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楚
關(guān)于周德冬老人嘰嘰歪歪的說法無疑是從獨眼李嘴巴中誕生的。正如我們想象,他的嘴是口神奇的地窖,儲存著村莊與村莊的秘密。1998年的陽光發(fā)芽時,我們夏莊的麥場、街衢、玉米秸子垛、瓦房矮檐下,處處蕩徹著撥浪鼓清澈撩人的記憶,它提醒我們夏莊淳樸而憂傷的村民,春天又清亮亮地來了:本地土狗都忙著麥子垛里戀幫;孩子們則醉醺醺挎著書包,野兔子似的歡蹦在蒲公英盛開的犄角旮旯;而上了年歲,整個冬天忙著哮喘的老太太,總要買個把米黃雞崽,罩了鐵篩撒抖著小米,好歹又挺過了一個冬天,心里暖和著呢。所以說獨眼李承擔(dān)著重大責(zé)任,他成了立春以來最忙碌的消息傳播者。比如前天,他將手推車棄置在大隊的鐵門一側(cè),對那幫曬太陽的老頭講了月末發(fā)生的“前店事件”——它涉及春天與精神病,父母與女兒,氣功與迷信,以及由此誘發(fā)的治病與強(qiáng)奸,死亡與糜爛——老人們并不太熱心,卻也噓嘆不已。
可是他們只是發(fā)發(fā)牢騷。牢騷過后張貴喜不打緊地問,我說獨眼,周德冬那個氣門芯,倒是安生了沒有?獨眼李一聲喟嘆,反問道,你聽說過狗有改掉吃屎的德行嗎?老頭們掖掖夾襖,拉嚴(yán)氈帽,將眼睛倉促遮掩,刺眼的日頭就溫柔順氣多了。
周德冬瞄著老太太矮矬的身板彎成副馬鞍,呼哧呼哧地往廂房搬白菜。他呼嚕著嗓子說,去給我叫有望!有望是他本家兄弟。老太太眨眨眼,問,找他做啥?他可是閑不住的螞蚱。
周德冬嘟囔著說,管我做啥?你叫去就行了!
老太太默不吭聲出去,半晌回來說,有望沒待家,種地是賠錢的買賣,水貴電又貴,干部心腸又黑,現(xiàn)下哪個有膿水的老爺們兒還窩家里?早出去打工了。有望可是個有成色的泥瓦匠。
周德冬覷著老女人,曉得她說謊。她這人有個毛病,死了也改不掉,說瞎話時,眼睫毛老蜻蜓翅膀似的閃。老太太盯緊了他眉眼,嘆了聲說,你這是何苦?轉(zhuǎn)身出了屋,站太陽下愣了會兒,悄沒聲地轉(zhuǎn)了淚。
又是半晌,有望便旋風(fēng)似的刮來了,劈頭就問,二哥,有啥事呀?他臉子白凈,腳上還穿著雙皮鞋,倒不像個正經(jīng)的莊稼人。周德冬說,院子里的果樹收了兩筐柿子,我打算給明月送籃子去。明兒個你套上你那頭驢,把我送到前野村去吧。
有望抽出盒煙,卻半根也沒了,揉巴揉巴踢進(jìn)爐坑。老太太忙爬上衣柜,打像鏡后頭翻出盒“北戴河”,掖他兜里,又去覓洋火。有望吸著,小眼吧嗒吧嗒逡巡著老女人。老太太的臉像棵地窖里的冬白菜。
有望便說,二哥,你還想那狗日的?沒人性的龜兒子!上輩子倒是個正經(jīng)和尚,沒摸過女人!
