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萌
一
盧溝橋的炮聲已響過了三個年頭,小鬼子血腥的太陽旗在華北飄得正歡。
但在一般市民眼里,抗戰(zhàn)畢竟是遠在外省的事情。清早,護城河的松林中,舞劍的、打拳的都舞得頗歡,到傍晚,戲匣子里還是秦腔嗚咽,有頭有臉的人穿得暖暖的,坐上黃包車到案板街的易俗社去聽名角的演唱……
但這天,市民們卻感到有些不同。中午,皇城的報時炮響過,西大街、東大街、端履門幾條最繁華的大街上,穿著黑衣的警察跑來跑去,最后每個電線桿子底下直愣愣站定一人,憲兵腰里挎著手槍,騎著兩輪摩托車,威風凜凜地在鋪滿石子的路上馳過。
半夜里,刺骨的寒風怒吼著把居民院中的枯樹吹得咔咔作響。在一處喚作玄楓橋的巷子里,在一座黑漆大門緊閉的院落里,還亮著昏暗的燈光。一個中年男人坐在桌前太師椅上,手拿著一張紙看著:
委座蒞陜,七日后抵某縣召集軍事會議,在此期間,委座安全你們必須絕對保證,決不許出絲毫差錯。
語氣是嚴厲的,不容提任何條件,那最后署名是令人悚然的軍統(tǒng)老板戴笠。
這個男子燃著一支煙,不動聲色地思考著,當木炭火漸漸燃成灰白色時,男子狠狠地將煙頭摔進炭火盆里,一團血紅的焰火突然騰起。
二
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據(jù)說,在遙遠的上古時期,一個名叫倉頡的人在這里發(fā)明了文字,又一個名叫后稷的人在這里教給先民們稼穡之道,于是先民們有了裹腹的五谷,也有了記錄歷史的符號。
寒冷的早晨里,呼呼的北風在平曠的田野上肆虐卷過,一層薄薄的白霜把這片土地蓋嚴,像是給大地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袍子,那古怪符號記述的種種驚天動地的大事都遮蓋住了。
一支送葬的隊伍出現(xiàn)了。這支隊伍從縣城出發(fā),緩慢地向曠野走來,白慘慘的孝服與滿地白霜連成一體,像一只巨大的棉花包在滾動。
人群在新掘成的墓穴前圍成半個磨盤,一時間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要打破這凝固的空氣,直到那個叫湯亦文的縣府秘書長抬起頗為悲痛的面孔向兩旁的民伕擺擺手,沉重的棺木纏著粗大的麻繩木杠,民伕們小心翼翼地把那位躺在棺中的縣長大人緩緩沉到那個神秘冰涼的世界里??蘼曢_始響起。第一聲尖銳的哭聲是那個身披重孝的已故縣長的女人發(fā)出的,這個在西安城里住著的當闊太太的胖婦人號啕嘶喊,她試圖撲到那墓穴里,但是被周圍的一群女人死死拽住。于是她開始捶胸頓足,于是送葬的眾人開始由抽泣變成了一片嚶嚶哭聲。
湯亦文轉(zhuǎn)頭向女眷堆里張望。
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用這話形容孔玉蓮真是恰當不過。一匹白綢子很靈巧地纏扎在她的頭上,幾綹黑油油的劉海遮住了額頭,細彎的眉毛下,那雙鳳眼黑亮黑亮,不知是周圍這氣氛的壓抑,還是過于寒冷的緣故,她那高鼻梁下的兩片薄嘴唇緊閉著。她的眼睛與湯亦文對視了一下,略有些慌亂,但立即又鎮(zhèn)定了,微微將頭抬高了些,平日不覺養(yǎng)就的警察局長太太的雍容矜傲又回到了臉上。
湯亦文心情復雜地看著民伕填完最后一掀土,早已刻就的青石碑在墳前栽起來了,一串紙扎的招魂幡也樹在墳前。留著一撮小黑胡子的縣警察局長劉茂才走過來,遞給湯亦文一支煙,湯舉手擋回。他便自己點著猛吸了一口道:“秘書長,這么冷的天,你這身子怕受不了吧?早些回去歇息吧?!?/p>
“嗯,是很冷啊,你看還有什么講究要做?”湯亦文的口音里一口濃重的江浙味。這位秘書約有三十二、三歲,梳著油亮的分頭,白凈的面孔,一雙細長的眼睛流露著機敏。他是三個月前才從省警察廳調(diào)來該縣的。
“大致就這樣了。你別說,父母官要是能睜開眼看看這排場,他也不會找啥麻達的?!?/p>
湯亦文看看周圍,縣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員和那幾個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皆在寒風中縮頭縮腦,穿著當?shù)氐拿薷C窩鞋,在凍地上來回走動。
“我們回去吧?!睖辔陌l(fā)了話。
人群順著原路開始回城,有人將那未撒完的紙錢大把大把撒揚起來,于是,白花花的紙片就飄灑到人們的頭上、臉上,又被人群雜亂的步履踐踏著,揉進了松散的土里。
遠處傳來馬蹄聲,眾人皆駐足向東望。但見一匹奔來的棗紅馬上坐著一個彪形大漢,他頭上那狗皮帽子未系牢的兩只帽扇隨著馬的奔跑而上下顛搖,猶如豬耳。漢子腰間的寬板帶上插著一只匣子槍,一根紅絲繩從脖子繞過穿在槍把上。
跑到跟前,他跳下馬來,沖著面前的劉茂才一拱拳:“劉局長,兄弟知道遲了,來晚一步,縣長大人入土可安?”
“沒麻達,你老弟是昨晚喝多了‘柳林春吧?”劉茂才見大漢是他的把兄弟東里鎮(zhèn)幫會龍頭,鎮(zhèn)治安隊隊長人稱趙大頭的趙金鎖,便懶懶地答道。說完用目光給他示意一旁縣長的女人。
趙大頭從馬鞍上解下一個蛇形粗布口袋,用手一擰,里邊發(fā)出銀元撞擊的叮當聲,他將袋子雙手提到那女人面前,說:“好俺姐呢,我趙大頭若沒有縣長大人的關照,說不定早讓野狗吃毬了,今天來晚一步,這點薄禮權(quán)當賠罪了!”
那胖女人又開始按照禮節(jié)擦鼻抹淚地大哭起來,被一幫女人硬架到了一輛馬車上,她回頭看清那袋子被女傭收下,便又有一聲沒一聲地哭起來。
湯亦文將這一切全看在眼里,與他同走的鎮(zhèn)長兼縣商會會長谷逢雨輕聲給他介紹了趙大頭,末了又悄悄補一句:“這人是個難纏的賴漢。秘書長,你來咱縣時間不長,以后就知道了。”
經(jīng)劉茂才暗示,趙大頭過來對湯亦文拱拱拳,說了幾句咱是大老粗,望秘書長以后多照應的話。
“這些五行八作的家伙,以后不定好戲連臺呢。”湯亦文心里暗想。
三
次日凌晨,湯亦文按慣例早早起床,穿著絨衣絨褲,沿著城中大道向城東跑起來。街上靜悄悄地,只偶爾遇見一兩個挑擔賣豆腐的、推車賣甄糕的小販,在寒風中跺著腳,時而吆喝一聲“豆腐--來了”、“熱甄--糕”。
湯亦文跑到南門外,又繞過西南城角,向北拐上一條野蒿相夾的土路,呼吸著冬日早晨清新的空氣,吐出的熱氣變成一團團白霧。
北面是連綿起伏的岐山,在晨曦里像一面淡藍色的屏風,將關中平原西部這片千里沃土與山北邊溝岔縱橫的黃土高原隔開。湯亦文放眼望去,阡陌縱橫的田野一望無際,淺淺的麥苗遠看似一匹巨大的綠色綢緞伸延到他的腳下,想到自己就要成為眼前這片土地的主宰者,一種迫不及待的沖動感在湯亦文心中油然而生。但轉(zhuǎn)念想到北面那溝溝畔畔之中,還活躍著共產(chǎn)黨軍隊,想到自己從西安來上任時上司對他的提醒,他那剛涌起的得意感便逃得無影無蹤。又想到城里那幾個仍在呼呼鼾睡的家伙正對空出的縣太爺?shù)膶氉D覬窺視,一絲冷笑便出現(xiàn)在他嘴角。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挫敗他們。
湯亦文進西城門回到家里。說是家,其實只有他與縣府派來的一個叫來福的小聽差。見湯亦文推門進來,來福忙給他舀了一瓢涼水,又將臉盆端到上房客廳,從炭火熊熊的銅盆上提下水壺對好熱水,伺候湯亦文洗漱。這個叫來福的聽差,只有二十來歲,土生土長,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自湯亦文來后,兩個月中,他就感覺到了這位滿口異鄉(xiāng)方言的秘書長是一個能人,暗中把自己的前途都寄托到他的身上,因此全意服侍,頗得湯亦文的好感。
吃罷早飯,湯亦文命來福將炭火盆搬到書房,開始批閱從縣府帶回的公文。
晚飯過后,廚子回城關鎮(zhèn)家去了,來福也出去了。湯亦文站在上房滴水檐下,搓著兩只手,仰臉看看陰沉沉的天空,有些高興--或許晚上要降下今冬第一場雪了吧。就在他轉(zhuǎn)身欲回房中時,聽見木質(zhì)大門吱了一聲,扭頭一看,一個穿著棉長袍、頭戴禮帽的男子,手上提著一只沉甸甸的皮箱,已走到了井轱轆旁,正在瞅他。
湯亦文有些詫異。“湯秘書長,別來無恙吧?”聲音冷森森地,但很熟悉。
湯亦文愣了一下,立即認出來人,吃了一驚。趨前恭敬地說:“啊呀,張教官,是你……”。雖然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但那男人迅速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又警覺地朝四周窺視一番。小院靜悄悄,只有大門旁馬嚼草料的細碎聲。
湯亦文將來人讓進客廳,煤油燈昏黃的光線將兩人的影投映在粉白的墻壁上。來客將棉袍脫掉,禮帽摘下,遞給湯亦文,打量著房間內(nèi)的擺設。
這個男子就是西安玄楓橋內(nèi)那個神秘的人物,他名叫張云龍,是軍統(tǒng)局駐西安的負責人。湯亦文在杭州警官學校受訓時,他是教授行動術(shù)的教官。
見湯亦文肅立一旁,他擺擺手說:“湯秘書長,你也請坐嘛?!睖辔谋憷^一只椅子坐在他對面,直視著教官那有些冷酷的長臉。
“老弟上任三個多月了,此地情形如何?”張云龍直截了當?shù)匕l(fā)問。
湯亦文過來,劃著火柴給來人點上一只雪茄,心里飛快盤算著。
落座后,他簡要地將這三個月的工作作了匯報,又較詳細地將縣城各派實力人物的狀況告訴張云龍。
原任縣長幾天前死了,最近縣府上下皆為喪事而忙碌,現(xiàn)已出殯,一切正轉(zhuǎn)向正常??h長已死,省府尚未新委派人,因此縣城幾個實力派代表人物都盯著那把空出來的寶座,據(jù)聞有人還通過西安的親友到省府打點活動。
說到這,湯亦文頓了一下,有些躊躇,但見張云龍那張被青色煙霧圍住的臉上毫無表情,只好又接著說。
目前最大的實力人物是縣警察局長劉茂才,此人心術(shù)極多,是一條地道的地頭蛇,他手中掌握著縣警察大隊一百多人的武裝,該隊有一百多只長短槍,輕機槍五挺,士兵經(jīng)常操練,素質(zhì)不錯;另外劉還管轄著保安隊約二十多人及東里鎮(zhèn)保安隊趙大頭手下的四十多人。但這些保安隊官兵多是烏合之眾,裝備也很差;還有就是縣商會會長谷逢雨由于資歷較老,頗受當?shù)厥考澗粗兀谶@一階層中說話也頗有分量……
“那么這三股力量是否已扭成了一條粗繩呢?”張云龍突然插話。
“那倒未必。據(jù)學生最近打聽,谷逢雨與趙大頭之間存有很深的積怨,而劉茂才明里調(diào)解,暗地里偏著趙大頭?!?/p>
“現(xiàn)在情形如何?”張云龍打斷他問。
“尚未見異動。劉茂才在城北設有幾個路卡,查得極嚴,糧食、藥品一類是絕對運不到山里去的。再說,岐山腳下還有胡長官部隊的第一道封鎖線……”
“嗯,很好!”張云龍掐滅煙頭,在屋里圍著火盆踱了幾個圈,望了一眼湯亦文,說:“此間情形看來不錯,共產(chǎn)黨目前還無力將手伸到老弟這塊肥地盤上,問題是老弟說的那幫地頭蛇似乎個個野心不小,有句老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是嗎?”見湯亦文點頭,他卻哈哈大笑起來,聲震四壁。隨即慢慢收斂了笑容道:“可是任何地頭蛇遇見我們的同志,他必須退讓三舍,這一點毫不含糊,否則……”。他得意地冷笑一聲,拍了拍湯的肩膀重新落座,繼續(xù)說:“至于老弟談到這些家伙雖然彼此不太和,對外卻抱成團,對你這個江南才子的排擠也是蠻厲害的,這又何妨,你是我手下的高材生,我?guī)銇淼奖狈接峙赡愕竭@偏遠不開化的小地方當文官,目的就是為了以后重用你!”
