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父親情深 母親意濃

      2009-05-30 23:44:04張艷榮
      小說月報 2009年4期
      關鍵詞:金達萊政委大姐

      我父親黃河,特別喜愛他的軍裝。從他參軍那天開始,脫掉了那身帶膻味的“放羊皮”,從里到外一色軍用品,怎么穿都穿不夠。只可惜,我父親卻過早地脫掉了那身軍裝,據(jù)說退伍原因是因為在朝鮮戰(zhàn)場的時候生活作風有問題,而揭發(fā)他的人居然是我的母親。

      我母親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林桂蘭。我母親長得也不錯,濃眉大眼的。就在我父親要入朝參戰(zhàn)的前夕,我父親領我母親回了趟山東老家。我父親為什么這樣急著把我母親領到爹娘面前呢?不是我父親急,而是我父親的爹娘急——兒子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還沒有個媳婦。他們總打信來催。但找媳婦不像買衣服,都在那兒擺著,相中哪件買哪件。找媳婦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哪有那么現(xiàn)成的,說找就找啊?所以我父親就遲遲沒有動靜,這可急壞了他爹娘。他爹娘這回下了最后的狠心,打信告訴我父親,準備給他找個媳婦。我父親接到信就蒙了,急得都火上房了,他堅決不同意,說這都啥年代了,解放了,婚姻自由了,不能包辦婚姻了。爹娘說,除非你領回個媳婦讓我們看看。這可難壞了我父親,上哪兒去弄那么現(xiàn)成的媳婦呀?父親正愁得跟一團烏云似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不,確切地說,天上掉下個“林姐姐”,“呱唧”一下砸在了我父親頭上。

      就在那天晚上,組織上要找我父親談話。父親一進屋,政治處主任和衛(wèi)生隊的虹大姐正在屋里等他。父親一看就納悶了,這找我談話還帶個女干部干啥?主任先說話了,臉上滿是笑——這人有個特點,一笑,五官就堆在一起,跟緊急集合似的——說:“黃河啊,坐,坐?!蔽腋赣H就挺著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時候我父親是個連長,當然要規(guī)矩點。

      “黃河啊,別這么拘束,今天咱們嘮點家常,別緊張啊!那什么,還沒對象吧?”

      “沒、沒哪。”我父親更靦腆了,更拘謹了。

      主任說:“好同志啊,光顧革命了,把終身大事都耽誤了,跟咱們林桂蘭政委情況一樣?!蔽腋赣H聽了撓了撓頭,心想,我怎么能跟人家政委相提并論呢?主任說完沖虹大姐笑笑,虹大姐附和:“是啊,是啊,黃河你想找個什么樣的對象啊?”

      我父親一聽明白了,這是要給他介紹對象。好啊,正愁著給爹娘上哪兒變個媳婦呢,這不天上掉餡餅了。我父親心里立馬樂開了花。又一想,不能夠啊,那得多大的雨點才能淋到我頭上啊?我們營長還“棍”著呢,論資排輩也輪不到我呀。我父親這么胡思亂想著,虹大姐說話了,和風細雨地:“黃河呀,今天也沒有別的事,組織上想給你介紹個對象,是好事?!?/p>

      我父親聽到“對象”,心跳倏地加快了。我父親激動的主要原因是,虹大姐給介紹對象,肯定是衛(wèi)生隊那幾個漂亮護士了,那幾個護士,一個賽著一個地年輕漂亮。我父親心想,我瞄她們不是一天兩天了,嘻嘻,不光我,我們連那幾個“小排岔子”比我還來勁,每天熄燈號一過,那幾個小排長就把衛(wèi)生隊的幾個護士在他們嘴里一一排隊,嘬著牙花子品頭論足,挑剔得很。這回好了,幾個小子白想了,虹大姐要給我介紹了,眼饞死你們。我父親心里激動得像開了鍋,但表面卻假裝鎮(zhèn)靜。他低著頭,假裝不好意思地用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地說:“我聽組織的?!边@話當時很時髦,簡單的五個字,意義大了去了,代表著一名戰(zhàn)士的組織紀律性,又代表著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政治覺悟。想進步,你就得依靠組織,有這句話墊底,往下什么事都好辦了。

      主任和虹大姐愉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人家黃河都表態(tài)了,咱就大膽地嘮吧。虹大姐說:“黃河呀,我們給你介紹的這個對象職務呢比你高,前途呢比你大?!焙绱蠼阏f到這兒稍作停頓,下一步就該提到主人公的名字了,她是有意渲染主人公的重要性。主任以為虹大姐沒詞了,他接茬兒了:“歲數(shù)呢比你大。”到底是男同志,心粗,逮著啥說啥。虹大姐責怪地看了他一眼,忙搶著說:“也就大個三歲吧。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多好啊!”

      我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怎么衛(wèi)生隊那些水靈靈的姑娘能有這么大的嗎?還沒等父親合計出個所以然來,虹大姐說出一個人的名字,這名字就像炸彈,把父親從椅子上炸得跳了起來。

      虹大姐說:“給你介紹的這個對象就是咱們政委林桂蘭?!?/p>

      我父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那可不行,差著好幾級呢!”

      主任說:“哎!這又不是選干部,這是找老婆,你管她差幾級干啥?”

      我父親悶著頭說:“反正我不同意!這哪兒跟哪兒呀,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誰跟誰差著十萬八千里?我父親說這話就有些含糊了,口氣里明顯就是政委差他十萬八千里嘛。父親的“十萬八千里”是指男女之間心與心的距離,父親怎么能和當他領導的女人一個鍋里攪馬勺,一個炕上睡覺呢?當首長行,他佩服她,當老婆萬萬不能。

      我父親說這話主任不愛聽了:“聽你這話,好像政委不如你呀,差你十萬八千里呀?”

      我父親口氣還挺硬:“我沒這個意思,我覺得這事有點驢唇不對馬嘴,請組織考慮?!?/p>

      主任的聲音有所提高:“你還有臉提組織,你剛才怎么表的態(tài)?啊?聽組織的?我看你根本沒把組織放在眼里!”

      父親看主任上綱上線了,囁嚅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有思想準備?!?/p>

      虹大姐趕緊唱紅臉:“主任有話好好說嘛。黃河同志有些靦腆,一時轉不過彎來?!闭f著,虹大姐走過來親切地拍了拍我父親的肩?!包S河,坐,坐呀。”我父親像泄氣的皮球,坐下了。虹大姐緊接著一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黃河呀,家里還有什么人啊?”

      我父親順從地答:“爹、娘,還有妹妹?!?/p>

      虹大姐接著說:“哦,你的父母也盼著你早日成家吧,生個一男半女的,好讓他們早享天倫之樂,他們盼得頭發(fā)都白了吧?父母這一輩子不容易啊!何況你都三十了。”

      虹大姐語重心長,我父親聽著聽著臉就抽搐了,接著,抱著頭蹲在地上嗚嗚地哭開了。虹大姐一看火候到了,忙攙起我父親坐在椅子上說:“哭啥?別哭,別哭,有什么困難跟組織說?!?/p>

      主任和虹大姐會心地笑笑。

      主任說:“你看你,打仗你是個好樣的,怎么一輪到這個人問題上就蒙了呢?你要依靠組織,相信組織。”

      我父親抬起淚眼,像是詢問組織真能給他解決這個問題嗎?主任很快抓住了他的眼神:“組織這不是正在給你解決嗎?如果你現(xiàn)在就給爹娘帶回去個媳婦,歡天喜地把林政委往家這么一領,這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看樣子,擺在我父親面前的就是一條路——先領回老家應應急再說。我父親權衡利弊,豁出去了,他一梗脖子,昂首挺胸地說:“我同意!”這話說得很堅毅,而且大義凜然。

      主任一步跨過來,雙手握住我父親的手,五官立馬就緊急集合了:“謝謝你!恭喜你!這就對了,就這么定了!”

      主任一錘定音了。主任能不高興嗎?終于完成任務了——政委在婚姻上是老大難,是團里的一塊心病,這回好了,大功告成,就等著吃喜糖了!

      我母親去我父親家很得爺爺奶奶歡心。我母親這點好,樸實,很容易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像共產(chǎn)黨的干部。我奶奶逢人就說,俺兒能啊,找個當大官的媳婦。話雖這么說,奶奶也看出媳婦比兒長得老成,就問,兒啊,你這媳婦多大了?父親本來以我母親比他大而很沒有面子,就支支吾吾地說,比我大三歲。奶奶卻高興地拍著手說,好啊!女大三抱金磚!

