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營
門鈴響過一聲后,我過去將門打開。他站在門口,沒帶什么行李,就一個隨身的背包。進門,換上他以前在家時穿的拖鞋,進洗手間。出來時,他心不在焉地接過我端去的茶,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喝茶的過程中,他接了一次手機,同樣心不在焉,但我注意到他三次說道:“別開玩笑。別逗?!?/p>
他緊緊地抓著茶杯,好像一不小心茶杯就會從他手里滑下來摔到地上去似的。他的手比起他身上其他部位要老得多,我熟悉他身上的每寸肌膚,大都光滑結實,而他的手卻像體力勞動者一樣滿是紋路,皮膚皺在一起,手背上布滿縱橫交錯粗細不一的血管和塊塊棕色的斑,看起來像灰土,仿佛所有傷痛的經(jīng)歷都被他從身體里趕出來,將頹敗和脆弱夸張地凝聚在手背上,以此迎接身體深處更大的衰老和死亡。
他喝完茶時,我則已經(jīng)收拾好他帶回來的行李坐在餐桌前等他了,各自的玻璃酒杯里都已倒上了紅酒。
“喝一杯,解解乏,一路辛苦了?!蔽页e起酒杯。
他放下茶杯,過去將暖意舒緩的音樂關掉,屋子一下子顯得有些寂靜,空氣中立刻飄蕩起一股清冷之氣。他在音響前微微遲疑了片刻,隨后伸出左手順勢將旁邊的電視打開,然后走到餐桌前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萊,拿起他面前的酒杯左右晃了晃,將鼻子稍往酒杯前湊湊,輕輕吸口氣,頭隨之搖動了一下,仰頭,閉眼,一口喝盡。“晚餐挺豐富的,其實簡單吃點兒就行了?!彼蜌馑刮牡臉幼幼屓擞X得別扭。
我笑了笑:“多吃點?!?/p>
“你也多吃?!彼麏A起一小片肉,放進嘴里慢條斯理地嚼動。
兩個人喝著酒,吃著菜,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不關痛癢的話,一切都浮在表面,看起來又亮堂又溫暖。
吃完飯時,電視里的九點新聞和天氣預報剛結束?!瓣P上電視出去走一走吧?!彼f。
我脫下那條并不讓我覺得舒服的,在做完晚飯后特意換上的黑色低領長裙,換了牛仔褲白襯衣,穿上柔軟的白球鞋。下電梯時,我們面對面站著,誰都沒說話,但他身上濃郁的氣息卻如以往一樣將我包圍。以前我曾無數(shù)次把頭埋進他結實寬厚的懷里,這樣做讓我覺得踏實,我喜歡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那味道里夾雜著駱駝牌香煙的煙草味。我會仰著頭對他說:“你總是如此溫暖。”
他去美國已經(jīng)有三年多了,但我仍能感覺出他身上氣味的微妙變化,這樣的變化讓我覺得異常陌生,我甚至后悔不該同他一道出來散步。雖然我每天都有散步的習慣,可是,今晚,與他走在一道,親密友好的樣子,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兒裝模作樣,不過,為什么就不能這樣?