老太太鐵青著臉生炕爐子。玉米骨頭秋下才收,又澀又濕,周德冬被嗆得咳嗽起來。女人直了腰身說,你還想他干啥?倒是越老越糊涂,他已三年沒登過家門!明月?明月還認(rèn)得你?哼,哼……你是不是還想被他小舅子打斷根肋骨?說完就潮了眼,柴火苗子呼呼地打著她的頭發(fā)梢。
1997年,秋后的日頭倒是霸道。周德冬側(cè)身倚著車軒,瞇眼瞅著天空掠過的雀子。沙土地里的落花生眼下才拾掇完,冷眼瞅去,田野倒像塊灰頭灰臉的狗皮膏藥。有望的驢鏗鏘地踢著松軟的沙,有望機(jī)械地?fù)]舞著柳樹梢子,不時探頭探腦地張他兩眼。周德冬有意無意避開。經(jīng)過他爹他媽的墳時,他突然哭了,心下說他爺他奶,我這是接我兒子去,國慶他已三年沒替我耪過地了,你們不牽想我,難道國慶還不牽想?經(jīng)過他爺他奶的墳時,他心下說爺奶,我去接你們的重孫子,國慶他已三年沒踢過家里的門檻,國慶不牽想我,還會牽想誰呢?
正如人們傳言,這次漫漫西行造成了兩個嚴(yán)重后果,而且都波及到他堂弟有望的自尊。一是有望的小叫驢在沙地里跋涉了兩個時辰,命根都累腫了,有望本來有個打算,讓它下個吉日去夏莊配母驢的,眼下倒泡了湯,五十元的人民幣就不見了蹤影。二是有望沒受到像樣的待遇。像有望這樣好脾性的人都難以啟齒,國慶他媳婦真就不是人×的。
有望說國慶媳婦見了面連聲“叔”也不喊,大中午的只煮了兩碗面條,沒甩荷包蛋沒關(guān)系,竟然連花生油也沒滴;花生油沒滴也沒關(guān)系,竟然連把青菜也舍不得放。沒出息的周德冬扒著面淚眼啪嚓地說,你們兩口子……啥時搬回家里頭?
國慶只蹁著炕沿?fù)钢讣祝眿D頭也不抬地納鞋底。明月還未散學(xué),院子里的鴨嘎嘎地蹩進(jìn)屋里,國慶媳婦抬腿一腳,將兩只鴨子踹了出去,尖著嗓子罵道,連畜生都知道護(hù)崽兒,偏有人就胳膊肘往外撇,現(xiàn)在想兒子,當(dāng)初忙著干啥了!
周德冬明白兒媳罵他,他唯有不吭聲。哪有不護(hù)崽的雞鴨?當(dāng)年五姑娘要死要活地買商品糧,他不過添了千八百塊錢。兒媳婦私下向莊里人埋怨,說老東西不是人,將錢往外姓人手里塞,他咋不惦著他兒子呢?他將來不得靠他兒子養(yǎng)老送終?
他斟酌著說,明月還沒散學(xué)?我給她拿柿子來了,甜得麻口。
他又黏糊著說,我……做夢都夢到明月你們呢。
國慶媳婦蹙著眉眼道,拿爛柿子干啥,你又不是沒工資,要真惦記心疼她,不如給她一百兩百的,現(xiàn)在學(xué)費貴得離譜,國慶倒是接你的班了,可如今下了崗。我們一家子要不是靠我娘家肘扶,不早餓死了!哪里還容得你屁顛屁顛來寒磣我們?
有望說,國……國慶!你爸來探你,你倒說句人話!
國慶就說,我們明月媽說,要是明月她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來賠禮道歉,我們就拾掇鋪蓋回家,要是她們不來,我也沒轍。說完眼就瞥向窗外。窗外什么都沒有,只落得高粱稞子和玉米穗子腥甜的清香。
有望抱了輕如柴草的周德冬。周德冬呼哧呼哧著喘氣掙扎。他放周德冬到驢車上,順手拽了根柴火,朝著驢貨事就是一鞭,說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要是我哥你就跟我回吧,要么你就留你兒子家,你兒子是你生的你養(yǎng)的,是你的家伙拾弄出來的,我哪有臉訓(xùn)你兒子呢?
