講蠢話哩!”潲桶仔生氣地說,“哪樣說我們都是同學(xué)。走,去我家里!”

      雷牯子又犟了一會兒,到底跟著潲桶仔一起走了。

      打卦婆在家。她剛剛封好灶火,打算到隔壁人家坐一坐,再回來睡覺??吹嚼钻糇拥臉幼?,驚得一連“嘖”了十幾聲,趕忙就扒開灶火,扔一把柴棍燒起來。潲桶仔找出一條夾褲,一件舊衛(wèi)生衣,給雷牯子穿了。

      打卦婆又打了一盆滾水,讓他把兩只腳都放進(jìn)里頭,燙腳。

      她一邊忙這忙那,一邊叨叨:

      “造孽!造孽啊……”

      雷牯子的嘴唇上有了血色,眼睛活泛了,頭上也開始冒熱氣。這時打卦婆才問道:“你是哪個屋里的崽?”

      潲桶仔說:“人家是我初中時的同學(xué),叫雷仁寶。”

      “叫什么名字,你再說一遍?!?/p>

      “雷、仁、寶,諢名叫雷牯子。”

      打卦婆就“哦”了一聲。她盯著雷牯子看了又看,右手藏在衣襟里,拿大拇指和食指掐捏了一陣。

      她的臉色一下就黑了。

      她扯著潲桶仔的手出到門外。

      她急促地問道:“這個人名字是叫雷牯子唦!”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堑?。”

      “你叫他走!”

      “為什么?”

      “我也不想說多話。叫他走。即時出去!”

      潲桶仔瞪眼說道:“你老人家是吃錯藥了吧!怎么說他跟我也是同學(xué)。人家現(xiàn)在背時也背到底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啊!這種時候趕人家走,我還是人嗎?”

      潲桶仔真是有點兒生氣了。他還沒有跟打卦婆說過這樣的重話。

      打卦婆被噎住了,一時無話可說。潲桶仔的話是對的。他做得也對。要是碰到任何人,她都會這樣做的。可是現(xiàn)在是這個人。有的事情,只有她心里有數(shù),不好點破。打卦婆默了一會兒神,嘆口氣,默默地回到屋里,又默默地架鍋放水,煮了碗面條放在桌子上。

      然后,打卦婆就出門到隔壁人家去了。

      這時雷牯子才告訴潲桶仔,高中沒有讀完,他就回了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這次冬季征兵,他報了名,體檢合格,穿上了新軍裝。誰知他被人舉報了,列數(shù)了他參加造反派的種種情況。這天晚點名集合時,他被當(dāng)場剝下軍裝,趕出了新兵隊伍。天寒地凍,夜路茫茫,如果不是碰到潲桶仔,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夠回得到家。

      “那些人真是做得出哩!我一個中學(xué)生,我家三代貧農(nóng),縱有好大的錯,也不至于該死吧!真是太做得出了!”

      雷牯子激憤地說著,嗓子更沙了。眼淚流出來。淚珠子濺在湯面里,噠,噠,噠……

      潲桶仔心里也是酸酸的。無端地他想起了那晚上自己在武裝部挨打的情形,惡從中來,很想頂一句:“你也想想自己做過什么過分的事情沒有呢?”

      可是他沒有說。他不想做得那么刻薄。

      他覺得那些事情好沒有意思。

      那天晚上,他們就一人一頭在潲桶仔的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潲桶仔送走雷牯子,才挑起籮筐出門。走在去煤礦的路上,他還在想著雷牯子。雷牯子這幾年熱熱鬧鬧,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起大落,到頭來落得個這樣的結(jié)果,真不知道那是誰的悲哀。他想到自己每天挑煤,雖然辛苦,可是過得實在。他就感嘆,人還是過得實在點好啊。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

      潲桶仔很快就把雷牯子的事情忘記了。別人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他那時二十歲出頭,還年輕,精力充沛,氣血火旺,每天的勞作,把他的體格鍛鑄得十分強(qiáng)健,身體里面那種青春的東西每天都在蓬蓬勃勃地發(fā)生,使他躁動不安。

      潲桶仔想小妹子了。

      潲桶仔心里的小妹子叫水玉。

      水玉是北門正街上人。我們那縣城,東南西北四條城門,數(shù)北門的乖妹子多?!肮浴痹谖覀兊耐猎捴校瞧恋囊馑?,卻比漂亮更多一層意味。北門有珠泉。珠泉水在北門城邊,泉水流下來,首先經(jīng)過北門正街,所以縣城里人說,她們是得了珠泉水滋潤的緣故。水玉不算很乖,頂多中等。眉眼周正,模樣一般。但是她水色子很好。皮膚白凈,光滑,細(xì)潤,像剛出鍋的豆腐腦。還有她的嘴巴生得好,肉嘟嘟的一小撮。一笑,右邊嘴里一顆小虎牙閃出來,顯得格外甜,格外清純。她的嗓子很好,聲音很好聽。

      潲桶仔最早是被她的聲音感動的。

      那天,是傍晚時分,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可是天氣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悶熱。坐在家里感到熱,站在巷子中間,還是熱。身上的汗汩汩地往外冒。屋檐下的狗也張大了嘴巴,舌頭吐出好長,熱得直喘。潲桶仔正在想著要到哪里去涼快,忽然一聲吆喝破空而來:

      “有凍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

      潲桶仔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刀殺在冰鎮(zhèn)西瓜上似的,身上一爽。

      他拔腿往巷口跑去。

      出巷口,他一眼看到街上一個挑擔(dān)泉水沿街叫賣的小妹子。十六七歲的模樣,穿件水紅色的確涼襯衣,一條黑長褲,一雙黑布鞋,頭上的短發(fā)用發(fā)夾輕輕攏住,周周正正,干干凈凈,纖巧緊致。潲桶仔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覺得這個妹子很好看,很中他的意。他迎著妹子走過去。小妹子就歇下?lián)?,問他:“大哥,喝泉水?剛剛挑來的珠泉水?!币恍?,小虎牙從嘴角邊顯現(xiàn)出來,好甜,好有味道。潲桶仔心里又是一跳。他緊走幾步,從水桶邊上摘下竹端子,舀了一勺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片清涼,直汪進(jìn)了心里。爽啊!一竹端水哪里澆得熄潲桶仔的心火,他又再喝了一竹端,又喝了一竹端。他一連喝了五竹端水。潲桶仔喝得肚子滾圓,汗水又像雨一樣地逼了出來。小妹子在一旁卻看得目瞪口呆。別人也就喝一竹端、兩竹端水,最多有過喝三竹端的,這個人卻不歇氣地喝了五竹端水。她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

      “給錢?!?/p>

      她把手伸到潲桶仔面前,笑吟吟地說。那顆虎牙閃跳出來,竟也漾滿了笑意。

      潲桶仔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上身,只穿條短褲就出來了,身上沒有錢。他一時好尷尬,說聲:“我回去拿錢來?!鞭D(zhuǎn)身就往家里跑。他在床鋪的枕頭底下沒有找到零錢。他的錢平時就放在枕頭底下,他記得有零錢的,這時急要用了卻一個毫子也找不到。他抽了張一塊錢的票子,急忙返轉(zhuǎn)到街上。

      可是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了小妹子的蹤影。他看到街石上還留著水漬印,就順著街道追下去,拐彎,一直走到豐和墟的墟坪上,都不見人。他心里十分懊喪,心想不要讓小妹子以為自己有意貪她的小便宜,那樣會讓別人看不起。

      他還特別不想讓那個小妹子看不起。

      第二天挨到傍晚時分,潲桶仔就又到了巷口的正街上,等候賣水的小妹子。不知為什么,出門前,他把自己稍稍收拾了一下。穿了汗衫,穿了長褲,蘸點茶油在頭發(fā)上抹了抹,閃出光亮來,顯得很精神。他把左手插在褲口袋里,手里緊緊地攥著幾個零錢,在街邊上慢慢地走。他走了很長一截路,都走到縣政府門口了,眼前也晃過去幾個賣珠泉水的小妹子小伢仔,卻就是沒有見到穿水紅色衣服有顆小虎牙的小妹子。他怏怏地走著,有種淡淡的失望。

      如此幾天,他都沒有等到他想要等的人。

      他想,莫非那妹子是仙女?只到人間來晃一晃,撩發(fā)起他的好奇心,就又返回天上去,徒然讓人心生煩惱。

      又過了一天,還是傍晚,潲桶仔正吃著飯,就又聽到那個聲音穿墻而來:

      “有凍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

      那真是天籟之音。清清的,脆脆的,像玻璃一樣敞亮。潲桶仔一凜,丟下飯碗就跑了出去。

      他迎面看到了小妹子。小妹子還是穿著那件水紅色上衣,挑一擔(dān)珠泉水,擺動著腰肢,踏著碎步,款款走來。她的臉紅紅的,讓晚霞輝映得很光亮,像抹了一層油彩??吹戒白凶哌^去,她一塌腰肢,歇下水桶,讓扁擔(dān)在手彎里橫著。小妹子靜靜地望著他,眼睛像受了驚似的睜著。那眼白好亮,像雞蛋清一樣亮;那眼珠好黑,像西瓜籽一樣黑。水紅色襯衣領(lǐng)子上的脖子真白哩,白得刺眼睛。

      他聽到小妹子大大聲問:“大哥,喝珠泉水啵?剛剛擔(dān)出來的珠泉水!”

      潲桶仔說:“我不喝水。我來還錢的?!?/p>

      他把手伸到小妹子眼前,張開手掌。他的手板心里攤著幾粒銀殼子。

      小妹子扁了扁嘴說:“你喝了我的好多水啦?要這樣多錢?”

      潲桶仔說:“你不記得了?那天我喝了五勺水?!?/p>

      “記得記得。那天我還好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你的肚子真大,一次喝得下五勺水?!?/p>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一頓還吃得下兩斤米飯?!?/p>

      “呀——那消化得了?”

      “消化得了。沒有什么消化不了的?!?/p>

      “讓你吃坨泥巴都消化得了?”

      “不講泥巴。吃坨鐵進(jìn)去都要把它化成屎。”

      “啐!這話說得丑!”

      “是。說得丑,說得丑!”

      潲桶仔很奇怪自己的口氣怎么變得這么服帖。

      “那天我真的是沒有帶錢,不是有意賴賬?!?/p>

      “誰知道你是不是有意的?!?/p>

      “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發(fā)呀!我好想聽聽你們男伢子是怎樣對天發(fā)誓的?!?/p>

      “好,我對天發(fā)誓:那天我要是有意賴你的水賬,天打五雷……”

      “不說了不說了。我信了?!?/p>

      “那天我回家拿了錢出來尋你。尋了一路,沒有尋到?!?/p>

      “我知道?!?/p>

      “你知道?”

      “我看到你了?!?/p>

      “看到了不喊我?”

      “幾分錢,好大的事,我還會喊住你討?”

      “看不出你小妹子還很有志氣?!?/p>

      “那自然!”

      “這幾天我天天到街上來等你還水錢。”

      “這我就不知道了?!?/p>

      “現(xiàn)在你相信了吧?”

      “看不出。你這人良心還蠻好的。”

      “那自然!”

      潲桶仔就把錢在手里攥了攥,說:“來,接住。”

      小妹子卻把手背到身后,歪了頭說:“等下再拿?!?/p>

      “為什么?”

      “我要看你今天還喝不喝得進(jìn)五勺水?!?/p>

      “好,我喝給你看。”

      潲桶仔就摘下竹端子,舀起一勺水。他一邊喝水,一邊低下眼睛瞟著小妹子。小妹子臉上漾滿了調(diào)皮的燦爛的笑意。他的心里鼓涌著一股勁頭。

      他聽到小妹子在一旁數(shù)著:

      “一、二、三、四、五——”

      他一氣喝下了五勺水。

      他覺得那水好甜。——真甜!

