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芭

001

六月，我淹死了仙人掌。

七月，我曬死了小烏龜。

八月，亦格送我的一只小黑貓也不幸夭折，魂歸西天。電話那頭他唐僧一樣地碎碎念，段小如啊段小如，你說說你究竟還能養(yǎng)活什么！

我果斷地掛斷電話，根據(jù)歷史記錄，仙人掌事件他說了我半小時，小烏龜事件他念了我半個月，如此推算，小黑貓事件估計會被他嘮叨六個月仍有余。我抱著裝著黑貓尸體的小盒子出門，穿著牛仔褲和白T恤，腳下拖著牛筋底的人字拖，自以為干凈利索瀟灑可人地到公園樹下埋葬小貓。

我真的不適合飼養(yǎng)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哦不，應(yīng)該說，那種背負(fù)在生命之上的責(zé)任讓我覺得恐慌，我怕渴死仙人掌，所以才會淹死了它。

拐進街角的一家網(wǎng)吧，我矯情地敲打出以上的問題，五分鐘后，一只胖胖的狗熊出來搭話，宋體五號字，工工整整地寫著：難道你不知道愛是有浮力的嗎？所以戀愛中的人才會整日像是踩在云端，飄飄然地跌入童話一樣的世界。如果這樣強烈的字眼才是用來形容愛情的，那我和亦格之間那種平淡如水的感情又是什么，比起一個男朋友，我倒覺得他是我身邊一個唐僧附身的老父親。

也不知哪根筋搭錯，我就鬼使神差地加了這只大狗熊為好友，于是我們漫長的神侃時代拉開了帷幕。

亦格得知我的這位狗熊好友時，那個表情那叫一個嗤之以鼻，他說，段小如你都多大了，還這么幼稚，你知道那狗熊是男是女是人妖??？你這樣沉迷于網(wǎng)絡(luò)是不對的，是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

此時的我們正走在略顯蕭瑟的學(xué)校石板路上，人字拖走在上面發(fā)出煩躁的聲音。亦格就是這樣，只要我不刺激他一下他就分不清自己是唐僧還是亦格，剛要開口成章，他忽然一抬手，指著不遠處穿著白色阿迪的少年神氣地說，看見沒，那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蘇一舟，我哥們，人家就從來不去網(wǎng)吧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

我刺激亦格，我說，人家不上網(wǎng)是怕粉絲擾亂網(wǎng)吧秩序，你不上網(wǎng)是為什么??？為了怕耽誤網(wǎng)吧生意吧。

說完扭頭就走，絲毫不在意身后還在仔細(xì)品味話中玄機的亦格。不在乎，所以才能離開得理所當(dāng)然。

002

讓我想想，究竟是怎么和亦格走到一起的。

也許是秋，也許是冬，誰知道呢。從小在一個院子里長大，好死不死又念同一所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直到大學(xué)，陰魂不散地始終被劃分在一個圈子里。所以當(dāng)他捧著俗氣的紅玫瑰在舍友面前給我賺足了面子的時候，我便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既是如此。早知當(dāng)日輕輕地一點頭換來的是一個“小花有主”的身份和一個明顯患有多語癥的唐僧，那么我寧可再矜持點，也好名正言順地去外面拈花惹草，不用像今天這般鬼鬼祟祟了。

是的，我鬼鬼祟祟地和大狗熊約了見面地點：時代廣場正中央。見面的信物就是一瓶康師傅綠茶，大狗熊說常上網(wǎng)的人多喝點綠茶防輻射。

我真是毫不矜持的女生，從未考慮過要躲在暗處“先觀察清楚對方是人是妖”再出去見面，而是大咧咧地頂著溫暖的陽光站在根據(jù)目測的確是“廣場正中央”的那一點上等待。早到是美德。

前一夜我正好窩在網(wǎng)吧里通宵，此時還是老打扮，人字拖牛仔褲白T恤，加上一夜的電腦輻射煎熬出的一對巨大眼袋和黑眼圈以及隨意綁在腦后的頭發(fā)，說實話我很擔(dān)心會有路人往我腳邊扔幾毛錢打發(fā)我。

身邊是擦肩而過的洶涌人潮，我瞇起眼睛享受著愜意的陽光，不到三分鐘，身后就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你就是“憂傷的孫悟空”吧？

我笑容燦爛的回過頭去，下一秒，整個臉部處于笑神經(jīng)失控的狀態(tài)——僵掉了。在我眼前的大狗熊原來就是那天被亦格夸獎得風(fēng)生水起的五好青年蘇一舟，這倒沒什么，最讓我上火的是，他的身邊正站著一個臉色鐵青的亦格，他一字一頓地喊我的名字，段、小、如，有你的?。?/p>

003

事實證明，我段小如的腦子還是可以隨時處于高速運轉(zhuǎn)當(dāng)中。所以我才會那么果斷地翻著白眼理直氣壯地沖亦格喊，叫什么叫，你真把自己當(dāng)我爹地了？還跟蹤我！？

