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晏珵 錢亦蕉
上海音樂廳也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4月19日晚大雨瓢潑,然而大廳門口依然是排著長龍等候入場的人們,神色焦急且興奮。音樂廳內(nèi)座無虛席,與喧囂的人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偌大舞臺中央那臺在靜默中等待主人的黑色斯坦威鋼琴。
此后的一瞬間,全場肅穆。
他微笑著走出后臺,伴隨著雷鳴般的掌聲。鞠躬,轉(zhuǎn)身,坐定……自此,舞臺與座席便再沒有了距離。聚光燈下,老者微駝的背脊似乎已將他在鋼琴前的形象永恒定格。
他彈奏時粗重的喘息聲和琴鍵上靈活穿梭的手指,每一個撞擊心靈的音符都帶來無與倫比的震撼。
毛利齊奧?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這個20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巨匠,終于登上了上海的舞臺。臺上的他再次向世人說明,自己早已徹底不僅僅是那個“最佳肖邦演繹者”。
每一步都腳踏實地
等來波利尼,對于所有愛樂人來說,也許真的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
18歲那年(1960年),波利尼以史上“最年輕的第一名”登頂?shù)诹鶎眯ぐ顕H鋼琴比賽。比賽親歷者——著名鋼琴家李名強先生在談到當年情況時說:“波利尼是第一個得到這個獎項的西方鋼琴家,而在此之前所有的第一名都是俄羅斯人或者波蘭人。他對于肖邦的詮釋不同于俄羅斯學派,遵循了意大利學派傾向于理智的特點。那一屆比賽由鋼琴大師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擔任了比賽的榮譽主席,主席是杰維茨基(Zbigniew Drzewiecki),他是當時華沙音樂學院最為權(quán)威的鋼琴教授,同時也是鋼琴家傅聰?shù)睦蠋??!?/p>
然而,正是這個被魯賓斯坦評價為“彈奏技術(shù)超過所有在座評委”的佼佼者,在聲名鵲起后并沒有利用得獎開演奏會來博得更多名利,而是突然從大眾的視野里消失了。他開始潛心學習手指觸鍵等技法,并赴米蘭大學深造物理學……對此,波利尼顯得十分謙虛:“在參加完肖邦鋼琴比賽后,有很多的音樂會邀請。但我覺得好像彈得太多了,想悠著點,緩一緩。于是我開始跟隨米開朗杰里(Michelangeli)繼續(xù)學習,大約一年到一年半左右,并不是像有些媒體說的八年那么久?!?/p>
在賽后的那段日子里,波利尼希望能夠更多地拓展自己的曲目量,開始關(guān)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也包括一些現(xiàn)代音樂作品。直到現(xiàn)在,波利尼依然控制音樂會數(shù)量,他并不想把太多時間交給音樂會,而是希望自己能更好地理解音樂?!坝幸恍┮魳芳业纳虡I(yè)演出會較多,而我則會做一些系列來介紹現(xiàn)代作品。對于這一點,每個人情況都不同,性格想法也都不一樣,所以沒有必要強求音樂家要走什么樣的道路。對于我來說,一年40場也就差不多了,但對其他人來說,這樣或許就不夠了,所以完全要看自己。我覺得應(yīng)該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生活中的平衡。作為鋼琴家,如果能夠一直享受其中,并找到音樂的樂趣,那么不管一年彈幾場,其實都是無所謂的。”
或者在波利尼內(nèi)心深處,他著實不愿被囚禁在肖邦的囹圄中,畢竟那只是他成功的開始,而并非他生涯的終點。
把作曲家意圖傳遞給觀眾
1968年,重返舞臺的波利尼在倫敦伊麗莎白音樂廳演奏肖邦《24首前奏曲》轟動英國?!督?jīng)濟時報》評論家說:“這是我平生聽到的最偉大的演出。波利尼在隱退8年的刻苦訓練中,技巧已爐火純青。他的音樂不再是一面體現(xiàn)個性的鏡子,而是一把能擊中人心的利劍?!?/p>