      從此,母親比父親大三歲就成真的了,聽到的人不容置疑地贊美——抱金磚!這樣,母親就有個很值錢的外號——大金磚。

      要說我母親也太霸道了,她跟我父親結婚已是二婚了,我父親在朝鮮即使有那么一點浪漫的事,她也虧不到哪兒去。我母親其實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前任丈夫是為革命捐軀的??尚Φ氖?,結婚這么些年,我父親始終把我母親當成首長,夫妻之間所有的事,首長不指示他也不敢擅自行動。

      我父親從朝鮮回來就跟我母親結婚了。那是一次集體婚禮,五六對革命夫妻都是那次結成伉儷的。第二年,人家都抱上了革命的后代,只有我母親肚子癟癟的。虹大姐著急了,她跟我母親是好姐妹,把我母親叫到她那兒說:“桂蘭,這咋一點動靜也沒有啊?”虹大姐用眼睛看著我母親的肚子,我母親笑笑沒吱聲?!澳氵€笑,再不生你都生不出來了,你都多大了,黃河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到底咋回事?是不是有啥毛病啊?”

      我母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倒沒啥毛病,過去我懷過,行軍打仗不小心沒了。”

      “你倒沒啥毛病。”虹大姐聽明白了,“那就是黃河有毛病?”

      我母親也不想瞞虹大姐,支支吾吾地說:“他也沒啥毛病,可能在朝鮮受的苦太多了,他不想那事。”

      “你怎么不早說呢?”虹大姐攤著兩手,著急呀。

      “我尋思也不耽誤過日子,也不耽誤工作的,說這干啥,怪砢磣的?!?/p>

      虹大姐一拍腦門兒說:“我的大政委,這兵你都當傻了,丈夫的那事你不關心你關心啥?”虹大姐咝哈了半天,又說,“桂蘭,你們的感情可能出問題了。”

      我母親不在乎地說:“黃河我了解,他看見女的就臉紅。其實我也頂煩那種黏黏糊糊的男人。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一起工作、學習、過日子,就行了?!?/p>

      虹大姐逼問:“你就不想要革命的后代嗎?”

      我母親無奈地嘆了口氣:“咋不想要啊?!?/p>

      “這不就結了嘛!”虹大姐看出了我母親的心思,別看她嘴上硬,心里急著呢?!肮鹛m哪,你也不用嘆氣,經(jīng)常誘導誘導,興許就好使?!?/p>

      “怎么誘導啊?”我母親問。

      “用女色啊!”虹大姐答。

      我母親腦子里馬上閃現(xiàn)出電影里那些女特務,惡心死了,她嗔怪地看著虹大姐說:“虧你想得出?!?/p>

      “哎喲!我也是為你們好啊!革命了一輩子,連個革命后代都沒有,你虧不虧?你們兩口子就沒試過?”虹大姐很認真。

      “他不試,我還能上趕著?”我母親眼皮一抹搭。

      “哎呀,這事就嚴重了。”虹大姐一拍大腿,“你們新婚之夜是怎么過的?”

      我母親是這樣回憶的——

      進洞房之后,我母親坐在炕沿上,她有意不坐在椅子上,那樣太像政委了,怕我父親拘束,她今天是新娘,她盡量裝出新娘可愛的樣子。還別說,她今晚真的挺嫵媚,喝了點酒,臉紅撲撲的,像打了腮紅,眼睛撲閃撲閃的,亮晶晶的。

      我父親進洞房之后就靠椅子跟前站著,沒敢坐。我母親就揮揮手說:“黃河,坐,坐呀。”我母親表面挺熱情,可這話不像老婆說的,倒像首長對她喜愛的“小鬼”說的。我父親兩腿一并攏,敬了個漂亮的軍禮,說:“是!”就搭著椅子邊坐下了,腰板倍兒直,雙腿微分,雙手分別放在膝蓋上。我母親打心眼里喜歡這個比她小的男人,他的一招一式都帶著朝氣和蓬勃,又規(guī)規(guī)矩矩。

      我母親一想到我父親在朝鮮戰(zhàn)場上吃的苦,她的心就有種說不出的疼。此刻她想,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在事業(yè)上,她都要竭盡全力幫助他。她看我父親還在那兒正襟危坐,就好笑,心想,瞅那傻樣。我母親要把這句話說出來就好了,但她沒說,她是這樣招呼我父親的:“來,過來,上我這兒來坐。”聲音很和藹。我父親乖乖地走過來,我母親拉他并排坐在炕沿上。這回我母親還表現(xiàn)得不錯,她主動抓住了我父親的手,我父親雖沒有觸電的感覺,但很溫暖。我父親也就任她這么握著。我母親又有了大膽的舉動,她把臉轉向我父親,眼神朦朧了,帶著大膽的渴望。不管她是政委還是英雄,到了這個時候,首先她是女人,女人天性就有被愛被寵的渴求。接著,她的身子也向我父親傾斜了,散發(fā)著很好聞的雪花膏味,同時,她也聞到了我父親身上男人特有的氣味——對我母親來說,這味道真是久違了。于是,她的身子也有了變化,像散了架,酥酥的,軟軟的,收又收不起來,渴望著什么,又拒絕著什么,她就這么來回地折騰,自己跟自己較勁,實在折騰得筋疲力盡了,支持不住了,便一頭扎在了我父親的懷里。眼前這個女人再也不是我父親的政委了,那柔柔的眼神使我父親來不及細想,一把摟住了她。這回我母親好受多了,摟得越緊越好,摟得再緊都不過癮。我母親實在不行了,喃喃地說:“摟緊我!”這句話威力無邊,“噌”把我父親全身的火點燃了。我父親把我母親按在炕上。就在這時我母親說:“黃河,有個營長的位子空著,我給你爭取一下,但你自己也得努力,我想問題不大。”這句話就像秋風掃落葉,等我母親再迎合時,我父親已經(jīng)鉆進自己被窩了,臉沖墻。更可氣的是,我母親還問:“你怎么了?”

      我父親心里有氣,但他不能說出口,他怎么能沖他的政委發(fā)火呢?

      “你到底怎么了?”林政委有點不耐煩了。

      “沒怎么,不,不想?!蔽腋赣H支吾。

      “咋的了?”我母親繼續(xù)問。

      “反正就是不想,可能在朝鮮趴雪地趴的,落下毛病了吧?”我父親磕磕巴巴說完這話,心想我母親肯定跟他大發(fā)雷霆,可是,我父親想錯了,政委就是政委,她這樣說:“黃河,你別傷心,我不會扔掉你不管的,更不會跟你離婚,你是為革命,不砢磣,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弟,我就是你姐,我會對你好的。睡吧,好好休息,明天咱倆都去工作,你領連隊該怎么訓練還怎么訓練,別像他們,結婚了,兩口子總膩在一塊兒,膈不膈應人?影響多不好?!?/p>

      虹大姐聽完了問:“你們就沒再試過?”

      “沒有?!?/p>

      “你就會這句話!我的政委同志,你在床上就不要擺政委的架子了。”

      “我沒擺架子。”

      “你晚上睡覺都穿啥?”