街上沒什么人。只有一排停放在路邊的車、一排樟樹和一排暗淡的街燈,有幾盞還是壞了的。在我眼里,街道樹木以及車輛還有不遠處亮著燈光的公寓突然間成了業(yè)余舞臺的布景,我和他是布景前的男女主角。
男女主角總該對點臺詞的吧。可該說點什么呢?重要的實質性的早已在電話里反復討論商量過了,就說點兒不著邊際的話吧。
我們走過路邊的垃圾桶,一只受驚擾的野貓倉皇逃出垃圾桶,幾乎撞上我們。我哆嗦了一下,他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
“別怕?!彼f。那刻,他顯得很男人,聲音沉穩(wěn)有力。
繼續(xù)往前走,聽著他的腳步聲,和以前一樣,前腳重,后腳輕。彼此一時無話,似乎能在空氣中聞到類似于尷尬的氣味。
“這次回來,去看你媽嗎?”我在從一條路往另一條路轉彎時扭頭問旁邊的他。他在美國的三年間,我每年春節(jié)都會去看他媽一次。他媽生活在另一個城市,是個退休了的中學英語老師,丈夫早些年就去世了,另有一個女兒也在其他城市工作生活。她安寧平靜,把一個人的日子過得踏踏實實、有規(guī)有矩,就如一只準時簡單的鐘,日復一日。有一年去看她,大門開著,她一個人在廚房炒菜,一邊炒萊一邊扭腰,嘴里哼著有旋律的英文小曲,一副自得的樣子。我喜歡這樣的老人,特意把她接來和我小住,那是一段每天從學?;丶液蠖加信垷岵藗渲?,有說話伴兒陪著的實在日子??蓛蓚€禮拜不到,她就趁我去上班時留了一張紙條自個兒偷偷坐火車回去了,她說她是一棵樹,老了,移不得了,喜歡把自己安置在氣場熟悉的地方:在那里,吐氣呼氣,都是安穩(wěn)的。
“要回去的,三年沒見到她了,電話倒是一個禮拜打一次的?!彼f。
“回去看看她,就你一個兒子,盡量多陪陪她,做母親的不容易?!痹捯怀隹?,自己就覺得有點兒老氣橫秋一副要教導人的樣子,便在心里暗自好笑。
“她習慣一個人過,本想過把她接美國去,她不肯,也不愿意見到那個人?!闭f到這,他停頓了下,又補了一句:“她喜歡你?!?/p>
“別從我身邊走開,別丟下我。”這話在我心里,但沒說出來。實在不能夠說出來,說出來,就全都亂了,一直來的堅持就散掉了,陰冷之水會重新從隱蔽的暗處洶涌而出,沖垮脆弱的堤岸,理智移開,一切都無法在現(xiàn)實中順理成章,生活就沒了方向。
保持沉默。避而不談。該是最好的方式。
在暗淡的街頭下,他停下腳步,從褲袋里取出煙,點上,煙味在寂寥的空氣中散開去,我聞了聞,發(fā)現(xiàn)這不是駱駝牌子所特有的煙味,他身上的氣息已被另一種煙味取代,雜亂、空白而遙遠。
街道拐角一個街燈光線照不到的地方,紋絲不動的一對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重疊的雕像一般。他們吻在一起,在那個長吻里定住身形,周圍的世界不復存在,他們的靈魂在別處??蓮奈疫@個角度看過去,他們像是在黑暗中嘴對嘴做人工呼吸,極是有趣可愛。我暗自猜想,被男孩吻住的女孩會不會是自己班里那個在耳朵上打了十四個耳洞的叫艷霞的女孩,她早熟、性格倔強、反叛、沖動、冒險。我們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我無法不讓自己盯住他們看,但他們的輪廓似乎被暗光抹去了。我的行為倒像辨認嫌疑犯一樣可笑,在黑暗中,我毫無理由地漲紅了臉。
“這里是夜,美國太陽剛剛升起?!彼曇羯畛疗届o,帶了一絲思念和猶豫,余音里還夾了點兒尷尬,他在疑心我是否會聽出些別的意思來,他這一疑心,反倒真讓我在原本清晰澄明的話語里聽出了自己內(nèi)心處潛藏著的不堪。
“夏天很快要過去了?!蔽椅牟粚︻}地胡亂回應了一句。
我們很快就走到運河的一個拐彎處,一片陰影嵌在路上,是旁邊那幢要拆的老百貨大樓的影子。它將被推倒,被遺棄,又很快會在原地悄無聲息地蓋上另一幢五星級酒店,富麗堂皇,人來人往。多年前,我的訂婚戒指,就是他在這個百貨大樓選的。三百零六塊錢,差不多是他當時兩個月的工資,現(xiàn)在只夠買張音樂會的三等票?,F(xiàn)在的一切,哪兒來的一切?似乎突然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來了,但另一些更重要的東西沒有隨之一道而來。雖然那時候什么都沒有,但那時卻是不一樣。
再過兩條街,前面便是大湖,燈已暗去,湖面飄著冷光。湖邊的第一個車站,是我平時散步的盡頭,到了這里,我就要往回走了。他走在前面,他的影子覆蓋了我和我的影子,因為我走得離他太近了。今夜的月光有些銳利,夜比往常澄明。
我們穿過兩條街,仍舊沿著運河回家。路過一個教堂,我們在教堂門口站了片刻。教堂門正對著河,我們看運貨的船從河面上劃過,發(fā)出一二聲悠長的
笛鳴。有牛奶色的霧氣慢騰騰地升起來,籠罩了整個河面,猶如黑暗中的悲傷。
我都沒怎么感覺到他拉著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掌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很快,我就抽回了手,我已經(jīng)不習慣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感受另一只手的情感,而這樣的情感是言說不清的、不自覺的、沒頭沒腦的。如果這是外科大夫靈巧的手,那么這手或許能夠撫摸出我隱在肉里的傷,但他能嗎?