“哪怕模仿別人的節(jié)奏和風格,只要自己有足夠的個性,依然會顯現(xiàn)出來。但刻意的特立獨行并不該被提倡,而是應(yīng)該尊重作品本身。我的體會是要尊重作曲家的意圖,不要故意地偏離。比如我彈奏現(xiàn)代音樂,我覺得就應(yīng)該用和古典不同的方法去描述,這是音樂所要求的,因此我愿意去這樣做?!辈ɡ嵴J為,對譜忠誠,是很久以來秉承的傳統(tǒng)?!巴兴箍崮幔?0世紀最偉大的指揮家之一)也堅持這一點。對作曲家的想法應(yīng)該十分忠貞,這不僅僅是針對樂譜本身。作曲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很多東西都在腦子里,在紙面上也許只能呈現(xiàn)出一部分,而并非全部,所以作為彈奏者應(yīng)該有這個精神去追尋樂譜背后的東西,能夠完全了解作曲家本身的意圖,這樣的話才能夠?qū)β牨娪幸环N更好的傳達。對于作曲家也是一種尊重?!?/p>
作為當代最負盛名的鋼琴家之一,波利尼建議一個好的藝術(shù)家不僅將關(guān)注停留在彈奏本身,更要懂得如何去向觀眾傳達音樂的意義。
“往往觀眾的反應(yīng)對于我來說既重要又不重要,因為音樂會其實是一種溝通形式,把音樂通過演奏者傳遞給觀眾。好的音樂會,傳遞就會比較成功,音樂的含義能夠被顯現(xiàn)出來。其實現(xiàn)下,有些藝術(shù)家很成功,但彈得不怎么樣,另一些人彈得很好卻并不出名……我覺得作為好的藝術(shù)家,和觀眾溝通是最重要的,這并不是說去關(guān)注觀眾的反應(yīng),而是能夠?qū)⒁魳烦晒鬟f出去。”波利尼坦誠地說,“比如我在演奏貝多芬的作品時也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有時候我自己覺得彈得挺好,甚至能和作曲者達成一種親密感,但在音樂會上,公眾卻未必能夠接受和領(lǐng)會我所要傳達的意思?!?/p>
除了現(xiàn)場音樂會,唱片等現(xiàn)代傳播方式對音樂的傳遞也越來越重要。對此,波利尼也表現(xiàn)得十分認同:“相比演奏會,在錄音棚里彈奏鋼琴,拉近了自己和音樂的距離,更具親密感。因為我知道聽唱片的基本是喜歡這種音樂以及喜歡我演奏的人。唱片的另一種功能就是幫助你理解音樂,有些音樂,初聽可能比較難以理解,但聽了幾遍之后就會有越來越多的感受。這和練琴一樣,有時候練習得多了,對曲子的理解也就加深了?!?波利尼表示,唱片行業(yè)在推廣現(xiàn)代音樂方面應(yīng)當負有一定的責任和義務(wù)。它們應(yīng)該對于艱澀難懂的音樂應(yīng)該多做一些傳播,這樣才能令大眾能夠更多地接受。
推動多元音樂文化
同許多傳統(tǒng)鋼琴家不同的是,波利尼演出的作品非常多元,各種時期的鋼琴音樂都曾出現(xiàn)在他的演奏會或是專輯中?!拔移鋵嵵蛔隽艘稽c點,僅僅因為別人沒有在做,所以我所做的顯得很了不起。”
他認為演奏20世紀的作品,是音樂家的一種責任,也十分有必要去這樣做。因為20世紀音樂語言十分豐富,不應(yīng)該輕易忽視它們。音樂并非發(fā)展到馬勒、普契尼就停止了。波利尼主張將這樣的音樂語言傳遞出去,讓更多人了解其實20世紀還存在很多很好的作品。
“事實上,我覺得音樂家在一生中應(yīng)該演奏不同的曲目,各種作曲家的作品都要盡可能去嘗試。這是對于音樂家最大的挑戰(zhàn),因為這就意味著要嘗試把自己的風格調(diào)試到不同作曲家的風格上去。我想,我本人還是比較擅長這種迅速的改變的,比較能夠適應(yīng)這一點?!?/p>
對于不同的音樂風格,波利尼曾經(jīng)做過許多音樂會的試點,“我一直在朝這方面努力,希望通過一系列音樂會給公眾注入一種觀念,讓他們了解,音樂歷史其實是非常悠久的,而且也是包羅萬象的?!?/p>
這次上海音樂會也是如此,整場演出無論從曲目選擇還是演繹風格,波利尼幾乎完全抹去了肖邦的影子。從浪漫時期音樂到現(xiàn)代音樂作品的演變及不同風格被全然呈現(xiàn)。舒曼的《無樂團的協(xié)奏曲》和《C大調(diào)幻想曲》向人們展示了浪漫主義最為完美的畫卷,拉開了整場音樂會的帷幕。高超的技巧和細膩的表現(xiàn)以及理智而不失個性的詮釋令在場的所有聽眾為之折服。最后一曲德彪西的《6首練習曲》被波利尼演繹得近乎完美。其間還穿插演奏了勛伯格《6首鋼琴小品》和韋伯恩《鋼琴變奏曲》,這兩個簡短晦澀的現(xiàn)代作品剝離了節(jié)奏和旋律而只剩下音色,無疑大大考驗了上海觀眾的音樂素養(yǎng)和耐心。
“音樂藝術(shù)不同于視覺藝術(shù),你可能用僅一秒鐘看一幅畫,但你卻必須要花時間聽完這首曲子,這是音樂欣賞的局限性。但正因如此,我們更需要宣傳的幫助。如果指揮、唱片公司或是藝術(shù)家能夠多加推動現(xiàn)代音樂的傳播,我相信許多人還是很樂意接受的?!?/p>
