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嵐
[1]
隆冬季節(jié),天地間仿佛結了層厚厚的冰,放眼望去,一派蕭瑟景色。
網球場就設在公園最高地,周圍是一片片樹林,落了葉,光禿禿地填滿視線。冬日的陽光清冷透明,懶洋洋地灑了一地。
球員陸續(xù)到了球場,到處是擊球落地的聲音。艾小落熱身之后嘗試性地打了個正手,結果拍面太偏,打出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拋物線,球直接扇著翅膀飛出了場地,落到了外面的草坪上。艾小落“啊”的叫了一聲,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撿球。
可是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她明明記得落在秋千附近了。艾小落一邊低頭尋找一邊撓著腦袋碎碎念:“奇怪……明明掉到這里了?!焙鋈宦犚娨粋€溫潤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你是在找這個嗎?”艾小落一轉身,發(fā)現了一個身穿白色襯衣的少年,臉龐俊朗,眉目微舒。他背著網球包,手里正躺著黃色小網球。
“啊!是的!非常感謝!”艾小落忙拿過球,順便偷偷地打量少年,她在這里訓練這么久,并沒有見過這樣干凈美好的少年,不禁有點納悶。
少年擺擺手說沒關系,然后站在原地東張西望,似乎是在等人。艾小落回到球場,還沒來得及宣布自己的見聞就看見教練走進來,后面跟著的正是那少年。
教練整隊,開始介紹:“這是蘇想,以后和我們一起訓練,為5個月后的比賽做準備?!比缓蠼叹氁馕渡铋L地說了句,“蘇想可是很厲害的喲,某些人要小心了?!?/p>
一排人無一例外紛紛偏頭去看最邊上的輕和,而輕和卻旁若無人地抱著球拍,漫不經心地用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彈著球拍網線。旁邊的艾小落暗中戳戳她:“對方看上去可是個很強勁的對手啊?!陛p和不予回答,神色淡然地盯著自己手里的球拍。
教練下了“正手反手各30次揮拍”的命令之后就出去了。這時,輕和才抬起頭,很囂張地挑起眉毛,叫住那邊正在揮拍的蘇想:“喂,小子,要不要打一場?”眾人驚訝地張大嘴巴,視線來回在蘇想和輕和之間掃動,蘇想輕輕咧嘴一笑:“樂意之至?!?/p>
艾小落自愿當了裁判。輕和站在底線,輕輕拋球,擊出球的一刻嘴角泛起笑容,高速發(fā)球一直是她的殺手锏,連教練都有些頭痛呢。那么高速的球,大家還沒反應過來,輕和就看見蘇想跨過去給截了回來,還是擦網而過。
兩人一來一往打了許多回合,誰都不肯丟球。直到教練一聲大吼:“不是讓你們揮拍么,都揮完了?!”然后罰跑,挑事的輕和被罰了30圈,其他人10圈。
輕和驕傲地沿著球場跑著,艾小落在一旁羨慕地看著。她總覺得那些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懲罰也是一種變相的寵愛。輕和那么優(yōu)秀,就像神的寵兒一樣。
哎,真是有點嫉妒了呢。
[2]
2月16日。天寒地凍有晴時。
天冷得要命,坐在池邊呆呆望著安靜寒冷的水池,然后就忍不住拿出筆記本嘮叨幾句。這么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連魚兒都潛得深深的,水面一片冷寂,還真是看不出幾個月后會開那么多的蓮呢。
昨天認識了一個很囂張的小子。如果艾小落看見這個句子肯定會叫囂說定語后面的名詞搞錯了。好吧,我承認有時我的確有點囂張,不過蘇想那家伙真的很厲害呀……咳咳,其實我是個外冷內熱的人!輕和合上筆記本發(fā)呆,冬天的云那么緩慢地飄著,就像剪裁過的極慢的電影。
[3]
開學時,三個人竟然發(fā)現彼此在同一所學校,艾小落和蘇想分到了同班,輕和在樓下一層。
輕和是優(yōu)秀的,她的張揚,她的囂張,她的冷漠都是出色的招牌。艾小落看著、聽著別人的閑聊,并不明白自己是怎樣的心情,直到那日。那日她和蘇想從辦公室回來,穿過回廊,遠遠看見兩個身影,是輕和和一個陌生的女生。還未來得及上前打招呼,就聽見“啪”的一聲,輕和響亮地給了對方一巴掌。
兩人愣在原地,艾小落由震驚變成了憤怒。她突然明白自己懷了怎樣的心情——她的不滿,加上那些埋在心中的嫉妒,此刻都演化成了憤怒破土而出,她沖上去一把拉開輕和,把女生護在身后,指著輕和大聲地吼:“你憑什么這么囂張!就因為你學習好什么都好!不要因為你有這些天賜的優(yōu)勢就目中無人?”她的聲線在顫抖,顫抖得讓她站不穩(wěn)。輕和冷冷地看著她,轉身離開:“什么天賜,什么目中無人。不了解就不要說?!彼戳搜墼谝慌猿聊奶K想,靜靜地走遠,一如既往地倔強與驕傲。
旁邊被欺負的女生等輕和走得很遠了才緩過神兒來,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艾小落的衣角,用極低的嗓音說:“……不是輕和欺負我……她……”艾小落仔細看著女生怯怯的眼睛,一字一頓:“我看見她欺負你,你為什么不敢承認?!”“不是的?!迸狡鹊負u頭,“……不是那樣的!”