據(jù)獨眼李講,那晚周德冬派人送信到五個姑娘家。其中三姑娘、五姑娘家住縣城,周德冬十二歲的外甥騎著自行車,咿咿呀呀摸黑溜到他姨娘家。待五個姑娘齊全,已是夜里九時。周德冬剜著柿子樹里的上弦月,確信他還沒老,骨頭沒長綠毛,心肝肺還瓷實,瞳孔不僅亮堂堂,而且反射出威嚴(yán)的心意。五個女兒急切打量著父親,不知是如何的子卯寅丑。
獨眼李講到這節(jié)骨眼兒,張貴喜突然想上茅廁。待他揪著褲腰回來,眾多的老頭光是咂摸著嘴。小日本尤其憂瑟,眼里框著明晃晃的淚水。他慌張著詢問,咋地啦?那五個姑娘真就去國慶丈人家賠禮道歉嗎?啊?五姑娘也去啦?
不光去了,小日本咽著唾沫星子說,還被國慶媳婦卷回來!二姑娘五姑娘三姑娘還被罵得狗血淋頭,天底下哪里尋這樣歹毒的女人?她罵二姑娘說,要不是你整天往明月奶家跑騰,跟條蛆似的瞎摻和,她爺能沒了主張?她罵三姑娘說,你兒子算是人養(yǎng)的?才六歲就摸我們明月的屁股!她罵五姑娘說,你買商品糧圖個啥?現(xiàn)在后悔了吧?商品糧的下了崗,一樣得餓死……瞧瞧,比蝎子還毒哩!她哪兒是誠心回周莊?分明是想了鬼主意,羞辱周德冬和他的女兒們呢。周德冬也曾是縣軋鋼廠的會計,是個人精,雖說有了癥號,也不至于窩囊到?jīng)]皮拉臉吧!
張貴喜不知道小日本說的是真是假,他發(fā)覺國慶媳婦的某些言辭很像平日里小日本兒媳罵街時的口頭禪,然而老家伙們一致點頭,他心里才安穩(wěn)些。獨眼李的涼粉那天還剩了半籮,心下急著買賣,狗屁燎慌地總結(jié)道,國慶媳婦說了,要想他們打道回府,除非國慶他二姑老姑去請,要不就是周德冬出殯,他兒子也不會披麻戴孝,領(lǐng)著一幫姑子摔瓦盆燒枕頭!
過了小雪,周德冬雇了輛電驢子,上縣城尋他妹。他先找他老妹子。老妹子在縣加油站當(dāng)會計,見了她哥眼皮先就布了兩絲紅絨。她付了錢,打電話給她男人。她男人是稅務(wù)所的司機(jī),開了輛破北京吉普,拉他回到家里。老妹子煎了五個雞蛋,還燉了鍋肉。周德冬癱后不能吃肉,老妹子疼他,怕他活不幾年,能吃就吃,不吃哪天死了,在閻王爺那里腹中清湯寡水的,也不會受小鬼待見。老妹子夾肉喂他,他就古怪地笑。老妹子也是五十四五的人了,盯了他的嘴皮子流著油脂,心房便一跳一跳地疼。
周德冬掏手絹,老妹子忙揪塊手紙,擦他柔軟的唇。周德冬快活地說,光頭媽,國慶媳婦講了條件,只要你同你二姐去趟前野村,叨嘮句好話,他們一家就不計前嫌,搬回來住呢。
老妹子低沉著眼瞼說,哥你咋沒個骨氣呢?人要臉樹要皮,想當(dāng)年怪你沒給她買商品糧,尋個借口騙她混賬兄弟來,不光扇我老嫂子倆嘴巴,還一拳揍你個仰巴叉,摔斷了腿不說,還鬧個心酸——國慶站邊上,連個屁也不放!他不是我們周家的人哪!你將他們趕出家門,難道還會有人指你的脊梁骨說三道四?前年澆麥子,你黑燈瞎火跌了跟頭,落個半癱的禍根,不也是他氣的?住仨么月醫(yī)院,國慶他只探你一回,還是兩手空空去的!他媳婦是王母娘娘,不會辦人事,還不會說人話?連醫(yī)院都沒去——人心都是肉長的,烏鴉也知道反哺呢,我五個侄女將你伺候得像地主,過年過節(jié)買了鯉魚買羊肉,買了對蝦買鵝鴨,你都這把年紀(jì),心里還不開竅?