大師眼中的大師們
今年67歲的波利尼對作曲家作品涉獵范圍非常之廣。對于不同時期的作曲家,他有著深刻的理解,也有著不一樣評價。
貝多芬是古典時期最為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其作品風格尤其是晚期的艱深往往十分難以捕捉和詮釋。“其實貝多芬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一直在學習和聆聽他的音樂,同時也在演奏。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知名、非常偉大的作曲家,一個音樂巨人。”波利尼曾為彈奏貝多芬的32首鋼琴奏鳴曲而開過幾場音樂會?!爱敃r我按照時間順序彈奏,從第一首開始我就覺得他的音樂含有非常高的質(zhì)量。雖然貝多芬在當時受到海頓和莫扎特的影響非常大,但是在他的第一首鋼琴奏鳴曲中,已經(jīng)具有很多原創(chuàng)性和個人特色了?!薄柏惗喾乙簧荚谧呱掀侣?,音樂質(zhì)量和音樂的呈現(xiàn)方面一直是在改善自我,一部比一步創(chuàng)作得好。當我在彈32首奏鳴曲整個系列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步步走向理想中的完美狀態(tài)。不過,在貝多芬晚期的作品中有許多很抽象的東西,我至今還不能完全理解。這本身也是一種挑戰(zhàn),可以讓我不斷深入地了解這些晚期作品,一次比一次彈得更好?!?/p>
估計很多人不知道諾諾(Luigi Nono)。這個20世紀現(xiàn)代音樂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因其“政治音樂”的創(chuàng)作而飽受爭議。作為其作品的演繹者,波利尼對于這一點有自己的看法:“音樂和政治應(yīng)該是分開的,作曲家應(yīng)該有自由的表達,無論對于愛,對于政治還是對于自由。但這一定要出于他自己的動力,而不應(yīng)該有任何外力的強迫。諾諾在中期創(chuàng)作的時候的確有很多靈感來自政治方面,他是一個帶有很強政治性的作曲家。雖然一些人對于這樣的作曲方式給予很強烈的抨擊,但他卻是想到什么就寫什么,而非純粹為了政治宣傳而作曲?!睂τ谶@種方式的政治音樂創(chuàng)作,波利尼表示理解。
“我第一次遇到他是1966年,在威尼斯的鳳凰劇院,他的一部新作品上演。聽完演出后,我就去找他,希望他能為鋼琴寫一點作品,而后他也確實這樣做了。諾諾的音樂十分具有獨創(chuàng)性,你一秒鐘就能認出。我希望像這樣偉大的作曲家能通過我和其他人的共同努力,更為世人所知,他的作品在音樂界應(yīng)該能夠流傳得更廣一點?!辈ɡ嵴f。
對于中國乃至世界樂迷來說,也許波利尼最具代表性的鋼琴曲目依然屬于浪漫主義時期的代表人物——肖邦。肖邦是十分獨特的作曲家,他不易被理解,深刻且獨具特色。對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音樂,他總不能十分滿意,從而對自己很苛刻,一直在探索自己的音樂究竟能表達到什么樣的程度。喬治?桑(George Sand)曾經(jīng)這樣形容肖邦創(chuàng)作的情形:不停地寫不停地改,每個音都要力求完美,永遠不滿足。
“肖邦對我來說的確是一個非常具有意義的作曲家,比較復雜也比較難以理解。他一方面比較神秘,另一方面也受到大眾的喜愛,這也就是他的吸引力所在?!辈ɡ釋@個他最熟悉的作曲家的評價絲毫不吝:“我認為肖邦的音樂更加偏向古典,他并不太喜愛舒伯特和貝多芬。不過我們也可以從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看到很多很新的東西,富有熱情,感覺也十分細膩。他的作曲十分天才,沒有贅述?!彪m然此次上海音樂會波利尼沒有安排肖邦曲目,但在最后返場演出中,還是如愿奏響了觀眾期待的肖邦的“革命”。
或者在波利尼內(nèi)心深處,他著實不愿被囚禁在肖邦的囹圄中,畢竟那只是他成功的開始,而并非他生涯的終點。人們切切等待其彈奏肖邦的原因,只為了一睹那個神話在眼前的重現(xiàn)。當這份期待得以實現(xiàn)之后,我們還是會看見那些被蒙蔽的璀璨,真正領(lǐng)略這個鋼琴巨匠更為偉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