      那天,他知道了小妹子的名字:水玉。

      水玉,這個名字真好聽。這讓他想起了北門口的珠泉水,想起清晨碧澄的天空,想起浸在深井里的紅瓤西瓜,想起沾在草尖上的露珠,想起剛剛出鍋的豆腐腦。他還想起在學(xué)校讀書時學(xué)過的一個詞——晶瑩。這個名字讓他感到很涼快,很舒服。

      潲桶仔常常到北門口找水玉玩耍。

      水玉住在北門正街上,街頭第一家。出街口,就到了城外邊,走一筒筆直的石板路,即是珠泉。站在她家門口,可以清楚地看到珠泉亭,看到珠泉亭翹檐上停著的麻雀,看到亭子里的石桌石凳,一切了然。珠泉水傍著石板路平緩地、不動聲色地流下來,蕩蕩漾漾,流經(jīng)她家門口時,被一道石槽一擋,頓時形成波折,就嘩嘩地喧響起來,讓空氣充滿了水意。水玉常常蹲在石槽上,淘米,洗菜,槌洗衣服。每天早上,她就蹲在那里刷牙,洗臉。她把牙膏沫子噴得噗噗地響。她讓毛巾浸飽了水,在脖頸上用力地、來回地擦洗。然后一蹦上岸,跳著回到家里。

      水玉家是個直通間,里外三進(jìn)。外間是泥地,里面兩間都鋪了木板——地上鋪木板,這在縣城是不多見的。不過她家的木地板很舊了,踩在上面,一著力就咔咔地響。出后門,是一塊菜園——這在縣城也是不多見的。菜園很小,但是侍弄很得法。矮的是蔬菜蔥蒜,高的是絲瓜豆角,不高不矮的是茄子辣椒。菜園子用雙層的竹籬笆封得嚴(yán)絲密縫,雞鴨人狗都進(jìn)不來。后門左側(cè)有一個豬圈。豬圈用斷磚砌成,半人多高,里面長年困著一頭肥豬。豬圈外面的低洼處,積了豬糞豬尿,隨時就可以澆到菜地里。

      水玉家右邊,是一家挨一家的門面,皆窄長高深,有的是住家,有的是店鋪。左邊高聳的磚墻上,用石灰水刷了一條大標(biāo)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字跡已經(jīng)斑駁,但仍清晰可辨。對面,辦了一家酒廠。酒廠的大門在東面,站在水玉家門口,只能看見圍墻,看不到廠房。酒廠上空常常有一陣一陣的酒香蕩過來。

      水玉家人口清簡,父親、母親和她,一共三口人。父親在城關(guān)中學(xué)做廚師。城關(guān)中學(xué)的學(xué)生伙食想必是不大好的,因為做廚師的都是那么瘦,瘦得14根排肋骨根根可見,那么學(xué)生的伙食還能好到哪里去呢?做學(xué)生的伙頭軍卻是很忙的。每天早晨,天還黑的,父親就起床上班去了。一去一天。到晚上,天都黑盡了,他才提著大半桶潲水(那里面盛著學(xué)生倒掉的殘飯殘菜),繞著城邊,慢慢走回家。父親有一手絕技:炒狗肉。他用茶油炒出來的狗肉,能香出兩里地??墒撬苌儆惺┱菇^技的機(jī)會。只在過年過節(jié)時,機(jī)關(guān)單位會餐,偶爾會請他去顯一顯身手。父親心地很好,見到學(xué)生,總是笑瞇瞇的,他給學(xué)生打菜,一勺子舀上來,就扣到了學(xué)生的缽子里,不會在手里來回地晃。有時看到學(xué)生遲到了,背著書包猛跑,他就會跟在后面喊:“哎,慢點,別絆倒了!”學(xué)生們見了他,比見到老師還恭敬,都會很鄭重地呼一聲:“朱師傅!”父親在家的時間少,母親在家的時間卻多。水玉的母親沒有工作,是個家庭婦女。母親長得跟父親正好相反,很胖。兩邊臉頰肥嘟嘟的,下巴很厚,十根手指像蠶蛹。她在家也并不得閑。她要做飯,要洗衣服,要侍弄菜園子,要喂豬。她每天要剁一大堆豬菜,和上朱師傅從學(xué)校提回來的殘飯殘菜,倒在一口大鍋里熬。她家每年要殺兩頭肥豬。八月中秋一頭,過年一頭,她還要紡紗織布(她自己的和朱師傅的衣褲,都是經(jīng)她手紡出來,又染成藍(lán)黑色,比著衣樣子裁剪出來的)。后來女兒水玉長大了,能幫上忙了,像洗衣服、剁豬菜、生煤火一類事情,都能搭上一把手,她就松閑了許多。她卻是個待不住的人。一得閑空,就踅到隔壁人家,或是隔壁再隔壁的人家,跟一些婦人喝茶聊天去了。夏天坐門口(門口有清泉淌過,有涼風(fēng)拂來),冬天坐灶旁(灶上燒著旺火,火上煨著銅茶壺),唧唧呱呱零零碎碎地說話。

      潲桶仔總是在水玉母親不在家的時候,去找水玉。他坐在泉流水岸邊,一只腳垂在水里,看水玉槌洗衣服。一支棒槌在水玉手里翻上翻下,槌起槌落,便見水花四濺。水玉漂洗衣服的樣子很好看。腰肢伸起很長,一扭一擺,手臂渾圓,屁股顯得很大。水玉剁豬菜的樣子更是好看。叮叮叮?!魂嚨俄懀诌吘头鹆艘欢沿i菜的碎屑。然后,撮箕一撮,刷——傾進(jìn)大鍋里。他覺得水玉真是很能干。

      潲桶仔有時也跟水玉去扯豬菜。水玉教他認(rèn)識了馬齒莧、野 子、野芥菜、野茼蒿、地菜子。有潲桶仔作伴,水玉就把竹籃子讓他挎著,把鐮刀也讓他拿著,兩人相跟著在田埂上或是山林里轉(zhuǎn)悠。水玉散著手走在前頭,看到一蔸野菜,手一指:“這里!”潲桶仔就一鐮刀劈下去,連根抄起。水玉又一指:“那里!”潲桶仔又是一鐮刀劈下去。有潲桶仔幫忙,竹籃子很快滿了,兩個人就揀塊巖石坐下來,一起抬頭看天上的云,看田野里青翠作一團(tuán)的莊稼,看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珠泉亭尖頂。水玉常常會扯起嗓子唱起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水玉的嗓子真好,脆亮無比,清純無比。她有時也會低了嗓子唱本地流行的花燈調(diào):

      正月里(來)正月花(呀),

      正月里情哥到我家。

      我家沒有好招待(呀),

      十盤果子九盤花(呀哪嗬嗨)。

      ……

      潲桶仔聽得一呆一呆地,就想:我不要九盤花,只要一盤花就夠了。

      又想:她應(yīng)該到劇團(tuán)去唱戲的。

      到了暑熱天氣,水玉還是會隔三差五地挑了珠泉水去沿街叫賣。潲桶仔要幫她挑,她不肯。她用雙手死死地攥住扁擔(dān),無論如何不肯松手。她只答應(yīng)讓他在后邊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水玉挑了泉水擔(dān)子,一晃一晃地沿著街道走下去,一邊敞亮了嗓子叫著:“有凍泉水啊——又清又甜的珠泉水啊——才出來的珠泉水啊——”桶里的水禁不住晃蕩,一路滴灑出來,洇出了一朵朵花。潲桶仔伴著水花一路跟進(jìn),心里也有什么東西一點點洇開來。一擔(dān)水賣完,水玉的口袋里攢起了一把零錢。一分的,兩分的,她收的都是銀毫子。她有一個撲滿,是用一節(jié)竹子做的,兩頭封死,中間開孔。賺了錢,就塞進(jìn)去。塞完了,雙手握住放在耳邊搖一陣,搖得嘩啦嘩啦地響。里頭銀毫子少的時候,搖起來聲音很響。零錢漸多,聲音就小了。這些錢,父親母親都不管。她打算慢慢積,積夠了就去買一塊好布料。

      水玉提出要跟潲桶仔到張家煤礦去挑煤,潲桶仔滿口答應(yīng)了。頭天晚上,水玉跟父親約好,讓他起床的時候叫她。第二天一黑早,她挑了一擔(dān)籮筐出門,就見潲桶仔在路邊等著了。潲桶仔見到她,隨手遞過兩個煨紅薯。水玉單手接住,煨紅薯還是熱乎乎的,她心里也熱乎起來。他們趕到義公祠門口,同一群早起挑煤的人會合了,就往城外頭走去。水玉捯著小步,緊緊地跟在潲桶仔后面??諝夂芮逍?,四野很寂靜,只聽到“嚓,嚓,嚓——”的腳步聲一路伴隨他們。過橋了。上山了。水玉一抬頭,忽然看到天邊抹出了一道魚肚白。天光打在前面的山尖上,閃爍有光。然后,光影一寸一寸地下移,山色也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一只宿鳥似乎受到了某種召喚,“呱”地一聲沖天飛起,霎時卻又不見了蹤影。但就在這轉(zhuǎn)瞬之間,天地全部放亮了。天空碧澄,大地晰然,清新如洗。“呀,太好玩了!”水玉在心里暗暗驚呼。她覺得這黎明時分的山野真是神奇。她覺得出來挑煤還很有意思。

      挑著煤往回走的時候,水玉才發(fā)覺事情并不是那樣好玩、那樣有意思的。擔(dān)子在肩上越來越沉,腳步越來越重,汗水像泉水一樣涌出來,濡濕了一大塊衣襟。她只好歇下?lián)?,站在路旁喘氣。潲桶仔一直不緊不慢地跟隨在她身后,看到她停住,他也放下?lián)右黄鹦:髞硭裥拇螖?shù)越來越多,他就問她:“還挑不挑得起?”他打算如果水玉說挑不動了就把她的擔(dān)子壘到自己的籮筐上,一擔(dān)挑回家。可是水玉望都沒有望他,只微微仰了臉,說:“我挑得起!”潲桶仔就又說:“你挑不起了就開聲,讓我?guī)湍闾粢恍!彼窈鋈粴獾溃骸拔艺f了我挑得起!”說著一拱腰把擔(dān)子擔(dān)上肩,竟一氣走了兩里地,一直走到了縣城邊。

      水玉頓下?lián)?,長吸一口氣,說:

      “好了,到家了?!?/p>

      潲桶仔也停下籮筐,說:

      “你這個妹子啊——啊——”竟“啊”不出什么來。

      “我怎么啊?”

      “你——?我服了。服透了!”

      “哼!”

      “——你還會去挑炭嗎?”

      “去!”

      “好。我叫你!”

      水玉果然守信,每回潲桶仔招呼,她就撿拾好籮筐跟著叫聲出了門。潲桶仔當(dāng)然知道她不必每天挑煤。她又不靠賣炭賺錢,只供自己家里燒,隔個三五天,或是七八天,到煤礦挑一趟,就足夠了。

      水玉家里,慢慢有存煤了。

      這天上午,晴空萬里,烈日朗朗。兩人挑煤回來,在義公祠門口的樹蔭下歇了一陣,正起身準(zhǔn)備各自挑擔(dān)回家,一個人迎面走過來了。

      “李火生同志?!蹦侨诵σ饕鞯亟兴?/p>

      “哦——?”

      潲桶仔還是頭一次聽人這樣叫自己,一時發(fā)了蒙。在我們那地方,在那個年代,很少有這樣鄭重稱呼的。他直著眼睛望著那人,只覺面善,但想不起是誰。

      “哎喲嗬,未必就不識得我了?”

      “識得,識得?!变白性G訥地說,有點兒著急。越急越想不起來。

      那人就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

      “我是趙運(yùn)生啊。識不識得?”

      “嗬嗬嗬嗬,是趙運(yùn)生啊,老同學(xué)啊,哪里會不識得?!?/p>

      潲桶仔也高興起來,捋手頓腳,上上下下打量趙運(yùn)生。

      趙運(yùn)生穿得好體面。一件滌卡灰中山裝,一條筆挺的毛料長褲,著一雙黃色麂皮鞋。中山裝的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诖锊辶藘芍т摴P。頭發(fā)朝兩邊分開,剛剛遮住耳朵。額頭很高,下巴很翹。真是幾年不見,變了個人了。

      “你變化很大啊。中山裝都穿起來了?!?/p>

      “穿了一年多了?!?/p>

      “鋼筆都插兩支了?!?/p>

      “要插得下,我還可以插三支哩!”

      “嗬,了不起!現(xiàn)在在哪里高處?”

      “你估猜呢?”

      “我這人腦殼蠢,估猜不出?!?/p>

      “我曉得你估不到。告訴你,我到縣政府工作來了?!?/p>

      “哦,當(dāng)干部了。”潲桶仔下面接著還有一句話:難怪打扮得婊子樣。他沒有說出來。

      趙運(yùn)生就歪了下巴說:“對了,當(dāng)干部,天天坐辦公室!”

      “當(dāng)干部好。坐辦公室舒服?!?/p>

      “你呢?在哪里做事?”

      “我沒有本事,只能賣苦力,賺點兒吃飯錢?!?/p>

      “一樣的。革命工作分工不同而已?!?/p>

      “不一樣。哪里會一樣呢?”