周德冬聽得老淚縱橫,幾近喑啞。老妹子以為說到他心肺里,心下好受許些。誰知周德冬甩了甩袖口,直禿禿講,都怪你跟你二姐!國慶半夜攜他媳婦認(rèn)罪,你干嗎那樣罵他?他是個臉皮薄的人,被你們罵得尿了褲,他能不記仇?你們這群狠心的姑子,又鼓搗我上法庭告他。告他干啥?他是我兒子,他就是殺了我也是我兒子。國慶媳婦說,那天黑夜國慶跑到鐵道邊,要臥軌自殺呢。都是你們的餿主意,害得我兒子鐵了心寒了魄,這才上明月姥姥家倒插門。我苦命的兒子,苦命的我的兒子。你要是可憐你哥,不想你哥早死,就替我把國慶叫家里頭來。你……我給你跪下吧,老妹子。
老妹子單只流著淚。后來老妹子寡著臉說,幸福他爸!開車送二哥回吧。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的便吧。他要黃了我這門親戚,就叫他黃吧!
夏莊的老頭都佩服老妹子引用的那句主席的話。他們感慨地說,如今誰還提倡主席的話呢?主席死了三十多年,語錄也就早隨人飄散,像陳年的好麥子,如今也只成了麩子。獨眼李興奮地甩甩撥浪鼓,說老妹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婦女?!拔母铩蹦顷囘€是姑娘,就任村里的革委會主任呢,眉開目闊,挑兩桶糞走起來還像是擔(dān)了一肩風(fēng),套上驢車?yán)撞?,也要比一般男人多拉二十棵……老人們似乎對老妹子興趣不大。張貴喜吸口旱煙,說周德冬呀周德冬,你可真是個死皮賴臉的氣門芯。
大雪過后,周德冬經(jīng)常蹲蹴在檐下琢磨周莊最著名的心事。據(jù)說入冬第一場雪后,也就是臘月初二那天,他召開了家庭會議。五個女兒坐著馬扎注視著父親。周德冬蜷俯炕席上,先乜斜著他的女兒,又盯了他的老太太。老太太早被他折磨得麻木不仁,半句話也不插。周德冬清清嗓子說,今兒你們都到齊了,我有事兒跟你們商量商量。
他卷了支旱煙,呼嚕著老嗓子講道,我明白你們都待我好,我怎么會不明白呢?你們都是我的好閨女,你們不光是我的好閨女,還是國慶的好姐、好妹子。我想讓他搬回來,可國慶媳婦說了,要他們回來容易,只要單蓋三間北京平就中。她的要求多合情合理呀,誰又明白他們的苦衷?他喪頭喪腦地,搬回來再跟我們住一個院兒,瞅著你媽我們倆心里就長氣,該多別扭?接著周德冬無限甜蜜地講,你們給我一人出千把塊錢,我給國慶蓋房子,中不中?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錢疼,可啥事兒都有個例外吧。
周德冬目光癡呆,口述這些話就像在跟堵墻喃喃自語。
大姑娘說,爸爸,不是我摳心,我們來福在沈陽念大學(xué),繳費也不少,哪年不得三千四千的?來福爸又是個沒膿水的窩囊廢,春天串莊買破爛,冬天上縣城賣豬胰子。你心疼你兒子,咋就不心疼心疼你閨女呢?說罷就哭了,四十二三的人了,哭起來還是孩子般肆無忌憚。
三姑娘說,我們?nèi)缃襁€租房子住。我天天上街賣青菜,做夢都撿錢。再說,我要有錢,就是給要飯的也不愿給國慶添一磚一瓦。國慶媳婦憑啥糟蹋我們陽陽呢?哪有六歲就摸人家屁股的?