從旁邊公寓的某扇窗戶里傳來一聲常見的、平穩(wěn)的哭聲,出自一個心滿意足的嬰兒嘴里,他將會長成一個怎樣的人?平靜安寧的,冷淡漠然的,或者一生都暴躁不安的?
我們繞過教堂,踏上回家的路。夜光變得柔和并且開始變藍。有狗從路邊黯黑的灌木叢中跑出來,在近處的路燈下,停住,看了看我們,然后夾著尾巴調(diào)頭走了,狗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繩,就那么拖著,長長的。是一只挺可愛的小狗,迷路了?它的眼睛里有著令人同情的迷惑不解。
或許我該把它領回家,給它洗澡,喂養(yǎng)它,逗它開心,在走廊里給它安個窩,興許它最終會適應我的撫摸,對我產(chǎn)生溫暖貼心的依賴。它應該是斯文的、好脾氣的,因為我?guī)缀鯖]聽它吠過,連一聲哀鳴都沒有。下班回家有條狗陪著,圍在腳邊轉動,該是親切鬧騰的??伤呀?jīng)跑遠了,穿過幾條街道,拖著長長的繩子,從黯黑的灌木叢跑到另一叢黯黑的灌木叢里。
回來的路上,兩個人幾乎都沒再說話,坦然地沉默著。他走在我前面,胳膊抱著肩膀,好像身體不夠暖和似的,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動作。一時間,我竟然有一種念想,如往常一樣,靠近他,將胳膊繞過去,環(huán)抱著他的腰,大拇指擱在摸起來粗糙的寬皮帶上,用心感受著舊皮革和汗水及煙草夾在一起的味道。而念想僅僅只是念想。
一進家門,他就進了浴室。剛認識他時,他喜歡站在噴水龍頭下,邊洗澡邊用年輕的聲音歌唱,唱鄧麗君的所有老歌。我從廚房里忙活完出來,偶爾會走過去靠在浴室門邊,聽歌聲夾著嘩啦啦的水聲從里面?zhèn)鞒鰜恚胫嗦愕?、健康結實的身體在水龍頭底下一邊手忙腳亂地洗澡一邊快樂歌唱的樣子,溫暖而舒心。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在浴室里歌唱了。就如今晚,能聽到的只是浴室里噴水的聲音,吹風機和柜櫥抽屜打開關上的聲音。
三十分鐘后,他清清爽爽地出來了,身體裹在一件棗紅色的棉質浴袍里,那浴袍是我五年前出差到上海時給他買的,買回來沒幾個月,他就去美國了。三年里,是他第一次回國,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后,看起來并沒我想象中的那樣疲倦。他在客廳里走動,大腿充滿活力,身上散發(fā)著浴室里攜帶出來的熱氣和沐浴液的雅香,熱騰騰的身體在棉質的浴袍下均勻地呼吸。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他,恍然間覺得自己的指尖正如剛戀愛時一樣溫柔地劃過他寬大飽滿的額頭和已經(jīng)有幾根變白的短發(fā),劃過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劃過他的手臂和胸部。他的身體還是那么硬朗厚實,皮膚里包含著隱蔽的欲望,可以將所有溫柔細膩嬌小徹底地擁抱并環(huán)繞。
我想象著那個并沒見過面的身體,他把那個身體納入他的身體,努力觸及她的每寸皮膚,無比陶醉和溫情,甚至不顧及他自己身體的感受,他將她胎兒似的包在他的身體里,像翅膀下的小雞。他向她投降,聽她的話,給她付出,付出,再付出,她故意滑出他的懷抱,從他令人迷惑的縱容中,她讓他仰面躺下,她小貓一樣伏在他的身體上,溫柔中含了小小的狡猾與調(diào)皮,她給他回報,努力地,全神貫注的,烏黑的發(fā)絲垂掛在他結實的胸前,以愛回報愛,一直到他們互為對方,像四手聯(lián)彈的二重奏……