      潲桶仔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時,那天晚上去保護(hù)縣武裝部,差點回不到家,得幸趙運(yùn)生幫忙的事情,還念著他的情,就說:“什么時候得空,來我家玩兒,我們銃一壺(酒)?!?/p>

      趙運(yùn)生會錯了意,問道:“老同學(xué)結(jié)婚了嗎?——那這位就是細(xì)嫂子了?”他一指水玉,上下打量她一眼,點點頭。

      潲桶仔忙說:“你講怪話哩!影都還沒有的事?!?/p>

      “你莫哄我。這個意思我還是看得出的?!?/p>

      “沒有哩。真的沒有!”

      “好好,就算沒有那應(yīng)該也快了。你們辦喜事的時候不要忘了我啊。送張?zhí)觼恚医o你們賀喜。”又將大拇指往后一挑:“來玩啊!縣政府!”

      趙運(yùn)生大笑著,踢著步子走了。

      潲桶仔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一臉傻笑。

      “李火生同志,要回家了?!?/p>

      水玉拿扁擔(dān)杵他,又學(xué)了趙運(yùn)生的口氣逗他。

      潲桶仔回過神來,感嘆說:“我這同學(xué)有官相哩。”

      水玉癟了癟嘴,說:“什么官相,我看是酸相?!?/p>

      “什么叫酸相?”

      “那口氣不酸?那樣子不酸?”

      “咳,我們同學(xué)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子?!?/p>

      “這樣子我看不來?!?/p>

      “人家還是講了一句好話哩!”

      “什么好話?”

      “你沒有聽見?他問我們什么時候辦喜事?!?/p>

      “嘁,講話不怕丑!”

      “丑什么?你有情,我有意,辦喜事擺酒席是遲早的事情?!?/p>

      “鬼跟你有情哩!”

      “怎么,你沒有這個意思?”

      水玉不說話,白牙齒咬住紅嘴唇。潲桶仔急了,就又說:“未必我們不合適?”

      “不合適。”

      “哪里不合適?”

      “不知道?!?/p>

      潲桶仔沒有想到水玉會這么說,心里生氣,脖子脹起好粗,說:“我請人算過我們的八字,很合適?!?/p>

      “不合適?!?/p>

      “我屬牛,你屬馬,也是合適的?!?/p>

      “不合適?!?/p>

      “那還有什么不合適的?你講給我聽。”

      水玉就斜眼望著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火生啊?!?/p>

      “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朱水玉。”

      “是嘍,你是火,我是水,老話講的:水火不容哩!”

      潲桶仔沒有想到是這個說法,呆了一霎,丟下一句:“好哩,下午你在家里等我!”挑起擔(dān)子,一沖一沖地走了。

      傍晚時分,潲桶仔在珠泉亭里找到了水玉。他是打起飛腳一路跑著來的。他不說話,把一個本子往水玉手里一杵。那時水玉正在撩著水洗臉,手上濕漉漉的,她奓著兩手想躲開,潲桶仔硬杵給她了。

      “什么東西?”

      “你打開看看。”

      潲桶仔很興奮,雙眼發(fā)亮,熱切地望著水玉。

      水玉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地翻開本子。

      這是個戶口本?!澳憧纯催@上面的名字。”潲桶仔指著第一欄讓她看。她看到格子里工整地寫著一個名字——

      李水生。

      “李水生是哪個啊?”

      “是我啊!李水生是我的名字啊!”

      原來潲桶仔回到家,立即去找了居委會,找了公安局,找了派出所。來回折騰,千祈萬求,他把名字改過來了。

      “這下我們合適了吧。你的名字有水,我的名字也有水,水跟水就要合到一起。”

      水玉心里有團(tuán)熱熱的東西涌上來,堵住了喉嚨。她把眼睛側(cè)過去。她看到珠泉水像開了鍋似的,碗大的水泡洶涌地翻卷上來,澎湃有聲。她抬了抬頭,嗬,霞光滿天。

      水玉的母親知道水玉的心事了。

      母親問水玉:“你同他認(rèn)識有幾年了?”

      “你說哪個呀?”

      “我還會說哪個?——那個叫潲桶仔的伢子?!?/p>

      “認(rèn)識的時間長了,有六七年時間了。”

      “你對他很熟悉了?”

      “熟!熟得連骨髓都透了!”

      “他這人很好嘍?”

      “沒有比他好的人了!”

      “嘖嘖嘖,女娃子這樣說話也不怕丑?!?/p>

      “我就是不怕丑。他就是好就是好!”

      “我看不出他有哪里好。”

      “他長得好?!?/p>

      “人世上比他長得好的多得是。”

      “他心好?!?/p>

      “心好又當(dāng)不得飯吃?!?/p>

      水玉聽出了母親話里的弦外之音,不由氣道:“你是嫌他沒有正式工作唦!”

      “這未必不是個事?”

      “這又是好大一個事?人家身體好,有的是力氣,好舍得做。你沒有看到哩,他挑起一百五十斤的擔(dān)子,嚓嚓嚓,走起飛快,我空手起跑都跟不上?!?/p>

      “這算什么本事?!?/p>

      “這當(dāng)然是本事啊!他賺的錢比那些有工作的人都多?!?/p>

      “到他老了呢?挑不動了呢?”

      “他挑得動。他身體好得很。他身上的肌肉把把,一坨坨的?!?/p>

      “他對你呢?好不好?”

      “好!好得沒話說。你想,就為了我一句話,肯去把名字都改了的人,對我還要怎樣好?”

      “這算什么?”

      “這還不算什么?那你把名字改了試試看?!?/p>

      “當(dāng)然不算什么。你爺老子(父親)當(dāng)年為了我,差點把命都舍出來了。那才叫好?!?/p>

      “他要碰到有事,也會肯為我舍出性命?!?/p>

      “好好好,你大了,嘴巴厲害了,我說不過你?!?/p>

      “當(dāng)然啊,就是不準(zhǔn)你說他的怪話!”

      母親就輕輕嘆一聲,不說話了。她打聽過了,知道潲桶仔的母親打卦婆是個很賢良、很勤苦的人,在街坊鄰里口碑很好;知道潲桶仔吃得做得、脾氣很好、很有孝心;知道他們家境一般,但是很平和,很和諧。她把女兒養(yǎng)到二十多歲,以后如果真的嫁過去,只要不受苦,不受氣,能有個粗茶淡飯,平平常常過日子,就可以了。平頭百姓,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不圖這個,還圖什么呢?

      晚上,水玉的父親回到家,母親把水玉的事情跟他說了。做廚師的父親似乎并不意外。水玉和潲桶仔的事情,他早有耳聞。他覺得,崽女姻緣,自是前定,做父母的不必過多干涉。他當(dāng)然贊成老婆的過平常日子的看法。他在學(xué)校里工作,見識更多些,知道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了,太平盛世馬上就到跟前了,小兩口會有好日子過的。他盡力地伸著懶腰,笑呵呵地說:“好事啊。我哩,等著喝喜酒,你哩,等著抱外孫,大家都快活!”

      水玉的母親落了心,不再多話,只等著打卦婆家里托人來提親。她覺得雖然兩個人是你情我意,自由戀愛,但老輩子傳下來的程序還是要過的。

      果然打卦婆家里很快托人過來提親了。提親的禮物很豐厚,計有:4個禮盒,兩段布料,一腿豬肉,一塊上海牌全鋼手表,外加兩百塊錢。

      水玉的母親覺得很有面子。

      提過了親,就要考慮討親的事情了。討一次親要準(zhǔn)備很多東西,頭一件是新房。潲桶仔家里,一共就兩間房子,原先是母子兩人同處一個睡房,以后結(jié)了婚,再一起住就不方便了。打卦婆提出,她把床鋪搬到外間,騰出里屋給他們做新房。外間屋子是小一點,搬一搬,挪一挪,還是能將就著安下一張床鋪的。潲桶仔想想,也只能這樣了。他把煤炭都搬到外面去,在巷頭的廁所旁邊,用磚頭砌了兩個窩棚,一個堆散煤,一個堆煤餅。他把墻上掛著的籮筐、水桶、斗笠、漁網(wǎng)、漁簍,一應(yīng)雜物都取下來,把竹釘子也都拔了,在外面巷子的墻上釘好,依次都掛上去。他買回石灰,摻上糯米漿水,調(diào)出一缸上好灰漿,把房子里外粉刷了一遍。他總感到很對不起母親,粉刷外間的時候,格外經(jīng)心。他站在一張條凳上,手執(zhí)板刷,一遍一遍地用力地刷。所過之處,潔白如新。

      他刷到神臺背后的墻壁上了。他看到有一塊磚的磚縫稍稍有點不同,比別處略白。他愣了愣,想起了這塊磚頭后面藏著的短火和紅袖章。跟著他就想起了武裝部的彈藥庫,想起了自己被打斷手臂的疼痛,想起了城門邊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和農(nóng)民,想起了炒豆子一樣的槍聲。他忽然有點兒興奮起來,很想取下磚頭,看看短火和紅袖章還在不在??墒撬芸炀痛蛳诉@個念頭,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繼續(xù)刷墻。

      他把四面墻壁都刷白了,白得晃眼。

      潲桶仔的婚禮辦得十分熱鬧。做了五缸水酒。沿巷子擺了十桌圓席。萬子鞭炮放了好幾掛。沖天炮躥起好高。那天,好多客人都醉了。

      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幸福的日子過起來飛快。每天,潲桶仔還是黑早即起,到半上午時分,就挑回一擔(dān)煤炭來了。水玉在家里早已燒滾了茶,做好了飯,倚門等著。洗過澡,吃完飯,潲桶仔照例會倒頭再睡一覺。這不是回籠覺,但是比回籠覺更過癮。下午,一般沒有什么事情,小兩口就相跟著到水玉的娘家去。他們?nèi)タ纯此竦哪赣H,幫忙做點兒事。剁豬菜,掃地,縫被子,拆毛衣,在菜園子里拔草,澆肥,把煤灰捶粉了鋪在菜土上面,拿一把小鋤頭細(xì)致地松土,見事做事,你幫我扶,格外殷勤。然后,喝一碗芝麻豆子茶,陪老人家說幾句話,告辭。出門時,水玉會順手抓一把炒葵瓜子在手里,一路走,一路丟進(jìn)嘴里嗑,把香氣熏了一路。一把瓜子嗑完,也就到家了,趕緊做飯。吃飯。洗過碗,天就黑盡了。天黑了真是好哩,可以上床睡覺了。年輕夫婦到了床上,還能做什么呢?凈是好事。這是一天里潲桶仔最松快的時光。他握著水玉的兩個奶子,就像撫在生活最酥軟的地方,心態(tài)澄凈,熱血賁張,豪氣萬丈。他可以盡其所能地在上面殺伐劫掠。潲桶仔難怪那么能吃,身體真是硬扎,精力真是旺熾。他就像被揉到了極致的黃泥巴做成的泥炮,黏性極好,韌性極好,底皮捏得又薄,用力砸在地上,“嘭!”一聲驚天動地,泥花迸濺。水玉看似體態(tài)單弱,承受力卻好得很,也像那門口的青石板,怎么樣都載得受得。不知為什么,她一觸到潲桶仔,就會失聲發(fā)笑??┛?,咯咯,咯咯咯咯。竟還笑中帶喘,呢喃有語。打卦婆睡在外間,一板之隔,里頭的聲響聽得很清楚。她在床上折身坐起,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也許是在諦聽,也許是想起了遙遠(yuǎn)的一些事情。無論怎樣,她心里是充滿了喜悅。過一刻,她摸索著下了床,輕輕走到門口,輕輕帶關(guān)門,到隔壁人家去閑坐,扯淡,喝茶。很晚,才灌一肚子水回家睡覺。

      后來,她不再早睡。吃過晚飯,就出門去了。只是每天下午,她會去街陂上稱回三四條活泥鰍,拌豆腐氽湯,給崽和媳婦做晚飯菜。她另外還會給水玉熬一罐加了當(dāng)歸的甜酒煮蛋。

      她還每天給菩薩上一炷香,祈求早得孫子。

      泥鰍氽湯把潲桶仔養(yǎng)得紅頭花色,龍精虎猛了。

      夜夜折騰,潲桶仔仍然次日一黑早就起床,挑著煤炭擔(dān)子,照舊精神抖擻,步步著力。他出門很早,回家很急。家里的新媳婦就像一根彈力很強(qiáng)的橡皮筋,走得再遠(yuǎn)都在使著力把他往家里扯。