艾小落愣了。原來女生是輕和的鄰居,她拜托輕和演一出戲,以便讓她擺脫那個可惡的男生。輕和非常輕松地答應,還笑說她其實最適合演后媽。一切都很順利,只是遇見了艾小落和蘇想。一切發(fā)生得太過突然,女生沒反應過來,輕和已經遠去。
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就是這么決絕。
[4]
3月16日。黑云壓城城欲摧。
不得不承認,我真是很有做灰姑娘后媽的資質啊!特別是那一巴掌,拍完之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有星探在么,然后一抬頭就看見憤怒無比的艾小落和困惑無比的蘇想。艾小落這笨蛋,她根本不曉得用腦子思考就橫沖直撞,像頭牛。我是不屑解釋的,難道她不曉得“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這句庸俗卻真理至上的名言么?
話說今天又路過蓮池,里面還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沒有。
[5]
在輕和家的小區(qū)外徘徊了很久,艾小落終于鼓起勇氣走進去向輕和道歉。左右拐了幾個彎,艾小落卻突然剎住腳步,迅速躲到樹影里去。
輕和正在前面的路上旁若無人地練球。慚愧猛地涌出來,網球課本來就很辛苦,艾小落回家時常累得倒在床上爬不起來,更別說追加練習了。而輕和在球場訓練時的作業(yè)量一般都是她的一倍。她卻說輕和是天賜的本領,目中無人。那些終于下了決心道歉的勇氣,此刻都消失殆盡,像游走在草間的蛇,轉身鉆進地洞,再也看不見了。
輕和什么都沒有察覺,她一直都在一絲不茍地練球。艾小落躲在角落里看著,然后慢慢地轉身,走出了小區(qū)。鼻子酸澀,卻流不出眼淚。
以后的日子誰都沒說什么,自從那次失去勇氣之后,艾小落再也無法讓自己去正視輕和,她只祈求時間能夠沖刷一切,讓所有人淡忘,然后重新來過。
賽區(qū)時間表很快發(fā)下來,人手一份。艾小落看著表內心郁悶了很長時間,7月8號,要熱死喲。
而輕和拿著賽區(qū)比賽時間表沒有說話,把表塞在包里,如同往常一樣開始做揮拍練習。7月8號是初賽日,也是全市統考的第一天。她記得。
[6]
5月14日。黑夜里能看見深藍的天。
今天結束課程后又忍不住在樓下練了一個小時,那種能拴線打的網球實在是太可愛了。上樓的時候遇見樓上的美少年,于是我故意很拽地插兜走上去,球拍夾在手臂與身體之間,昂著頭,與美少年擦肩而過。
其實我真是很能裝酷啦,哈。
6月17日。沉悶的陰。
今天郁悶得要死,拿到比賽日程了。7月8號,考試也是這一天。
漫無目的地沿著蓮池走,已經是夏天了,可蓮還沒有開。我向來不計算那些花開的時間,可在印象里,這樣的日子早應開了滿池的蓮花才對,是我記錯了么。不斷泛著水波漣漪的蓮池里,只有碧透的葉子,密密地鋪成一片。
就這么發(fā)呆看著,心里堵成一片。
[7]
七月的網球賽,輕和終究沒有參加。
在考試與球賽中,她最終選擇了前者。那日清晨,輕和起得比往日更早,拿了球拍在樓下乒乒乓乓練了很久,等逐漸有人下樓買早點的時候才收拍。瞇著眼看升起來的橘色太陽,那一片暖暖的晨光就像融化了的糖,彌漫在視線里,多么美好的顏色。
輕和清晰地知道自己該選擇什么,放棄什么。就是因為太清晰了,所以顯得更為殘酷。