就如我們當初一樣。
此般的想象是尖銳的針,身體某處最脆弱的部位揪心地疼了一下,痛感瞬間游遍全身,有冷意浸進胃里,我的胃開始收縮,手腳有些微麻。
他給自己倒了杯溫開水,如往常一樣加了一匙蜂蜜,他一直是個懂得保養(yǎng)自己的人。他邊喝水邊對我說:“有些累了?!?/p>
我笑了笑。
他接著又多余地補充了一句:“我睡書房,你也早休息。”
我仍舊笑了笑,在他沒離開客廳之前進了廚房收拾晚餐的殘局,洗凈擦干所有的碗碟筷子和杯子,水嘩啦啦地沖著,我陶醉于洗碗帶來的片刻安寧之中。收拾好一切,將廚房的地面也用潔白的毛巾細細地擦了一遍,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做的了,我關掉廚房的燈,走進客廳。
他已經(jīng)回他的書房了,燈亮著,我隱約聽到翻書的聲音。
我在餐桌前坐下,批改好學生的作業(yè)。在餐柜旁喝了杯水,然后進了浴室。浴室里還飄散著他洗澡時留下的余味,熟悉的,但這樣的熟悉里含著看不見的距離。有多遠?說有多遠就有多遠?;蛟S洗完澡我可以進書房主動和他聊聊,聊聊我們的過去,可能會有的將來,試著縮短這看不見的距離?可是,能聊什么呢?詞句有時如此無能無力,它一經(jīng)我的嘴,便會讓他誤認為只是個無聊的圈套,只是想更大可能地得到我想要的。他會說:“我們不是早就談好了嗎,再談,能談出什么來呢?”
還是算了吧。我脫盡衣服,在浴室的鏡子里看了眼自己,鏡子里映著一副蒼白的肉體,可疑地微笑著,笑容底下深藏著旁人看不到的虛弱、無力和哀傷。
從浴室出來時,書房的燈已經(jīng)熄了。他睡在黑暗里。也睡在他的思念里?睡在對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期待里,那里有層層涌起的溫暖,有無盡的可能,值得他付出,付出,再付出?更或是睡在對明天的等待里?
我從書房前走過肘,腳步放慢了些,我試圖能抓到一絲他熟睡時的氣息,里面沒有任何聲響,孤寂的夜色浸潤著他的睡眠。我進了自己的臥室,以前是我和他的臥室。我走到窗前,拉上窗簾,順勢看了一眼樓對面杜老先生家的窗戶。杜老先生有一架用來觀星星的高倍望遠鏡,白天老人很喜歡用望遠鏡在窗口幾個小時地觀察下面的街道行人,有一個胖男人摟著一個穿白短裙黑靴子的性感姑娘從面包店出來,一個抱嬰兒穿寬大藍裙子的胖婦女擠在幾個穿灰衣服的男人中間等紅綠燈,或者突然來了一群放學的穿校服的中學生,每天早晚總有幾十輛車會在十字路口的交叉處堵上三四十分鐘。晚上,杜老先生就用望遠鏡透過整個夏天都開敞的窗戶秘密地探索起鄰居們的生活來。
我住十五樓,臥室的窗戶正對著杜先生的望遠鏡。這個孤獨的、自娛自樂的、坐在輪椅里專注于自己以外所有人的觀察者,今晚不在窗口。下班時,在小區(qū)門口碰到一輛救護車,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躺在擔架上的老杜,他肥胖的身體就如吸足了水膨脹起來的海綿,露在黑絲綢短衣褲外面的皮膚白皙得沒有任何光澤,陽光似乎從未曾在他身上停留過。
陽光停留不到他的身上,但卻不影響他觀察這個世界。實際上,他觀察的并不是他所喜歡的這個世界,而是他自己的欲望,他坐在輪椅上躲在望遠鏡后面所幻想出來的他的生活方式。就如大多數(shù)人所想象中的愛情與婚姻。因為活著有各式各樣的欠缺,所以需要想象出來另一種生活方式,不斷地在望遠鏡背后演繹它。變化它,豐富它,以它替代身體或者生命本身的欠缺。
我靠在床頭,床頭堆滿了書,夜夜與它們?yōu)榘椋瑢膼蹜倌玫闷鸱诺孟?,其間含著無法言說的愉