四姑娘溫柔地說,爸,我要是有錢,那天底下不都是大款了?孩子爸上了私船當(dāng)海員,每月兩千塊,風(fēng)浪里賣命,都是血汗錢哪。再說我二姐,二姐夫去年拉棉花上銀川,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家騙了萬把塊,沒瞅著我姐夫連香煙都戒了,改抽煙末子了嗎?
二姑娘是磕巴,嘴緊,說,還……還有哪不滿意?爸?不缺……缺吃……穿,有啥不……入造的?
五姑娘拍拍胸脯說,要是那個養(yǎng)漢的敢踏進(jìn)周莊半步,不是我狠心,我這輩子就再沒娘家了!
臘七臘八的周莊,周德冬無疑是最忙碌的老人。旁的老人俱是靠了墻根兒,曬著蒼白日頭。胡同里溜達(dá)著寂寞的母狗,雞鴨寒噤著嘶叫,叫得雪花滿天飛旋。周德冬奇跡般地扔掉拐杖,他輕快地騰著碎步,身后遺留下凹凸不平的積雪。這個冬天格外殘酷,各色疾病已招攬了兩個終年患?xì)夤苎椎睦先俗髋阋r,蒸發(fā)為周莊上空詩意的云朵。周德冬五天內(nèi)串訪了六位病秧子,他扒住藥罐子們的油膩枕頭,時不時撩開他們餃子皮厚的眼皮,激動著大聲喘息。
他先是拜訪了二喜。二喜患的也是腦血栓,只不過拴住了嘴巴,再也不會開口講話。由于長年閉著老唇,他的牙齒黑糊糊的粘著淀粉、青菜葉、藥面、憂傷凝滯的語言,像毛坑那樣臭氣熏天,而周德冬則歡喜得如同聞到了來自天堂的香氣。他握住二喜的手問,你覺得咋樣?
二喜說不出,他就替二喜說,是不是年前要走了?心不跳肝不疼,這就叫回光返照,死了有啥不好?一了百了,再不用活受罪,再不用牽兒累女,也不用像個啞巴有口難言,死了是好事啊!我們有多少年的交情?打解放前我們就一塊逃荒,躲日本鬼子,解放后娶老婆,五八年吃大食堂,六三年吞落花生皮子,我真舍不得你走啊,可你要是走了該多好啊。他用商量的口氣勸二喜說,你等一個月倆月再死,中吧?
第二個被他串訪的是王老太。周德冬跨入她家宅院時,她兒子媳婦正給王老太刷棉褲。王老太是臺爛掉閥門的風(fēng)箱,添多好的柴火肚膛也燃不起來了。周德冬貓悄著進(jìn)屋,握住王老太的手說,老相好哇老相好,你的胳膊咋這么涼?血管里的血銹住了,骨頭里的髓發(fā)霉了,干啥舍不得走呢?王老太還有力氣笑,就問,你這么惦我,可惜你兒子不惦你,我死不死關(guān)你屁事?周德冬撫摸著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像片干癟的蘋果肉,竟拉得慌。他惶惑著縮回手指,寬宏大量地安慰她說,你是活不過這個冬天啦。
年前老妹子兒子幸福定親,早早就通知了周德冬的女兒們。到了那天,老妹子又派車來接周德冬。本來老妹子寒心,沒叫她二哥,無奈周德冬聽了信兒,竟熱淚盈眶地哀求說,你老姑的兒子是我外甥,外甥定親不叫舅是哪門子的道理?娘親舅大——快拉我去縣城吧!