天氣漸漸炎熱,輕和坐在考場上,風扇在頭頂吱呀吱呀地旋轉,耳邊有答卷時細微的沙沙聲,手心里滿是細密的汗,輕和不自覺地走了神——現在的這個時間,是誰在不遠的地方完成她的夢想呢。輕和低頭繼續(xù)答卷,下一個選項,ABCD別再迷惑。
考試的間隙里,輕和站在窗口處和同學閑聊,有一搭沒一搭的,平靜而自然。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卻是最佳的生活。
[8]
7月8日。大晴天。
即使今天有考試,我還是照例起來練球。天空是橘色的,初陽總是這么美妙。之前心里一直在糾結,在比賽還是考試之間搖擺不定,內心的傾向自己是清楚的,但今天早上醒來的那一刻,突然做了決定。很隱忍,但不會后悔的決定。
蓮池里終于可以看見花苞了呀,真是不容易。原來那些花不管怎樣,還是會開出來的。
[9]
考試后輕和去了網球場。作為分賽場之一,縱然天氣炎熱,還是比往常熱鬧。她和教練打了個招呼,發(fā)現周圍人的眼光都躲躲閃閃。再看一眼,找不到艾小落和蘇想。只是一剎那,她微微皺了眉。
30路車到的時候,輕和只是猶豫了那么一瞬間,就跳了上去。坐在背陰的車廂里,輕和的心跳有點快,手指不自覺地纏在提袋上,她別過頭去看外面的景色,心里漫卻在想著……輕微腦震蕩?
進16強的時候,蘇想遇到一個格外強大的對手,是熱門的奪冠選手。蘇想打得很艱難,上網截擊時腳步跑亂突然絆倒,球卻不期然飛了回來,艾小落慌忙去看蘇想,卻被球砸中了腦袋。
站在病房外,輕和幾乎沒思索就推開了門,她等了艾小落那么長時間來冰釋前嫌,那家伙竟然都沒動靜,不過聽同學說艾小落郁結了很久,看樣子還得讓她親自出面解決。果然蘇想也在,兩人似乎在交談什么,聽見推門聲都轉頭看她。
“你好。”艾小落尷尬地打招呼,還是不太敢去看輕和的臉。輕和扔了一袋子水果到病床上,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指著蘇想:“你為他真是下了血本了?!?/p>
蘇想笑笑,便借口出去了,他知道有些心結只有當事人才能解開。病房里沉寂了一下?!啊莻€,”艾小落撓撓頭發(fā),然后鄭重地說,“對不起。”
“哎?”輕和揚眉,而后夸張地笑,“艾小落也會說對不起呢。”
艾小落訕訕地笑著,內心暗罵,果然輕和就是這種漫不經心的脾性,害她彷徨那么久。其實,輕和也許早就不在意了吧。
“那時為什么不解釋?”艾小落突然問?!盀槭裁匆忉?”輕和反問。艾小落愣住,心里驀然驚醒。輕和保持緘默,為她保留尊嚴,為女生保護秘密,她那么清晰地了解所有,默默地洞察著,不去驚擾他人。
“謝謝?!卑÷溆X得這一天她所有交際用語都說全了。
輕和打開窗戶,雨落時特有的潮濕的風瞬時涌進屋來,碎雨中夾雜了輕和的聲音,“客氣?!?/p>
[10]
7月15日。碎雨日。
就好像是在一夜之間,蓮池里的花都開了,那么迅猛,粉色的花一下子占據了視線,像婷婷的少女。
終于重歸于好了。之前彼此的那些隔閡,都是一層薄薄的紙,沒人戳透,就一直在那兒。在Q上加了艾小落,她發(fā)過來一個對話框:輕和,為什么昵稱用花痕呢?是花落無痕的意思嗎?
我在這邊看著不禁笑起來,艾小落還是文藝悲情派的,于是糾正她:“笨蛋,是花開無痕啊。”
[11]
迷惘會過去的,朋友也會有的,晴天也會有的,微笑也會有的。
花會開的。就算如何遲緩,那些花都會遵循草木榮枯的規(guī)律,一心一意地開著花。寂寂無聲地,開著花。
(276800山東省日照市實驗高中08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