悅和純凈的美妙。這夜拿在手里的是英國漫畫作家雷蒙德·布里格斯的漫畫作品《雪人》。一九七八年出版,總共只有三十頁,講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冬天早上,下過大雪,小男孩堆了一個大雪人,午夜十二點,雪人活了,小男孩激動莫名,帶他參觀自己的家,倆人還偷偷開走爸爸的車,逛了一圈回來還不過癮,直到雪人帶小男孩起飛,掠過薩克斯郡的寧靜夜色籠罩的茫茫雪原,直到海濱城市布賴頓,然后返回,趕在黎明破曉之前回家,倆人在院子里告別,小男孩回去睡覺,一覺醒來迫不及待奔出大門,卻只看見融化的雪堆,上面留著雪人的草帽。
很突然的、無言的結局。
我一時弄不透作者想要通過《雪人》傳達什么樣的一種信息,假如非要一個答案不可,我想,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個雪人,它就代表走過我們生命的一些不同尋常的人,我們意外相逢,彼此喜歡,無奈他們總有離我們而去的一天,去到另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世界,不斷邂逅,不斷別離,離開一些人,也被另一些人離開,這就是人生,不管我們是不是愿意,要不要挽留。
睡意在我胡思亂想時漸漸長出無數(shù)雙手來,有些不耐煩地把我扯過去,書重重地掉在地上,那一瞬間我飛速關掉了臺燈,身體蜷曲著,想象中的雪人與我一起跌入漆黑。
我盡可能讓自己與平時一樣安心舒適地對待自己,對待熄燈后的黑暗,對待內(nèi)心里閃動的灰色情緒,對待記憶中外公家門口那兩棵粗大的樟樹以及外公將我摟在懷里喊我“小豬寶寶”時微微瞇起來的笑眼。
用棉床單將身體包裹起來,把放在胸前的那個繡花軟墊抱緊了些。想想融化了的雪人,又想想樟樹在春天花開時所散發(fā)出來的香味,濃郁得有些熏人,我在童年熏人的樟樹花香中稍稍徘徊了會兒,心便往下一點點沉靜,靜到睡眠中去了。
我向來就有倒頭便睡的天賦。
一條秋天的河。河兩岸是成排的柳樹。頭天下暴雨,漲水了。年輕的小媳婦要過河,但面對著能把碗口粗的樹枝、成堆的垃圾物旋卷而去的河面,她不敢下河去。沒多時,來了一個高大的漢子,漢子看了看河面,彎腰脫下長褲,穿條紅褲衩準備過河。小媳婦一聲大哥叫住了他:“背我過河好嗎?”
漢子抬頭,看到了站在不遠處柳樹下的小媳婦。
“背我過河。大哥。”小媳婦的聲音里含著笑。
“沒結婚的漢子,怎可隨意背女人過河。不背?!睗h子回答得很干脆。
“背我過去吧,不虧待你,告訴你一個祖?zhèn)髅胤健!毙∠眿D的話比剛才又軟了軟。
“啥?”漢子生了些好奇。
“背我過去,自然告訴你?!毙∠眿D的笑臉里藏著秘密。
漢子遲疑了一會兒,走過去,蹲下身。腰背上多了一個柔軟豐潤的身體,漢子緊張起來,站在原地穩(wěn)了穩(wěn),慢慢移動腳,往河里膛去。每步都小心翼翼的。
在這已有涼意的秋里,漢子竟然出了身汗。上了岸,抹了把額頭的汗,穿上外褲,再抬頭,小媳婦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路了。
漢子的聲音追過去:“秘方呢?”
“野蘑菇湯澆飯,囫圇吞?!毙∠眿D糯甜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夾著熱騰騰的蘑菇湯的滋味,黏附在秋天的河道邊,潮濕而嬌媚。小媳婦盈盈而去的背影在眼里漸漸消失,而“野蘑菇湯澆飯,囫圇吞”卻留在漢子的心里,一留就一輩子。
這是外公的故事。這夜,外公的故事以漫畫的形式在夢里重現(xiàn),因為睡前看了漫畫《雪人》?因為外公已離我而去?因為記憶里野蘑菇的好滋味?