      “那還能穿啥?穿部隊發(fā)的襯衣襯褲啊。”

      “難怪黃河不碰你,那衣服穿身上,啥線條也看不出來,就跟兩個老爺們兒睡在一起一樣。你來,來,上里屋來,我給你拿一樣東西你看。”虹大姐拉著我母親往里屋走。虹大姐從衣柜里拿出一條睡裙,抖開,“好看吧?我自己做的,模仿朝鮮裙子做的?!?/p>

      “你這裙子啥時候穿啊?”我母親疑惑。

      “晚上睡覺的時候穿啊?!焙绱蠼阈Φ迷幟?。

      “啥?睡覺穿它?”我母親驚訝地張大了嘴,替她害臊。

      虹大姐很神秘地趴到我母親的耳朵上說:“我告訴你呀,每天晚上我穿上這樣的睡裙,我們家那口子就……”兩人嘎嘎大笑,“桂蘭,這條是我新做的,咱倆身材差不多,送給你。”

      “媽呀,我可不穿?!?/p>

      “你不穿?你就不想要個孩子……”

      “咋不想,黃河他娘來信也總催,我也急,這事跟誰說去,也說不出口,也只能跟你說。”我母親面露難色。

      “你跟我說就算對了,今天晚上就穿上它,聽我的沒有錯,我是醫(yī)生?!?/p>

      真的應該感謝虹大姐,沒有虹大姐的那條睡裙就沒有我。我母親在四十歲上有的我。她也很珍惜那條睡裙,她一直珍藏著,直到她知道我父親和金達萊的事,她才用剪子把那條睡裙剪得稀巴爛,可惜了。

      我母親從虹大姐家回來的那天晚上,并沒有立即穿上那條睡裙。我母親不是白給的,她選了個喜慶的日子才穿。我父親那天特別高興,他剛開完慶功會回來,進門的時候胸前還戴著沒來得及摘下的大紅花。他帶領的連隊,被軍區(qū)命名為“神槍手”八連,成為全軍區(qū)連隊建設十面紅旗之一。這神槍手可不是靠老婆靠出來的,那是硬碰硬拼出來的,我父親是條硬漢子。我父親今天遇到的都是掌聲和鮮花,更可喜的是,他晚上一進家門又迎上了我母親的笑臉,笑得也像一朵花。我父親一進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腿叉得很開,頭搭在椅背上,這坐相,大膽了,放肆了,但他今天就是飛揚跋扈,我母親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因為她心里有鬼——她打定主意今晚穿那條睡裙。我父親那晚話也多,因為他在連隊剛喝完了慶功酒。我母親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倆喝一杯,我父親說喝一杯就喝一杯。于是,兩人就嗞一口嗞一口喝開了。

      人都說棋逢對手,酒逢知己,一點不假。我父親佩服我母親喝酒的豪情,我母親佩服我父親喝酒的豪氣。父親和母親能過到現(xiàn)在也緣于酒。我父親是標準的山東大漢,從小就喝山東老白干,他扛活的那家地主就是釀酒的,他白天放羊,晚上幫著釀酒,老白干滋養(yǎng)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肉。我母親也是巾幗不讓須眉,十幾歲就騎在馬背上跟抗聯(lián)在林子里鉆,在冰天雪地里與鬼子周旋,實在冷了就一口北大荒老燒。

      我父親和我母親最初相識也是緣于酒。

      那是建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三十晚上,團領導班子挨個連拜年,走到我父親他們八連,正趕上戰(zhàn)士們吃年夜餃子。大家都知道林政委會唱二人轉,平時不敢讓她唱,但今天是過年,熱鬧,高興,戰(zhàn)士們起哄,非讓林政委來一段。我母親一腳踏在凳子上說:“好,拿兩個茶缸子來?!边?,兩個軍用茶缸擺在了桌子上,我母親一揮手:“倒酒!倒?jié)M!”兩茶缸酒倒?jié)M了?!拔页欢慰梢裕袀€條件,我喝這缸酒,誰要是一口氣把另一缸酒喝了,我就唱?!闭f完,我母親一仰脖子,一茶缸酒灌進去了,她用手背抹把嘴,戰(zhàn)士們鼓掌喊好。

      我母親微笑著說:“我這缸酒就算給同志們拜年了!那么,另一缸有沒有喝的?勇敢點嘛!”

      戰(zhàn)士們一個個七嘴八舌,瞎詐唬能耐,沒有敢比劃的。我母親說話了:“那好,我們到下一個連隊去了,祝同志們過一個團結勝利的革命化春節(jié)!”然后,她一立正,給同志們敬了個節(jié)日的軍禮。

      事情到這兒也就算圓滿結束了,戰(zhàn)士里面就是真有能喝的,這時候也不能伸頭了,你還想怎么著?讓政委喝了酒,還得扯著個手絹給你唱二人轉?政委不是顯擺自己的酒量,今天是過年,戰(zhàn)士們有這個要求,政委不好掃同志們的興,但她畢竟是政委,又是位女同志,不能掐著嗓子唱二人轉,用一茶缸酒助興,也算給同志們面子了,又不失政委的英雄氣概,皆大歡喜。戰(zhàn)士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歡送林政委一行離隊。

      恰恰就在這時,我父親說話了,他說他喝。咋地?八連沒人了,多少個山頭、多少個陣地都拿下了,拿不下一茶缸酒?傳出去丟不起那個人,好說不好聽。她再怎么著也是女人,一個連隊百十號大老爺們兒,在一女人面前草雞了?這是士氣問題。我父親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缸子酒進去了。我母親站住了,戰(zhàn)士們愣住了,這不是跟政委叫板嗎?我父親說再倒上,通信員又把酒滿上了。我父親立正站在我母親面前說:“政委,這缸酒是罰我自己的,如有不敬之處,請政委海涵。”說完,又一缸酒進肚了。

      這第二缸酒喝得好啊,有禮,有分,有義氣。

      我母親帶頭鼓掌,她說:“好,好啊!從喝酒上能看出,八連是拉得出、打得響的連隊。并不是能喝酒就是好樣的,而是,該喝酒的時候你不敢喝,這樣的連隊打仗也好不到哪兒去。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們連長是好樣的,你們八連也是好樣的!今天這個二人轉我就唱定了,滿足同志們的愿望?!?/p>

      戰(zhàn)士們一起喊好。

      “過年了,高興嘛,而且是革命勝利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為這勝利的日子歌唱!”我母親把二人轉又提高到一個政治高度,為了“勝利的日子”非唱不可,不唱不行,唱好唱賴我不是獻丑,而是完成一項政治任務。其實我母親準備唱的二人轉是東北民間藝術,都是老百姓身邊喜聞樂見的事,上不了綱,也上不了線,所以我母親要把它合理化,政治化,那樣才符合她的身份。

      戰(zhàn)士們更熱烈地鼓掌,急切地盼望著政委一展歌喉。我母親就說,同志們想聽哪一段?戰(zhàn)士們喊,《小拜年》!我母親大大方方一揮手:“好,我就來個《小拜年》?!彼粗腋赣H微笑著說,“請黃河連長跟我配合一下怎么樣?”

      “好!好——”戰(zhàn)士們響應著,呼喊著。

      我父親一個立正,沒有猶豫,干干脆脆答了聲:“是!”然后,落落大方地站在了我母親的身邊,小伙子,倍兒利整。連隊沒有鑼鼓家什,戰(zhàn)士們敲筷子、敲碗、敲盆,凡是能響的都敲上了,給他倆伴奏。我母親先唱頭一句,我父親接著唱第二句:

      正月里來是新年兒呀啊,

      大年初一頭一天呀啊,

      家家團圓會呀啊,

      少的給老的拜年呀啊,

      也不論男和女呀啊欸呦呦呦呦欸呦呦啊,

      都把那新衣服穿呀啊欸呦呦呦呦,

      都把那個新衣服穿哪啊欸呀啊。

      打春到初八呀啊,

      新媳婦住媽家呀啊,

      帶領我那小女婿呀啊,

      果子拿兩匣呀啊,

      丈母娘啊一見面呀啊欸呦呦呦呦欸呦呦啊,

      拍手笑哈哈呀啊欸呦呦呦呦,

      拍手笑哈哈呀啊欸呀啊。

      二人轉把新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多年以后,八連的戰(zhàn)士回憶起那個大年夜仍意猶未盡,那是他們過得最有意義、最熱鬧的一個春節(jié)。他們現(xiàn)在想起來還無不嘖嘖稱贊:真沒想到,林政委和黃連長,他們從那以后真就成為了一對革命夫妻。

      不但同志們沒想到,我父親更沒想到啊!從這二人轉開始,他這個小女婿真就當上了,后老悔了,我咋就那么能“得瑟”呢,非喝那茶缸酒,不喝那茶缸酒就不能唱二人轉,不唱二人轉就不能讓我母親盯上。

      要命的是,我母親從八連回來,心里一直放不下,她愛上了人一個,他的名字就叫——黃河!她也責怪自己,怎么就動了凡心了?而且愛上比她小、比她職務低的男人,這個小連長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兩茶缸子酒嗎?我母親不管怎樣損自己,沒有用,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她的心鬧得慌了,排山倒海地鬧。她自己能找那個小連長說嗎?說我愛你,我喜歡你,咱倆對象吧——那不缺心眼嗎?看起來只好寄希望于組織了,組織也太不善解人意了,以前有事沒事總找我談個人問題,現(xiàn)在真有個人問題了,他又不找了。虹大姐也是,總在我耳邊說,革命勝利了,你也該考慮個人問題了,你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按兵不動。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現(xiàn)在她倒不找我了,得,我去找她。

      果然,虹大姐見到我母親又是老生常談:“唉,桂蘭,我剛想找你去呢,我又給你物色了個對象,這人才好呢,長得好,人品好,還是師職干部,我把你的情況跟他說了,他對你可感興趣了,想要跟你見見面,你看咋樣?”