湯亦文答道:“學生決不辜負教官的栽培,依學生看,這些實力派人物不論多狡詐,都有一個通病,就是鄉(xiāng)土觀念都很重,只要不把他們的房子田地拿走,無論你搞什么,這些人是懶得過問的。因此,學生近日擬訂了一個全縣保甲試行辦法。成立三青團事宜也已給縣黨部打過招呼,由學生一手來搞,待省黨部許可,就可大張旗鼓把全縣有些文化的青年都抓在手里,幾年以后局面會大變的……”他說得興奮,竟沒發(fā)現(xiàn)張云龍手里已舉著一張紙低頭看著,似乎根本未聽清他講什么,便頗為尷尬地停住了。
張云龍剛要說話,聽見院里有嚓嚓的腳步聲,警覺地收了紙條并低聲命令:“記住,我是你表哥,做生意的?!?/p>
“不要緊,大概是聽差來?;貋砹?。”湯亦文掀起厚厚的棉簾,向黑漆漆的院中一問,果真是來福。他便告訴來福自己表兄來了,讓廚房備些酒菜。
張云龍也出來,笑瞇瞇地跟來福打招呼,又遞過一只紙煙,來福接過便進廚房去了。這時,北風呼呼從屋頂吹過,遠處傳來陣陣狗吠聲,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四
來福切了幾盤涼菜,端進客房,湯亦文卻命他直接端到臥室炕桌上,他自己從書架上取下當?shù)匾黄苛宙?zhèn)的西鳳白酒,斟滿兩只小酒盅,招呼“表哥”入座。
張云龍脫掉黑皮鞋,用熱毛巾擦擦手,笨拙地盤腿坐在厚厚的布褥子上。他端酒杯與湯亦文一碰,吱地一飲而盡,長長呼出一口氣,連聲說:“好沖,利刃一般,來勁呀,真是西北風味!”喝了幾杯,來福又端上來一大碗熱騰騰的酸辣湯面。湯亦文硬給來福飲了幾大杯白酒,來福不禁酒力,面孔火辣辣地,見張云龍還要給他斟酒,急急搖著手說喝不了,退到門外,帶好門,聽見湯亦文在屋里大聲說沒事了,來福你閂門睡吧,便應了一聲,蹲到墻根下給炕洞里又添了幾大把麥草,見火苗紅紅的,便去閂了門。給風一吹突然感到身子有些飄,腳像踩了棉花包,踉蹌回到自己房中,油燈也未吹滅便拉開被子倒頭睡了,一會就傳出細勻的鼾聲。這時,他做夢也夢不到,一格窗洞的破處有一雙細長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湯亦文悄悄回到上房,輕輕關好門,閂上,上到臥室熱烘烘的炕上與張云龍隔著小炕桌盤腿對坐。
張云龍已吃完了湯面,他點著一只雪茄無聲地望著湯亦文?!皼]問題,他平時滴酒不沾,睡得很死?!睖辔恼f著又給張云龍斟滿酒。
張云龍抽了口煙,用筷子夾起一片醬肉,有些不解地問他的學生:“亦文,這是什么醬肉,怎么圓圓地,每片中間又都有一個圓孔?”
湯亦文噗地笑了,他有些尷尬地說:“這叫錢錢肉,是本地極有名氣的美味,據(jù)說已有一百多年名聲了,遠近無人不知,教官你嘗這味道……”。
張云龍說:“嗯,味道很不錯,錢錢肉?是像銅錢一樣,可這到底是什么肉呢?”
湯亦文小聲說:“是……就是驢子的那個玩意。”
“哈哈哈……驢子那個玩意。妙!北方廚子倒真有絕活呀!”張云龍快活地大笑一陣。
“亦文呀,你這個秘書長可不敢常吃這壯陽的玩意啊,你孤身一人在此,偌大一張熱炕,晚上怕要睡不著覺吧?”說完,他望著湯亦文笑起來。
湯亦文雖在杭州的時候就聽說這位教官是位風月場中的老手,兩人到西安以后,他也時常在玄楓橋教官寓所見過些俊俏的女人,他雖然搞不清那些女人是婊子還是自己的秘密“同志”,但在軍統(tǒng)里養(yǎng)成的習慣,遇事多在心里琢磨而絕不輕易發(fā)問,此刻在這個時候,教官把話題轉(zhuǎn)到這有些猥褻的話題上,他不明其意。
湯亦文說:“不瞞教官,學生自小在南方長大,嬌美女性也見過很多,原以為這里閉塞落后,風俗厚淳,女人大概都是些粗笨不堪入目的,但來此幾個月,卻感覺原先想法差矣!原來這里的女子雖細膩不如江南,但卻另有一股北國女性的英豪之氣,她們能吃苦,自主力極強,也不乏貌美者?!彼X海中清晰地閃過孔玉蓮的高挑身材和那雙美麗的鳳眼,臉上有些微微發(fā)燙,幸好他的教官未察覺。
半夜的寒氣侵入屋里,將未蓋嚴實的來福凍醒了,他迷迷糊糊蹬上棉窩窩,到后院茅房去小解,見湯亦文臥室里燈還亮著,有些好奇,便悄悄躡足溜到糊得嚴實的窗紙下聽,但傳入他耳中的全是嘰嘰咕咕的異鄉(xiāng)方言,根本聽不懂,只聽見湯亦文說的“東里鎮(zhèn)……民夫……”等字句,無甚興趣,便撒完尿又回屋蒙頭大睡了。
五
次日清早,湯亦文命來福送走“表哥”后,心情復雜地回到客廳,洗漱完,將頭梳得油光,又對鏡刮了臉,換上一身黑色的呢子中山裝,細心地將一枚圓形“青天白日”黨徽別在左胸。掏出懷表看看,時辰還早,便背了雙手在青磚地上默默兜圈踱步。
他原以為張云龍來此只是秘密檢查他的工作,飲酒至半夜,張云龍突然掏出那張紙給他看了,他著實驚了一陣,“最高領袖”突然要從天而降光臨這窮鄉(xiāng)僻壤,真如做夢一般!
張云龍對他說:“聽了你那么多長遠計劃,我知道你很想在此有所作為,我很高興。不光是開會期間,現(xiàn)在就著手準備,要清除一切隱患。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老弟莫要忘了。”
張云龍接著說:“我實話告訴你,我今天就是專為此事而來的,老板在南京還等著回電。”
湯亦文思索著說:“我可以在近幾天命警察局以搜剿盜賊的名義把縣城及機場附近東里鎮(zhèn)的嫌疑分子先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張云龍立即擺手,嚴厲地說:“對本地這幫軍警也不能太相信,兩年前的‘雙十二你不要忘了,這幫關中道的‘冷娃,如果誰肯出巨款,他們什么都會干出來的。長安近畿自漢代以來就盛行游俠之風,現(xiàn)代又有所謂刀客橫行,絕不可大意!”
“必要的時候,……可以設法先殺掉一批,你勢力單薄,到時我可以秘密派一些人來。”他冷酷地望著湯亦文說。
早上臨走時,張云龍又在客廳拍著他的胳臂用家鄉(xiāng)方言說:“老弟啊,在這亂世里,你再不要書生氣了,幻想作戲文里的什么青天大老爺了,只要跟著委座、跟著老板好好干,前途無量??!”他瞄了一眼湯亦文那白凈的臉,輕輕吐出了那張湯亦文等了一夜的“王牌”:“至于縣長一職嘛……待委座走后,我這個當老師的去給蔣鼎文主席說一說,這點面子他不會不給,這烏紗帽非老弟莫屬啊!”
湯亦文回想到這里,心口突然一陣狂跳。
他穿上呢子大衣,帶了來福來到了大街上。今天是逢集日,四鄉(xiāng)農(nóng)民擔了紅彤彤的辣椒、青油油的大蔥、蘿卜等蔬菜和黃澄澄的旱煙葉子和各種手工制品來趕集,賣了錢,又從小販手里選購著日常用品帶回家,因而集上熙熙攘攘,人喊驢叫,煞是熱鬧。
湯亦文在人群里東張西望地往縣府走著,滿眼都是漢子們一色的黑棉襖和女人們脖子上的綠圍巾和那一車車紅霞一般的長辣椒在穿梭晃動。看著這些淳樸憨厚的農(nóng)民,他忽然想起小時在南方水鄉(xiāng)常見的情景,竟有些羨慕這些依附在土地上的農(nóng)民,他們敬天法祖、春耕秋收,一輩子自自在在地廝守著妻子兒女,忙著柴米油鹽,日子雖苦,卻充溢著深深的人倫之樂;想著自己自入軍統(tǒng)杭州警校以后的生活,他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想著迫在眉睫的那件事,他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這次既要不負上司的重托,又要盡量避免殺人或多殺,對,盡可能避免。
縣府議事會按時在縣府內(nèi)那間寬大的正屋召開。
湯亦文站起先說了幾句客套話。隨后簡要地將報上看來和昨晚從張云龍嘴里聽來的時局說了一陣。
兩個月前,日軍占領武漢又從廣州大亞灣登陸。國民政府已移往陪都重慶,雖然保衛(wèi)大武漢的戰(zhàn)斗失敗了,但日寇的暴行更激起了全國民眾的抗日情緒,目前日軍戰(zhàn)線太長,有強弩之末態(tài)勢,因而前線戰(zhàn)事暫有一段平靜時期,他強調(diào)目前各項稅收不得任何人截留,以保證軍事之需。對北面各個哨卡須加緊盤查,利用目前農(nóng)閑逐村進行人口登記。
湯亦文講話時,穿著一身黑呢警服的劉茂才喝著茶,抽著紙煙,不時用手理著鼻下的那撮黑胡子;谷逢雨這老頭腦門半禿著,剩下一圈灰白的頭發(fā),干瘦蒼白的兩手捧著一只亮晶晶的黃銅水煙袋,咕隆隆地閉目吞吸著。其他幾個人也各自或喝茶、或閉目養(yǎng)神。他們聽著湯亦文這個小白臉一口生硬的南方口音官話,說得又都是些不痛不癢的事情,都有些不耐煩,但當湯亦文最后從皮夾里取出一只大信封晃了晃,提高嗓門說到中央“要人”不日將蒞臨本縣召開軍事會議時,房里氣氛忽然活躍起來。
他們紛紛伸長脖子詢問是哪一位“要人”。湯亦文卻笑著說:“到時候諸位就知道了”。
他宣傳說“要人”將坐飛機來,降落在東里鎮(zhèn)旁的簡易機場,預計停留數(shù)日,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發(fā)話,居住等事很快定了下來?!耙恕弊≡诳h府,既清靜又便于警衛(wèi)。谷逢雨還表示將自己臨街的“鴻運樓”館子的廚子派來掌勺。
六
吃罷中午飯,湯亦文見廚子在院中水井旁邊撩水霍霍地磨著菜刀,便過去與他閑聊。
廚子邊哼著秦腔曲子,邊殷勤地對湯亦文說晚飯前要從集上買一只肥肥的野雞來燉了吃。他說現(xiàn)在正是野雞肉滾滾滿地亂飛的時候,收了秋的地里看得很清楚,很多閑下來的農(nóng)民都扛了火藥槍去打。
湯亦文一聽野雞滿地飛,就有些心動了。他想下午并無什么急事,何不去野地里縱馬馳騁,打打槍灑脫輕松一番呢?最近心事也實在太多了。
于是他便喊來福去把二匹馬牽出,掛好轡頭、鞍子。自己遂返回房里換了那身緊身絨衣褲,--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中一閃,他豎耳聽見來福正在馬棚大聲吆喝著給馬戴轡頭,便從腰里解下鑰匙捅開了臥室大柜上的大銅鎖,里面放著一臺張云龍給他帶來的小型發(fā)報機。旁邊放著一塊綠軍氈,湯亦文伸手從里面抽出一支嶄新的左輪手槍,槍柄上的烤藍耀耀發(fā)光--這也是張云龍給他送來的。
鎖好柜子,裝好槍和子彈后,湯亦文來到大門外,來福已備好馬等他。兩人跨上馬,湯亦文回頭對廚子說:“晚上的菜錢留出來給你買煙葉吧?!闭f罷兩人松了韁繩嗒嗒沿街走了。
天擦黑時,兩人才回來,臉上身上都滿是塵土。來福的鞍后掛著四、五只肥大的野雞。來福喂了馬,又到警察局去還了那桿漢陽造步槍,回來就幫廚子拾掇野雞,他看見野雞身上的彈洞,又想起午后的事情,仍有些納悶。
今后晌打獵很順當,他沒有想到湯亦文這個白面書生竟然槍法極準,騎在奔跑的馬上,舉著那桿漢陽造步槍,專揀跑得快、身體肥碩飛不動的野雞瞄準射擊,幾乎槍槍命中。當一只被擊中的極肥大的野雞掙扎著撲騰想要飛起來時,一柄沉重的槍托狠狠砸在了野雞身上,湯亦文臉色怪異,咒罵著一下又一下將翻滾的野雞砸得不能動彈。
太陽快要被遠處村莊遮住的時候,四邊曠地里一片寂靜。湯亦文忽然從懷里拔出一支手槍遞給他,說:“來福你玩玩這個,這是我在警察廳時同事送的?!?/p>
湯亦文教給來福如何填彈和射擊,指著遠處的一株未砍倒的玉米稈讓他射擊。啪啪啪的槍聲不時響起,黃銅彈殼落滿了田埂。雖然玉米稈仍在斜陽里搖晃,但兩盒子彈打光后,他擊發(fā)時已很熟練了。
湯亦文糾正了他小臂與手的姿勢,讓他繼續(xù)打,后來又索性將野雞一只只拋向空中讓他用槍射。回城的路上,湯亦文對他說:“只要你跟我好好練習,以后到警察局當個隊長是蠻可以的……”
廚子將野雞肉塊先燉到半熟,又撈出用蔥絲、姜末、黃豆醬油烹燒了起來,臨出鍋又澆了點西鳳酒,滿院子就飄著濃濃的肉香味。
盛滿雞肉的小盆端上桌,湯亦文命來福將廚子叫了來,三人一起吃喝起來,湯亦文拿出一壇精致的紹興花雕讓來福和廚子同喝,他倆都嫌味寡,仍喝白酒。來福想像著警察隊長那個神氣勁,便不住地向廚子夸秘書長的槍法。
嚼著肉,來福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告訴湯亦文,那只極肥的野雞,剖開后,肚里有幾個圓圓的野雞蛋子。廚子咂著嘴說“那可是大補的玩意啊!”