就在他一愣一愣的空隙里拉起大狗熊的熊掌就氣勢洶洶地逃離了案發(fā)現(xiàn)場。

后來大狗熊不止一次問我，你跑就跑吧，干嗎非要拉著我一起跑啊。

這些都是后話。

當(dāng)天我們迎著蕭瑟秋風(fēng)跑了二十多分鐘，我突然間覺得一陣頭暈?zāi)垦?，蹲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了。蘇一舟蹲下來，拍拍自己的瘦肩膀說，上來吧，以后通宵的時候記得吃點夜宵，瞧你浮腫得跟多啦A夢似的。

我爬上蘇一舟的后背偷偷地露出兩顆虎牙笑，耳邊是他幫亦格說的好話，他說憂傷的孫悟空啊，亦格沒有跟蹤你，半路上遇到的，聽說我去見網(wǎng)友要跟著去看看……

我趴在他的肩頭不說話，肚子里傳來的咕嚕聲讓我的處境很是尷尬。蘇一舟直接把我背到牛肉面攤子前才把我放下。兩個人吃了四碗面，我三碗，蘇一舟一碗。就在我一邊狼吞虎咽大展英雄本色一邊為空空的口袋憂心忡忡的時候，蘇一舟優(yōu)雅地放下碗去結(jié)了帳，并體貼地要來餐巾紙和礦泉水。

末了，還要揉著我的頭叮囑我吃慢點，胃會受不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受不了了，我把臉埋進碗里悶悶地想，蘇一舟，你再對我好半分，就別怪我真的來一段紅杏出墻。

004

我本以為亦格會使用各種手段讓我主動認(rèn)錯，最好是把自己關(guān)在豬籠里跳黃河他才能消氣。出乎意料的，他連說都沒有說我一句，整天瞪著一雙幽怨的小眼睛對著我翻白眼。這導(dǎo)致我徹底地崩潰了。

但這絲毫不耽誤我的“每周一逛”。身材是走出來的，星期天一大早我便揣著小錢包開始到步行街壓馬路，東瞧瞧西逛逛。

都道無巧不成書，有人在鬧市中拍我的肩膀，有一瞬間我打從心底希望是大狗熊，一轉(zhuǎn)身，果然就是。

他咧著嘴沖我笑著說，呦，怎么又是牛仔褲啊。

這句話后來在我們宿舍都傳成了經(jīng)典。蘇一舟說，當(dāng)初在時代廣場見面的時候他就想說，姑娘你故意的吧，好好一女孩子不穿裙子穿什么牛仔褲啊，你知道當(dāng)時我有多失望嗎？

我說你這么喜歡裙子倒是自己穿啊，照照鏡子滿足下眼欲嘛。

蘇一舟揉著我的頭說，成，我結(jié)婚的時候就讓我媳婦穿牛仔褲，我穿婚紗！

一聽這話我心底突然翻起一股酸意，不覺間眉頭都蹙成一團，我說過，我是個毫無矜持的姑娘。

蘇一舟忽然說，聽說你養(yǎng)什么死什么，不如養(yǎng)只電子寵物吧，有我教你保準(zhǔn)讓它長命百歲。

005

就這樣我養(yǎng)了一只叫狗的電子寵物，我成了它的娘，蘇一舟成了它的干爹，我說我家的狗真可憐，一出生就沒了親爹。

蘇一舟一邊給它喂食一邊說，你還跟亦格生氣呢，你也是，干嗎給你兒子起名叫狗啊。

我撇撇嘴，瞇縫著眼睛曬太陽，嘴里吃著蘇一舟買來的狗不理嗚嚕嗚嚕地說，它就是個狗，我不叫它狗，天理不容，我要是叫它貓啊兔子啊，狗它爹不得跟我急啊。

蘇一舟抓起個包子塞進我嘴里說，狗它娘，您可消停一會兒吧，不趁機損人你就活得沒價值了吧。

我乖乖地閉上嘴，看著他刀削一樣的眉想著昨天亦格對我說的話。他說段小如，沒有哪個男生會不在乎自己的女朋友穿不了婚紗。

可我還是忍不住說，喂，大狗熊，怎么辦呢，我是你兄弟的女朋友，可我卻偏偏喜歡上了你。我說得那么小聲卻又那么理直氣壯，那么悲傷卻又懷抱希望。

蘇一舟遲疑了三秒鐘，擦掉我臉上蔓延的淚水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慢慢地垂下頭去，伸手將褲腿挽至膝蓋，兩條腿上觸目驚心的大片魚鱗讓我的心跌進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像是被詛咒的人魚，永遠穿不上華麗的嫁衣。