那天人山人海,老妹子的親戚全到。老妹子先就安排了周德冬入席。周德冬竟然對桌子上的方子肉、條肉、花椒肉、肘子肉無動于衷,視若罔聞。他早早放下碗筷,對他外甥講,幸福,你開車送我上街吧。
幸福就問,吃好沒,舅?上街啥事?
周德冬說他想上街溜達(dá)溜達(dá),天這么朗,沒風(fēng),日頭又大,街上該是年下的味兒吧?
幸福笑了。周德冬的這外甥特別愛笑,笑起來又很丑,讓他舅舅很是難受一番。于是就說,幸福,幸福,你把我擱街上,你就回去陪親戚,不用等著我。幸福嗯哪著應(yīng)允。
四姑娘心細(xì),逼周德冬支棱著墻根兒動彈不得,問,爸干啥去呀?你不老老實實待著,上什么街?街上車多輛多,萬一你有個閃失,咋能不叫我們揪心?
周德冬倚著墻面,明顯感受到了陽光溫存明凈的撫摸。他記得有年偷摸著爬王寡婦窗戶,老婆將他圍堵在豬圈旮旯盤問時天也這么美,臉上也是四姑娘這種責(zé)備、呵護(hù)、疼憐甚至委曲求全的表情。周德冬伸出指甲蹭蹭女兒的頭發(fā),說,我想買花圈去。
四姑娘嘴唇被馬蜂蜇了下。她認(rèn)為她父親侮辱了她的姑媽,本來她想罵周德冬,可見到他仿佛向日葵干葉子般的身軀,心先就軟成攤泥。四姑娘問,我姑值你這么恨嗎?幸福定親你偏買花圈?
不待周德冬啟齒,他女兒已經(jīng)去找她母親了。過了會兒老太太顫著大腳晃呀晃地挨緊他,咬著他的耳朵罵道,你個沒廉恥的鬼!真隨了國慶那個王巴羔子!真覺得罵得不妥帖,卻再不會罵旁的咒語,單只瞪著周德冬。好歹她定定神,顫著臉上的衰肉說,我,我……我真想活埋了你!
周德冬嘆息著說,我買花圈是有緣由的,你懂個屁!二喜王老太劉豁嘴他們眼看就要咽氣了,他們的子嗣后代能不買花圈送魂靈嗎?一個花圈就能掙二十塊。十個花圈就賺二百哩。二百塊!二百塊哪。我為啥今個來喝喜酒,不就是圖買花圈方便嗎?這不順路嘛,來回能省十塊錢的,這十塊錢,可是一個小工一天的工錢呢!
老太太啞著嗓子問,你咋缺那兩塊錢花?真是黃鼠狼迷了心竅。她對周德冬已徹底絕望,像是對遭了天災(zāi)的玉米地,望著它時,也只是冷漠的心疼。
周德冬臉上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剎那間仿佛年輕了三十歲,說,二百塊能買兩千磚,能替國慶蓋個豬圈呢。我早偵察好了,咱們周莊年前年后好歹死十來個病秧子。掙點兒外快,加上我每月三百塊的工資,我就有指望給國慶蓋北京平了!蓋了北京平,周德冬瞇著眼線說,國慶跟他媳婦能不心動?他們心動了,還不回周莊嗎?
周德冬講這些話時,他老妹子—直在旁邊站著,他竟然沒發(fā)覺。老妹子那天穿著件粉紅色的羊毛衫,顯得喜氣洋洋。喜氣洋洋的老妹子后來就躡墻角處哭。她像個啞巴那樣哭,沒得聲息,嘴唇和眼眉咧得像遭了水災(zāi)的河岸。
年后二喜就死了,二喜兒子打縣城買了五個花圈。周德冬終究沒賺著二喜的錢,很是失望。但王老太他們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還在大隊前頭曬了兩三天的太陽。好歹這些老骨頭給了周德冬些溫暖的盼頭。他們還有精神氣和周德冬開玩笑。畢竟立春了,周莊的野菜野草綠生生的,將這些老人的呼吸間注入了絲絲縷縷的氣力。他們是這樣跟周德冬開玩笑的。他們問,周德冬呀周德冬,你還想你兒子嗎?