      每過幾天,踩一次煤。潲桶仔把幾天挑來的煤炭堆在空坪里,堆成了一座山。他把塊煤挑出來,堆放在一邊。再又用篩子過篩,把碎碎的小塊煤再又放一堆。大的塊煤和細(xì)碎的塊煤,是分開賣的,各是各的價。然后,在煤堆中間挖出一個洞穴,放進(jìn)黃泥,倒水?dāng)嚭?。攪和得差不多了,就赤了腳跳上去踩。來來回回地踩。上千斤煤炭,在地上鋪陳開一大片,潲桶仔一遍遍地踩過去,那感覺就像將軍縱馬馳騁在疆場上,得意極了。踩過一遍,翻過來,再又踩。如是五遍,把煤揉透了,黏黏的,黑得發(fā)亮。再然后,拍煤餅。這就到了最后一道工序,那神情像農(nóng)民收割稻谷,是很享受的。雙手在水盆里浸一浸,浸滿了水,摳出碗大的一團(tuán)煤泥,在手里團(tuán)啊團(tuán),團(tuán)得滾圓了,水光發(fā)亮了,單手托住,“啪——”一聲拍在墻壁上。煤餅牢牢地巴住了,煤餅上蓋著一個巴掌印,五根手指清清楚楚。一陣工夫,煤餅都拍上了墻,橫看成行,縱看也成行,整整齊齊,端端正正。篩煤、踩煤、拍煤餅,潲桶仔都不讓水玉插手。他怕累了水玉,怕煤炭污黑了水玉的手腳。他只讓水玉在一旁陪著,挑挑水,遞遞茶杯,拿毛巾給他揩揩汗。有時手上污黑不想去洗,就讓水玉端著茶杯喂在他的口里。他咕嘟咕嘟大口地喝著水。那水沁涼的,清甜的,喝到肚子里好舒服。

      因為要挑煤、踩煤,潲桶仔總是盼著天晴。但是下雨也不怕。我們那地方雨水多,尤其春天、夏天,難隔三五天,就有一場雨。雨一停,洪水就漲起來了。河滿了,溪滿了,溝溝渠渠也都滿了。水勢滔滔,白浪翻卷,一片喧嘩。這時候,打魚的都出馬了。田野里到處是背漁簍、扛漁網(wǎng)、甩釣竿的。每當(dāng)雨停,潲桶仔和水玉兩口子跟著雨腳就出了門。兩人皆窄衣短褲,攔腰束一條長布帕,男的肩上扛一副三角竹架,竹架的底竿各套了七八個竹圈,女的一手夾一張?zhí)拙W(wǎng)。到了一處河邊,水玉下水去,將兩張?zhí)拙W(wǎng)并排卡在水里;潲桶仔再上行約六七米,咚地跳進(jìn)小河中間,一手各抓一個竹架按進(jìn)水底。手一搗,竹架底部的竹圈就“咔嚓咔嚓”地響起來。潲桶仔緩緩地朝下游走動,一邊把竹架搗得猛響??纯醋叩剿窀傲?,水玉呀一聲起網(wǎng),將網(wǎng)底朝前一抄,起出水面,就見網(wǎng)里跳蕩著小魚小蝦泥鰍黃鱔小螃蟹。兩人攙扶著一起上岸,將魚蝦傾進(jìn)漁簍。然后,收拾起漁網(wǎng),奔赴下一段水域。潲桶仔的眼睛很準(zhǔn),用我們那里的話說是很“巴腥”。他知道什么地方鯽魚多,什么地方泥鰍大,還知道什么地方藏有水蛇。每次下網(wǎng),收獲很多。一只碩大的漁簍,看著看著就滿了。

      回到家,打卦婆接著,讓小兩口進(jìn)屋換衣服,自己就把漁簍翻倒在腳盆里。半盆魚蝦,大都還活著,一有了空間,就亂蹦亂掙扎。打卦婆蹲在腳盆跟前,把小魚小蝦揀出來,放進(jìn)一個盆里,把兩指大的鯽魚揀出來,放進(jìn)另一個盆里,再把泥鰍夾出來,放回漁簍。鯽魚和蝦子,拿到街上賣錢,泥鰍黃鱔,留著自己吃。常常會有幾條紅尾鯉魚,或是一兩條肥大鯰魚,她當(dāng)即就洗凈剖好了,用一只細(xì)白瓷碗盛著,等小兩口洗完澡出來,讓水玉送到娘家去。

      打卦婆同親家媽媽,只在婚禮酒席上同桌喝過一頓酒,此后就很少來往見面。彼此的牽掛,都由崽和媳婦去傳達(dá)。打卦婆做了糯米水酒,會叫水玉先灌一壺提到娘家。打卦婆從山上摘了毛栗子回來,會量幾升讓水玉送回娘家。打卦婆知道水玉的母親喜歡吃糖心紅薯,每次替人刮痧得了糖心紅薯,轉(zhuǎn)手就叫潲桶仔送到岳母娘家去。禮尚往來。水玉家菜園子里的蔬菜新鮮出園,自家有一份,郎家也有一份,四時不斷。水玉出嫁了,可是她家每年還是有兩頭肥豬出欄。每次殺豬,水玉的母親都叮囑,把豬肝留著,把豬肚子留著,把豬尾巴留著,把豬后腿留著,一樣一樣用稻草拴好了,天一亮(不知為什么,我們那里都是在半夜殺豬),即托人搭訊叫潲桶仔來提過去。

      每次潲桶仔提著豬下水,在石板街道上曲曲彎彎地走著,呼吸著早晨清涼的空氣,思謀著豬尾巴是燉黃豆吃好還是用辣椒爆炒了吃好,感覺這日子過得真舒服,真有味道。

      暑往寒來,日子過得飛快。水玉懷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顯形。一到時辰,她給李家生出一個女崽來。

      他們給女崽取名叫小英。

      做了滿月酒。又做了百日酒。小英看著看著長大了,能在巷子里爬來爬去,抓起雞屎當(dāng)麻糖放口里吃了。

      潲桶仔還是每天到張家煤礦挑煤炭。做了父親,他身上增加了一份責(zé)任,他給自己又加了碼,每擔(dān)煤,挑到了一百五十斤。挑著這么重的擔(dān)子,走十幾里野路,上山下山,涉水過橋,他卻身輕如燕,走得飛快。

      可是社會也在飛快地變化。好多新東西,都往這邊涌。農(nóng)民把田承包到戶了。私人可以開廠了。一些干部,穿起西裝來了。好多人家都有了電視機(jī)??h城里興起了燒藕煤。東塔嶺下面,一下冒出了兩家藕煤廠。潲桶仔偷偷去看過。嗨,那也能叫“廠”。一道矮矮的用卵石斷磚砌成的圍墻,一個大敞棚,頂上蓋了石棉瓦,由十?dāng)?shù)根木柱子胡亂撐著。敞棚中間矗著一部黑糊糊的機(jī)器。機(jī)器兩頭,各是一條傳送帶。東邊有兩個工人鏟起煤炭揚(yáng)進(jìn)傳送帶,西邊的傳送帶上把藕煤源源不斷地送出來。機(jī)聲轟鳴,煤塵很大,里邊的工人都戴了帽子,戴了口罩,渾身烏焦墨黑。潲桶仔問了問藕煤機(jī)每天的產(chǎn)量,不禁嚇了一跳。那家伙竟然一天就能做出幾千坨藕煤。他不知道縣城里有好多戶人家,但他明白這機(jī)器對自己的巨大威脅。他的飯碗很快會給這機(jī)器搶走的。

      果然,很多人家都用起了藕煤爐子。那東西干凈,省錢,省事,還不用一天三次煙熏火燎地生火,何樂不為?也有的人家人口多,或是養(yǎng)了豬,燒藕煤畢竟火力不大,燒水煮東西都慢,暫時還燒煤餅。可是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適應(yīng)的辦法。把地灶的爐灰扒掉,裝上藕煤爐膛,閑時燒藕煤,忙時在藕煤周邊再圍一圈煤餅。如此一改,做飯也快了,燒水也快了,烤火取暖也足夠了,一時招得很多人家紛紛效仿,就冷落了做煤餅生意的人家。

      潲桶仔的同行,好多都轉(zhuǎn)行,做別的事情去了。

      潲桶仔卻還沒有醒過神來,一時還不想轉(zhuǎn)行。

      何況,就是他想轉(zhuǎn)行,又能夠做什么呢?他只有一副好身體,一把好力氣,別無所長。挑了十幾年的煤,天天跟煤炭打交道,他對煤炭有了點皮毛知識。抓一把煤炭,放在手心里看看,再團(tuán)攏來用力攥一攥,大致就能知道煤炭的成色??墒沁@有什么用?這賣不了錢。

      潲桶仔還是天天去挑煤。

      潲桶仔家里的存煤越來越多了。半條巷子,堆的都是做好的煤餅。

      水玉勸他不要去挑煤了,他搖頭。打卦婆勸他不要去挑煤了,他不聽。潲桶仔賭狠一樣,還是天天去挑煤。下午,就扛根扁擔(dān),挨著巷子串,問人家要不要煤餅。那都是熟人,好多年的老主顧了。他用誠摯和憂怨博他們的同情。偶爾也能賣出一擔(dān)半擔(dān),可是那些人在言語間,在付錢的時候,分明流露出的悲憫,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他看到裝了一滿車藕煤的板車從長街那頭移動過來,“嘩噠噠,嘩噠噠——”經(jīng)過面前,晃向遠(yuǎn)處。

      他的眼睛里涂滿了無奈。

      他對自家的煤餅有了一種嫌惡。經(jīng)過小巷時,側(cè)身而走,竟不想多望一眼。

      這天傍晚,彤云低垂,天氣郁熱,他一個人坐在石門檻上正發(fā)悶,忽然巷子里一陣腳步亂響,一個人捶鼓一樣擂到他跟前。抬頭一看,吔,雷牯子。

      潲桶仔和雷牯子有十幾年沒有見面了。

      雷牯子的這十幾年過得不容易。

      雷牯子是個不安分的人。那年,他被扒下新軍裝遣回村里,吃了好大的苦頭,可是他咬著牙吞進(jìn)了肚子里。他在村里老老實實待了兩年。隔不幾天,他會被叫到公社去訓(xùn)一頓話。他變得沉郁,很少說話。父母親跟他說話,他不搭腔;兄弟們跟他說話,他不搭腔;村民找他說話,更不會搭理。他每天只按時出工,埋頭干活。晚上,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把門閂死,把窗戶遮嚴(yán),屎尿都不出門。母親常常貼著門邊諦聽,里面什么聲音都沒有。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兩年以后,他留下一張字條,出門走了。紙條上粗粗地寫了一行字:我一定要變個人回來!字是這么寫,似乎決心有天大,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混個人樣子出來。他就在鄰縣的山村里轉(zhuǎn),收些雞毛鴨毛雞胗狗卵子之類,挑到更遠(yuǎn)些的地方去賣,賺點差價。后來跟人學(xué)會了補(bǔ)鍋,又學(xué)會了修鎖、配鑰匙、修電筒、修馬燈、火補(bǔ)塑料涼鞋,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理發(fā)。這類事情他倒是極有靈性,一些小修小補(bǔ)的小手藝,一學(xué)就會,有時甚至看看就會了。憑手藝賺錢,比以前要容易些了。但他十分儉省。他一般都在村民家借宿。堂屋、雜屋、火爐灶上,都睡過。牛欄、豬欄,也都待過。他沒有正經(jīng)地吃過一頓飯。他常常在山路上行走,會順手挖一蔸紅薯,或是掰下幾穗包谷,在火上煨一煨,就作了填肚子的食物。他喝的都是山泉和井水。他把錢一分一分都積起來,藏在竹籮筐的夾層里,隨身背著。他的錢賺得很艱難。那年頭在外鄉(xiāng)做手藝,需要大隊革委會開出證明。雷牯子沒有。這樣他就隨時隨處在被人監(jiān)視和危險之中。他得隨時躲避,隨時逃跑。有時風(fēng)聲緊了,他就跑到山上野地里去住。有一次“嚴(yán)打”(全稱是“嚴(yán)厲打擊反革命犯罪分子”)搞了半個月,縣里和公社出動的工作隊在各個村子排查,歷半月之久,他就在山洞里貓了半個月。他吃了半個月的野果子和樹葉子,吃得兩只眼睛都綠了。那些日子,他好多次想過回家,也想過投河跳井,或是從高崖上摔下去,一死了之??墒撬罩澭鼛?,挺過來了。

      政策放開,市場活動,老百姓可以自由做生意了。雷牯子聽到消息,一腳踩開籮筐夾層,把幾年積下的錢翻出來。他跑了兩趟石獅,跑了一趟廣州,然后又到長沙待了幾個月。他販衣服,也販?zhǔn)直怼K岩路焕σ焕I過來,再一件一件賣出去。他沒有想到在石獅買手表是那樣買法,50塊錢一抓。石獅人也沒有想到這個人瘦瘦小小,手指卻特別長。他閉著眼睛,將手伸進(jìn)麻袋里面,張開五指,盡力一抓,每抓都能比別人多出一兩塊手表。他的手氣還特別好,每抓都能抓上一塊兩塊機(jī)械表。那時候開始時興電子表,可是不值錢。幾塊電子表抵不過一塊機(jī)械表。

      雷牯子賺錢了,小小地發(fā)了幾筆財。

      雷牯子賺了錢,卻不戀戰(zhàn),轉(zhuǎn)而回到了家鄉(xiāng)。

      雷牯子在縣城里租了門面(他的門面就在武裝部對面。每天早晨和黃昏,可以看到武裝部院子里的官兵出操),辦了執(zhí)照,開了銀行戶頭。一應(yīng)妥帖,他想到應(yīng)該來看看潲桶仔母子了。當(dāng)年落魄,多虧了他們留他借住一夜。赤身露體,冰天雪地,荒山野嶺,他們等于是救了他一命。他記著這位老同學(xué)的恩德。

      見了面,雷牯子連連拱手,說:

      “我不曉得你結(jié)婚,也不曉得你們生了女,沒有過來道喜,當(dāng)面討杯喜酒吃,對不住——真的很對不住!”說著,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雙手放在飯桌上,“這是我遲到的一點心意,你收起!”