      我母親說她不想見,虹大姐就急了,說這個你要是不見,你以后的事我可就不管了。我母親說你不管還不行,有人對我有意思了。她沒好意思說她對人家有意思。

      虹大姐問是誰。

      我母親低著頭說是八連的連長黃河。

      虹大姐倒吸了口涼氣,小連長這不想吃天鵝肉嗎?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膽肥了他,差著好幾級呢,我找他去,什么玩意兒。

      我母親攔住她,不得不說實話,是我看上人家了,不是人家上趕著我。虹大姐大張著嘴,半天沒喘上氣,虹大姐抱著一線希望問,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我母親沒吱聲,兩行淚卻順著我母親的臉流了下來。虹大姐嚇了一大跳,她從沒見我母親流過眼淚,她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我母親動了真心了。虹大姐的心被我母親的眼淚沖軟了,她拍著我母親的手說,我就是頭拱地,也要把這事說成嘍!

      就在我父親連隊受獎的那個晚上,父親和母親真沒少喝。我父親是敞開量地喝,我母親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怕誤了穿那條睡裙,怕錯過這個喜慶的日子。

      我母親打定了主意,今晚無論如何要穿那條睡裙,什么事都得趁熱打鐵掌握火候。所以,我母親要掌握的火候就是讓我父親喝好,但不能喝倒,喝成一攤泥,那就不好了。我母親醉眼蒙眬地說:“黃河,你等著,我給你大變活人,不,不是,我給你大變美人?!?/p>

      我母親很媚地瞟了一眼我父親,就進里屋了。

      等我母親再出來的時候,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金達萊——我父親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定格了,多么熟悉的裙子,多么熟悉的情景。這條睡裙比一般的朝鮮裙要短,剛搭在我母親的膝蓋上面,領口低到胸,影影綽綽半含半露。我母親整天呼啦著一身軍裝,這胳膊、大腿、脖子冷不丁往外一露,還挺撩人。酒讓我母親的臉紅潤,紅潤的臉上一直掛著笑,笑得面如桃花眼如波,讓我父親的思緒回到了朝鮮,回到了那片金達萊花叢。

      我父親徑直向我母親走去,不,是向金達萊走去,他思緒全亂套了,但心情飛揚了。我父親走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攔腰抱起了我母親。

      一切風平浪靜之后,我母親躺在被窩里,望著天花板,喜滋滋。從此,我母親的日子陽光燦爛,她每天晚上都穿那條睡裙。我母親以為,這幸福的日子從此就會萬年長。

      自從有了我之后,我父親很少和我母親做夫妻間的事。我母親也總結出一條規(guī)律,如果她不穿那條睡裙,父親睡覺時跟沒看見她似的。就在一次難得的酣暢淋漓之后,母親問父親:“黃河,你是喜歡我,還是喜歡這條裙子?”這時候的人往往還處在云里霧里,還沒下凡到現(xiàn)實的人間,似夢似醒。我父親沒回答喜歡人還是喜歡裙子,他隨意搭訕:“你穿這條裙子像金達萊?!闭f話的口氣太隨意了,隨意得就像這句話在他嘴里滾了一千遍一萬遍,背得滾瓜爛熟,早就想說,種種原因又不能說,不說又憋得難受,小心著,小心著,一不小心就從嘴里溜達出來了。

      我母親一下子從被窩里坐起來,說:“黃河,金達萊是誰?”

      我父親自知說漏嘴了,忙掩飾:“不,不是誰,是花兒,朝鮮的花兒?!彼遣患印俺r”還好,加個“朝鮮”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母親更起疑心了:“黃河,你可不是會說謊的人,你說實話吧,我不會怪你,咱們夫妻這么長時間了,是有感情的,就是養(yǎng)條狗,這么長時間了,也舍不得一棒子削死啊?!?/p>

      這個比喻是損了點,但話糙理不糙,挺暖人心的。我父親聽了她的話,再也按捺不住了,這些年金達萊一直壓在他心里,思念是甜蜜的,但甜蜜的同時是郁悶的,人想人,想死人。金達萊裝在他心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什么包袱最沉,心里包袱最沉。他總想找個人絮叨絮叨,釋放郁悶,寬寬心。誰是最合適最安全的人選,他認為是我母親——而且這事也最應該她知道,我父親不愿再在妻子和金達萊之間煎熬了。妻子畢竟是受黨教育這么多年的政工干部——我父親想我母親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會對他寬大處理的。

      我父親用乞求的眼光看著我母親。

      這乞求代表著多少含意,我母親讀得懂,作為妻子,面對這個比她小、她又深愛著的男人,她的心也有點軟了。我母親真誠地說:“黃河,你說吧,我會為你保密的?!彼娢腋赣H還在猶豫,她繼續(xù)真誠,“一個人一生哪有不犯錯誤的,改過來就是好同志嘛?!?/p>

      我父親就坦白了:“這個金達萊你認識,你那次負傷的時候就是她抬你過的江。”

      我母親想起來了,那是她剛到朝鮮不久,那時候江水剛要封凍,冰涼刺骨。記得剛參加第一次戰(zhàn)役,我母親就負傷了,是一位朝鮮老大爺和一位朝鮮姑娘抬著她向后方醫(yī)院轉移的。那情景跟電影《英雄兒女》一點不差,我母親每看一次,心情都無比激動,電影里朝鮮老大爺和朝鮮姑娘抬王芳過江,敵人的炮彈在他們前后左右爆炸,他們顧的不是自己,而是王芳。電影里這個場面就是我母親的親身經(jīng)歷,只是過的什么江她叫不上名了。到了后方醫(yī)院,我母親傷勢比較重,就轉回國養(yǎng)傷了。但從此以后我母親心里充滿了對朝鮮人民的感激之情。

      而我父親他們先后數(shù)次打退敵人在飛機坦克掩護下的進攻,最后只剩我父親一人,陣地上輕重機槍全打壞了,手榴彈一顆不剩,爆破筒早就炸坦克用完了,他不想當俘虜,縱身跳進了山澗。

      后來,所有人都認為我父親和陣地融為一體了。

      于是,我父親成了烈士,成了英雄。英雄的事跡傳回祖國,掀起了學英雄的高潮。英雄不在了,可英雄的未婚妻還在呀。我母親在傷還沒好利索的情況下,就擔負起替英雄作報告的任務。我母親作為英雄的未婚妻,也格外地受人尊敬和愛戴,我母親沒有讓仰慕英雄的人們失望,她表示終身不嫁給別人,愿意和英雄的英靈終身為伴。還舉行了個結婚儀式,那天,她是抱著我父親的遺像舉行了婚禮。當時,很多人為英雄、更是為這癡情的未婚妻流下了眼淚。

      其實,我父親跳下山澗就失去知覺了,當他醒來的時候,已躺在了朝鮮老百姓的家里了。喂他水的是位漂亮的朝鮮姑娘,見他醒了,對他粲然一笑,這一笑溫情似水,美麗動人。我父親的眼神和姑娘的眼神碰上了,當時我父親就想,我死了還是活著?我肯定死了,要不咋見到天上的仙女了呢?而且這個仙女怎么這么面熟啊,好像在哪兒見到過。我父親冥思默想,噢!想起來了,這不是救林政委的那個姑娘嘛!我父親想起來了,林政委負傷了,我父親抱著林政委喊擔架。一個朝鮮姑娘像一朵彩云似的飄了過來,后面跟著朝鮮老大爺,手里拎著擔架。姑娘過來就低著頭給林政委包扎,林政委掙扎著說:“我沒事,我決不下火線?!蔽腋赣H發(fā)火了,粗著嗓子喊:“趕快抬走!”他這一嗓子把姑娘嚇得一哆嗦,她抬頭,無助地看著我父親。那是一雙結著像雨霧一樣幽怨的眼神,我父親的心一顫:知道他這一嗓子嚇著她了。他不是沖她發(fā)火,我父親怎么向她解釋呢,語言不通,我父親只好輕柔地在姑娘的肩上拍了拍。姑娘嘴角動了動,釋然地笑了。