湯亦文愣了片刻,說:“我吃好了,你倆慢慢喝吧,我出去一下。”來福見他換了呢中山服,又細心對鏡子梳著頭,忙下炕趿拉鞋,湯亦文擺手不要來福去,又取了什么東西掀簾走了。
七
孔玉蓮盤腿坐在熱炕上,腿上滑動著一塊粉色的杭綢,她用纖指輕輕婆娑著綢面,一種光滑細膩的感覺涌到心里。這是日前新上任的秘書長湯亦文送給她的禮物。
孔玉蓮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她娘家在離縣城四十里外的東里鎮(zhèn),父親孔祥是鎮(zhèn)長,也是當?shù)氐氖赘弧?/p>
三年前,縣警察局長劉茂才死了老婆,托媒人到孔家提親??子裆徥且娺^劉茂才的,對這個四十上下,留著一撮小胡子的漢子不感興趣。她起先死不愿意,父親一說此事她就淚水漣漣,娘也在一旁陪著抹淚。后來,與他家有點遠親的縣長一次路過東里鎮(zhèn),把她爹叫到一旁說了幾句什么。
于是有一天,她便被丫環(huán)、老媽子們簇擁著套上新花襖,頂了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坐上兩匹大馬拉的鐵轱轆轎車,在穿著嶄新長袍馬褂騎著大馬的劉茂才和眾多騎馬背槍警察的迎送下進了縣城,從此成了鄉(xiāng)民羨慕的能常去省會西安逛大街、能在縣上唱秦腔戲時坐頭一排,令不少富家閨女羨慕不已的局長太太。
在外面她與劉茂才似乎很親熱,但一回到劉家的青磚青瓦的大院里,她就變了個樣,稍不順心就摔東西,罵劉家的下人,有一次把脂粉盒也扔到了劉茂才的臉上。雖然劉茂才一再忍讓,逗她笑,領她到西安下館子、到易俗社看名角唱的秦腔戲,又給她買了不少西安太太小姐們流行的時髦衣服,但她心里卻總像是壓了個青石磨盤,沉甸甸的。她厭惡劉茂才那枯樹皮的瘦臉,更討厭他出了門時那副粗俗的樣子,連對他賠笑臉時裝驢叫學丑角的樣子也越來越感到惡心。
日子長了,她就悄悄拿出讓跟來的家人搞到的《西廂記》、《石頭記》這些小說囫圇吞棗地看著,常把自個兒也想像中穿了一身秦腔戲里崔鶯鶯的衣服鉆到書里大悲大喜,只有這時,她才感到天變得藍了、云也似乎變白了。
劉茂才死了的老婆留下一個兒子,名叫富貴。對這個留著茶殼蓋頭、勒著紅肚兜、腳穿老虎鞋的娃娃,她倒是很喜歡。富貴初是怕她,后來見這后娘常從西安給他捎好吃的,又常將他摟在懷里哼戲文,便也不再怕她,反而十分戀她。
劉茂才對孔玉蓮嫁過來后的任性使氣雖也惱火,但得了這樣一個嬌妻,常有人對他羨慕不已,感到面子比吃羊肉泡饃的老碗還要大得多,氣也就消了,又見她對兒子富貴很是喜愛,視如已出,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加之他慢慢地已不滿足警察局長的這身黑衣服了,心眼總在官場上轉(zhuǎn),因而,對孔玉蓮也就懶得管。
今天中午吃飯時,劉茂才在飯桌上告訴孔玉蓮,湯亦文剛在會上說,南京有個大官過幾天要來縣上召集岐山那邊的軍官開會。這大冬天里縣上也無多少事,可以借機好好熱鬧一番,到西安請個戲班子,擺幾天宴席自是少不了……
劉茂才還無意中流露出他欲借為大官警衛(wèi)之機,想露一露頭臉的念頭。
此刻,孔玉蓮比劃著湯亦文送給她的綢料,那個白凈面孔,總尋機偷窺她的南方人的面容又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湯亦文的突然出現(xiàn)讓她感到有種新鮮感,這個人頭次來劉家禮貌性拜會劉茂才時,見到她,很客氣的尊她為“嫂夫人”,似乎還有些靦腆;他與劉茂才在正屋閑說時,她在西屋里隔簾悄悄聽了一陣,一邊是劉茂才的高喉嚨大嗓門炫耀自己帶人抓賊捕盜的吹噓;一邊卻是湯亦文略帶謙恭、文質(zhì)彬彬的南方口音應答贊譽聲。
她聽劉茂才說,這個老婆還沒討的碎娃秘書長的老家在長江邊的什么地方,遠得很。她不知道長江具體在哪里,但卻知道那江與縣城附近的渭河、涇河離得很遠很遠。
湯亦文告辭時,她跟著劉茂才送,在蹲著石獅子的大門外,兩盞亮亮的紅燈籠映照下,她突然感到湯亦文的眼光有些慌亂、又火辣辣地滾過她嫩嫩的面頰,一股奇異的熱流霎時在心里攪動……
幸好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劉茂才并未察覺,他正大聲地命令一個下人擎著燈籠送湯秘書長回住處去。
她又想起了那天墓地上湯亦文的眼光來……
八
孔玉蓮剛想誰,誰就登門了。
劉茂才坐在正屋,正嚼著豬耳朵,喝著酒,等著廚子給他扯面吃。聽說湯亦文來訪,忙起身將他迎到屋里,命丫環(huán)添一副杯筷上來,湯亦文并不拒絕,兩人說著話,一盅盅對飲著。許是剛已喝了些酒的緣故,湯亦文的臉上紅紅的,舉止也不似往日那般儒雅。
湯亦文說:“劉局長,黨國‘要人將來本縣,對老兄來說可是一次好機會啊。”
劉茂才說:“哪里,哪里,咱是個大老粗,有家有室的,這輩子就這回事了,秘書長少年老成,才是前途無量呀。”
湯亦文說:“劉兄此言差矣,民元以來,不是到處都搞什么‘湘人治湘、‘粵人治粵,以愚兄看,劉兄是這方圓百里無人不曉的人物,又是土生土長,將來若以老兄來執(zhí)掌縣印,愚弟定將竭誠襄助,助劉兄造福桑梓……”
聽了湯亦文的恭維,劉茂才心里很是舒坦,他哈哈大笑說:“秘書長太看重我這個大老粗了,那每一處戲里明明白白演的自古都是文官治天下,武官保境安民,秘書長一肚子墨水,愚兄是攆不上呀,不過話也說回來,愚兄在這塊地盤上可是‘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不管他是當官坐轎的,還是偷雞摸狗的,見了咱,沒人敢給咱腳底下打橛子,以后秘書長只要有啥事,吩咐一聲,愚兄絕不馬虎?!?/p>
這時丫環(huán)盛了一老碗油潑扯面條給劉茂才端上來,劉茂才與湯亦文推讓了幾次,還是自己呼嚕呼嚕吃了起來,又吩咐快給湯秘書長下面。
這種扯面是關中道里富人窮人都極愛吃的,有“寬如腰帶,厚如刀背”之稱,他看著劉茂才吃面的貪饞樣,心里想著剛才那番明似謙恭,暗帶警告的話,突然覺得這些本地人就像他們種植的線線辣子一樣--看著直直的,吃到肚里卻能辣出眼淚來。
孔玉蓮到灶臺見丫環(huán)拿了一只大老碗要給湯亦文盛面,忙止住她,讓換成一只略小的金邊細瓷碗潑了熱油盛上去。
湯亦文先嘗了一筷子,覺得這寬面條入口筋頑筋頑,蠻有嚼頭,便不再客氣,也與劉茂才一樣,大口吃了起來。
飯后,湯亦文便告辭要走,試探著問劉茂才:“嫂夫人不在家嗎?”
劉茂才便喊了一聲玉蓮,又對湯亦文說:“她才把娃哄睡著”。
孔玉蓮出來與湯亦文打過招呼,又勸他再飲幾杯,劉茂才也忙附和。湯亦文心里正求之不得,推讓一番,三人重新落座。
孔玉蓮把一盤油炸花生米推到湯亦文跟前說:“湯秘書長,聽茂才說咱縣上要來飛機,是嗎?”
劉茂才看她一眼,有些尷尬,湯亦文卻裝看不見,說:“怎么,嫂夫人沒見過飛機?”
孔玉蓮說:“在西安聽見天上嗡嗡叫,看不清?!?/p>
湯亦文笑了:“嫂夫人想看飛機,那還不容易,到時候,我陪你去?!?/p>
又碰了幾杯酒,湯亦文真正告辭了,他有些微醉,步履踉蹌,月光下,竟大著膽眼珠直鉤鉤看著孔玉蓮。劉茂才有些察覺,長臉拉得更長了??子裆彵闩ゎ^又喊人去點燈籠。
劉茂才冷冷地說:“湯秘書長,你留心腳底下有磚頭?!?/p>
孔玉蓮突然心里有些發(fā)冷,有股說不出的不舒服。
九
天蒙蒙亮,劉茂才就起來,用鹽水漱過口,沒有穿黑警服,換上了一身二毛子里的藍黑色夾襖長袍。
家人已將馬拉的轱轆車套好,等了約摸一鍋煙功夫,湯亦文戴著禮帽、穿著呢大衣從東邊濃霧里閃出來,來福在后面牽馬跟隨。
馬車出了東門,上了那條通往東里鎮(zhèn)的碎石子官道。
劉茂才與湯亦文坐在車里,寒暄了幾句,就各自轉(zhuǎn)頭從車兩側(cè)的小窗子向外望著白茫茫的神秘世界,各想著心思。
湯亦文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居處,來福忙倒水給他洗臉燙腳,他吩咐了來福明日一早隨他去東里鎮(zhèn),正準備就寢,谷逢雨卻很不知趣地登門了。
湯亦文只好客氣地讓他入座,來福上了茶,兩人烤著炭火說話。
湯亦文說:“谷老前輩深夜前來,有什么見教嗎?是否白天會上遺忘了什么事?”
谷逢雨忙拱拱手,干笑了兩聲說:“湯秘書長,老夫此時拜訪,擾了秘書長的美夢,秘書長恕罪、恕罪啊!”
湯亦文說:“哪里,哪里,學生本應常去老前輩府上聆教,還望前輩寬恕呀!”
谷逢雨轉(zhuǎn)動著眼珠,干咳了兩聲道:“黨國要人親臨本縣,實在是鄉(xiāng)民莫大的榮幸!老夫琢磨著……為給本縣增色,也為讓湯秘書長從容布置接待事宜,是否以本縣商會的名義,以犒勞此部分國軍名號,擬定一個數(shù)目,由城中及各鎮(zhèn)商號均攤,如此在黨國要人面前,秘書長也可一顯政績嘛……”
湯亦文聽出這只老狐貍的意思,是想借機狠撈一筆。他從心里有些厭惡,但轉(zhuǎn)念一想,以商會名義籌得一筆錢,大部分由自己支配,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即使眾商家有怨言也會針對商會,自己到時裝糊涂……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此事,又問此事有無難處。
誰知谷逢雨正等他這句話,立即掏出一張紙來,上面用毛筆寫了一溜店名鋪號和款數(shù)。他伸出一根干癟的手指,指點著說:“這些都是東里鎮(zhèn)的大鋪面,按說我這個會長說一聲,也沒啥麻達,但……秘書長那天在墓地也看見了,趙大頭對我那個賴皮樣,唉?這家伙是東里鎮(zhèn)一霸,手下又有三四十個青皮楞娃?!彼麎旱吐曇粽f,“趙大頭的保安隊里有幾個以前就是‘刀刀客,專綁‘肉票干這個的。(他用手作了一個切割的動作)難纏呀!”
他又對湯亦文說,東里鎮(zhèn)南接咸陽、西安,北通山里,各色商販、腳夫常在此過往、歇腳,是一塊肥得流油的地盤,所以趙大頭一直占據(jù)不放,劉茂才因岳父家在那里,加上趙大頭又常給他塞紅包,所以,他也暗中給趙大頭撐腰。他請求湯亦文按單將東里鎮(zhèn)應攤的款項收上來……
湯亦文沒想到竟被這只老狐貍兜進了圈子里,在心里罵了一聲。但為了不使對方小覷他,他還是裝得很輕松地一口應承下來。
湯亦文想到這里,便轉(zhuǎn)頭問劉茂才,谷逢雨與趙金鎖有什么芥蒂?
劉茂才說:“咳!說來也沒啥,當初趙大頭新任東里鎮(zhèn)保安隊長的時候,找谷逢雨要籌一筆款子,想添幾條快槍和一批子彈,可谷逢雨這個老家伙也太嗇皮了,給的錢只夠趙大頭喝兩頓酒,趙大頭把錢摔到桌子上,兩人從此翻臉……后來還是我從局里給撥了些槍彈,事情也就過去了?!彼檬置『诤樱行┑靡?。
湯亦文將谷逢雨籌款打算告訴了劉,將單子給他看了,劉茂才意味深長地笑一笑,圓滑地說東里鎮(zhèn)有自己的老丈人,他不便插言,秘書長看著辦。湯亦文悻悻地收回單子,心里很不快。
十霧九晴,太陽漸漸露出了臉,天地慢慢變得開闊。又過了一座石板橋,前面隱隱可見一片屋瓦。東里鎮(zhèn)到了。
十
趙大頭領著一幫手下人將湯亦文和劉茂才一行迎進了鎮(zhèn)公所的院里。鎮(zhèn)長孔祥聞訊也急忙趕來。
湯亦文很注意地打量著孔玉蓮的父親,見他頭戴一頂瓜皮帽,面皮白皙,頷下留著一綹細長的胡須,相貌儒雅,一臉謙恭的樣子,頗有些好感。劉茂才過去叫了聲大,便將來意告訴了岳父和趙大頭。未等寬衣,湯亦文立即提出先去機場看看。
機場在鎮(zhèn)子南門外一道隆起的土埂旁,土埂下的一洼洼泥水地長著一叢叢茂密的蘆葦和野草,如今都已干枯,橫斜豎歪地,一片蕭瑟景象。
湯亦文和劉茂才在孔祥、趙大頭等人簇擁下,登上土埂,放眼望去,是一片極開闊的曠野,機場就位于曠野里??紫楦嬖V他,這個飛機場是幾年前胡宗南的部隊剛開到北邊岐山腳下布防時修建的,當時給部隊運送一些給養(yǎng),近幾年不使用,附近百姓的牛羊常常散放到這里吃草,鄉(xiāng)民取土時還挖有幾個大坑……
湯亦文皺著眉頭命令他們立即抽調(diào)民夫搶修,務必在三天內(nèi)恢復原樣。
安排完畢,一干人回到鎮(zhèn)公所歇息。湯亦文和劉茂才用熱水洗過臉,便圍著火爐烤火喝茶。湯亦文笑著對劉茂才說:“劉局長,你是否先回泰山府上看看?”劉茂才嘿嘿一笑,說:“不著急,先辦公事?!?/p>
湯亦文掏出那張單子,對孔祥和趙大頭說了籌款之事。趙大頭一聽,眼睛立即發(fā)亮了,連連說應該。劉茂才見岳父的臉拉得長長的看他,便偷偷地給趙大頭使了個眼色,又低頭裝著烤火。
“孔鎮(zhèn)長,這件事很急啊,你看呢?”湯亦文笑瞇瞇地注視著孔祥。
劉茂才趕忙接過話茬說:“這件事情好辦……大頭兄弟,湯秘書長第一次來你們地盤,你拿啥好東西款待呀?”