      紅包很大,一看就知道封了至少百元以上。那時候我們那地方還依循舊習(xí),討親、生崽,賀喜的人都是送些日用品一類:被面、床單、布毯、一對枕巾、一對枕套、一雙尼龍襪子、鍋、茶壺、臉盆,或是一把筷子、一個銅勺。送紅包的,很少。送紅包而又這么大的,沒有。潲桶仔瞪眼看著雷牯子白襯衣上的紫紅領(lǐng)帶,一時有點發(fā)怔。他覺得這個禮太重了。

      這時候,門口黑地里打卦婆說話了。她大聲道:“潲桶仔啊,不能收——不能收啦!”

      雷牯子就走到門口,朝著巷子里的打卦婆說:“伯娘,你這樣說就隔生了。那一年我有難的時候,遭千人罵,萬人嫌,你們把我接到家里,煮面給我吃,拿衛(wèi)生衣給我穿,燒滾水給我燙腳,就是我的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現(xiàn)在來看看你們,還不應(yīng)該?我只怪自己來遲了?!?/p>

      黑地里打卦婆唧唧噥噥地說:“說得好聽!”

      雷牯子忽然有點兒激動,又說:“伯娘,不是說得好聽。這些年,我在外頭打流,廟里遇到廟里歇,河邊蹲到河邊飲,不曉得吃了好多苦。頭腦里空了的時候,總會想起一些事情。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不懂事,跟著去造反,打人,打自己的老師,還解下皮帶來抽,抽得老師鬼喊鬼叫。打老師不等于是打自己的爺娘?我真是豬狗不如呢!而我自己遭難的時候,你們是那樣待我,一想起來,心里感到有愧!”

      打卦婆就長長嘆了聲氣,說:“哪個在世上不會吃點兒苦遭點兒難嘍。一個人有困難的時候,是人都會搭手幫一下的,何必還記到心里。不說了不說了,后生仔能悟清一些做人的道理,這比什么都好!”

      打卦婆就牽著小孫女,往巷子那頭慢慢走了。

      雷牯子豎了豎大拇指,對潲桶仔說:“你母親——這個?!?/p>

      “什么?”

      “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百姓一個。”

      雷牯子順下眼睛,看到傍墻壘著的煤餅,黑糊糊的好大一片。

      “你還在挑煤炭賣?”

      “不挑煤炭還能做什么?!?/p>

      “生意怎么樣?”

      “不好。個個家里都燒藕煤了,煤餅賣不出去。你都看到了,一點兒本錢都壓在這里。”

      “趕緊轉(zhuǎn)行呀,人不能在一蔸樹上吊死?!?/p>

      “一頭牛,一路草。我只做得來這一行。”

      “你這是講卵話。什么都可以學(xué)。學(xué)了就會做。”

      “80歲學(xué)吹嗩吶——哪里哪里!”

      “不對。我們老家的老話是:八十婆婆學(xué)纏腳,九十公公學(xué)打拳。沒有學(xué)不會的?!?/p>

      “你走南闖北,嘴巴變乖巧了?!?/p>

      “我是跟你才說這樣多。跟別人,半句話我都懶得說?!?/p>

      “我知道你對我好意。”

      “做生意吧。做生意來錢快?!?/p>

      “生意我真的做不來?!?/p>

      “為什么?”

      “做生意要有本錢,要有門路。我一樣沒有?!?/p>

      “本錢我可以借給你。”

      “借錢不要還的啊!”

      “你賺了錢再還我?!?/p>

      “若是虧了呢?”

      “你真是講蠢話哩?,F(xiàn)在生意那么好做,虧不了?!?/p>

      潲桶仔還是搖頭。

      “我教你做。”

      “我學(xué)不來。”

      “你真蠢。”

      “天生的?!?/p>

      雷牯子有點兒急了。他是真心唯愿潲桶仔能賺點兒錢。他揮揮手說:“算了,不說了。送崽讀書,不如帶崽趕墟。你跟著我做一回生意就曉得了。”

      原來雷牯子準(zhǔn)備做一筆煤炭生意。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下家,定金都收了??墒敲禾渴怯媱澪镔Y,必須有批條,才能弄到。這批條就不是那么好搞的,要有門路。

      潲桶仔連連搖手說:“我早說了我是沒有門路的,你不要尋我?!?/p>

      雷牯子不覺氣道:“我說過要你找門路嗎?實話告訴你,門路是現(xiàn)成的?!?/p>

      “在哪里?”

      “你還記得我們有個同學(xué)叫趙運(yùn)生嗎?”

      “記得。他在縣政府當(dāng)干部。”

      “你知道他在縣政府當(dāng)什么?”

      “不清楚?!?/p>

      “說了你這人閉塞吧。人家在縣政府辦當(dāng)主任了!”

      “哦——當(dāng)官了?!?/p>

      “他是當(dāng)官的貨。”

      “主任可以批條子?”

      “不行。他還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批條子要縣長?!?/p>

      “那你不是念空話?”

      “怎么是念空話呢?你也不想想政府辦主任是做什么的?!?/p>

      “是做什么的?”

      “你真不曉得?”

      “真不曉得?!?/p>

      “說得好聽哩,是縣長的大管家——管家你懂吧?”

      “管家我懂?!?/p>

      “這下你應(yīng)該明白趙運(yùn)生趙大主任的作用了吧?!?/p>

      “好像明白一點兒點兒了?!?/p>

      “我已經(jīng)約好了請他明天在華天酒家吃中飯,正好,你也去,一起喝杯酒?!?/p>

      “你還真的邀我入伙?”

      “你這人真是很糯黏。就這樣說定了!”

      雷牯子很義道,當(dāng)下言明,這單生意兩人合伙,潲桶仔不用出資金,只出力,幫忙跑腿。虧了算雷牯子的;賺了錢,三七分成。潲桶仔占三,雷牯子占七。

      第二天,潲桶仔、雷牯子、趙運(yùn)生,三個老同學(xué)一起吃了頓中飯。那頓飯真讓潲桶仔開了眼界。菜式很簡單。一條眼鏡蛇、一個大腳魚、一只野斑鳩,都剁成塊,放在一口大鋼精鍋里一鍋燉了。蓋子一揭,香氣四溢。喝的是茅臺酒,每人面前蹾一瓶。潲桶仔是第一次喝茅臺。他不覺得有什么好喝,還不如家里的倒缸酒。他不喜歡茅臺那種香味。但那一鍋東西好吃。香,鮮,而又不膩?;鸸で『?,有嚼頭。他一塊接一塊地吃著,越吃越饞,用我們那里的話形容:差點兒把舌頭都掉在鍋里了。

      席間,談的都是同學(xué)往事,很渺遠(yuǎn),很親切,十分投機(jī)。氣氛一下就上來了,不斷地碰杯,不斷地舉筷。汗也涌出來了,就脫了衣服,光了上身,高喊著“飲起!飲起!”咕嘟——一口。咕嘟——一口。

      他們一直喝到太陽西斜。酒喝光了,菜吃完了,每個人跟前都散亂著一堆骨頭。都醉了。

      雷牯子第二天就拿到了批條。這單生意做下來,潲桶仔分到了900塊錢。厚厚的一沓錢差點兒把他嚇住了。前后不過一個月時間,賺的錢比別人兩年的工資還多,這讓他又驚又喜又怕。他覺得像在做夢。

      后來他忽然想到趙運(yùn)生,說:“運(yùn)生幫了我們這么大忙,他那里也要意思意思吧。”他想把自己的錢勻點兒出來。

      不想雷牯子竟作色道:“你操空心哩!我是什么人?我什么不會做?”又教訓(xùn)道:“生意場上的事情,不該你曉得的,半句都不要問?!?/p>

      潲桶仔忙把頭點得像風(fēng)鈴,說:“不問不問。”

      他的心放松開來,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

      潲桶仔這些日子一直很高興。再不用為積壓的煤餅賣不出去而發(fā)愁,生活也有了著落,每頓有飽飯吃,菜里的油水也足多了。像是披久了的蓑衣一下抖落,身上十分輕松。他感到很疲困,就在家里好好睡了幾天覺。晚上9點鐘上床,睡到第二天早晨5點,起來撒泡尿,倒頭又睡,一直又睡到下午。起來在鼎鍋里挖兩碗飯吃了,就踢踢踏踏上街去。他覺得做生意好賺松活錢,決定不再下苦力挑煤炭。他聽信了雷牯子的指訓(xùn),不急于下手,先到街上看看形勢,了解了行情,再說。

      大街上好熱鬧,滿眼繁榮景象。臨街的門面,全部開成了店鋪,各種招牌,五花八門,有的還從屋檐下齜出來,高懸空中,好遠(yuǎn)就能看到。飯店、面館、餛飩鋪、酒肆、奶品中心,賣肉的、賣鞋的、賣鍋碗瓢盆的、賣衣服的、賣電器的、賣塑料制品的、賣巧克力的、賣摩托車配件的、賣瓷磚的……打鐵鋪里的風(fēng)箱拉得“呼呼”地響;錫器店里,小釘錘敲著錫壺的邊沿,“叮叮叮,叮叮?!保宕鄲偠?;錄像廳門口放了一架大功率的錄音機(jī),播放著搖滾樂,聲音大得像有很多人穿了木底鞋狠跺地板,“嘭,嘭,嘭”,地動屋搖。每個巷口上傍墻都站了賣青菜的人。一堆茼蒿,一堆小白菜。一堆絲瓜。一堆大蒜苗。一堆老姜。咦,一腿狗肉。炸糍粑的鐵模子沉進(jìn)了滾油鍋里,“哧——”的一聲,香氣灌滿了一街筒子。潲桶仔摸出五角錢,買了個油炸糍粑,一邊吃,一邊走著,他想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街上竟變得這樣熱鬧了。他心里充滿了喜悅。

      潲桶仔做了幾單小生意。販了一車西瓜。給縣政府食堂批發(fā)了10箱蓮花白酒。到鄉(xiāng)下收了幾十塊光洋倒給舊貨販子。每單生意,都賺了錢。

      他讓打卦婆不再出去做事。母親操勞了半輩子,年輕時太發(fā)狠,吃得又差,一點兒好吃的都讓給崽吃,自己吃幾個紅薯,或是一碗包谷,就當(dāng)一餐飯,現(xiàn)在不到60歲,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病痛也一樣一樣附了身,家里的床頭、抽屜里,隨時放了各種藥瓶。潲桶仔覺得自己能賺到錢,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該讓母親享享清福了??墒谴蜇云艅趧討T了,讓她閑下來,還坐不住。每天除了接送小孫女去學(xué)校,其余時間待在家里,就想著做點兒輕事。掃掃地,抹抹桌子,或是拿件衣服,到溪水邊慢慢搓洗,洗完一件,拿回家晾上,再又拿一件去搓洗。打卦婆的手腳真是不利落了??曜幽迷谑掷锖煤玫?,突然就掉地上了。揭起了鍋蓋,卻不知往哪里放。洗著洗著衣服,忽然一失手,瞪著眼睛看著衣服隨水漂走了。潲桶仔和水玉都叫她坐到吃現(xiàn)成的,再不要勞神了??墒撬宦?。她說她不動一動,跟坐牢一樣,渾身難過。