周德冬黑著臉說,誰想他那個王八羔子……他又不想我。
他們問,周德冬呀周德冬,國慶過年回來了嗎?
周德冬就說,回來也沒地方住,他干嗎要回來呢?
他們還問,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老妹子過年給你捎了什么東西?
周德冬就不再言語。老妹子過年只捎了只豬背腿。往年除了豬背腿,還有五六只雞和三兩盤對蝦。
他們最后問,周德冬呀周德冬,你的病咋樣了?
周德冬嘿嘿一笑。他望著他們衰老的身軀像是望著垂手可得的食物:他們早晚是他的,他們死后他將從他們的身上賺到一筆錢,縱然現(xiàn)在他們假模假樣關(guān)心他,他也不會有絲毫的怨氣。有時他凝視著王老太狗蝦般的身子想,喏,這是一根椽子和五根檁,凝視著劉豁嘴的老臉時則思忖,他夠不夠從青河縣買一車皮的青石頭?還是買十來箱現(xiàn)下流行的瓷磚呢?
他越來越興奮,每天都仿佛年輕一歲,他感受到一股驚天動地的力量正催促他活得長久些。他時常照鏡子,他想,即便他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嘴里發(fā)了新牙,或是頭發(fā)變得黑亮他也不會吃驚。他早做好了吃驚的準(zhǔn)備。他似乎在脫胎換骨。他對老太太也比以前上心了許多。比如他托人從夏莊集日上買了一雙襪子,只花了五毛錢,老太太穿了一個星期就破了。
其實他是愈發(fā)厭惡老太婆了。她跟他早不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革命同志了,她和他都在一個土炕上睡覺,卻儼然成了階級敵人。老太婆像個蹩腳的間諜,把他看得緊緊的,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本來周德冬有個好謀略,那就是跟她離婚,可仔細(xì)想想,真要是辦理起手續(xù),那就太麻煩了,五個姑娘們會馬蜂一樣把他蜇得說不出半句話,另外房子大抵分她一半是小事,自己的工資要是和她對半劈,那就太不劃算。要想把她解決掉也是件很容易的事。那天周德冬把家里的“敵敵畏”從牛棚里翻出來。把這瓶農(nóng)藥找出來費了周德冬不少氣力。牛棚荒廢了許多年,成了盛放舊物的倉庫,里面黑糊糊的,滿是灰塵和蛛網(wǎng),周德冬彎著脊梁打著手電筒,在里面耗子搗洞似的找來找去。他先翻出了把兒童手槍。這把手槍大概有三十年了,是他當(dāng)工人時從北京王府井買回來的,國慶最喜歡了,如今生了鐵銹,再也射不出子彈了。他又翻出了兩張軟紙的“喜喜”字,已然褪了顏色,估計是國慶結(jié)婚時剩的。再后來,周德冬還翻出了條小裙子,臟兮兮的,無疑是明月幼時穿過的。周德冬就坐在地上呆了片刻,等他把手扶住墻根時,手指就碰到了個瓶子,他拿手電筒照了照,瓶子上貼的說明書已經(jīng)模糊,卻仍能看到骷髏陰森的圖案。
吃飯的時候,周德冬把“敵敵畏”偷著灑進(jìn)菜湯,敦促著老太婆快喝。老太婆有些意外,周德冬這么些年來,從來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從沒對她問寒問暖過,就說:“你先喝吧?!敝艿露f:“湯趁熱喝才有營養(yǎng),你看你瘦得只剩把老骨頭了。”說完用手去摸老太婆的頭發(fā)。老太婆把湯喝了。喝完湯她漠然地掠過周德冬。已經(jīng)立春了,窗外的陽光暖暖地?fù)崦^頭屋,在地上打著明明滅滅的亮格子,外頭不打緊地落著只家雀,還有只老燕子貓悄貓悄地叼著泥巴落上大梁,呆呆地愣神兒。她感到一切都不對勁,然后就哭了起來。開始還擰著鼻子哭。怕周德冬耳朵尖,聽著撓心,后來干脆就放開喉嚨大哭特哭,望著燕子哭,望著家雀哭,望著大梁哭,望著陽光哭。她說國慶啊國慶,你可真是個鐵心腸的畜生啊!