湯亦文見他把話岔開,心中越發(fā)不快,表情也露出明顯的不滿。轉(zhuǎn)念一想,不怕你兩個溜脫。便爽快地說:“讓孔鎮(zhèn)長想想也好,今天你們兄弟倆見面,我陪你們好好喝兩杯。”
趙大頭見狀便也不好再說,嘴里應著,出去吆喝手下備酒菜去了。
孔祥猶豫了一下,有些怯怯地對女婿說:“茂才,你娘這兩天頭痛拔火罐,在炕上念叨玉蓮,你趁這會沒事,去看看……”
劉茂才有些發(fā)窘,心里罵著老丈人太糊涂,這點氣都沉不住,便哼了聲扭過頭看湯亦文。湯亦文心里很明白,哈哈一笑說:“是啊,劉局長,我看你也該去看看岳母了?!?/p>
劉茂才只好戴上帽子,提起一個布包,隨岳父走了。
趙大頭一挑簾子閃進來,對湯亦文說:“秘書長,你看這孔鎮(zhèn)長,上邊每次派下事來,都好像拿刀子剜他的肉,這……劉局長也是這樣子,公私弄不清……”
湯亦文忙擺擺手止住他,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谷逢雨的話,閃出一個要拆散劉茂才與趙大頭關系的念頭來。
門外又進來幾個趙大頭的手下,報告酒菜已備好。湯亦文站起來,親熱地拍拍趙大頭的肩膀說:“趙隊長,那就多謝了!”
正房寬敞的大廳內(nèi),已擺好了四桌酒席,趙大頭一邊招呼湯亦文在首桌正中那把太師椅座下,一邊不耐煩地命人去叫孔鎮(zhèn)長和劉茂才。
湯亦文站起招呼趙大頭手下的弟兄們都入席。他也暗暗打量了這些保安隊員,見大都是些面貌粗魯、體格強壯、挎槍插刀的漢子,心里想,對這幫家伙不可輕視,又想起谷逢雨說的什么“刀刀客”的話。
孔祥和劉茂才匆匆過來,在湯的右側(cè)落座,趙大頭和他的副隊長趙二娃在湯的左側(cè)入座。西鳳酒被火柴燒掉封頭,斟滿了各人的杯子。
湯亦文端起一個杯子起身微笑著說:“諸位,黨國要人不日將親臨本縣,這是我等報效黨國的好機會,修飛機場的事情是頂關鍵的,諸位要在孔鎮(zhèn)長、趙隊長的帶領下,盡心盡力,不出差錯地做好此事,本人先借花獻佛,慰勞弟兄們,干了這杯!”
眾人起身看著湯亦文一仰脖,也紛紛舉杯喝下。
湯亦文見眾隊員有些局促,便扭頭對趙大頭說:“趙隊長,讓弟兄們放開喝,我也是軍人出身,喜歡痛快、熱鬧!”
趙大頭聞言大喜,便舉杯吆喝了起來,眾隊員和鎮(zhèn)上的幾個差人立即放開了手腳,吆五喝六地劃拳痛飲起來。
劉茂才一臉陰沉,一言不發(fā),只是一盅接一盅地喝著白酒。剛才回到岳父家,孔祥急不可耐地告訴他,前幾天他派一個掌柜的去西安進一些日用品,想趁過年時好好掙一筆錢,不想購貨的兩個人走到半路上,被幾個土匪用刀逼著搶走了錢袋,連幾匹馱貨的騾馬也硬拉走了。他懷疑是趙大頭手下人干的,但現(xiàn)在苦無憑證……又說了些趙大頭平時橫行鎮(zhèn)上,眼里全無他這個鎮(zhèn)長之類的話。
劉茂才聽了半信半疑,他岳父察看他的臉色,忙說趙大頭未必有這么大膽,但他手底下那幫認錢不認人的“刀刀客”就說不準了。
劉茂才煩躁地從包里掏出幾盒水晶餅、紙煙、茶葉放到桌上,與一旁的岳母草草說了幾句話,恰逢趙大頭的人來請,便有些惱怒地趕來了。
十一
火暴的西鳳酒一瓶瓶被打開,酒席上的人一個個東倒西歪,桌上的熗白肉、線線肉、涼拌蓮菜等撒得滿桌都是。
湯亦文平素飲酒雖然自詡無對手,但幾十杯白酒下肚,漸漸感到屋頂在旋轉(zhuǎn),周圍人的面孔也都變得模模糊糊。他搖晃地站起來出去小解,一個鎮(zhèn)公所的漢子忙挑起一盞燈籠陪他出去。
天已黑透了,北風冷颼颼地吹過來,湯亦文突然感到惡心想吐,踉蹌地走到茅廁外,手扶著一堵墻,還忘不了揮手叫那漢子先回去,他不想讓下人見到他堂堂秘書長的丑態(tài)。
手摳喉嚨眼哇哇大吐了一陣,感到好受了一些,冷風一吹,頭腦也清醒多了,他掏出手帕正要擦嘴,突然聽到矮墻那邊茅廁里邊傳來兩個保安隊員的說話聲。
一個說:“今晚可真熱鬧,看那個姓湯的秘書長喝得蠻高興,咱隊長越混越好了……”
另一個顯然喝多了,舌頭發(fā)硬地應道:“好個蛋!昨天晚上那幾個山里來的人,在咱隊上吃了喝了,臨走,隊長還送人家兩匹騾子,有幾個箱子死沉死沉地,誰知道裝的啥……啥好東……東西……”
那個又說:“我咋見是隊副送走的,雞叫二遍了才回來睡?!?/p>
“你懂、懂、懂個啥?隊長不、不發(fā)話,這么大……大的事,隊、隊長不發(fā)話、話,隊副他、他吃了豹子膽,也不、不敢,這事要讓外人知道,就有好看的了……”那醉漢又答道。
黑暗中,湯亦文突然直起了腰,如遭了雷擊一般,呆住了。殘剩的酒勁立即跑到爪哇國去了,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咬咬食指,茅廁里兩個人的對話還在時斷時續(xù)傳入耳中,千真萬確,他感到后背猶如滲進了一盆冰水,四肢僵硬。遠處又有燈籠晃過來,里邊那兩個也窸窸窣窣地就要出來。
湯亦文在瞬間鎮(zhèn)定了下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屋里。
趙大頭喝得臉膛紅紅的,剃得發(fā)青的大頭上青筋也暴起來。見湯亦文回到座上,他便大聲喊著:“秘書長,我跟劉局長合計了,過兩天機場一修好,到西安請個秦腔班子來,好好唱兩天,讓弟兄們過過戲癮,你看行不?”
湯亦文冷冷地看他一眼,扭頭見劉茂才和眾人都滿眼期待的目光望著他,連一邊喝得臉龐發(fā)紅的來福也伸長脖子盯著他,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立即滿臉堆笑地說:“弟兄們喜歡聽戲,那就好好熱鬧一番。我也可以借機欣賞你們家鄉(xiāng)戲的妙處,明天就派人去請?!?/p>
眾人聞言,皆喜出望外,紛紛擁過來向湯亦文敬酒,但湯亦文一律以身體不適擋回。他破例地點著一支煙,大口噴著青煙,以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與惱怒。看著趙大頭已與劉茂才在商量著頭場戲是先在東里鎮(zhèn)還是先在縣城唱,他內(nèi)心的自信,像他不斷噴出的青煙一樣,散盡了。
翌日一早,湯亦文早早起身,叫來趙大頭。
“我想請趙隊副跟我回縣里,有什么急事,我可派他及時與你和孔鎮(zhèn)長聯(lián)系,你看呢?”
趙大頭滿口應承,他并未意識到什么。趙二娃叼著煙,站在一旁很得意,立刻命人備馬。
在回縣城的路上,湯亦文坐在顛簸的馬車里,鐵青著臉,很注意地看著路兩邊的景物,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馬車駛進了東門,湯亦文大聲命令馬夫先到警察局。劉茂才有些詫異,未等他腦子轉(zhuǎn)過彎來。來福、趙二娃等三人也縱馬跟了進來。
湯亦文從馬車里鉆出來,看一眼四周盡是穿黑衣的警察,便對劉茂才說了句什么,一行人便進了劉茂才的辦公室里,劉茂才轉(zhuǎn)身又出去了。
湯亦文坐在劉茂才的高大太師椅上,蹺著二郎腿,黑亮的皮鞋一抖一抖的。他眼里射出兩道寒光直刺向趙二娃,臉色鐵青,只字不吐。
趙二娃本來一路上興高采烈而來,忽見湯亦文這副嘴臉,不知何故,心里哆嗦了一下。
走廊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湯亦文眼一瞪突然“啪”地一聲手拍在桌面上,把來福嚇得渾身一抖。
“來人呀,把這個奸細給我捆起來!”湯亦文刷地站起大聲喝道。
幾個穿黑衣服的警察一擁而入,七手八腳麻利地將趙二娃綁了個結(jié)實,又下了他的匣子槍。劉茂才始終沒有露面。
湯亦文下令將趙二娃先押起來,嚴密看守,不經(jīng)他允許,任何人不準接近。隨即氣哼哼地帶著來福欲離去。
趙二娃這才感到事情嚴重了,心想是有什么把柄叫湯亦文抓住了?不禁害怕起來,見綁他的幾個警察都是生面孔,他便一邊掙扎一邊喊叫:“秘書長,你不要冤枉好人?。∥亿w二娃不是誰的奸細呀!……劉局長,劉大哥,快救救兄弟呀!……”
湯亦文聞聲大怒。他抖掉呢子大衣,急步上前朝趙二娃肋下猛擊一拳,又是狠狠的兩記橫拳打在趙二娃臉上,鮮血立刻從鼻孔、嘴角流了出來,撲通一聲,趙二娃躺在磚地上。
湯亦文看也不看,出門找劉茂才去了。
十二
劉茂才坐在另一間房里,端著一個茶壺用嘴噙著壺嘴喝茶,豎耳聽著那邊的動靜。
湯亦文余怒未消地進來,回手閂上門,他把昨天晚上在茅廁旁聽到的那段對話告訴了劉茂才,然后直鉤鉤地看著他。
劉茂才聽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钤撨@小子倒霉。趁此機會撤了他保安隊長的職,另派一個自己心腹去把地盤抓過來,哼,他媽的,反成一樁美事了……
他放下茶壺,說:“唉,我雖然跟趙大頭以兄弟相稱,其實這小子很多事都瞞著我,真是匪氣不改!”他又把岳父派人購貨半路被搶告訴了湯亦文,最后試探是否把趙大頭撤了。
湯亦文沉默良久,沒有表態(tài),末了說先審完趙二娃這小子再說吧,又讓劉茂才下令逮捕趙二娃一事不準泄露出去。
在警察局看守所里,趙二娃坐在粗大的木柵欄圈成的單人囚室中,眼睛轉(zhuǎn)動著,把幾天來的事情反復在腦子里演戲一般地回想著。想來想去,只有前天晚上那樁事才可能使自己身陷囹圄。
那天晚上,他正與保安隊幾個弟兄推牌九,趙大頭突然把他叫到屋外,告訴他,山里幾個朋友要販一些西藥,命他派幾個人護送過關卡,并已交了一筆現(xiàn)洋,他命趙二娃辛苦一趟。
趙二娃過去風聞他這位大頭老兄平時拉扯極廣,三教九流鐵桿朋友也時常來東里鎮(zhèn)吃吃喝喝,因而也未在意。趙大頭領他到村外一片林子里,黑暗中他只見幾個陌生人在等待,趙大頭將他介紹以后,又與那幾個人低聲嘀咕了一陣。
趙二娃悄悄把趙大頭拉到一旁,滿懷疑惑地說,這幾個人把西藥往山里帶,會不會是送給共產(chǎn)黨的?他提醒趙大頭,此事如果傳出去,是會出婁子的。
趙大頭卻滿不在乎,只狡黠地嘿嘿一笑,說只要有大錢賺操那么大心干啥。隨即又命他牽兩匹騾子一定送到指定地點。
他雖然心里有些忐忑,還是回村叫了幾名心腹,牽了騾子到小樹林,捆扎好那幾個大木箱趁黑就上路了,一路上因哨卡都是他手下人,因而未出任何意外,可謂神鬼不知,可如今自己落到這一步,到底是為什么?難道湯亦文這小白臉已經(jīng)知道了?又一想,保安隊的弟兄們都是些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眨眼的漢子,況且多系親戚連襟,墊“黑磚”的事決不會有人干……
趙二娃正在胡亂猜想,兩個警察進來喝令他出去受審。
一進審訊室,趙二娃迎頭看見湯亦文、劉茂才坐在審訊桌前,幾個警察挽著袖子站在兩旁。
“吊起來!”湯亦文厲聲命令,趙二娃立即被一根粗麻繩捆住雙手,嘩啦一聲又被高高吊在屋梁上,離地的兩腳在微微擺動。
“趙二娃,你給陜北共區(qū)私送貨物,已有人告發(fā),我和劉局長現(xiàn)在給你一次機會,你老老實實把主謀供出來,我可立刻放了你,否則的話,你這一輩子就別想回東里鎮(zhèn)了。說吧……”湯亦文面目陰深,緊盯著趙二娃說道。
趙二娃感到胸口發(fā)悶,他大口喘著氣,閉上了雙眼。他已明白湯亦文果真知道了。既然這樣,自己索性一人承擔就是。
審來審去,趙二娃只是一只咬定他有幾個朋友運了幾袋糧食到山里親戚家,其他私貨絕未夾帶。
湯亦文急得捶桌子,命令用鞭子狠狠抽。
幾個警察輪流用鞭子抽著趙二娃屁股,破碎的布塊一片片飄蕩下,趙二娃臉色蒼白,大聲嘶喊,但決不再多招一個字。那幾個警察平日也曉得劉茂才與趙大頭的交情,此時見局長黑個臉一聲不響,下手并不太狠。
湯亦文是何等樣人,這一切未能逃過他的眼睛,但他又不好給劉茂才當場難堪,于是把氣都發(fā)泄到趙二娃身上,他走過去,粗暴地把行刑的警察推到一邊,嘴里罵一聲:“蠢貨,老碗的飯都吃到狗洞里了?!”