      潲桶仔到底給母親找到了一個適合動手的去所。潲桶仔有個朋友,家住正街上。朋友的房子很大,前頭作門面,賣點兒煙酒之類,后頭是廳屋。潲桶仔偶爾到朋友的門面上坐坐,說些閑話。那一天,潲桶仔正坐著,聽到后頭廳屋里傳來洗麻將的聲音,就過去看了看。原來廳屋里擺了一張麻將臺。那時候還是半下午,麻將桌上卻早已開了臺。打麻將的是四個老婆婆,幾個人的手指都枯得像雞爪子,可是摸起麻將來卻異乎尋常地麻利。洗牌、摸牌、捏牌、出牌、丟骰子,都利落得很。一邊打麻將,一邊說話,說到好笑的地方,就都咧起嘴巴哧哧地笑,非常開心。這些老婆婆是朋友家的??停刻炀鄣竭@里開臺,風(fēng)雨無阻。每次時間不長,上午四圈,下午四圈,絕不多玩兒。打麻將當(dāng)然是要意思意思的?!按蚺撇淮蝈X,好像炒菜不放鹽”,那有什么味道。但是“賭”資不大,一個子,五分錢。一天的輸贏,不過三五角錢。潲桶仔立即想起,何不讓母親也過這里來玩兒。他在心里默了默,這個錢他出得起。

      回家跟母親一說,打卦婆答應(yīng)試一試。

      打卦婆過去一試,很快玩兒上了癮。她成了最守時的常客。每天吃過早飯,抱一杯茶水,把潲桶仔給她的零錢裝在口袋里,顛顛地就去了。中午,回家吃飯。然后坐在竹椅子上瞇一會兒,就又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會跟一家人說說麻將桌上的事情,或是從麻將桌上聽來的事情。她也會說說每天的輸贏情況。她牌技不精,不會算計,什么“頂上家,卡下家,盯對家”,什么“打熟不打生”,什么“雙碰不如一嵌”,她都不懂。她只知道看著自己的麻將牌,一搭一搭地湊。這樣怎么能和牌呢?所以,她輸多贏少??墒撬氲瞄_,明白自己打麻將圖的是開心,是消磨時間。輸了,她也沮喪,但不會難過;贏了,很開心,會瞇眼輕笑。

      潲桶仔有時也會轉(zhuǎn)到朋友家看看。他站在母親身后,看著母親佝僂著身子,安安靜靜地坐著。母親抓上一張牌,看看,再又看看跟前的牌,沒有用,翻轉(zhuǎn)來,輕輕地按在牌桌上。又抓上一張牌,看看。好,是“七萬”,和自己跟前的“八萬”“九萬”正好湊成一搭,就輕輕地順序插進(jìn)去。再抓上一張牌,又沒用,翻轉(zhuǎn)來,輕輕放好?!肮?,和了?!睂野炎约旱呐齐p手推倒,高興得拍手跺腳。母親湊過眼睛去看看,嗐,放炮了,是個卡張。她也笑起來,翻起衣襟,摸出五分錢遞過去。接著,端過茶杯,輕輕喝了一口。然后,張開十指,洗牌。一桌的麻將,被洗得嘩嘩亂響。潲桶仔忽然有點兒感動,想起母親大半輩子辛勤操勞,終于可以坐下來安安靜靜地打麻將了,心里好熨帖。

      潲桶仔開始走背時運(yùn)了,接連做下兩單虧本生意。

      他給人騙了。

      那天,他正在家里吃早飯。有了錢以后,他的飯食也講究起來,早上都是從外面飯店里買回家,五個包子,一杯豆?jié){,一個茶葉雞蛋。忽然,門口一黑,進(jìn)來兩個生人。來人一胖一瘦,都穿醬色西裝,提黑色公文包,操一口郴州官話。兩人遞上名片。潲桶仔看了看,都是一個貿(mào)易公司的,胖子姓李,是總經(jīng)理,瘦子姓朱,副總經(jīng)理。當(dāng)即請坐,奉茶。潲桶仔問胖子:總經(jīng)理姓李?胖子笑答:嗬嗬,姓李,姓李。潲桶仔就說:我們是本家。胖子也說:對,五百年前是一家。瘦子這時插一句:搞不好兩百年前就是一家。

      瘦子的話把三個人都說笑了。

      寒暄之后,胖子說明了來意:貓公嶺上有個農(nóng)民開了個煤窯,可是煤窯不出煤炭,只出煤矸石。挖幾個月,花了幾千塊錢,只挖出一堆煤矸石。他們就是沖那堆煤矸石來的。但窯主不肯賣。那窯主不會說官話,滿口當(dāng)?shù)赝猎?,哇哇啦啦說了半天,不知道說些什么。無奈,他們只好返回縣城,想找一個當(dāng)?shù)厝俗鲋薪?。打聽到潲桶仔做過生意,又挑過煤,有經(jīng)驗,就找上門來了。

      潲桶仔聽了,心里有點兒疑惑,就問他們:“這煤矸石就是死石頭,從來哪個都不要的,怎么會就值錢了呢?”瘦子搶著說:“這個你就不要多問了。你們沒有用,我們有用。”胖子就說:“我曉得你會問這個問題。其實告訴你也不要緊。這是日本的一家公司要的貨。那煤矸石里頭含了有很多金屬元素,中國人奈不何,外國人奈得何?!?/p>

      潲桶仔點點頭,覺得這話可信。當(dāng)即談妥,由潲桶仔出面去找窯主談價,事成后,每噸貨付給中介費一塊錢。他們需要至少三百噸貨。再多,也都要。裝貨即付款。

      事情談好,兩人告辭出門。潲桶仔問他們住在哪里,胖子說:“住縣政府招待所。我們是地區(qū)行署辦屬下的公司,下到縣里,都由縣政府接待?!闭f著,努嘴叫瘦子把營業(yè)執(zhí)照拿出來給他看。

      潲桶仔看了營業(yè)執(zhí)照??戳松厦婧杖簧w著的三個大紅印章。他心里的一點兒疑惑,完全沒有了。

      “好,你們到招待所等我的信兒?!?/p>

      “這事要快?!?/p>

      “我立馬起身?!?/p>

      潲桶仔搭車到了貓公嶺,見到窯主,開口用土話一說,事情很容易就談妥了。但窯主有一個條件,必須馬上付錢?;蛘?,付一半也行。窯主說:“你不要跟我說沒有帶錢的話。昨天夜邊子來了兩個干部,也是講要買這堆煤矸石,出的價比你的每噸還高出一塊錢,我沒有肯賣。他們講了今天帶錢再來。你不給錢,再不要多話。我等他們來。”

      潲桶仔看了看太陽,算算時間還來得及,就說:“要得,我們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就要向著老鄉(xiāng)。你等我拿錢轉(zhuǎn)來?!?/p>

      潲桶仔回到家,掀起床板,把錢刮攏來,數(shù)了數(shù),卷好,塞進(jìn)腰包,轉(zhuǎn)身搭車又返回貓公嶺。

      潲桶仔交了錢,拿了窯主的收條,興沖沖跑到縣政府招待所,在總臺一問,身上的汗珠子立時就乍了出來。姓李的和姓朱的已經(jīng)退房走了,不知去向。

      這當(dāng)然是個騙局。那年頭類似的騙局發(fā)生過很多。只不過恰恰是潲桶仔中了招。

      第二單虧本生意,情節(jié)稍為復(fù)雜一點。

      縣政府要處理一臺貨車,價格很低。車是舊車,但還有五成新,拿到鄉(xiāng)下去跑運(yùn)輸,還是好東西。潲桶仔已經(jīng)請貨車司機(jī)喝過酒,請老同學(xué)趙運(yùn)生喝過酒,請政府辦管司機(jī)的張副主任喝過酒,也聯(lián)系好了下家。他已經(jīng)收了下家給的五百塊錢定金,以為各方打點。事情談得七七八八了,購車協(xié)議也打印好了,只等最后一輪談判,簽字,交錢,提貨。

      那天,潲桶仔和政府辦的張副主任約好在華天酒店的包房里見面。兩人一支煙還沒有抽完,就見大街上家有麻將桌的朋友急急慌慌地找來了。他心里一沉,估摸是母親出事了。果然。打卦婆和幾個老婆婆正打著麻將,派出所的人闖進(jìn)來了,當(dāng)場把麻將收走,把桌上的錢和各人身上的錢收走,連人一起帶到派出所去了。

      潲桶仔騰地站起來,對張副主任抱拳作揖,說:“這對不住了,我得先去接我娘老子。這事,改時間再談?!?/p>

      “不說了。趕緊去。”

      潲桶仔悶頭走著,走得飛快。下馬路,過城門,走到大街上了,他忽然轉(zhuǎn)頭問了句:“派出所憑什么抓人?”

      “說她們搞賭博?!?/p>

      “幾個老得快進(jìn)棺材的婆婆子會搞賭博?打五分錢一個子的麻將也是賭博?講給鬼聽都不得相信!”

      朋友在后面喊:“你往哪里去?”

      潲桶仔說:“到派出所接人呀?!?/p>

      “你身上帶了好多錢?”

      “問這個做什么?”

      “人家派出所要你帶五百塊錢去贖人。”

      潲桶仔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問:“這算什么錢?”

      “罰款。派出所的人講了,送了錢去,即時帶人回家?!?/p>

      “我若不送錢去呢?”

      “那對不住,送看守所關(guān)十五天?!?/p>

      “這真是拿她作賭博罪來治哩!”

      “沒錯?!?/p>

      潲桶仔忽然“哼”地笑了一聲,說:“辛苦你過去告訴他們一聲,我沒有錢。把我殺了榨油也榨不出這么多錢。人我也不領(lǐng)了,他們愛關(guān)好久關(guān)好久。”又低聲嘟囔一句:“我就不信還有這樣的王法。”就一甩膀子回家去了。

      潲桶仔回到家,剛剛調(diào)勻喘息,派出所的人就進(jìn)門來了。兩個年輕人,潲桶仔都認(rèn)識。潲桶仔笑著臉說:“我曉得你們是為什么來的。你們先坐,我拿點兒東西?!?/p>

      潲桶仔一陣忙亂,從打卦婆的床頭,從抽屜里,從碗櫥上,搜出了一堆藥瓶,在手里捧著抱著,嘩一聲放到飯桌上,說:“兩位警察叔叔,你們聽著,我母親今年65歲了,身體不大好。有七八種病?!彼闷鹨粋€藥瓶子,“這是治高血壓的藥,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又拿起一個藥瓶子,“這是治糖尿病的藥,早晨一次,晚上一次,每次4片?!痹倌闷鹨粋€藥瓶子,“這是救心丹,她老人家心臟病發(fā)作的時候,即時要灌一片到口里,遲三秒鐘就會沒命的啦?!薄粋€一個地拿起藥瓶子,一一交代各是治什么病的,然后,揀一個塑料袋一起裝了,放在桌子上,說:“這些藥,辛苦你們帶給她。什么藥什么時間吃,一次幾片,也要辛苦你們給她多講幾遍。她那人老糊涂,剛剛交代過的事情,轉(zhuǎn)背就不記得了。要是沒有交代清楚,吃錯了藥,一口氣上不來,性命老子就不得跟她打伙的了啦。我拜托兩位警察叔叔了?!僖?”說著就一腳跳到了門外。

      跳到門外了,回頭還加了一句:“你們出門的時候,麻煩順手把門帶關(guān)了。”

      潲桶仔走到溪邊,蹲下去,撩水洗了把臉。他看到一只腳豬子哼唧哼唧地從對面岸上走過,忽然惡從膽邊起,一蹦過水,撒腿追了腳豬子好遠(yuǎn),才順著田埂慢慢回頭走?;氐郊遥涂吹侥赣H已經(jīng)回來了,正坐在竹椅上大口大口地喝水。母親的眼皮耷拉著,眼角下掛了眼屎,神情很黯淡。

      母親回來了??墒卿白械哪菃纹嚿鈦G了。

      搶走那單生意的不是別人,是雷牯子。

      雷牯子還是很仗義。他把車主預(yù)付的五百塊錢定金免了,另外還托人給潲桶仔送來五百塊錢。

      接連兩次打擊,潲桶仔一下子蔫了。他變得暴躁,易怒,總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找誰打呢?找胖子瘦子、找窯主?人都尋不到,找鬼去。找派出所?找政府辦張主任,或是找雷牯子?也談不上。他只有天天把一雙拳頭攥得鐵緊。他只有天天喝酒。用碗喝。用搪瓷缸子喝。用勺子喝。他幾天就把一缸倒缸酒喝光了。