      英勇的志愿軍戰(zhàn)士我父親和美麗溫柔的朝鮮姑娘金達萊就這樣在我母親的眼皮子底下見面了。姑娘默不做聲的小模樣深深地印在了我父親的心里,正好和我母親的大刀闊斧、慷慨陳詞形成鮮明的對比。姑娘拖著一條長辮子,穿一條朝鮮裙,上身是白色,裙子是粉色,胸前的飄帶在蕭瑟的風中飄擺。她的身后硝煙滾滾,炮火已把她的裙子熏染得面目全非,盡管這樣,也掩飾不住姑娘的美麗。

      我父親握著金達萊的手說:“政委就拜托你了?!?/p>

      當他轉身向前沖去的時候,金達萊扯住了他,因為他的手也在流血。金達萊給他包扎,那紗布還沒系利索,我父親就拎著槍沖向前去,臨轉身他竟還不由自主地向金達萊笑了一下。

      我父親正想著,只聽眼前的姑娘驚喜地喊著:“志愿軍同志,你醒過來了!”接著姑娘把手搭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怕試得不準,又俯下身子,用額頭貼著我父親的額頭試,她便大呼小叫:“呀,志愿軍同志你退燒了。”我父親長這么大,哪經(jīng)過這陣勢,跟姑娘臉貼臉?想都不敢想。姑娘的頭發(fā)都掉到他臉上了,嘴唇就差那么一點點就碰到一起了,我的媽呀,幸福死了。臨出國的時候,就抱一下我母親,還讓我母親諄諄教導一番,比臭訓一頓還難受。

      姑娘連比劃帶說,她叫金達萊。姑娘也認出了他,姑娘認為這是老天的安排,戰(zhàn)場匆匆一別,當我父親轉身沖向前去的時候,我父親高大的身影在她眼前就再也沒有消失過。在金達萊的精心照料下,我父親的傷情很快好轉。在這期間,生活在一個空間的男女,諸如用手試腦門兒溫度,攙扶著走路,有意無意間手碰在一起,不期而遇的眼神,種種這些馬勺碰鍋沿的事防不勝防。特別是我父親,既躲避這類事發(fā)生,又渴望這類事發(fā)生,他就在這躲避和渴望中拉鋸和煎熬。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呈現(xiàn)的憨厚樣子,更撩撥起姑娘的愛慕之情。我父親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等著吧,等把美國鬼子趕出朝鮮,金達萊你就等著過好日子吧?!?/p>

      傷徹底好后,我父親歸隊了。

      按理說,我父親和金達萊的故事到此也就結束了。

      我父親的歸來,在志愿軍隊伍里又掀起了一個不小的高潮。消息傳回祖國,首先我母親所在的部隊一片歡騰,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向她道喜,向她致敬,有人說是她對英雄的一片真情感動了上蒼,我母親說是英雄的生命開鮮花。部隊的首長也表態(tài),等英雄回來給他們再補一個熱鬧而體面的婚禮。

      我父親是英雄,是活著的“烈士”,我母親覺得特長臉,她沒看走眼,她就更加思念她的英雄。思念怎么辦?只好寫信了。盡管我母親心里思念得肝腸寸斷,但字里行間卻看不出愛情的蛛絲馬跡,信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國內(nèi)的大好形勢,再就是鼓勵我父親立功殺敵的豪言壯語,就好像我父親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所有的赫赫戰(zhàn)功都與她的鼓勵分不開的。唯一能看出他倆關系不一般的地方,就是開頭和落款。你讀頭三個字“親愛的”,你能感覺得到這是戀人的信;再往下讀,“黃河同志”,把距離一下就抻長了。落款是:思念你的林桂蘭同志。好好的“思念你的林桂蘭”,偏偏后面加上“同志”,凈撿干的嘮,還趕不上人家農(nóng)村婦女,人家也不講究個格式,也不講究個文明,上來就是,孩子他爹,俺想你,俺等你勝利回來摟著俺睡熱炕頭。這信看了,即使睡在冰天雪地,心里也熱乎。

      那時候,前線有個不成文的習慣,所有寄到前線的家信,戰(zhàn)士們都搶著傳閱,而且是大聲朗讀,如果是未婚妻或者是媳婦寄來的信,那念起來就更有味道了,那就得勒著嗓子,嗲聲嗲氣地念,有人還搶過去重“嗲”,直到信在每一位同志手里過一遍,最后才落到主人的手里。信對前線的志愿軍戰(zhàn)士很重要,給戰(zhàn)士們帶來了親人的慰藉和溫暖。我母親當這么多年兵,她知道信到了前線是要公開朗讀的,特別像她和我父親這樣的“名人”。所以她寫信時越加嚴謹措辭,越加慷慨激昂。久而久之,戰(zhàn)士們也就懶得看了。如果你的來信沒人搶著看,好像很尊重你,其實是很沒面子的事,就像娶媳婦沒人鬧洞房一樣沒意思,鬧過了頭不行,不鬧還不行,一個道理。

      我父親從同志們嘴中得知,在大家以為他犧牲的時候我母親就跟他舉行了結婚儀式,這已在志愿軍中傳為佳話了,戰(zhàn)士們?yōu)橹钍芄奈?,極大地激發(fā)了指戰(zhàn)員們的戰(zhàn)斗熱情,意義和作用大了去了。看起來和我母親成雙成對是早晚的事。再者說,黃河,你也不能夠啊,人家林政委哪樣不如你,論職務比你高,論大小戰(zhàn)役不比你打得少,論情深意濃,更不用說,你都捐軀了,人家還跟你結婚。這樣的媳婦你上哪兒找去!咋的,你當了英雄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父親這樣勸自己,就認了吧,心里就別想金達萊了。我父親越是這樣勸自己,越戰(zhàn)勝不了自己,金達萊越在他的心里揮之不去,甚至已經(jīng)達到了這種程度:即使金達萊在他面前不說一句話,他也知道她的快樂和悲傷。一想起她楚楚動人的小模樣,他就不能抑制自己,他恨不能一把把她摟在懷里,呵護她,為她遮風擋雨。以前他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別人怎么描繪他還是不懂,但自從見到金達萊,他知道他有愛情了。他即使不在金達萊家養(yǎng)那么長時間的傷,僅僅戰(zhàn)場那匆匆一別就足夠了,足夠占據(jù)他一生了,足夠讓他回味一生了。姑娘如嘆息般抬頭一望,那結著幽怨的眼神,我父親的眼里再也裝不下第二張臉了。

      愛情歸愛情,但人得講良心。我父親堅認這個理,所以他也給我母親回信,不過,總是我母親來的信多,他回的信少。我母親不在乎我父親回不回信,因為她知道前方的戰(zhàn)事緊張,我父親沒有時間寫信。我父親信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匯報戰(zhàn)績與戰(zhàn)況。我父親的信寫得規(guī)矩大方,開頭總是“敬愛的林政委您好”,“敬愛的”雖然里面有個“愛”字,但和“敬”字連在一起放哪兒都不犯礙,都能拿得出手?!澳弊钟玫靡埠?,就比“你”字顯得尊重,但正常人看了感覺上顯得疏遠,隔心,隔肺,隔著肚皮,不親,何況他們是這種關系,但我母親喜歡。落款是“您的戰(zhàn)士黃河”。我父親的第一封信這樣開頭和落款完全是試探性的,他以為我母親在回信中會這樣說,“以后叫我桂蘭就行”,可是我母親沒有這樣說,而是欣然接受。所以我父親所有的信都是千篇一律這樣開頭和結尾的。

      我父親下決心,就讓金達萊在他心里成為永久的珍藏吧。我父親想,他跟金達萊的事再發(fā)展下去,他是占不著理的,關鍵是愛情與紀律勢不兩立。再者說了,就是跟金達萊發(fā)展下去,你能給姑娘什么承諾,真的能給人家幸福嗎?想通了之后,父親主動給母親去了封信,雖說是懷著愧疚的感情,但信中主要匯報的是這幾個月來的戰(zhàn)績,信中寫道:

      我志愿軍歷時七個月的戰(zhàn)略反突擊階段勝利結束。我軍經(jīng)過連續(xù)五個戰(zhàn)役的勝利,從根本上改變了朝鮮戰(zhàn)局,迫敵由戰(zhàn)略進攻轉入戰(zhàn)略防御,為我們最后勝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我父親知道我母親喜歡聽前線的一片大好形勢,所以他信上報喜不報憂。其實在他寫這封信的時候,那是他們最艱苦的時候,雖然我志愿軍取得了五次戰(zhàn)役的偉大勝利,但志愿軍戰(zhàn)線南移,運輸線延長,后勤供應十分困難,許多同志因營養(yǎng)跟不上而患了夜盲癥。在這種情況下,團組織成立了若干籌糧小組。我父親也在籌糧小組中,并任小組長。團長說了,你們各小組盡一切辦法籌集糧食,但不能搶,不能騙,向朝鮮群眾宣傳政策,實行買賣公平。團長說反正我把政策交代清楚了,能不能搞來糧食那是你們的能耐了。各小組聽好嘍,我這等米下鍋呢,這可比攻山頭重要,哪個小組搞的糧食多我給他嘉獎,哪個小組搞不來糧食我處分他小組長。看起來團長真急了,戰(zhàn)士們得了夜盲癥那還得了,就指望著晚上偷襲敵人呢。

      搞糧食,談何容易,正值春季,青黃不接。宣傳政策,跟老百姓拉關系,對我父親他們這些久經(jīng)沙場的人不難,輕車熟路,那是在國內(nèi)。現(xiàn)在是在朝鮮,語言不通,還有各方面的原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父親急中生智,想起一個人,誰呀?金達萊唄!由金達萊在小組里向朝鮮群眾作宣傳,用美國兵的話講,那不就OK了嘛。我父親請來了金達萊,果然工作好做多了,金達萊向老百姓們說:美國兵都打我們、害我們,志愿軍來了幫我們,還是中國好,志愿軍好,可是他們現(xiàn)在沒有糧食吃,沒糧食吃身體就垮了,怎么替我們打侵略者?老鄉(xiāng)們,你們有糧食就貢獻出來,志愿軍花錢買;讓我們和志愿軍共渡難關,共同把侵略者趕出朝鮮。金達萊可立了大功了,經(jīng)她一宣傳,老百姓們紛紛拿出糧食。我父親組籌集的糧食最多,別的小組紛紛效仿,這樣糧食問題一下就解決了,就能接上了祖國運過來的糧食。團長表揚了我父親,夸他跟朝鮮人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號召同志們要向他學習。團長一點也沒夸錯,在籌集糧食這件事上,我父親找金達萊幫忙,憑良心說,真沒摻雜一點個人私心雜念,完全是為了籌糧。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就不像那么回事了,這也不能賴我父親,像這種事,跟大自然一樣都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沒法評判對與錯。

      金達萊也是,糧食籌集完了,你的任務也就圓滿完成了,你該回擔架隊回擔架隊,她沒有,而是組織了一支文藝慰問隊,前來慰問,還帶來了慰問品,那可都是寶貝:白菜、土豆、蘿卜。這些東西來得可不容易,朝鮮老鄉(xiāng)們儲存了一冬天,在敵人的炮火中幸存下來的。這回我父親的臉上可有光了,團長見到他都直拍他的腦袋,說你小子行啊,給咱團解決大問題了,跟老百姓的關系要搞好嘍!

      慰問演出是在晚飯后進行的。舞臺就設在山坡下的一塊空地上。其實也沒什么像樣的舞臺,大家圍成個圈,中間就是舞臺,靠里圈的就席地而坐,靠外圈的就站著,大外圈的實在看不著,隨便找點啥墊腳底下踩著,軍民共聯(lián)歡。節(jié)目進行得有聲有色,熱鬧非凡。

      春寒乍暖,正值金達萊花開得漫山遍野,陣陣的花香給寒春帶來一絲暖意。月亮又圓又大,善解人意地掛在黑絲絨般的夜空,繁星點點,閃著鉆石般的光芒。我父親也陶醉了,這是他入朝以來遇到的最美麗的夜晚。望著天上的月亮,他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月亮,他想家了,在山東老家,也是這時候,也是在這樣的月亮下面,小麥憋了一冬天的勁兒,正鉚足了勁兒生長,現(xiàn)在有一虎口高了。

      我父親正在月光下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一陣甜蜜的歌聲飄了過來,我父親抬眼一看,嘿,是金達萊!她穿的這裙子也漂亮,上面是白色的,下面是粉色的,白色的飄帶在胸前,隨著她的舞蹈很自然地飄來蕩去;一條長辮子拖在身后,辮梢扎著一條紅綢子,隨著舞蹈一會兒甩在身后,一會兒又搭在胸前。柔美的舞姿,甜美的歌喉,嬌媚的面容,金達萊今晚可真漂亮。

      我父親弓著腰,三扒拉兩扒拉,從人縫鉆進了里圈,到了里圈,擠個地方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金達萊,歌聲飄在他的心坎上。

      金達萊花呀,金達萊花,

      疾風暴雨迎春來,

      英雄的鮮血灑花下,

      朵朵花兒開不敗。

      我父親使勁鼓掌,巴掌都拍紅了。戰(zhàn)士們強烈要求金達萊再唱一遍。金達萊說好吧,她還說她要和黃河連長一起唱。戰(zhàn)士們起哄:好,好!連推帶搡,把我父親推到金達萊身邊。我父親的臉騰地就紅了,好在黑天,看不清。我父親低著頭,靦腆地站在金達萊的身邊,中間隔著八丈遠。他這個熊樣子,更激起了戰(zhàn)士們的起哄熱潮,戰(zhàn)士們喊,連長靠近點!我父親也覺得不對勁,在祖國跟林政委唱二人轉那會兒多大方,大蘿卜臉,不紅不白。這怎么跟金達萊站在一起心里就簌簌的,像過電。我父親在戰(zhàn)士們的催促下,把這首《金達萊花》來了一遍男女聲二重唱,用漢語唱的——金達萊在擔架隊,經(jīng)常和志愿軍打交道,也學會了一些漢語。

      節(jié)目到最后,志愿軍戰(zhàn)士們和慰問隊的同志們圍成圈跳起朝鮮舞。跳著跳著,金達萊拉起我父親的手溜出了人群。

      他倆一口氣跑上了山坡,鉆進了金達萊花叢。正跑著,一個花枝掛住了金達萊的頭發(fā),金達萊哎喲一聲停住了,我父親就幫她擇。我父親高出金達萊一頭,他就那么扳著金達萊的頭,因為跑得急,我父親呼出的氣吹拂著金達萊的頭發(fā)。金達萊的心就迷亂了,說不上是激動還是幸福,一種沒來由的委屈和憂傷就涌上了心頭,她就那樣趴在我父親的肩窩輕聲地飲泣了起來。英雄的我父親可以直面流血犧牲,卻承載不起一個柔弱女人的眼淚,他就慌了手腳,他就問怎么了,越問金達萊哭得越厲害,趴在他的胸前就是不抬頭。我父親真的著急了,他捧起了金達萊的臉,這時,又圓又亮的月亮剛巧鉆出薄紗似的云層,我父親的手就顫抖了,手里捧的是一捧月光嗎?不是的,是金達萊溫情似水的眼光。我父親就那樣捧著,不敢撒手,怕一撒手就散了。

      他們在金達萊花叢中徜徉。我父親竟然一點也沒想起他剛剛給我母親寫過一封信。更可氣的是,他臨回營地還鬼使神差地說了句:金達萊,等著吧!等著英雄的黃河來接你。對金達萊來說,這句話能不能實現(xiàn)都不要緊,她只要擁有這句話就足夠了。而我父親為了這句話竟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回到聯(lián)歡會現(xiàn)場剛好趕上聯(lián)歡結束,我父親再看到戰(zhàn)友們的時候,頓時知道他錯了,他的承諾,基本上是空話。如果明天捐軀了,倒好了,不然,這錯誤可就犯大了。他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事,然后審問他,批評處分他,那樣他心里會好受些,可是,戰(zhàn)友們還像平常一樣,那么愛戴他,沒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

      自從這個夜晚之后,我父親心里既痛苦又甜蜜,還伴隨著莫名其妙的憂傷。他被這個痛苦折磨著,他覺得對不起祖國,對不起人民,更對不起金達萊,唯獨沒想到對不起我母親。所以,這以后的戰(zhàn)斗中他更舍生忘死,以彌補內(nèi)心的愧疚。但適得其反,越是這樣,他立功的次數(shù)就越多。一想到喜報頻頻傳回祖國,我父親的心里更難受。最要命的是,他一邊恨自己,一邊思念金達萊。

      那片金達萊花叢就這樣成了我父親回憶和憂傷的落腳點,看起來他這輩子也別想走出這片金達萊花叢了。

      我的年輕的父親動了真情。

      那天晚上,我父親向我母親和盤托出他和金達萊的事后,釋然了,心里輕松多了。

      我母親還沒等聽完我父親和金達萊的故事就把那條睡裙剪爛了。

      我父親望著剪成碎條的裙子,傻眼了,他知道完了,事情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我母親開始沒有歇斯底里,剪完裙子,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我父親不敢拉,也不敢勸,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耷拉著肩膀,垂著手,低著頭,站在墻角。我母親砸夠了,她咬著牙,握著拳問我父親:“如果現(xiàn)在讓你選擇,你會選擇她嗎?”