他并不理會劉茂才愈發(fā)難看的臉色。繞著趙二娃轉(zhuǎn)了一圈,突然陰險地一笑,說:“你小子吃遍了本地飯,我讓你嘗嘗大碼頭的東西。”他從桌上拿起一只厚手套戴在右手,兇狠地嘩啦一聲,扒掉了趙二娃的棉襖,露出肌肉結(jié)實的上身。湯亦文把戴著手套的手放在那裸露的肋骨上,仰臉對趙二娃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莫錯過啊……”
眾人都緊張地望著湯亦文,不知他想搞什么名堂。
趙二娃閉上眼說:“就那點事情,秘書長你就是割了我的頭,也沒有什么主謀?!?/p>
“好!夠江湖義氣,那我就賞你吃一頓排骨了!”
湯亦文從下往上用力擠壓著趙二娃的肋部。黃豆大的漢水從趙二娃的頭上、臉上滾落下來,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
劉茂才見狀,感到湯亦文也太心狠了,同時他隱隱感到這個年輕的小白臉在平時裝出的那副文質(zhì)彬彬的相貌下,藏著一副絕非善類的心腸。他起身過去對湯亦文說:“秘書長,這小子鋼嘴鐵牙死不認賬,你別火氣太大,大冬天的小心傷了脾胃?;仡^我細細審他?!?/p>
湯亦文也累得氣喘吁吁,就勢扔了手套,重新坐回桌旁。
劉茂才吸著煙,揮手命幾個警察把趙二娃放下來,又命把棉衣給披上,隨即厲聲呵斥他:“你干的事情,秘書長都已知道了,到底誰是主謀,你說了就完了,也別怕,不行調(diào)你到局里來干,還不是當哥的一句話?!?/p>
趙二娃躺在地上喘著氣,聞言用一只胳臂支起身子,瞥了一眼劉茂才道:“劉局長,江湖上最講義氣這兩個字,我……我趙二娃自己干的事,總不能……不能給別人栽贓吧?”
湯亦文下令把趙二娃打入死牢,加戴腳鐐,嚴密看守。
劉茂才回到辦公室,想了想,命人給趙二娃悄悄送些酒肉,再送幾盒好煙,吩咐吃喝睡覺不要虧了他。他知道那地方湯亦文是不會去的。
中午回到家里,用熱水燙了腳,劉茂才就蓋了被子躺在熱炕上抽著煙悶悶不語。貴貴爬過來揪他的胡子也被他一把推開。吃飯時他忍不住把審趙二娃一幕告訴了老婆孔玉蓮。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妻子臉色漸漸變得很難看。
十三
黑漆漆的夜里伸手不見五指,街上也難得看見幾個人。就在湯亦文宅院附近一條小巷里,有一個黑影在蹀躞徘徊,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這是來福,他已在這條黑巷子里來回轉(zhuǎn)悠好久了。他在想剛才看到的、聽到的那一幕到底要不要告訴湯亦文。
剛才吃罷晚飯,湯亦文命他去請谷逢雨來。他便直往城南谷逢雨家去。這時天已開始蒙蒙暗下來,走到谷逢雨的院門前,他剛要伸手拍響獸嘴銜著的門環(huán),一聲馬的嘶鳴從院里傳出,他扒門縫一看,見谷逢雨家的馬槽上并排拴著三匹馬像正在吃料,由于光線太暗,他看不清馬的顏色,但猜想谷逢雨家一定有遠客來拜訪。
是誰呢?會不會與湯亦文有關呢?來福突然來了興趣。這兩天的事他都看在眼里,雖不很清楚內(nèi)幕,但模模糊糊感到要發(fā)生一些什么事了。
來??纯磧膳?,沒有過路人,只有寒風怒吼,吹得墻頭上的青瓦發(fā)出輕微的嚓嚓聲。他的膽子猛然變大了,從懷里掏出湯亦文送他的一柄細長的匕首,輕輕撥著門閂,幸好豎閂未上,橫閂很快被撥到一旁,來福輕手輕腳將門推開一條寬縫,悄悄鉆了進去--他知道谷家沒有看家狗。
院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將窗戶紙吹得一陣間一陣嘩嘩響。來福重新閂好門躡手躡腳溜到上房的一扇側(cè)窗下,豎起耳朵聽著。
屋里傳出男人的說話聲和被煙草嗆著后猛烈地咳嗽聲。
來福聽到谷逢雨的聲音說:“老弟呀!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劉茂才自從姓湯的這乳臭未干的小子來了后,就動著心眼想往高枝攀,說不準還盯上了本縣頭把交椅,其他人在他心里都掉斤兩了……”
“那也該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跟我過不去,抓二娃明明是煽我的臉,姓湯的小白臉不曉得葫蘆里賣的啥藥,以后可要提防呀!……劉茂才這個王八蛋背過河不認干大在的貨,交了這幾年真是知人知面難知心,沒想到他竟幫著湯亦文給我好看!”另一個男子的粗嗓子有些急促地截斷了谷逢雨的聲音。
來福一聽竟是趙大頭與谷逢雨在議論湯亦文和劉茂才,心中既暗吃一驚,又感詫異--這兩個老冤家怎么攪到一起了?
來福繼續(xù)耳貼窗紙聽著。
趙大頭說:“剛才我找劉茂才要人,原想要不出,他也該說句話,咳!這個狗日的不但不給人,還說二娃案情重大,又趕上這他媽的什么大官要來的時候犯的,人絕對不會放;還勸我要裝一裝孫子,給湯亦文去賠個罪,以免連我也牽進去……會長,你聽聽這是什么鳥話?太不夠朋友了!”
趙大頭說完,屋里連著吱吱兩聲,象是在喝酒。
就聽谷逢雨說:“來來,老弟呀,你和這兩位兄弟邊吃邊說,看菜都涼了,一會就給你們下面……唉,我說要不你今晚就不走了吧?我這房子寬敞著呢?!?/p>
“不。要走,今晚非回去不可,這地方我待不住了!”趙大頭斷然答道。
谷逢雨說:“那就再喝一陣……,是不是老弟最近有啥事對不住茂才了?”
“毬,我把他就沒往心上放,誰愿說啥說啥,反正這次跟他扯破面皮了!”趙大頭有些含糊地說。并不理會谷逢雨話里隱藏的意思。
谷逢雨干笑了起來,然后問道:“大丈夫一不作,二不休,老弟打算咋辦呀?要不這口氣就咽了算了?!惫确暧觑@然在激將趙大頭。
“咽了不成!我想好了?!壁w大頭惡狠狠又帶幾分狡詐地說:“不是有大官坐飛機要落到東里鎮(zhèn)嗎?到時候,我領弟兄們跪到飛機下告御狀,我就說湯亦文跟劉茂才串通毒死了老縣長,想自己當縣太爺,這一招戲上靈得很,不信我就裝扮不了!”
谷逢雨和窗外偷聽的來福都同時吃了一驚:這一手的確夠厲害的。
趙大頭繼續(xù)說:“谷會長,老弟過去糊涂,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多有得罪,你老不要掛在心上?!?/p>
“哪里話,哪里話!咱倆現(xiàn)在是套在一起的轅馬,步子得一樣,不必多言?!惫确暧昊卮鹬?。
“那……谷會長到時跟我一起告御狀吧?”
“這……”谷逢雨顯然沒料到趙大頭會這樣咄咄逼問。
沉默半晌,趙大頭忍不住大聲說:“谷會長,再不要前怕狼后怕虎了,狀告贏了,縣長的大印總不會落到我這個粗人手上,這你該啞巴吃扁食--心里有數(shù)吧。對了,東里鎮(zhèn)收稅的事包在我身上,交到你手上要少一個子,你拆我的房?!?/p>
趙大頭這手果然奏效,老奸巨猾的谷逢雨像是終于下了狠心,就聽他說:“行!那就一言九鼎,咱倆今晚就說好了,誰也不要把誰賣了,來,老弟,干!”
“干!”屋里傳來碰杯聲。
來福不知是凍的還是緊張的渾身發(fā)起抖來,他抬了抬酸疼僵硬的腳,心跳得咚咚地,怕趙大頭他們會出來小解,他看準了遠處墻根靠著的一輛破架子車,便悄悄挪了過去。在縱身向墻外跳下的瞬間,來福覺得滿天寒星都晃動了起來,像是都落到他的懷里了,湯亦文許愿的那句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但當走到湯宅門前,來福又猶豫了。要不要把這些告訴湯亦文呢?告訴了他,他會怎樣呢?湯亦文的心毒手狠來福從打獵那一天已多少窺出了些。
刺骨的寒風也像故意跟來福作對,呼呼直往他的脖子和懷里猛鉆,他就這樣抄著雙手,裹緊棉衣在黑暗中低頭轉(zhuǎn)悠,像是一具幽靈。
終于,那雙笨重的棉窩窩鞋在凍硬的土地上站定了。對一個出身卑微、整日供人使喚的農(nóng)家子弟來說能騎上高頭大馬,穿著警察衣,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上哪家有錢人的閨女,象劉茂才一樣活得舒暢滋潤,這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
“什么他娘的鄉(xiāng)黨!誰想過我呢?我今也管毬他的!”來福心里罵著,又一次給自己鼓足了勁。
湯亦文坐在書房的炭火邊,一手端著熱茶,一手翻看著一疊公文。聽來福結(jié)結(jié)巴巴,有些緊張的學完偷聽到的那些話,他心里著實倒抽了一口冷氣--不說委座,戴老板的脾氣他是久有耳聞的。如果在委座步下舷梯時真發(fā)生這樣掃興的事情,那不要說自己的什么前程了,很可能先被囚禁起來查個不亦樂乎!
湯亦文揮手命來福坐下,自己在屋里的青磚地上踱起步來,很快便下了決心。
湯亦文問來福:“趙大頭說今晚一定要回東里鎮(zhèn)嗎?”
“要回,我聽得真真的?!眮砀_吙局p手便回答。
“那好,天賜良機,他趙大頭這樣無情,也莫怪我無義了!”
湯亦文重落座,壓低聲音對來福吩咐著什么。來福驚恐地瞪圓了兩眼,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臉急得漲紅起來。
湯亦文沉下臉來,目火灼灼地盯著他,隨又轉(zhuǎn)顏說了幾句話,來福終于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那就快去,別讓他溜了?!睖辔泥У仄鹕淼?。
半夜里,幽幽的月光灑在平曠的田野里,幾只棲身樹梢睡眼蒙眬的烏鴉忽被遠處什么響聲驚醒了,不安地抖抖身子,復又把頭鉆入暖融融的翅下酣睡了。
這時,三個騎馬的人在土路上出現(xiàn)了。
趙大頭可能是喝多了烈性酒的緣故,縱馬疾馳,人和馬呼出的熱氣立刻被寒氣變成了白霧。他身后兩個剽悍的漢子也有些醉意。
趙大頭坐騎的前蹄剛踏上小橋,“啪”的一聲,從附近黑漆漆的樹叢里響起了一聲爆脆的槍聲,在空寂寒冷的夜里格外刺耳。趙大頭應聲栽下馬來。他身后兩名隨從敏捷地抽出匣子槍對著響槍的黑處一陣急射,那邊樹叢又是兩聲槍響,但都高高地打到了樹梢上,驚得宿鳥群撲棱棱飛了起來。
兩個隨從一邊還擊,一邊跳下馬,彎腰去看趙大頭。黑暗里,傳來趙大頭的聲音:“媽的,老子的帽子讓鉆了個眼!”隨即就見火光閃起,趙大頭對那樹叢開了幾槍。遠處傳來嘩啦啦的聲響,有人撥開樹叢跑走了。
趙大頭高聲吆喝著:“小子,你他媽功夫還沒煉成,就來吃這碗飯了?”喊著,抬手又是兩槍。
湯亦文鐵青著臉,揮手讓面前六神無主的來?;匚菟X。他在屋里踱了幾圈,思考著,額頭上竟浸出了冷汗--他感到已無法控制這里的局勢了。他扒窗看看外面,院里靜悄悄的。他閂好門,回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從柜子里取出了發(fā)報。
上午,湯亦文進入縣府秘書處,立即下令將牢里的趙二娃帶來,他說了幾句下面情報不準,讓你委屈了之類的話,放趙二娃回東里鎮(zhèn)。聞訊趕來的劉茂才狐疑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十四
第二天半夜時分,西安通往東里鎮(zhèn)的公路上,兩輛蓋著篷布的軍用卡車顛簸著開到機場邊的土埂下熄了火,穿著軍便服的張云龍從駕駛室里跳下來。兩輛卡車的后幫子被放了下來,三十多個精壯的青年撲通撲通地跳下車,粗略地在張云龍面前排列成行,張云龍背著雙手,低聲講了幾句話。隨即兩輛卡車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四道雪亮的光柱把前面土埂照得如同白晝,很快,幾座帳篷在土埂上一溜支起,一些沉甸甸的綠色木箱也被這些人從卡車下卸下,抬進了帳篷。
孔祥剛躺在熱炕上,就被機場站崗的保安隊士兵敲門叫了起來,聽說省府派出所一隊施工人員進駐機場,他忙穿好衣服,命一個下人挑著燈籠隨他到鎮(zhèn)公所。趙大頭滿嘴噴著酒氣也匆匆趕來,趙二娃腰插盒子槍,叼著煙卷緊跟在他身后。趙大頭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瞇著眼問孔祥此事該如何應付?