      自從派出所回來,打卦婆就病倒了。拖了兩個月,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眼睛半睜半閉,只見兩條縫,沒有了光彩。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勾手叫潲桶仔到眼面前來。

      潲桶仔把耳朵貼在母親的嘴巴上。他聽到母親細(xì)細(xì)聲說:“小錢辛苦大錢命。你沒有賺大錢的命?!?/p>

      潲桶仔點點頭。

      母親細(xì)細(xì)聲又說:“雷牯子手狠,命硬,心腸不拐。”

      潲桶仔的眼睛定住了。不明白母親這時候怎么會說起雷牯子。他側(cè)過頭想問問母親。可是不行了。

      說過這兩句話,打卦婆就再沒了聲息。

      十一

      安葬完母親,潲桶仔有一段時間都緩不過氣來。整天晃蕩,也沒有想到要找點兒事做。一家人要吃,要喝,女崽小英上中學(xué)了,開銷很大,家里那點兒存錢,一點兒一點兒地少。水玉看看不行了,這個家得要有人撐下去。她回娘家跟父母親商量了一下,找到一份事做:上街炸油糍粑賣。

      她叫上潲桶仔一起跑了趟鄉(xiāng)下,買回幾十斤茶油,買回米,買了爐子,買了糍粑模子,買了蔥,肉,買了一把新菜刀。炸糍粑不難學(xué)。頭天夜里睡覺前把米用清水泡上,一黑早起來磨米漿,天一亮就要出門去設(shè)攤。這不難。關(guān)鍵是能掌握火候。糍粑不能炸得太老,也不能太嫩。老了咬不動,嫩了熟不透。水玉心靈手巧,四十多歲的人了,頭一次做生意,學(xué)得卻很快。她炸出來的糍粑,金黃,噴香。她用的肉很新鮮。她的蔥,切得很細(xì)。

      水玉把油炸糍粑攤子安在美容美發(fā)廳斜對面的拐角上。這里曬不到太陽,避風(fēng)。美發(fā)廳有五六個女崽,都很年輕,都很乖。美發(fā)廳門口來往的人很多。有的人走到這里,會順勢蹲下來,買一個糍粑,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睛一眨一眨地往美發(fā)廳里脧。

      潲桶仔常常坐在糍粑攤子后面的石階上,看水玉炸糍粑,看水玉收錢,看來往行人,默默地出神。

      潲桶仔是切實感受到了水玉的賢良。家里出了這么多事情,窮困到了這種地步,有時潲桶仔發(fā)無名火,簡直橫蠻到了不近情理,可是她都承受了,并無怨言,對他連句重話都沒有。這使他十分羞愧。他是個男人,怎么樣都應(yīng)該振作起來,去賺錢,養(yǎng)家糊口,把日子好好過下去。他還是想賺大錢,到處打聽行情,東跑西問,到頭來,總是空的。是有人倒賣土地賺了大錢,有人開洗腳屋賺了大錢,有人炒股賺了大錢,也有人編書賣書賺了大錢,但是,他有門路嗎?有本錢嗎?文化都只是個初中文憑,怎么賺大錢?倒是有一次,他聽說了在海南有人買賣槍支,價錢高得嚇人,就想到了藏在墻洞里的那把短火。這倒是個無本買賣。反正那把短火留著對他也沒有用,賣出去,有了錢在手上,下一步就好走了。可是再一細(xì)打聽,才知道買賣槍支是犯法的。這種事情不能做。他即刻就打消了念頭。

      潲桶仔終于想通了母親臨終前兩句話的意思。他去找了雷牯子。

      雷牯子真是發(fā)達(dá)了。他另外又在縣招待所租了兩個房間做辦公室,開起了小汽車,脖子上吊著小指粗的金項鏈,常年穿西裝。潲桶仔找他一說,他當(dāng)即答應(yīng)留用。他知道潲桶仔這人厚道, 心是實的,舍得下力,不會乖巧。他清楚這樣的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找了自己,以后只會用加倍的忠實和勤謹(jǐn)來報答。何況他正準(zhǔn)備做實業(yè),開煤窯,需要人手。他讓潲桶仔先在辦公室打雜。許諾:先干著,一有機(jī)會,就會安排更好的差事。

      他知道潲桶仔家里拮據(jù),又讓財務(wù)預(yù)支了一個月工資。

      潲桶仔手里攥著那把錢,差點兒攥出水來。

      第二天,潲桶仔就跟雷牯子出了一趟差。去的是南嶺山上一個叫石坡頭的村子。山高,路長,彎多,雷牯子開著車,在土路上嗚嗚地吼叫著轉(zhuǎn)了半天才到。

      潲桶仔到了地方才知道,石坡頭是趙運(yùn)生的老家。趙運(yùn)生有五個兄弟姐妹,但都不在家,都在鄉(xiāng)里或是縣城工作,父親已經(jīng)過世,家里只有老母親一個人住。趙家的房子很大,很舊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凈。地上不見亂草,桌上沒有灰土。老人家很精致,很精神,癟嘴一笑的時候,天真得像孩子。

      看來雷牯子同老人家很熟,一進(jìn)門就拉住老人家的手,攙扶著到灶頭的長凳上坐下。坐下了,還一直用雙手搭住老人家的手。雷牯子告訴她,潲桶仔也是運(yùn)生的同學(xué),在公司工作,專程上來看望她的。雷牯子把潲桶仔的正名和諢名都講給她聽,逗得老人家嘿嘿地笑,連說,能吃是福氣哩,身體好。雷牯子就說了一段在學(xué)校時潲桶仔有一次吃下十二個油炸糍粑的故事。他說,潲桶仔吃了那樣多東西,肚子脹得蛤蟆一樣,坐在凳子上直喘氣,直喊口干。他就去打了一盆水。幸好老師去了,搶過盆子就把水潑掉了。如果把那盆水喝下去,潲桶仔的肚子只怕會像氣球一樣脹破,哪里還有人喔,早變鬼去了。老人家聽著兒子昔日同學(xué)的陳年趣事,大約也喚起了對兒子小時候的一些回憶,一直嘿嘿嘿地笑,還直咂吧嘴巴:嘖嘖嘖,嘖嘖嘖……潲桶仔記不起自己是不是吃過十二只糍粑。以他的飯量,一次吃十二只糍粑是沒問題的??墒悄悄觐^有錢買那么多糍粑嗎?當(dāng)然這沒關(guān)系,只要逗老人家高興,就好。他也跟著哈哈地笑。他很驚訝雷牯子的口才原來那么出色。眉飛色舞,妙語連珠,連頓都不打一個。

      說過一陣話,雷牯子告辭。他叫潲桶仔一起從車上搬下一臺洗衣機(jī),在堂屋的天井旁邊安放好,接上電源。雷牯子想得很周到,還送了20包洗衣粉。

      雷牯子說:“天寒了,以后少下冷水。有換下來的邋遢衣服被窩,就交給洗衣機(jī)去洗?!?/p>

      老人家撫著洗衣機(jī)嶄新的機(jī)殼,感嘆地說:“還是你有心!”

      洗衣機(jī)把一座堂屋都耀得亮堂了。

      過幾天,潲桶仔就聽說,趙運(yùn)生升副縣長了。

      又過不久,雷牯子送上去的煤炭開采證就批下來了。開采證在煤炭局壓了好久,雷牯子請了無數(shù)次的客,遲遲沒有答復(fù)。雷牯子氣得天天罵娘,可是沒用。

      是趙副縣長使的勁。

      批文到手,立即上馬。雷牯子要去的地方,是貓公嶺。貓公嶺往東,幾里路外就是張家煤礦。張家煤礦采了幾十年了,煤炭還是源源不斷。貓公嶺周圍幾個山,都開了煤窿,煤源都很豐富,很優(yōu)質(zhì),賣價都很高。雷牯子請人看過,斷定貓公嶺山里有煤。但煤層是帶狀形的,不容易采挖。一旦采到,肯定發(fā)財——還可能發(fā)大財。雷牯子想的就是做大和發(fā)大財。他不怕冒險。

      雷牯子沒有食言,他讓潲桶仔做了煤礦的監(jiān)工。

      窿口開在舊煤窿的南邊,相距不過百米。潲桶仔看到那堆煤矸石還在,在寒風(fēng)中凝然聳立。他想起胖子瘦子那兩個人,想起那個窯主,想起把自己的積蓄一刮而空的那場騙局,心里恨恨不已。那時他真是傻得可笑,居然潛到舊煤窿里蹲伏了幾天,心存妄想,以為那窯主還會再來。

      我們那地方破土開窯是件很隆重的事情。先得設(shè)神案,供起土地菩薩的塑像。神案上擺了香爐,可是香并不插在香爐里,而是三根一炷插在山地上,東南西北,由雷牯子親手在每個方向插上三炷。又當(dāng)場殺一條狗。把狗血往神案腳、香燭上、山地上用力潑灑過去,潑出一大片暗紅。接著,雷牯子率眾人拜過菩薩,再點燃一掛鞭炮,紙屑紛飄中挖下第一鏟土,煤窿就開工了。

      潲桶仔的工作極其簡單,名為監(jiān)工,實際上就是個門衛(wèi)。每天只需在窿口的平房門口坐著就行了??墒撬莻€坐不住的人。雷牯子給他開那么高的工資,那么關(guān)照他,他得對雷牯子盡心盡責(zé)。他讓水玉從舊貨市場上買了套二手的迷彩服,一天到晚穿在身上。晴天穿著,雨天也穿著。褲腳還用繩子扎緊了,顯得精干。潲桶仔也年近半百,頭發(fā)都花白了,整天穿迷彩服,著解放鞋,那樣子實在有點兒怪??墒撬挪还苣切?,只要自己覺得精神就行。他背著手,低了頭,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地上有一截鐵絲、一顆馬釘、一截磨禿了的很短的鋼釬,他都會撿起來,拿到磚房里歸堆放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有小把戲趕著牛慢慢走過來,他會趕緊走過去,揚(yáng)手讓牛拐彎。他有時也會站在大巖石上,向山下眺望一陣。這時候他的神情是肅然的,看不出是什么心情。到了快要交接班的時候,他會提前燒好一大壺茶。他知道從窿底上來的人,口里都很干,茶水不能少。他一個一個問準(zhǔn)備下窿的人,電池充好電沒有,藤帽的繩扣結(jié)實不結(jié)實,鞋帶子系好沒有,叮囑千萬注意安全。作為一個監(jiān)工,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雷牯子每天都會開車上來一趟,問問窿子挖掘的進(jìn)度,聽潲桶仔說說各方面的情況。潲桶仔匯報沒有什么重點,完全就是東拉西扯??墒锹牭贸鏊呛茇?fù)責(zé)任的。雷牯子有時也叫潲桶仔一起去陪陪客人。喝酒,洗腳,按摩,有一次還用牛奶洗臉。那些地方裝飾都很豪華,鋪了瓷磚,貼了墻紙,燈火璀璨,客人很滿。他每次都很感嘆:如今有錢人真多啊!他不明白那些人怎么會那么有錢。

      潲桶仔發(fā)著感嘆的時候,不免有點兒羨慕,但絕無嫉妒。現(xiàn)在他收入穩(wěn)定,老婆水玉的糍粑生意也很好,每天都有賺頭,女崽小英已經(jīng)上高中了,人是冰雪聰明,知道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在年級總排在前五名以內(nèi)。家里的灶頭上,常年窩了一缸酒。每天傍黑回到家時,飯菜都已經(jīng)上桌,半壺倒缸酒也早早燙在熱水鍋里了。他往竹椅子上一坐,水玉就把熱毛巾遞過來了。等他擦過臉,小英又已經(jīng)把酒倒在了酒杯里,雙手捧到他嘴邊。他們家的飯桌上,常常有兩葷兩素。葷的是辣椒炒泥鰍、粉蒸肉,素的則是煎豆腐、炒酸菜。潲桶仔抿一口酒,嚼一條小泥鰍,嚼得咯吱咯吱地響。他覺得這響聲很好聽。他有時咬下一大口粉蒸肥肉,油汁順著嘴角淌下去,水玉趕緊扯條毛巾給他揩干凈了。他覺得老婆的手腳很麻利,很溫柔??纯窗雺鼐瓶旌雀闪?,他握住酒壺,乞求地望著小英:“好女崽,再給老子來半壺?”“不行!”“那——小半壺?”“也不行!”“好,那就舀一杯。就一杯,絕不再要?!薄昂煤煤?,做大人的總不自覺。下不為例啊!”“下次?下次再說。”“那我不舀了?!薄昂?。一杯——”他哪里是真的還要多喝那一杯酒呢?他是覺得跟女崽斗斗碎嘴子很好玩,很受用。他想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蠻好。

      打霜了。早晨起來,山上的石頭、樹枝、草葉上一層白,薄薄的,像打了石灰。不知不覺兩個多月過去,窿道有兩百多米深了。泥土退位,挖到煤矸石了?!笆仿读四X,下層是煤寶。”接下去,煤炭該要現(xiàn)身了。

      露了腦的煤矸石,讓大家好好喝了一餐酒。

      可是就在發(fā)現(xiàn)煤矸石的第二天,貓公嶺上又上來一隊人。那些人從汽車上搬下一些機(jī)器,還有很多鋼釬、大錘、背包,在舊窿口旁邊扎下來。那些人在坪地上插起一面紅旗,一連放了九響炮銃:

      “砰——砰——砰……”

      潲桶仔跑過去,給后面的人散了一圈煙,打聽清楚了,他們準(zhǔn)備接過舊窿子繼續(xù)挖下去。新的窿主姓黃。

      聽到消息,雷牯子立馬開車上來了。他沉著臉,在舊窿口旁邊走了一圈。他看了紅旗,看了窿口的牽引機(jī),看了舊磚房后面新搭起的活動板房,又盯著那堆煤矸石發(fā)了一陣呆,一言未發(fā),倒過車走了。

      一去三天。

      第四天半下午時分,雷牯子又上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兩條鹵雞腿、幾根酸黃瓜,一一擺在平房里的矮桌上。雷牯子把一瓶酒分開倒在了兩只碗里。

      潲桶仔奇怪地問:“你這是做什么?”