      我父親說我應該跟你說真話,我瞞了你這些年,就夠對不起你的了,這次我不能再欺騙你了.如果讓我再選擇我還會選擇她。我父親說這話,不是有意氣我母親,而是在領導面前說實話。

      我母親聽了,“你、你”了半天,才狠狠地向我父親舉起了手,最后巴掌狠狠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接著一屁股坐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我父親原本是想,像匯報思想工作似的,像往常一樣得到我母親的批評指正,然后,找出根源,指出方向,最后是解決辦法。每次我父親有個思想疙瘩啥的,我母親都循序漸進、潛移默化地開導他,開導的同時也就批評了他,批評得他心服口服,欣然接受。這回,我父親最需要她這政工干部的拿手絕活,她倒不用了。

      如果我母親冷靜一點,做做我父親的思想工作,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她這一輩子,除了打仗,就剩下做思想工作是輕車熟路的,她做過那么多的思想工作,就差這一次了?

      其實就差這一次。

      我母親邊哭邊說:“黃河呀黃河,當初傳說你犧牲的時候我和你的相片結婚,你在朝鮮打仗我為你提心吊膽,你得榮譽我為你高興,你想要兒子,我為你生兒子。黃河呀黃河,你看看,你看看,我都有白頭發(fā)了,輸不起了,你對得起我嗎?”

      我父親鼻子一酸,上去握住了我母親的手。

      我母親理應就勢撲進我父親的懷里,到此也就結束了,可惜,我母親甩著手大呼小叫:“別碰我,你那雙手臟——”

      我父親把手縮了回來。

      隔壁就住著主任。建國初期,房子蓋得比較簡陋,放個屁隔壁就能聽到,這么大動靜,主任能聽不到嗎?聽到了就不能坐視不管——主任來了,我母親正在氣頭上,看見了主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嘩啦嘩啦,就把這事說了。我母親說這事也不是想把我父親往死里整,而是讓主任評評理,挽救挽救我父親。我父親畢竟是個爺們兒,自己的老婆當面這樣揭他的老底,一點面子也不講,他的心像寒冬臘月吃冰,透心涼。我父親穿上軍裝,甩到我母親面前一句話:我要跟你離婚!說完,摔門出去了。

      我父親住進了營部,再也不回家了。那時候我父親已是營長了,這個營長可是他自己拼來的。我母親看我父親真不回來了,心里也沒底,她是愛我父親的,但她還端著政委的架子,不肯低頭請我父親回家,但她又怕時間長了,我父親的倔脾氣上來,真跟她較真。離婚,她怎么舍得?她左右為難,下不了臺,鬧心得沒法子了,她就去找虹大姐。

      我母親見到虹大姐,落淚了。

      這是虹大姐見她第二次落淚。虹大姐也不急著問,等她哭夠了,她主動就說了。我母親果真說了,但她倒打一耙:“虹大姐,你看你給我介紹的好對象!”

      虹大姐納悶了:“這話咋說的,黃河哪點不好?”

      “他,他在朝鮮亂搞男女關系?!蔽夷赣H說。

      虹大姐嚇一跳:“媽呀,這話可不能瞎說呀!他可是你親老爺們兒,你可不能往自己老爺們兒頭上扣屎盆子,那你可就毀了他的前途了,即使真有這么回事也不能說,爛在肚子里。”

      我母親聽虹大姐說這一大頓,她知道錯了,錯就錯在不該把這事說給主任。虹大姐看她的神色不對,就問:“你把這事說出去了?”

      我母親瞪著虹大姐點點頭。

      “哎喲,你別光點頭啊,到底說沒說呀?我的大政委?”

      我母親神色暗淡:“說了。”

      虹大姐從椅子上彈起來,步步緊逼:“跟誰說了?”

      我母親很被動,有點逼一句說一句:“主任?!?/p>

      虹大姐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呀我的媽呀!你把這事跟主任說了,你這不是往死里作嗎?天哪,你糊涂啊!”

      “黃河把我逼急了?!蔽夷赣H大著聲音。

      “那好吧,我問你,你不想跟他過了嗎?”虹大姐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溫柔,跟我母親硬碰硬了。

      “我不想跟他過能來找你嗎?”我母親話說的是臭,態(tài)度卻軟了下來,她就是死愛面子,硬撐著。

      虹大姐嘆了口氣,知道我母親就是這么臭脾氣,總端著個架子。虹大姐說:“想跟他過,等他回家后該咋樣還咋樣,就跟沒發(fā)生這事一樣,對他比以前還好。告訴黃河,這事不管誰問起來就是不承認?!?/p>

      “晚了?!?/p>

      “不晚,你聽我的沒錯?!?/p>

      “人家已經(jīng)不回家了?!?/p>

      “為啥?”

      “離婚?!?/p>

      “你別一個字一個字給我往外蹦了,從頭到尾給我說一遍?!?/p>

      虹大姐越著急,我母親回答得越有氣無力,這可是一向朝氣蓬勃的我母親從沒有過的作風。我母親把這件事從頭至尾敘述了一遍,虹大姐聽完了說:“黃河在朝鮮別說有一個金達萊……哎,不對呀,按黃河的性格他也不是那樣人啊!我問你,你們臨去朝鮮之前就沒想把那事辦嘍?”

      我母親很正經(jīng)地說:“你把事都想哪兒去了,那時候我們還沒結婚呢?!?/p>

      虹大姐若有所思地說:“哎呀,你當時要是把他拿下,你看他還能惦念別的女人嗎?凡是有責任、正派的男人,就像黃河這樣的男人,只要和第一個女人有了那事,就是再遇到天仙似的女人,他也得掂量掂量。虧你在基層干了這么長時間,你到連隊只關心他們訓練,不關心他們生活……”虹大姐審視著我母親,百思不得其解?!澳銈冊谝黄?,黃河就沒有過沖動?”

      我母親說:“有過?!?/p>

      虹大姐對什么事都像診斷病情,說:“沒得逞?”