孔祥想了想,便說省府星夜派人來,恐是黨國要人不日將臨,機場年久失修,若有差錯,省府也怕?lián)黄?。天氣寒冷,不如先送些柴草、酒、肉等物去犒勞一下,以盡地主之誼。
趙大頭心里想著大員就要來了,他與谷逢雨約定的那場好戲就要開場了,不禁心里怦然,畢竟他只是這小小東里鎮(zhèn)的一個芝麻大的保安隊長,真跪在飛機下鼻涕眼淚地告“御狀”,是贏是輸他實在沒有把握。那天從谷逢雨家回來的路上,又險被黑槍打死,他這兩天心里老是疑神疑鬼,不知是劉茂才要報復他搶其岳父財物之事,還是哪件事惹惱了江湖上的黑道朋友,加之趙二娃學了湯亦文如何逼問那天晚上給山里送東西之事,故而精神很沮喪,對孔祥也顯得比平日客氣。聽孔祥說完,他便哼著點了點頭。
孔祥和趙大頭領人推了兩車犒勞之物,挑著一溜燈籠來到了土埂下。
張云龍已早早望見,迎到土埂下,很客氣地把孔祥和趙大頭等人請入一座帳篷。雙方寒暄了幾句,張云龍從兜里摸出一封公函遞給孔祥說:“孔鎮(zhèn)長,兄弟此次奉上峰之命帶來一些西安軍用機場負責機場維修導航的弟兄,初到寶地,人生地疏,給諸位添麻煩了!”
孔祥看了公函,忙欠身答道:“小地方地處偏遠,鄉(xiāng)民也多魯莽少禮,有供應不周之處,還望張副官和眾弟兄多多海涵,今天我和趙隊長先給弟兄們送來一些薄酒粗蔬,實在是不成敬意?!?/p>
張云龍哈哈一笑,連連道謝。
雙方又談了一陣機場的修護問題。張云龍表示,他此次帶來的都是技術(shù)精通的空軍人員,為保證要人專機萬無一失,從明天起,機場一應修理、架設臨時導航塔等事均由他帶來的人負責,唯請孔鎮(zhèn)長派一些干土木的民工協(xié)助;機場警戒,仍以東里鎮(zhèn)保安隊為主。關于這一點,張云龍解釋說,他帶的人雖然均是空軍人員,但平時主要是搞技術(shù)工作,對作戰(zhàn)、警戒并不熟悉,再說,他們大多數(shù)人身上也沒有武器……
臨下土埂時,張云龍命人拿來兩只嶄新的手電筒和兩盒電池送給孔祥和趙大頭,二人忙又客氣了一陣才收下,撳亮了開關,領眾人拉著空車回鎮(zhèn)上去了。
半夜里,有兩個騎馬的人從縣城方向來到了機場附近。徘徊了一陣,遠遠望見保安隊士兵燃起的耀眼火堆,兩個人就悄悄下了馬,一個人牽了兩匹馬隱藏在一片樹叢中,另一個人東張西望、躡手躡腳地踩著遍地殘葦,沿土埂外側(cè)向那一溜黑乎乎的帳篷摸去。
張云龍正披著大衣坐在行軍床上用鉛筆勾勒東里鎮(zhèn)一帶的地形圖,站崗的哨兵進來報告了一聲,他剛起身,湯亦文就緊跟著鉆進了帳篷。
張云龍輕輕嘆了口氣說:“老弟啊,事情搞到這一步,實在是出乎我的預料啊!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幸虧委座的專機后天上午才從洛陽過來,現(xiàn)在還可補救。所以我一接到你的電報就趕來了。這也難怪你,畢竟初出茅廬嘛,所以你的電報我并未轉(zhuǎn)呈南京局本部和省府蔣主席,還在我的手上,這一點你可放心。不過,這次老弟可再莫痛失時機,一失足造成千古恨?。 ?/p>
張云龍接著說:“何況此地紛亂如麻,又距共區(qū)近在咫尺,人心難測,你在東里鎮(zhèn)聽到的那番話決不會像那個趙二娃招供的那么簡單,看來,局面已難由我們掌握了。不說趙大頭是否與北邊串通,就他和谷逢雨跪機告御狀這一手也足以讓你我名聲掃地了??v然想當菩薩也沒有人給我們燒香了,唯有快刀斬亂麻,以霹靂手段臨危處置!否則……你我的前程也就到此了結(jié)了!”
湯亦文連連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剛才我來的時候,怎么見警戒機場的還是趙大頭的人?”
“越是在此千鈞一發(fā)的關口,越要多給這些地頭蛇吃幾顆定心丸,這樣不好嗎?”張云龍嘿嘿地冷笑著回答。
“這個學生也明白一些,問題是……后天委座專機抵達時……”湯亦文不無擔心地又問。
“怎么?你還想讓委座一下飛機就看到這幫混蛋嗎?!”張云龍兩眼突然射出冷森的寒光,近乎咆哮地沖著湯亦文質(zhì)問。
帳篷外,遠處的村舍已傳出雞叫頭遍的喔喔聲了。
來福蹲在樹叢里,凍得縮頭縮腳,卻一動也不敢動,手里緊握著冰冷的左輪手槍。剛才一匹馬突然嘶叫了一聲,引得遠處火堆旁的幾個哨兵都直著身子往這邊張望,把個來福嚇得胸口撲通撲通地猛跳了一陣。幸好那幾個保安隊的士兵對寒夜里警戒空機場的任務并不是多么樂意,猶豫了一陣,并未過來查看,仍舊吵嚷著繼續(xù)烤火。
雞叫二遍的時候,湯亦文回到這片林子。兩人牽馬悄悄走了一段,才跳上去一前一后地向縣城奔去。
十五
次日早上,正在熟睡的湯亦文被來福輕輕的扣門聲驚醒了。眼睛一睜開,他感到窗戶紙格外發(fā)白,想到上午還要召集縣上各界頭面人物商量布置迎接中央要員的會議,心里一驚,不知什么時候了,忙從枕下摸出懷表一看,還不到八點鐘,便松了口氣,又閑目躺了一陣,卻再無睡意,便穿衣起來。他低頭拉開正門,一腳剛邁出門檻,便如泥塑一般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樹枝上、瓦楞上、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層晶瑩銀白的雪;抬頭一望彤云密布的天空,無數(shù)的小白點被寒風吹卷著紛紛飄下,近了,都是一瓣瓣碩大美麗的六棱狀雪花,世界一夜間突然變得潔凈了、透明了。
湯亦文雖然以前也見過下雪,但像眼前這般紛紛揚揚、遮天蓋地的大雪,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被這大西北高空的磅礴氣勢懾服了,突然間感到屋檐下的自己變得非常渺小,小得微不足道。
為擺脫這莫名其妙令他不快的感覺,湯亦文大步走到院子中間,雙手捧起一堆雪,捏成團,向樹上打去,樹梢一陣晃動,撲簌簌騰起一片白霧般的粉塵。
縣政府的小會議室里,已黑乎乎地坐滿了參加會議的人員,一片煙霧騰騰。中央要人就要親臨本縣的消息,這兩天已傳得沸沸揚揚。給過慣了平靜單調(diào)日子的縣上各界頭面人物的心里帶來了程度不同的喜悅。因而,接到通知的人都早早趕來了。
屋中央一個用大鐵皮筒箍成的爐子里,燃著木炭,紅紅的火苗一竄竄地烘得滿屋溫暖如春。
谷逢雨叼著黃銅水煙袋,與幾位商界的頭面人物閑談瑞雪兆豐年之類的話,他不失時機地透露一兩句要人來此的安排事宜,以顯示自己的身份不一般;劉茂才穿著黑制服,披著狗皮領子的大衣,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太師椅上,旁邊警察局的兩個副局長不時與他說著什么。他卻聽不進去,心里想著另外一件事。
大清早,他剛起來,警察局他的一個心腹就匆匆趕來,報告說,據(jù)昨夜東門哨兵報告,秘書長湯亦文和隨從昨晚天擦黑時騎馬出城,天快亮時才回來,不知一夜干什么去了。
正在這時,湯亦文匆匆走了進來。
誰也未料到,湯亦文開口第一句話就問去西安請秦腔戲班子的王秘書回來沒有?滿座人一愣,面面相覷。谷逢雨答:“尚未回來”。他顫顫地站起來轉(zhuǎn)向眾人說,為歡迎黨國要人,也為了本縣官民同樂,湯秘書長已與他商定,特派王秘書去省城邀請易俗社組班來本縣唱三天大戲,他特地吩咐王秘書一定要把紅遍三秦的名角“胎里紅”和“咬牙旦”請來助興。他話音剛落,滿屋的官員紳士都禁不住興奮地交頭接耳起來,氣氛又活躍了。谷逢雨又轉(zhuǎn)向湯亦文說,按日子算,王秘書今天一定會回來,秘書長盡可放心。
湯亦文見谷逢雨這個糟老頭子此時還出這種風頭,又是厭惡又是好笑。他沖谷逢雨點點頭,輕輕咳嗽了兩聲,待人聲靜息后,他又繼續(xù)布置迎候黨國要人的各項需辦之事。
“要人”與隨從們的住宿、膳食供應、警衛(wèi)及召開本縣各界人士歡迎大會等各項事宜很快布置落實完畢。這時有人問到底是黨國哪一位要人親臨?湯亦文猶豫片刻,想到為了使各項準備工作不出絲毫差錯,實在有必要把底牌翻開了,他立起身,望著眾人,一字一句的宣布:“據(jù)省府急電告知:明天午后,蔣委員長將親臨本縣巡視并召集有關會議。”他故意把蔣抵達的時間推遲了半天。
一陣突然的沉默后,眾人隨即轟地一下激動起來,不管湯亦文如何大聲咳嗽、輕輕拍桌子,仍止不住眾人七嘴八舌地大聲議論。
蔣介石要來這偏僻小縣,眾人心頭被驚訝、興奮和夾雜其中的恐懼籠罩住了。屋里如開鍋一般,沸騰起來。
湯亦文見暫時無法使眾人安靜,便索性落座喝了兩口釅茶。他為自己制造的這種亢奮場面暗自得意。他想,已無所謂保密了,反正所有的一切麻煩就要在今天晚上統(tǒng)統(tǒng)了結(jié)了。這可真是一石兩鳥,既督促了這幫人快把準備事項辦好;又給那幾個居心叵測的家伙吞下了大煙泡,讓他們也被高興沖昏了頭,把心思全部轉(zhuǎn)移到明天去。
門外傳來幾聲馬的嘶叫聲,棉門簾被挑開,滿身雪花的孔祥和趙大頭、趙二娃急匆匆進了門。趙大頭一邊摘帽子,一邊忙對湯亦文說路上雪太大,馬跑不快……湯亦文并未發(fā)火,笑一笑命他們?nèi)胱?,又叫人送上茶,這時,一個送茶水的下人對谷逢雨耳語一陣。谷逢雨突地立起身,大聲宣布王秘書剛剛把戲班子請回來了,大名鼎鼎的“胎里紅”和“咬牙旦”也都請來了!屋里又是一片歡騰。
“真是天助我也!”湯亦文也有些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高興。
湯亦文待眾人安靜后,宣布:以上交辦的各項事情必須在今天大致辦好,哪一面出差錯,唯負責人是問。最后他笑吟吟地說:“這幾天,在座諸位都很辛苦,從明天起就更要忙得不可開交了??h府為表示對諸位的感謝,定于今日傍晚在東里鎮(zhèn)辦幾桌水酒,款待諸位?!边@時有人提議雪天路滑,不如就在縣城置辦更方便一些。
湯亦文解釋說,一來要感謝在座諸位,二者近來東里鎮(zhèn)鎮(zhèn)公所和保安隊弟兄們修護機場亦十分辛苦,借機一并犒勞,停了一下,他又裝著順便的樣子說,聽說省府已派來一隊空軍技術(shù)人員進駐機場,正好一起款待。又說:“晚宴后,由新請來的易俗社戲班開始先唱上幾出戲,給諸位助興!”