      “我們兩個老同學(xué)好好銃一壺(酒)?!?/p>

      說著,雷牯子關(guān)上了門。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來。

      外面的北風(fēng)刮得緊了。潲桶仔覺得腳尖好冷。

      碰過杯,喝下一大口酒,又抓一把花生米抹進(jìn)口里,咬嚼得咯咯地響。好一會兒,雷牯子突然問:

      “你曉得隔壁那個煤礦是哪個的?”

      “我哪里曉得?!?/p>

      “我查落實了,是趙、運(yùn)、生的?!?/p>

      “我也問了的,窿主姓黃啊?!?/p>

      “就是趙運(yùn)生。他自己不出面,找了個姓黃的出來承頭,其實礦是他的?!?/p>

      潲桶仔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怎么可能哩,人家是副縣長?!?/p>

      “有什么不可能的?人家是副縣長,比你、比我都更了解煤炭是緊俏物資,是能賺大錢的?!?/p>

      “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挖他的,我們挖我們的?!?/p>

      喝口酒,又補(bǔ)一句:“我看他也是蠢到家了。明明曉得那是個窟窿,只出煤矸石,不出煤炭,還要去挖?!?/p>

      “他蠢?他蠢能當(dāng)縣太爺?”

      雷牯子把酒碗猛地蹾在矮桌上,氣道:“你以為他真的是在挖煤窿啊!”

      “不挖煤窿挖鬼啊!”

      “我說了,不是他蠢,是你蠢!你看到他們從舊窿子里拉出來的是什么?”

      “是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

      “講你蠢你還不服氣。他們拉出來的是泥巴,知不知道?”

      “不是泥巴還是煤?我當(dāng)然知道是泥巴?!?/p>

      “那為什么是泥巴,你想過沒有?”

      “我想不出這是什么竅?”

      “唉,潲桶仔啊——你真是個潲桶仔!”

      “我不曉得你就教我,不要這樣罵我潲桶仔?!?/p>

      “好好好,我向你賠禮!”

      雷牯子站起身,在屋子里急急地轉(zhuǎn)了兩圈,又猛地拉開門。外面好像飄起了雪花,天色有點兒暗了。他大聲罵了句娘,把手里的鹵雞腿用力往天上甩去。然后,返身關(guān)了門。雷牯子走回到矮桌旁,氣色平和了一些,說:“你想過沒有,假如他們那里還是順舊窿道挖下去,只會繼續(xù)拉出煤矸石;如果是打斜井哩,才會挖出泥巴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在朝我們這邊靠攏,因為那一頭就是山外頭了,不可能往那頭去?!?/p>

      雷牯子就告訴潲桶仔,趙運(yùn)生已經(jīng)調(diào)出所有資料看過了,確定他們這邊能挖到煤。而且,儲量很大。

      潲桶仔這才通竅了。他脖子上的青筋一下暴起來,說:“他跟我們還是老同學(xué)啦,怎么這樣不講情誼?!?/p>

      雷牯子冷丁一笑,說:“在利益面前,還講什么情誼!”

      “你對他又不薄?!?/p>

      “那也是為了利益。只是沒有想到他下手這么狠?!?/p>

      話說到這一步,雷牯子不想再多說。他在煤窿上已經(jīng)投入了這么多,不可能就放棄。再說,也不甘心,他不能任人宰割。他還有很多事情馬上要做,要去安排。

      雷牯子喝掉最后一滴酒,又交代潲桶仔在山上一定要十分經(jīng)心,要保住煤窿。他說:

      “保住了煤窿,就是保住了錢啊。是白花花的票子啊!”

      說時,他的喉嚨已經(jīng)嘶啞,雙眼通紅。雷牯子醉了。潲桶仔知道,雷牯子酒量很大,以今天這半斤酒,不至于醉的。

      他看著雷牯子的車扭扭擺擺拖泥帶水地下山去了。好久,他才咬出一句:

      “放心!”

      十二

      煤窿出煤了。黑黝黝的。亮閃閃的。好煤呀。

      潲桶仔裝上一布袋子煤,抱在胸前,狂奔下山,直撲縣城。到了公司門口,一抬頭,吃了一驚。

      公司門口站了兩個警察。

      他闖進(jìn)去,看到公司的人都在里面,都垂著頭,低眉順眼。他問:“雷總呢?雷總在哪里?”

      沒有人回答。

      一個人扯住他的衣角小聲告訴他:“雷總給警察抓走了?!?/p>

      潲桶仔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他犯了什么法?”

      那人說不知道。

      另外有人怯怯地說:“聽說是偷稅漏稅。”

      “雷總會偷稅?”

      “抓他走的人是這樣說?!?/p>

      潲桶仔就低聲吼道:“那還死卵一樣待在這里做什么?趕緊想辦法啊!”他忽然變得像一條發(fā)狂的狗,紅著眼睛,一個一個指著他的同事們,“你——去看看雷總關(guān)在什么地方;你——去稅務(wù)局了解案子有好大;你——去給雷總家里把信兒。馬上都去!”

      潲桶仔怔怔地望著那些人跨出門去。他想,事情出在這里,只怕根子是在山上的煤窿。他得趕緊回貓公嶺,看住他們的煤窿,別的事,以后再說。

      這時,他感到背上涼沁沁的,汗?jié)竦秒y受。

      潲桶仔出門時掃了那兩個警察一眼。

      他繞路從北門口下了大街,拐到美容美發(fā)廳門口,告訴水玉,山上煤窿里有點兒事,晚上不回來了,不要等他。

      他順手抓起一個油炸糍粑,邊吃邊走。吃完,也就到家門口了。他把油手在褲子上揩了揩。

      進(jìn)到家里,他才發(fā)現(xiàn)那袋煤還抱在胸口上。他把煤袋子放在神臺下面,倒了一碗冷開水,大口灌著。這時他才感覺到心慌慌的,兩手抖得厲害。他不知道下面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只是隱隱覺得會有兇險。他點了一炷香,插在香爐里,拜三拜,閉住眼睛,默默祈求菩薩保佑。再睜眼時,透過裊裊煙霧,看到神臺背后的磚墻裂開了一道縫。他心里一動,陡然想起了幾十年前在里面藏起的短火——那把左輪手槍。他忽然很想看看短火還在不在。

      短火還在,只是生了銹;紅袖章也還在,卻糟朽了,碰一碰,就紛紛散落在地。他暗自慶幸那年沒有把短火拿到海南賣掉。他倒了碗茶油,一陣擦拭,褪去鐵銹,短火的槍管上竟又閃出了點點光澤。他把短火插進(jìn)褲腰帶里掖好。槍身緊貼在肚皮上,冰得透心。漸漸就熱了,變得沉甸甸的。他的心也踏實下來。有了短火,他覺得有了一種依仗,膽子壯了。

      潲桶仔卷起一床小被子,扯根尼龍繩捆住,大步出了門。

      他在貓公嶺半山上碰到了奔逃下來的礦工。攔住一問,才知道煤窿里上去了一群執(zhí)法隊的人,兇神一樣,用電喇叭把他們喊出窿口,就趕下了山。那些人要搗毀煤窿。

      潲桶仔咆哮著叫他們回去,一起保住煤窿,卻一個一個閃身躲過了,落荒而跑,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

      潲桶仔望著山下,在心里恨了一陣,轉(zhuǎn)身繼續(xù)上山。現(xiàn)在,他不跑了,踏著積雪,一步緊一步地走。他的身后,是一串深深的、黑黑的腳印,迤邐綿延。

      雪又下起來了,飄飄揚(yáng)揚(yáng),卻只在空中漫卷,并不落到地上。舊煤窿前面的坪地里,站了一群人,縮著脖子朝前頭張望著。雪花撞進(jìn)了衣領(lǐng)子里,潲桶仔陡地一凜,抬高眼睛,看到了那堆煤矸石頂上竟蹲伏著一只老鼠。老鼠很大,像一只貓。老鼠的眼睛很亮,賊亮賊亮,直盯著他。老鼠身上的灰毛都挓挲開來,像一堆亂箭。

      潲桶仔一陣驚悚,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大的老鼠,沒有看到過這么賊亮的眼睛。他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兆頭,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緊。小被子失手掉在了地上。

      潲桶仔一路小跑,到了自己的煤窿前面。

      他看到了停在工棚門口的鏟土車。巨大的鏟刀,正對著黑魆魆的窿口;鏟車旁邊,站了好多人,都戴著藤帽,握著電棍,都黑著臉,手臂上的紅袖章晃眼睛。他擠過人群,幾步蹦到了鏟車前面。

      他大聲喊道:

      “你們要做什么?你們要做什么?”

      他看到一只電喇叭舉起來了,喇叭里喊著:

      “請不要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請不要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

      他繼續(xù)喊著:

      “你們要做什么?你們要做什么?”

      他聽到電喇叭不斷地喊著:

      “請不要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請不要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

      他聽到鏟車發(fā)動起來了?!稗Z、轟、轟——”聲音震得耳朵根子痛。他看到鏟車緩緩?fù)七^來了。一點一點,越來越近。鏟車前頭的鏟刀上,巴了一團(tuán)黃泥。鏟車逼迫著他,一寸一寸地往后退、退、退。他身上的血,一陣一陣往上涌。他的眼睛,血紅的了。

      終于,潲桶仔被逼退到煤窿口了。窿口里的熱氣躥出來,包裹住了他。他想,這些人真是做得出啊,硬要把他往絕路上逼。他感到燥熱難當(dāng),撲著手在身上亂抓。

      他觸到了腰上的短火。

      他聽到電喇叭還在喊著:

      “不要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不要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

      “我捅你公務(wù)的娘啊!”

      他大吼一聲,猛然摳出了短火。他用雙手平舉著短火,對準(zhǔn)了鏟車駕駛臺上的白玻璃。他看到白玻璃后面驚恐的眼睛,得意地想:看你敢不退回去!

      雪花還是漫天飄舞著。這雪花怎么那樣輕,就是落不下地。

      他聽到鏟車頓了一頓,接著更猛烈地轟吼起來。

      “ , , , ……”

      潲桶仔仆地倒下去了。

      他身后的煤窿塌毀了。煙塵暴起好高。

      潲桶仔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雙腿平膝蓋那地方,被鏟車齊齊撞骨折了。

      等潲桶仔治好了腿,還有一項罪名等著他:私藏槍支。

      原刊責(zé)編 朱燕玲

      【作者簡介】肖建國,男,1952年10月生于湖南郴州。197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17部。主要作品有《左撇子球王》、《上上王》、《中王》、《男性王》、《血坳》、《四十歲是籃球的下半場》、《靜水無形》等。作品曾獲首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湖南優(yōu)秀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獎、《青春》小說獎、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等二十多個獎項。1991年后中斷小說創(chuàng)作,《短火》系重出江湖的第一部中篇。現(xiàn)供職于廣東花城出版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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