      我母親點點頭。

      據(jù)我母親回憶,他們臨出兵朝鮮的一天晚上,我父親是有過沖動,但被她及時地扼殺在萌芽中了。那天晚上各連隊都喝了壯行酒,還舉行了聯(lián)歡晚會,各連隊都有節(jié)目,戰(zhàn)士們精神飽滿,節(jié)目精彩。節(jié)目進行到最后,戰(zhàn)士們強烈要求團首長出節(jié)目,像團長他們唱的都是革命歌曲,輪到政委我母親唱了,戰(zhàn)士們炸鍋了,非讓林政委來個二人轉《小拜年》。戰(zhàn)士們不依不饒,不唱誓不罷休。團長說,唱吧,誰叫你窗口里面吹喇叭,名聲在外了。我母親要唱就少不了我父親,這時候,他倆已是戰(zhàn)士們心目中革命的準夫妻了。我父親也就跑上臺,站在我母親身邊。我母親剛唱出頭一句:“大年初一頭一天啊——”臺下就掌聲雷動了,我母親和我父親都喝了點酒,酒遮著個臉,兩人唱得格外賣力氣。我母親興致很高,跟我父親對唱的時候,總像眉目傳情。我父親看在眼里,美在心上。

      晚會結束后,我父親總感到意猶未盡,心里刺撓撓的,總像有個什么事沒了結。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我母親的屋里,我母親有些喜出望外,一副盼望已久的神色。

      他們先是面對面地坐著,沒話找話,說了些不咸不淡無關痛癢的事,后來就扯到朝鮮戰(zhàn)場的事,我母親還展望回國后的美好生活。我父親就說,能不能回來還兩說著呢。我母親很女人味地說,我不許你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死了我怎么辦?說完,竟然很羞澀地低著頭。我父親的心像剛撈上岸的鯉魚,活蹦亂跳,不閉嘴,心就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我父親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向我母親走去,我母親也站了起來。我母親畢竟是過來人,知道我父親下一步要干什么,她沒有拒絕的跡象,反而眼光柔和得很。我父親鼓足勇氣摟住我母親,摟住的同時呼吸已波瀾起伏了。漸漸地我父親要進一步行動了,解決呼吸急促的問題。我父親行動雖然笨拙但鍥而不舍。我母親怎么會任其發(fā)展,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我母親從我父親懷里掙脫出來說:“黃河,你向團黨委寫請戰(zhàn)血書了嗎?像咱倆這種情況更得要寫?!边@話說的話中有話了,好像我父親不寫就給她政委臉上抹黑了,丟她政委的人了。

      這話像一盆涼水,兜頭潑了下來,立馬讓我父親清醒了。于是,我父親又恢復成林政委手下的連長了,他說:“政委你放心,我黃河向來站排頭,扛紅旗,決不給咱團丟臉?!?/p>

      我母親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很首長地拍拍我父親的肩說:“真是好樣的!好了,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出發(fā)呢?!?/p>

      我父親走后,我母親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不停地舔著嘴唇,因為嘴唇留有我父親的味道,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自己是不是過分了,萬一到了戰(zhàn)場光榮了,自己死了倒沒啥,我父親可是嘎嘎純的小伙子……嘎嘎純的父親原本是送到她嘴里的,她非吐出來不可,煮熟的鴨子飛了。

      自從離開了金達萊,我父親在心里總是檢討自己,檢討這倒好說,檢討唄,一遍不行兩遍。最不好對付的是心里還潛藏著另一個敵人,這個敵人就是欲望。我父親盼望著,盼望著,勝利的腳步近了,從浴血奮戰(zhàn)期,到敵我談判僵持期,一直盼到美國在板門店停戰(zhàn)協(xié)議上簽字。這一天,朝鮮沸騰了,朝鮮人民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和志愿軍戰(zhàn)士們載歌載舞。我父親和金達萊在人群中看見了對方,他倆呼喊著,揮舞著手臂向對方跑來,他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這樣一個喜極而泣的日子,什么樣的表達方式都不為過,我父親以這個喜慶的日子為掩護,在大庭廣眾之下再一次擁抱了金達萊。

      不久,我父親他們回國了。

      那天,朝鮮人民夾道歡送,金達萊擠在人群中,追著部隊走。我父親也看見了她,但他走在隊伍里,是不能停下的,他不時回頭張望,一個追,一個望,眼睜睜看著,就是搭不上一句話。

      就在登車的時候,朝鮮人民紛紛往志愿軍戰(zhàn)士兜里塞吃的。趁這個小混亂,我父親奔到金達萊跟前,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說啥好,就說了句:“我要回國了?!苯疬_萊的淚就流了出來:“我知道,回去吧!”

      正在這時有戰(zhàn)友喊我父親上車,我父親眼里也蓄滿了淚,他面對著金達萊往后退,金達萊就小步跑著追,我父親就小聲喊:“好好活著。”金達萊就使勁點頭。我父親被戰(zhàn)友們拉上車,車后面是呼呼啦啦送行的人們。

      車走遠了,人們的腳步也就停下了,只有一個朝鮮姑娘,她追著汽車跑,淚掛在她的腮上,細風鼓起她粉色的裙子,直到汽車揚起的塵土湮沒了她小小的身影……這一幕我父親看得肝腸寸斷,以至于我父親在以后的歲月里,一閉上眼睛就能浮現(xiàn)出金達萊追車的情景。

      我父親和金達萊的事提高到政治立場上進行討論的時候,就到了一九六七年。我父親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主任一口咬定,聽我母親親口說的,老婆說自己的丈夫,這含金量就高了。

      到了這份兒上,母親也后悔,晚了。

      我父親就這樣轉業(yè)了。

      我父親歲數(shù)越大,對過去的記憶越清晰。他總愛提起過去的事情,說起過去總是滔滔不絕,掛在他嘴上最多的還是金達萊,他不再避諱任何人,想提他的金達萊就提,總揚言要去接她。

      我父親身體一直很好,看上去精神矍鑠,但你細聽就聽出毛病了,說話一陣糊涂,一陣明白。醫(yī)生說老人太掛念過去的事,有些事能實現(xiàn)的盡量滿足老人,要不然,這樣下去會得老年癡呆癥的。

      我通過許多朋友多方打聽,得知金達萊早就去世了,但我沒把這事告訴父親,就讓他心里留著最美好的回憶吧。

      我母親做出了讓我吃驚的決定,讓我陪父親去趟朝鮮。我懂母親,她愛了我父親一輩子,我父親的歲數(shù)越來越大了,她是不想讓父親帶著遺憾走。

      我陪父親去了朝鮮。

      奇怪的是,我父親到了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一下子變得清醒無比,如數(shù)家珍,什么云山戰(zhàn)役,收復平壤,攻打砥平里等等。父親在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墓前沒有老淚縱橫,反而如松柏臨風,像個將軍似的,向志愿軍烈士端端正正敬著軍禮。他說:“老戰(zhàn)友們,老伙計們,黃河帶你們的魂歸故里!”聲音如洪鐘般響亮。我卻掉下了眼淚,為父親們、為長眠在這里的老兵們,也為父親的心上人金達萊。

      從朝鮮回來后,我父親的精神好多了,但他始終不認為金達萊死了,他就是沒找到她,他說,金達萊怎么會死呢?她答應他好好活著的,她那么善良,那么年輕。

      我的父親母親鬧了一輩子離婚,到老了他們反倒誰也離不開誰了,他們在一起喝點小酒,提一提過去的事,唱兩句二人轉,還是那個老掉牙的《小拜年》,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有時我母親還像訓新兵似的訓我父親,我父親就又恢復成當年政委手下的小連長了。我母親老了吃起醋來也不含糊,一提到金達萊,我母親就撇著嘴角對我說:“別聽你爸把她說得跟一朵花似的,我又不是沒見到,她那副小樣兒還不如我呢!”

      母親說這話,根本不像在部隊鍛煉多年的革命軍人,倒像捏酸吃醋的農(nóng)村小媳婦。

      原刊責編 李 亞

      【作者簡介】張艷榮,女,1968年生。小說曾獲第五屆遼寧文學獎、《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現(xiàn)供職遼寧省盤錦市勞動就業(yè)局。

      猜你喜歡
      金達萊政委大姐
      金達萊盛開的時候
      心聲歌刊(2021年4期)2021-12-02 01:14:20
      美麗的金達萊
      魯政委:房地產(chǎn)同城市場初現(xiàn)分化
      臭大姐,香大姐
      美麗中國視域下延邊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發(fā)展路徑探究
      ——以和龍市金達萊村為例
      十大姐隨想
      黃河之聲(2018年19期)2018-12-17 01:43:00
      出入在糖果店里的政委解風
      政委何方禮的三種身份
      綻放于鄉(xiāng)間的金達萊——“民眾詩人”金素月詩歌研究
      《我把大姐比母親》
      藝術評鑒(2016年10期)2016-05-30 10:48:04
      平塘县| 锦屏县| 洛宁县| 宣恩县| 申扎县| 个旧市| 驻马店市| 宁都县| 吐鲁番市| 江西省| 顺平县| 尉氏县| 新疆| 黄大仙区| 北海市| 永和县| 内江市| 拜城县| 朔州市| 梅河口市| 青川县| 子洲县| 秦安县| 民丰县| 民勤县| 策勒县| 临桂县| 溆浦县| 廉江市| 长宁区| 和顺县| 当雄县| 新安县| 天水市| 西林县| 平凉市| 虹口区| 武功县| 枣庄市| 伊川县| 高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