眾人連聲附和,雪大路滑的事再也無人提了。
湯亦文又叫來王秘書,命他午后率戲班與孔鎮(zhèn)長等人先去東里鎮(zhèn)。他又很客氣地對孔祥和趙大頭說:“今天晚上的宴席就有勞二位回去準備了,一應款項請從王秘書處支取。”孔祥和趙大頭連連點頭。湯亦文又吩咐王秘書宴前給機場的幾位長官以他的名義送去請?zhí)?/p>
安排完畢,湯亦文客氣地說:“縣府的廚子中午搟了豬肉臊子面,請大家吃了飯再回去,晚宴以前,請各位自行前往東里鎮(zhèn)。”最后他又補了一句道:“路不好走,各位的家眷最好就不要帶了,反正過兩天要在縣上大鑼大鼓唱幾天?!?/p>
眾人應著,紛紛起身,家住城里的除谷逢雨和劉茂才外均相互拱拱手滿面春風的回家吃飯去了。
湯亦文坐在小飯廳里,一邊用筷子攪著紅油汪汪的豬肉臊子面,一邊與一旁的王秘書隨便說著話,他的一雙眼睛卻須臾未離屋里的另外幾個人:
趙大頭端著一個面條冒尖的粗瓷大碗,吃了兩口,就大聲嚷嚷沒味道,要再調(diào)些睜眼辣子才過癮。說著,端起碗掀簾出去了。谷逢雨見狀,便說他碗里醋少了,跟了出去。
湯亦文見谷逢雨與趙大頭久不回來,心里明白他倆在干什么,但他自感胸有成竹,嘴角不由流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他摞下碗,招呼王秘書領他去見見戲班子的人馬。職業(yè)的習慣,使他對每一個陌生的人都懷有戒心,非得親自接觸一下才放心。
十六
午后,漫天飛揚的大雪下得正急。這時,一輛輛遮蓋嚴密的鐵輪馬車陸續(xù)在縣城的大街上駛過,不時響起一個炸雷似的鞭子聲在空空的街上回響,城里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坐在各自的車里,一面埋怨著湯亦文的倒霉安排;一面又為想像中的即將到來的傍晚的紅火熱鬧場面而興奮不已。
湯亦文披著大衣,象尊木雕一樣呆呆站在自己院里的屋檐下,望著陰沉沉的天穹。
看看金殼懷表,已過了四點半。他剛要挪步去大門口,門咣當一聲被撞開,來福氣喘吁吁地迎著他小跑過來。
“走了……他帶了十幾個背槍的弟兄走了,他一個人坐車……?!眮砀>o張地向他報告。
他命來福去套車,在劉茂才家的巷子口等他。
湯亦文穿戴好,藏好手槍,向大門大走去,走到門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座空蕩蕩的被白雪覆蓋的院子,眼光有些復雜。
路上,湯亦文想起劉茂才還帶了十幾個人槍,不覺好笑,哼,黃泉路上多給他幾個伴倒是對得起他了,他心里想著。
傳來叩門聲,女仆打開門,孔玉蓮站到正屋天井下看見一個穿大衣的人迎她走來,她正疑惑,那人卻先開口了:
“嫂夫人,打擾了。”湯亦文文雅地問候她。
一見是湯亦文,孔玉蓮一愣,她還以為湯亦文與她丈夫一樣,早就趕去東里鎮(zhèn)了,沒想到,卻在自家院子見到了他。
“我……茂才他去……”孔玉蓮有些慌亂,竟忘了讓站在雪地里的這位秘書長進屋。
“我知道,劉局長已去東里鎮(zhèn)了,我是特意來有話對嫂夫人講?!睖辔牟⒉辉谝庖活^雪花??子裆彶徽f,他也絕不主動再邁一步。
“對我說?你……你請屋里坐吧。”孔玉蓮雖有些迷惑,但卻已經(jīng)鎮(zhèn)靜下來。
“多謝嫂夫人!”湯亦文抖抖雪花,進了耳房客廳坐下。
孔玉蓮命女仆斟上茶,并目視她不要離去,自己在桌另一邊的太師椅上有些不自在地也坐下。丈夫不在,她覺得更應多個心眼。盡管她跟劉茂才已沒有多少夫妻之情。
湯亦文見狀,猶豫了一下,想到時間緊迫,便直接對那女仆說:“你去歇息吧,我要單獨對劉太太說話。”女仆應聲退下,孔玉蓮秀美的面龐一下漲紅了,她聽到自己的心正怦怦狂跳。
湯亦文身子紋絲不動,沉默了片刻,他突然有些沖動,他那雙灼熱的眼睛迎著孔玉蓮疑惑慌亂的眼光說:“嫂夫人,命運的安排,讓我從很遠的家鄉(xiāng)來到了這里,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的心就常常想著你,劉茂才是個什么丈夫?!他用權(quán)勢威逼你父親把你嫁到劉家,不錯,你從此穿綢著緞,吃香喝辣了,縣上很多女人也很眼紅你,可你心里到底是苦還是甜呢?這只有你最清楚……”
“嫂夫人,如果你能支配你自己,我想這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實在不行,你可以離開這塊地方,出去求學,或者像城里那些新女性一樣,去干一種有益于社會的工作,你這樣年輕,又有知識有教養(yǎng),不應該陪著劉茂才這個半大老頭子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郁郁終生??!”
湯亦文滔滔不絕地把蓄埋在心底已久的話都無所顧忌地傾瀉出來。末了,他突然有些吶吶地說:“嫂夫人,我就要去東里鎮(zhèn)了,請你記??;如果你想好了,我……我愿為你效犬馬之勞?!?/p>
但這最后一句話,使孔玉蓮一下明白他匆匆而來的目的了。面對這個男子直截了當?shù)淖穯?,她心里絲毫沒有準備,只是低頭用手絹擦著眼淚。
湯亦文感到再不能磨蹭了。他不顧一切地伸手抓住孔玉蓮那白皙的雙手,一字一句地說:“嫂夫人,你可要快下決心呀!今天晚上,東里鎮(zhèn)不論出什么事,你都不要離開這里,一定不要離開!明天我就會回來?!?/p>
說完,他松開那雙冰冷冷的小手,一頭沖進了雪花飄落的院子里,再未回首。
十七
當湯亦文的馬車急匆匆輾著滿地冰轍停在東里鎮(zhèn)鎮(zhèn)公所門前時,天色已變得一片灰蒙蒙,快到點燈時分了。
孔祥和趙大頭領著一幫人忙活了一下午,六、七桌宴席分別在鎮(zhèn)公所三間廳房里擺好了。
那些早早趕來的人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湯亦文一來,宴會便開席了。
湯亦文剛一坐定,孔祥就領著張云龍走到他面前相互介紹。湯亦文裝出一副初次見面的樣子,客氣地與張云龍握了握手,寒暄幾句。這一切都被一旁的劉茂才看在了眼里,他心里那個疑團變得更大了。
站在角落的來福一眼就認出了張云龍,見他穿著一身軍服,又與湯亦文這個“表弟”完全不相識的客氣樣子,心里暗自吃驚,同時明白了那天夜里湯亦文偷偷摸摸跑到機場去干什么了。眼前這如同演戲一般的奇怪場面,使來福強烈地意識到,今天晚上肯定要出什么大事了!怪不得湯亦文臨行前命他帶好槍寸步不離。來福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酒過三杯,熱菜一道一道端了上來,帶把肘子、煨魷魚絲、奶湯鍋子魚等這些秦地名饌須臾擺滿了桌面,熱氣騰騰,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谷逢雨穿著一身嶄新的團花藍緞棉袍,容光煥發(fā),他用筷子指著滿桌肴饌對眾人說,為了今晚助興,他特地把自己在縣城開的“鴻運樓”掌勺大廚子早早派來了,這個廚子使出了看家本領做出了這些菜,請諸位嘗嘗,說著,還殷勤地給旁邊人的小碟里連連布菜。
湯亦文偷空與張云龍四目相視,兩人不約而同的微微點了點頭,這說明一切都在按計劃順利進行著。
湯亦文吃了兩口煨魷魚絲,如同嚼蠟,根本就不知是什么味,但還是望著洋洋得意的谷逢雨說不錯不錯,不愧出自名廚之手。然后便端杯向另一間屋里去敬酒,來福提了瓶白酒緊跟在后。
湯亦文一出屋,心里不由一陣狂喜--雪已停住了。他怕天黑看不清,又走到檐外站了一陣,確定無疑,除了院里樹杈上的積雪偶爾掉下幾片碎屑外,四周一片銀白,雪終于停住了。
屋里明亮的汽燈下,四桌酒席上的人們正喝得發(fā)狂,一片吵嚷聲,見秘書長進來,幾個人借著酒勁,嚷叫著給湯亦文敬酒。湯亦文避開了其他人,卻與趙大頭那些剽悍的手下和劉茂才帶來的那幫警察故意地連連碰杯。他酒量極大,與每一個人連碰三杯白酒后,最后還要再親手敬每人一大杯,自己卻不再陪。他真恨不得把這批人個個灌到不辨東西的程度才放心。
出了大屋,湯亦文徑直回到了小屋,剛一落座,聽見孔祥和谷逢雨在為唱戲的地方犯愁,就立即接過話說:“這有何難?外面雪也停了,不如就把戲班子拉到機場去唱,請張隊長幫個忙,命人把場子準備一下,諸位都穿得厚實,再讓人搬一些炭火盆暖腳。這樣機場站崗的弟兄和張隊長的人也都能看到,諸位意下如何?”
張云龍立即接過話說:“沒有問題的,機場很空闊,支戲臺我有個好辦法,諸位待會就會看到……其實,我那幫弟兄也吵著冰天雪地的太寂寞,要過過戲癮……”
晚上話很少的劉茂才突然說:“行啊,這樣把各路弟兄都照顧到了,我看就去機場吧,反正放在鎮(zhèn)上也還是露天地?!彼虢铏C再看一看湯亦文葫蘆里要賣什么藥。他自認為自己帶來了十幾個帶槍警察,誰也不敢奈何他。
谷逢雨等人對此本無所謂,反正在哪他們都是舒舒服服的,于是便紛紛點頭同意。
湯亦文心里最后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立即讓來福去告訴王秘書,飯后戲班立即先去機場搭臺準備。張云龍接過話茬說,他帶來一輛卡車,干脆讓戲班飯后坐車先去,他又向坐在身旁的一個軍官吩咐了幾句,那軍官忙戴上帽子就出去了。酒席散時,眾人紛紛穿衣戴帽欲趕往機場,湯亦文回頭望一眼孔祥那瘦弱的臉龐,心里頗為躊躇。
十八
空曠的機場被潔白的雪覆蓋了,在緊貼土埂的內(nèi)側(cè),一片空地被張云龍的手下迅速掃了出來;一些木板和空木箱也被士兵們從土埂上那溜帳篷里絡繹搬出,草草拼擺成幾行座位。空地正前方,兩輛從土埂缺口開進來的卡車車尾對車尾地連在一起,三面的車幫都放了下來,成為一座自然的戲臺子。
湯亦文、劉茂才、谷逢雨、張云龍、趙大頭一行人下了車,互相謙讓著在貼近卡車的最前面兩排落座。其他人員松散地在他們后面入座。在這些人周圍的凍土地上,幾堆篝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趙大頭的那些保安隊員和其他官員們的隨從、車夫們圍著火堆或蹲或站,借著酒勁正在大聲爭議著今晚請來的秦腔名角“胎里紅”、“咬牙旦”的軼聞趣事。
湯亦文與眾頭面人物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喝著濃茶,伸手烤著腳前的木炭火盆,不時還互相說著什么,表面上都是一副悠悠閑閑,準備看戲的模樣。
一陣緊鑼密鼓把眾人的話淹沒了,抬頭一看,戲臺已經(jīng)搭擺好,兩盞明晃晃地氣燈耀人眼目的懸在兩側(cè),將周圍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戲班的鼓樂正在試聲。
回頭一看,不見了張云龍,湯亦文心里有些發(fā)慌,便讓來福去請張隊長看戲,來福從土埂下來回稟,張隊長查哨去了。
湯亦文知道他那位教官是對周圍不放心,怕趙大頭、劉茂才他們藏了什么伏兵。轉(zhuǎn)念一想,這正是個再碰頭的機會。于是離了座,獨自一人上了土埂,在黑咕隆咚中向前慢慢找尋著。
走了一陣,快到土埂的轉(zhuǎn)彎處了,還是不見張云龍,湯亦文正要轉(zhuǎn)身回去,突然聽到旁邊的小樹林里傳來一陣輕微的喘息聲和兩個人的拉扯聲。他迅速抽出手槍,夜色里,小樹林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喝問:
“誰?”
一聽是張云龍的聲音,湯亦文忙應聲回答,很是詫異地走了過去。
張云龍一手握著手槍,一手牽著繩頭正往一棵樹杈上纏。
一團黑影被反縛了雙手,一塊雪白的手巾在夜色里很醒目。湯亦文走近才看清,原來是一個人被緊緊綁著,被手巾塞住了嘴,他疑惑地低頭仔細一看,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后猶如晴天霹靂,湯亦文一下子驚呆了。
原來,張云龍趁眾人在大說戲子時,悄悄溜了出來,提著槍沿土埂外四處窺看,剛走到一條小路上,就與迎面一個騎馬的人撞了個正對,他用槍逼住對方,問是什么人?馬上人答是來機場找丈夫回去給孩子看病。一聽說話是個女人,張云龍起初并未在意,便假稱自己是機場哨兵,問那女人她丈夫是誰?
那女人下了馬,遲疑片刻答是警察局長劉茂才。張云龍立即警覺起來,他裝出領路的樣子去牽馬韁,一湊近,就突然用手巾堵住了對方的嘴,又兇狠地將那女人捆住雙手,拖到了這比較隱蔽的樹林里。
湯亦文看清了被捆的人竟是孔玉蓮,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孔玉蓮也同時認出了他。她拼命掙扎著,被堵住的嘴里嗚咽著。
湯亦文伸手要去扯那手巾,被張云龍粗暴地打在手臂上:“混蛋!她張口一喊,我們?nèi)捡R上完蛋,你怎么了?”
湯亦文避開張云龍那暴怒、奇怪的眼光,望著孔玉蓮,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張云龍兇狠地揪住孔玉蓮那長長的黑發(fā),往上一提,一段雪白的脖頸露了出來。
“媽的,不能讓這個臭婊子壞了我們的計劃,干脆先把她滅了口!”張云龍插回手槍,噌地拔出匕首,刀刃閃著幽幽的寒光。
“不能!教官,一個婦道人家,殺她有何意思?況且……學生……學生早就看上她了?!睖辔囊恢保餍院捅P托了出來。
“算了,老哥成全你吧!”狡詐的張云龍決不想為這樣一個女人在這迫在眉睫的關口前與湯亦文鬧僵。他把匕首噙在嘴里,雙手飛快地把孔玉蓮的手腳死死捆在一棵樹上。
湯亦文見張云龍不殺孔玉蓮,心里松了一半,但此刻他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聽到遠處鑼鼓家伙聲隱約響起,兩人便急急忙忙撇下孔玉蓮走了。
孔玉蓮見那兩個家伙走遠了,就開始拼命掙扎,但張云龍是整日專門研究這些門道的人,繩索哪能掙開,任憑孔玉蓮使盡力氣,也是徒然。望著滿天寒星在太空中閃著冷冷的光,孔玉蓮絕望了,她的頭軟軟地靠在了樹干上,淚珠漱漱流滿了臉龐。
十九
在往戲臺子走的路上,張云龍給神色沮喪的湯亦文鼓了鼓勁,又將晚上動手的暗號告訴了他。
倆人各自落座。湯亦文瞥見了劉茂才投來的疑惑眼光,立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喝著茶與谷逢雨繼續(xù)聊天,聽那老頭子又給他絮絮叨叨地講什么“易俗社的笑,正俗社的哭,三意社的死”,裝出很有興致的樣子,頻頻點頭。
鼓鑼聲正式響了起來,首先開演的是《蝴蝶杯》中“洞房”一出戲。
著名的花旦“咬牙旦”扮演的盧鳳英上場了,果然是扮相俊俏,光艷照人,開口一唱,嗓音圓潤清脆,吐字清晰,聲音悅耳。湯亦文不由輕輕夸道:“‘咬牙旦真是不同凡響!”谷逢雨兩只昏花老眼此時已死死盯住臺上盧鳳英的婀娜多姿的身段,正入迷,也顧不上理這位秘書長了。
戲演到盧鳳英初次偷覷新郎,喜上眉梢,在臺上一副羞澀樣,湯亦文想到被縛在小樹林里的孔玉蓮,心里又是惱怒,又是沮喪,他想這個女人好好的不呆在家里,為何要深夜趕路,跑到這個是非之地尋死!