后來她神情恍惚地瞄住周德冬,注意到他的嘴巴正像臺脫粒機(jī)砰砰砰砰啟動著,滿嘴的假牙閃著茄子花的顏色。
周德冬甜蜜地講,你知道自己快死了是吧?死就死吧,誰讓你老礙我的事呢?你待會兒要是死了,我就能去縣城咯。我先去買帳子,再去賣血!哪家死了人不用帳子?死人的人家都用它設(shè)帳篷,吹喇叭的嗩吶手在下頭活蹦亂跳地奏白曲兒,多好聽的喪調(diào)!還能頂著兩只大海碗吹呢。王老太他們年前沒死,可這個春就逃不掉了!今年沒春呢,喪年哪!到時我就往外租帳篷,一回十塊錢,十回就一百,我可是個經(jīng)濟(jì)師,懂得什么叫買賣。買完帳子我去醫(yī)院賣血,賣四百毫升就是一千塊錢哪!我的血稀,三個月賣一回,一年就能賺四千塊!等我掙足錢,就能蓋北京平,明月他們就搬回來住??蛇@幫老骨頭咋還不死?我等的都快不耐煩了。老太太,我的好老太太,難道你不賓服我嗎?你真的不賓服我嗎?你死了也不賓服我嗎?
七十歲的老人周德冬飛出家門。他行走的姿勢完美鏗鏘,就像1954年他被通知到軋鋼廠上班時那種掩飾不了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他扔掉拐杖,覺得體內(nèi)流竄的血液新鮮甘美,細(xì)胞串成條粗壯的麻繩,牽拉著他穩(wěn)穩(wěn)跨出每一步。周莊逃課的一個野孩子沒頭沒腦地滑過他的身旁,身上粘掛著露水亮晶晶的氣息。后來那男孩扭過頭,齜著小米牙喊了句,氣門芯兒,氣門芯兒!然后甩著書包跑掉了。
老人卻開心得要命,他原諒了孩子的野蠻行徑。他嘟囔了句,小王八操的。后來還有只公狗圍圈過來,聞聞他的褲襠,無精打采地離開了。春天的小柳樹冒著水泡似的芽苞,周德冬順手采了兩片,塞進(jìn)牙縫鼓脹著布滿苔蘚的老舌頭吧嗒著滋味。他甚至哼了曲思春民謠。許些年沒唱,發(fā)聲發(fā)澀,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人,只記得她的名字,眉眼耳鼻倒是模糊得讓人辛酸。究竟是春天的過錯還是邏輯的過錯已無可考證,總之周德冬被塊爬滿蝸牛的石頭絆倒時,整個周莊似乎被人神奇地倒掛在洗滌過的天空。在闔上雙眼的瞬間,他曾努力伸出胳膊,摸了摸那塊頑皮的石頭,同時喉嚨里喊出一句話。這句話從獨眼李的嘴里昆蟲般飛出來時已經(jīng)改變了它的腔調(diào):
“兒子……給我摔瓦盆來吧……靈幡……好歹要高過頭頂!”
【作者簡介】張楚,男,1974年生,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櫻桃記》。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大紅鷹文學(xué)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F(xiàn)在唐山市灤南國稅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