七歲時的春天,外公第一次帶我去河邊采野蘑菇,奶白色的野蘑菇就長在潮濕的柳樹根上,肥嫩飽滿。河對岸的油菜花開得瘋狂放肆,外公在金黃色的菜花香中第一次和我說起“野蘑菇湯澆飯,囫圇吞”的故事,他在故事結束時對我笑呵呵地說道:“你看,沒白背她過河吧?”小小的我被這樣簡單微妙的故事吸引,更被故事的結尾吸引,我一下子就記住了外公的故事。那年秋天,外公重新拿到多年前的工資,重新回到單位工作。每次吃蘑菇湯時,外公總是咂著嘴,摸著胡須,瞇眼長嘆:“好滋味哪……”
他的聲音和表情都是那般的投入、享受,讓人著迷。我喜歡外公那時的神情,溫暖舒坦放松。是野蘑菇湯澆飯的故事?是小媳婦的聲音?是野蘑菇的滋味?反正總有東西是可以回味的,反復,又反復。
這夜,外公在我的夢里背完小媳婦后,站在秋天的河邊,夢的背景空曠遼闊,他瞇著眼,眼睛望著遠方。突然有悠遠、安寧、純凈的聲音從空曠的遠方飄來,就如風箏,風箏這頭的線連著外公,外公隨線而去,篤定沉著。我跟在后面,他回過頭來,眼睛溫和地看著我,緩緩說道:“記住,生活總是有好滋味的,就如蘑菇好滋味?!?/p>
我一邊追他,一邊如一個被丟棄的孩子般喊道:“請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笨墒俏业哪_步卻為何如此沉重。
我只能看著他走遠,然后獨自從夢里出來,靜靜地躺在床上,街上的光投射在天花板上,冰冷、無力。
外公是個簡單的人,他沒有太多的天賦去理解和處理人與人之間微妙復雜的關系。他曾在某段特殊的時間里,受別人無端的折磨,子女的命運也因此改變。晚年,可以和一只貓一只狗快樂相處老半天的外公哼著小曲走在街頭,遇上當年那個折磨過他,同樣已經(jīng)老去的人,外公笑哈哈地和他打招呼:身體可好?兒女可好?今天中午吃了什么?家里養(yǎng)貓養(yǎng)狗了沒有?
人還沒到家,就有人將街頭的情景告訴了外婆。一輩子活在世事隱忍之中的外婆,對哼著小曲慢悠悠回家的外公憤然叫嚷:“忘記了?當年人家是怎樣對你的?好了傷疤就忘了痛?”
“記住又能怎樣?忘了好,忘了,心開闊了,就活坦蕩了。”外公邊說邊走到一旁,看貓和狗打架去了。
外公生前最后那段日子,我正好閑在家里,天天陪他去小區(qū)對面的公園,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自己曲折而平靜的一生。那是—個安靜的河邊公園可以在那里看到很多東西,譬如狗兒們彼此在河里游泳,看很好的雪天,美麗的早晨,一天里光線的變化。它漸漸地長成了我內(nèi)心里的一座公園,外公是公園里的一棵樹。公園沉靜簡單,空曠自得,無論身處何種境地,我都還可以去我內(nèi)心的公園里散步,這樣讓我覺得很好。
七點半時,他把我推醒。一覺之后,他充滿朝氣,剛刮過的胡子,輪廓清晰鮮明的臉,健壯結實的肩膀,一切都曾經(jīng)無比熟悉。
我起來坐在餐桌前,糊里糊涂睡意朦朧的樣子。他給我拿了一杯熱牛奶,幾片烤過的涂了黃油的面包,一個煮雞蛋。我一邊吃一邊問道:“起這么早?”
“文歡,我想我們還是早去,怕去遲了,人多,耽擱你時間。”
“李剛,我缺的不是時間,向來都不是?!蔽覍㈦u蛋剝掉殼,一日咬下半個。
他不再說話,在我對面坐下,取出支煙,點上,等著我將早餐吃完。空氣中浮動著我不熟悉的也不是我喜歡的煙昧。
很快就到了辦證中心,人并不多,二三對而已,我指的是辦離婚證的,另一邊窗口同樣擠了二三對,是拿結婚證的。
所要的證件齊全,沒多少分鐘就結束了。我們走出了辦證中心的大門時,街對面的早點鋪生意還很火爆。
他準備去車站,去他母親的城市。我上午沒課,
便對他說:“送送你吧?!避囌倦x辦證中心不遠,就兩站路,兩個人便走路過去,誰也不說話,不說話挺好的。路過一間老年人服裝店,我進去,給他母親選了件秋衣,棗紅色的,對襟,滾黑邊,該是適合她的。我說過,我喜歡她。他將衣服放進隨身背著的從美國帶回來的包里,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很快就到了車站,買了票,上車。上車時,他回頭揮了揮手,那瞬間,我看到了他眼角閃著的一滴淚。所有我所能呈現(xiàn)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都凝在了那滴安靜無言的淚里。