來福悄悄地溜到湯亦文旁邊他能見到的地方,一會,湯亦文果然離座過來。來福低聲告訴他,谷逢雨的車夫與他閑聊時說谷會長來時懷里抱著一只大緞面盒子,剛才他趁無人,偷偷看了一下,里面是一只雕著花紋的青銅大盤子,湯亦文差點笑出聲來,他囑咐來福一番后又繼續(xù)坐回看戲,哈哈!谷逢雨竟要給蔣委員長送古董討好,好吧,明天送給張云龍。
正在這時,土埂上那一溜帳篷中有一盞汽燈突然熄滅了,這輕微的變化場內(nèi)除張云龍和湯亦文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湯亦文的心咚咚狂跳起來,他感到不能再猶豫了,一種深深的負疚感逼得他站到了孔祥的面前,把那戴著眼鏡正津津有味品戲的瘦老頭嚇了一跳。
湯亦文說:“孔鎮(zhèn)長,看這天色,各位都得留宿東里了,你看地方?……”
孔祥一聽是此事,忙賠笑說:“都安排好了,請秘書長放心看戲吧”。
湯亦文卻盯著他說:“孔鎮(zhèn)長,還是勞你大駕立即回去安排,這戲要連唱幾天,你也不會在乎這一晚吧?”
孔祥聽話音不對,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
一直聽戲的谷逢雨扭頭插話說:“孔鎮(zhèn)長,我的腰腿這一落雪酸疼酸疼的,你給我找一間火炕燒得旺旺的房子啊。”
孔祥無可奈何地哎哎應了兩聲,戴上瓜皮帽挑著燈籠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湯亦文見孔玉蓮的父親終于被他趕走了,松了口氣,一轉(zhuǎn)身,埂上第二座帳篷里的燈也倏然熄滅。
也在這時“胎里紅”正登上了臺。他演的是《長坂坡》里的趙子龍,只見他威風凜凜地在臺上兜完圈子,作個勒馬式,隨即在鑼鼓鏗鏘中與曹兵大打出手,雖然在這臨時搭起的小臺子上他不能完全放開腿腳,但他那嫻熟優(yōu)美的武功還是不時激起臺下眾人一個接一個的“通堂好”,場內(nèi)氣氛達到了高潮。已沒有一個人再注意張云龍和湯亦文是什么時候不見了蹤影。
“趙子龍”這時從曹兵陣中已搶出了后主阿斗,一個瀟灑的飛身上馬動作剛完成,突然從那貼著“出將”、“入相”紅紙下的門簾后,躥出四、五個穿著黃棉布軍衣的人,兩個人還抬著一只綠木箱,臺下的看客都傻了眼,旋即都哈哈張嘴嬉笑起來,他們還以為是張云龍的那些士兵毛手毛腳搬東西跑錯了地方。
但臺上那幾個士兵卻一點不昏頭,其中一個一把把那“趙子龍”推了個趔趄,撲倒在地。另外幾個人嘭地掀開箱蓋,--說時遲,那時快,幾枝卡賓機變魔術(shù)一般出現(xiàn)在他們手上,槍對著前排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嗒嗒嗒地掃射起來,霎時間子彈橫飛,清脆的槍聲劃破了曠野的寧靜。中彈的人嗷嗷亂叫;躲得快的人藏頭露腳地慌忙趴下,被踢翻的炭木盆里燃著的木炭和茶碗、瓜子盤灑了一地,場內(nèi)一片混亂。
趙大頭左腿冷不防被打了一槍,但他畢竟經(jīng)驗豐富,立即就地爬下,順勢抽出二十響匣子槍向戲臺上還擊,一邊狂喊著他的手下。
正在后面圍著篝火觀戲的眾保安隊員和那些劉茂才帶來的警察起初被前面突如其來的火暴場面驚懵了,頭腦一時還沒有從古戰(zhàn)場上轉(zhuǎn)回到這血肉橫飛的現(xiàn)實世界。趙大頭一嗓子狂吼,使他們立即清醒了。先是趙大頭的那幫保安隊弟兄敏捷地拔槍邊向臺上射擊邊往前沖,身后那些端著步槍的警察也壯著膽子跟著往前沖。
臺上那幾個士兵突然麻利地就地向后一滾不見了。臺下的長短槍仍不放過,密集的彈雨飛蝗一般撲上臺,把那幅新的幕布打得千瘡百孔。
原先坐在前幾排的士紳,未死的都連滾帶爬逃到了后面,場后面的保安隊員和警察狂吼著沖到了臺前,全部暴露在明晃晃的兩盞汽燈下。
就在這當口,埂上那幾座熄了燈的帳篷里和不遠處那座高高的所謂導航塔上,突然噴吐出幾十條長長的火舌,槍聲如同幾十掛大爆竹被同時點燃了一般,震耳欲聾。
三挺捷克式輕機槍噴出的火舌如無情的火鞭子,縱橫交錯上下飛舞,把臺前那些暴露無遺的人打得無處藏身,一個跟一個栽倒在地,猩紅的血花飛濺四周。那些僥幸逃出圈外的人又被其他長短槍無情的追射。
在張云龍的指揮下,帳篷里的輕機槍突然從那堆死尸上挪開,轉(zhuǎn)向后排那些喪魂落魄的閑雜人猛烈掃射……
湯亦文站在張云龍身后,蒼白的面孔變得極為猙獰難看。一見機槍向后場狂掃,他立即罵了一聲“混蛋”,伸手要拉那機槍手,但他的手被張云龍冰冷的手槍擋住了。
“怎么,害怕了?湯秘書長!”
“教官,你答應過我,只干掉幾個首要分子,可現(xiàn)在怎么變卦了,亂殺一氣?!”
“湯亦文,你他媽的那像我的學生,到這地步上,你還發(fā)什么書生氣?你不殺他們,他們就送你下地獄!懂嗎?”
張云龍吼過再不理湯亦文,索性奪過機槍,盲目地向土埂下的場子胡亂掃射。
槍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停下了,張云龍和湯亦文提著手槍下了土埂,身后跟著那大批偽裝成空軍技術(shù)人員的武裝特務,殺氣騰騰地向臺前撲來。旁邊那些受了傷的士紳、車夫的哀鳴叫喊聲他們絲毫不為所動。
臺前一片血腥,地上被打死的保安隊員和警察的尸體橫七豎八堆在一起,遍地是汩汩流動的血水,腥味撲鼻。
劉茂才栽倒在一盆炭火旁,頭發(fā)被殘火燒焦了,臉色蠟黃。他肚子上中了幾彈,已氣息奄奄,見張云龍、湯亦文一幫人走到面前,他的兩眼噴出仇恨至極的目光直射湯亦文,使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姓湯的,他媽的……都是、都是因為你這……這個……王八蛋”。
湯亦文冷笑一聲,抬腳狠狠踢了劉茂才一腳,他說:“劉茂才,我讓你死個明白!本來輪不到你陪死,可誰讓你占有那么一個絕色女人呢?告訴你,孔玉蓮已在我的手上了,你甘心了吧?!”說完,他用手槍直對著劉茂才那焦黃的面孔,狠狠扣動了扳機……
翻完尸體,不見趙大頭,張云龍、湯亦文立即變得慌張起來。如果讓趙大頭跑了,要出多大的麻煩,他倆誰都不敢說。
張云龍命特務們四散搜尋趙大頭和其他人。湯亦文見張云龍跟著一起去搜尋,便轉(zhuǎn)身登上土埂,欲去那片小樹林。
這當口,一聲刺耳的槍聲從附近響起,湯亦文一扭頭見張云龍正捂著胸口搖晃著摔倒,他立即趴下,看清了開槍的正是趙大頭。這個趙大頭不知什么時候,竟藏在一座帳篷的黑影里。
湯亦文對著趙大頭藏身處一陣急射,過了陣,聽不見槍聲,他便貓腰悄悄向黑影處接近,剛走到跟前,身中數(shù)彈的趙大頭突然站了起來,滿臉是灰土和血跡:“湯亦文,我操你八輩子祖宗!”趙大頭惡狠狠地咒罵著,舉起了槍。
一聲槍響,趙大頭那高大壯實的身體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撲通一聲仰面摔倒在地,尸體從埂上骨碌碌地滾到了場中他那些已死的兄弟中間。
來福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手上的左輪手槍還冒著一縷青煙。
湯亦文狂喜地撲過去抱住來福的雙肩,連拍了幾下:“來福,干得漂亮!干得好!他媽的都死光了!我湯亦文一定要好好重用你!哈哈哈!”
說完,他踉蹌著下了土埂,朝遠處那片小樹林猛跑。
來福僵硬地提槍站在土埂上,對四周那叫喊聲、哀鳴聲和零星的槍聲絲毫沒有反應,他望著湯亦文消失在黑暗處的背影,臉上毫無表情,象具木頭人一般。
湯亦文喘著氣,踩著遍地冰雪、泥濘,如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朝那片黑漆漆的小樹林狂奔。
他已經(jīng)看見了那塊黑暗中醒目的白點了,那是張云龍堵孔玉蓮嘴的毛巾吧。這女人的手腳恐怕都凍僵硬了吧?
小美人,我來給你松綁,我來背你上火炕……,哈哈……,上火炕……
狂喜、恐懼、緊張,和一絲從很深處泛起的猥褻念頭亂紛紛交織在一起,湯亦文感到自己的臉上越來越鼓脹,似乎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一處,他感到黑如鍋底的天穹變得燦然一片……
湯亦文充血的雙眼與孔玉蓮的大眼睛四目相對,再跨一步,這女人--不,所有的一切都要屬于我湯亦文了!……
一聲槍響,震蕩四野。
孔玉蓮那清晰的面目怎么……突然模糊了,如被突起的颶風吹動,飄搖起來,抓住她,抓住她,不能讓這女人跑掉……怎么天又變得這么黑,什么都看不見了?……
湯亦文前伸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掙扎了一下,瘦長的身軀如那片殘葦一般,抖動著,終于重重摔倒在冰涼的雪地上。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后腦,污血四溢,像無數(shù)條蚯蚓在他臉上、脖子上蠕動。
一只棉窩窩走近湯亦文開始變涼的身子。來福凝視著他服侍過、寄托過極大希望的這個人:“狗日的,你把俺鄉(xiāng)黨害慘了!”
來福的嗓音濁重、哽咽。
湯亦文的臉緊貼著地,他感到舒服極了,寒風吹動著干枯的樹枝發(fā)出嗡嗡響聲,竟化成了家鄉(xiāng)柔柔的江南絲竹在他耳畔回響,湯亦文最后的瞬間很想對來福說一句:“這一切怎么能怨我呢?”
孔玉蓮讓來福解開繩子,扯掉手巾后,跌跌撞撞地登上土埂。
這時傳來了汽車發(fā)動機的隆隆聲,失去了頭領的特務們,惶惶然爬上兩輛汽車,沖出缺口,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剛才還鼓樂喧天的戲場此刻一片寂靜,在兩盞汽燈照射下,幾縷殘煙在緩緩飄動,那些被流彈擊中尚未斷氣的人掙扎著在雪地上四處亂爬哀鳴聲時斷時續(xù)。
這血淋淋的人間屠場使孔玉蓮的精神立即崩潰了,她感到天搖地動?!按螅 彼灸艿睾傲艘宦暩赣H,身子一軟朝后倒下。
來福急忙抱住了昏厥的孔玉蓮,低頭看時,幾綹黑發(fā)亂紛紛遮住了半邊蒼白的面孔。
夜已深,寒風怒吼著,如一群群亂鉆的無形猛獸滾滾而來,來福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冰冷,他的雙腿開始發(fā)顫,抱著孔玉蓮艱難地向鎮(zhèn)子方向挪動腳步。
一盞血紅的燈籠在遠方逐漸變得越來越大,孔祥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積雪迎面跑來,他顧不上看來福懷里昏迷的人是誰,驚惶地問:“來福,來福,好像是響槍呀?出啥麻達了?”
來福感到疲憊至極了,冷汗順著他的額頭在流淌,他木然地望著孔祥,雙唇緊閉,如澆銅鑄鐵了一般,他把孔玉蓮冰涼的軀體推入驚惶失措的孔祥懷里,轉(zhuǎn)過身,踩著臘月里的頭場大雪,向那遠方走去……
尾聲
天蒙蒙亮,幾輛從岐山方向急駛而來的軍用汽車繞過縣城,拐向通往東里鎮(zhèn)的大道,每輛車里都坐著幾個國軍高級軍官,黃呢軍服筆挺,有人還時不時抬起戴著雪白手套的手看一眼手表。
一輛黑色轎車頂頭駛來。稍停,軍官們掉頭回返。一個軍官一臉詫異問:“怎么,我們不去機場接校長了?”
“朝中有事,校長不來了。”
責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