是的，我的雙腿大面積燙傷，丑陋的傷疤即使是被自己看到仍會覺得惡心，覺得可怕。

這也就是為什么亦格會陰魂不散地跟了我十幾年的原因。四歲那年在幼稚園里，亦格拉著我去廚房偷包子，卻不小心把我撞進用來消毒碗筷的滾滾開水里，一聲撕心裂肺的啼哭，一場手忙腳亂的急救，一次漫長的手術(shù)，最終還是沒能抹去雙腿上那一大片可怕的疤痕。

我不愛亦格，一點也不，同樣的，亦格亦不愛我，如此漫長的多年守候都只因為對兒時犯下過錯的內(nèi)疚和彌補。

我們都騙自己說在相愛，那是因為還未遇到自己的真愛罷了。一切都在遇到對的人的時候變得那么脆弱，不堪一擊。

006

電子狗最終還是死了，我蒙著被子嚎喪一樣哭了三天三夜。一邊哭，一邊問自己，不過是假的罷了，怎么就這么生不如死呢？

在我大哭的這三天里，亦格和蘇一舟都是躺在醫(yī)院里度過的。你千萬不要以為他們是為愛決斗才如此傷亡慘重，那是泡沫劇里才有的情節(jié)，而現(xiàn)實當(dāng)中有的只是天降橫禍。

蘇一舟的確為了我去找亦格決斗，正確地說，是他去找打。就在蘇一舟一臉凜然地等著亦格斷他胳膊斷他腿時，一個酒后駕車的小青年騎著一輛飚速一百四十邁的機車飛奔而來，亦格只想著要把我的缺陷鋪展在蘇一舟眼前好讓他做出抉擇，所以雙耳自動忽略了機車的噪音，下一秒，蘇一舟撲了過去，兩人重傷，幸好沒有誰丟了小命。

只是蘇一舟為了亦格傷得更重些，兩條腿被纏得木乃伊一般，亦格出院時仍沒有拆了紗布。

亦格來找我，把我從被窩里揪起來，像是把一只蝸牛生生地從殼里拽出來一樣。室友以為是小情侶之間鬧情緒，表情曖昧地笑著集體消失不見。

亦格說，段小如，其實前一段時間我故意不和你說話，故意回避你，并不是因為我吃醋，我嫉妒。我只是想讓你和蘇一舟能夠多在一起一會兒。

他還說，其實那天在時代廣場，他之所以要跟著蘇一舟去看看那只憂傷的孫悟空，全是因為他也期待著能有一次桃花運。

你看段小如，不是你對我變心，而是我亦格不要你了。

說完，他哭著把我摁進懷里，這是亦格第二次在我面前哭，第一次是我被燙傷的時候，那之后亦格便再沒有過眼淚，他說段小如那么疼都能笑得跟朵花似的，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哭的權(quán)利了。

007

亦格，段小如還你哭的權(quán)利，可是誰來還我幸福的權(quán)利呢？

呦，怎么又是牛仔褲啊，姑娘你故意的吧。你不知道這句話落在我的耳蝸里讓我體會到怎樣的絕望。

有關(guān)幸福的詩句都太短，無法沿途覆蓋住我的悲傷和自卑。

聽說蘇一舟拆石膏了，聽說蘇一舟出院了，聽說蘇一舟身邊有了一個漂亮的姑娘，聽說蘇一舟提起過我。

盡管我刻意躲避，可是世界就這么大，校園也就這么大而已。我仍是被他找到，攔在校門外的第七顆大榕樹下。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好看的女人，他的頭發(fā)長了，眼睛還是那么漂亮。我站在他們面前，像一個極力想到找到沙堆把自己埋起來的鴕鳥，笨拙又搞笑。

蘇一舟二話不說地挽起褲腿，上面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毒蛇一樣盤踞在那里。他說，我救了亦格一命，咱不欠他了。

可是在我流下眼淚的那一刻他將我溫柔地?fù)磉M懷里，語氣憂心忡忡地說，可是說好了，你穿西裝我穿婚紗，那我腿上有疤，穿婚紗會不會不好看？

我終于破涕為笑，指著他身邊高貴的女子說，所以啊，還是你穿西裝，找一個可以穿上婚紗的女人不就萬事大吉了。

蘇一舟的眼底浮起一抹狡黠，拉著我的手對那女子說，瞧她多小氣啊，等你給我們修補好了傷疤可別再被她遇到了！

那女子笑一笑，說，段小姐，是我弟弟失誤撞壞了你的男朋友，我是美容院燒傷科的大夫，如果你們都舍得腿上的情侶疤，會不會介意我為你們做去疤治療？

我拼命地點點頭，又拼命地?fù)u搖頭，蘇一舟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悄悄地說，現(xiàn)在好了，你養(yǎng)什么死什么，那就改我養(yǎng)你吧，保準(zhǔn)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

008

那些幸福的詩句都太短，所以，需要一個相愛的人輕輕地讀給你聽，聲音的溫度覆蓋所有從前的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