車開動后,我坐車趕回學校,下午有三節(jié)課,有一節(jié)還沒備好。傍晚幾個同事一起聚餐,是其中一個未婚女人的三十歲生日。她情感脆弱,像一只飛蟲,錯誤地飛進別人的屋子,明知是錯誤,卻又狂亂地想和領她進屋的男人找到飛出去的窗戶。窗戶其實就在那里,她卻什么也看不見,從這面墻撲到那面墻,從墻上撞到燈罩上,又沖到天花板上,掉下來,落在玻璃窗上。她看到了屋外的天空,于是更加瘋狂地用身子撞擊玻璃窗,等終于撞出窗外時,周圍什么人也沒有,只剩下渾身是傷的自己。她說,其實我應該縮在原地,紋絲不動。
回家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喝了杯水,直接去了浴室,這里還有他留下來的氣息,它一如既往地裹住了我瘦弱的肩膀。在浴室的一角,發(fā)現(xiàn)昨晚他換下的白襯衣還在,早上太匆忙,他忘記帶走了。是從美國穿回來的白襯衣,襯衣里還留有他的體香,只是氣息已與以往不同。襯衣是大號的,因為他有一個寬厚堅硬的胸,我曾無數(shù)次把頭埋進他的懷里,雙手環(huán)繞過去,抱著他的腰,兩個大拇指擱在他摸起來粗糙的寬皮帶上,這樣做讓我覺得踏實,我會仰著頭對他說:“你總是如此溫暖?!?/p>
有流淚的酸澀欲望,忍了忍,最后將憋著淚的臉在鏡子前開成一朵尷尬別扭的笑。
浴室出來,我在餐桌前坐下,就靜靜地坐在黑暗中。仿佛是在等待體內(nèi)發(fā)出些聲音來,可以讓我從一種厚實的堅硬中解脫出來的聲音。不這樣,又能如何,有時堅持只能帶來更厚實更堅硬的憂傷。我在黑暗中坐著,靜靜的,紋絲不動。融化了的雪人;一個人在廚房里哼英文小曲,炒菜扭腰,自得從容的前婆婆;咂著嘴,摸著胡須,瞇眼感嘆“好滋味”的外公;在望遠鏡后生活的老杜——他們?nèi)绻?jié)日的煙花,在黑暗中反復閃現(xiàn)。
坐久了,起身,我將腳步放慢,怕吵醒什么似的從書房前走過。昨晚屋子里屬于他的腳步聲、洗澡聲、開冰箱取蜂蜜聲、鎖房門聲、翻書聲都已經(jīng)消失在時間里,消失得幾乎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然而他的氣息卻還真實地積聚在書房里,它穿越厚厚的墻壁朝我撲面而來,就如一團讓人哀傷的濃霧。
我進了臥室,穿過玻璃門,走到陽臺上。我喜歡夏天的陽臺,暑氣散開,夜晚緩緩漸入佳境,它努力延伸,欲圖觸摸清涼的黎明。有狗叫聲傳來,有一次似乎特別狂暴猛烈,聲音從小區(qū)后面運河的方向,甚至更遠的黑暗的小巷拐角處垃圾筒邊傳來,是昨天和他一起散步時遇到的那條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的小狗嗎?漸漸地,吠叫聲轉為哀鳴,大約是嗅到了巨大的孤獨和不安全的氣息,或者正感受著強烈的饑餓滋味,一聲哀鳴未散盡,另一聲又響起,透骨,凄涼,仿佛是在哀嘆著不可挽回的過去。城市在狗的哀鳴聲中顯得格外寂靜,很多人早已經(jīng)睡去,正在平和中做著夢,遠離他們自己,遠離痛楚和悲傷。月光古老、憂傷、寧靜,它無生無死,就那樣存在著。我伸伸胳膊,喘上幾口氣,又一天過去了。
從陽臺轉身回到臥室,拉上窗簾,摘下眼鏡,我在床上躺下,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上幾頁,用不了多久,就會有無數(shù)雙睡眠之手把我抓到夢里去。我必須睡好,明天得比今天更加清醒,明天有明天的辛苦。還好,我說過我有倒頭就睡的習慣,很快就能沉入夢鄉(xiāng),說不定夢里還會有外公別的故事,外公的故事都有特別的滋味在里面。是的,所有一切都可能會離去,所能記住和留下的,只是那些滋味,就如外公的蘑菇好滋味一樣。
原刊責編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