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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而惑

      2009-06-04 08:12:44許開楨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雅麗志遠鵬飛

      許開楨

      1

      車子以140碼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駛著。透過車窗,遠處的昌靈山越來越近,像一幅油畫,緩緩地展開在周志遠眼前。蒼松翠滴,紫煙繚繞,周志遠已經(jīng)聞到佛家勝地厚重的氣息了。

      腳下的這條高速公路,正是周志遠剛剛獲得魯班獎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志遠下海經(jīng)商10多年來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駛上這條路,周志遠心里都會涌上無比的喜悅和難以名狀的激動。想當初方鵬飛還說,志遠,你放棄吧,你是搞房地產(chǎn)的,公路建設(shè)你從未搞過。這可是市里的重點工程呀。周志遠好像只說過一句話,我就不信我拿不下它。實踐證明,周志遠是對的。他不僅拿下了它,他中標承建的A4標段還一路榮獲了市里、省里的年度優(yōu)質(zhì)工程獎,不久前又從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的一尊魯班獎獎杯。

      對于周志遠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設(shè)中的作為,不僅副市長方鵬飛傻了眼,就連中鐵四局工程指揮部的頭頭們。也覺得不可思議。陸副指揮還說,行啊,志遠,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們再比高低如何。周志遠笑笑,他當然不會在陸副指揮面前瞎吹牛,陸一鳴是他敬重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男人里面的一個,一條路修下來,他和陸一鳴已成了朋友。陸一鳴大他幾歲,是清華的高才生,他們在面子上互稱老總,私下卻叫起了兄弟。想想一塊度過的那段艱苦歲月,兩個人都覺這份友情格外珍貴,尤其是周志遠,簡直有點感恩陸一鳴。

      是陸一鳴給他介紹了孟子坤,一個有點刻板卻十分敬業(yè)的高級工程師。正是得益于孟子坤和陸一鳴的全力扶助,周志遠的大洋公司才在這項備受關(guān)注的公路建設(shè)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市建筑行業(yè)的一顆明星。

      當然,周志遠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孟子坤死了!

      孟子坤原在省建總公司擔任總工,這些年省建的經(jīng)營每況愈下,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孟子坤又是個比較頑固的男人,總也不肯到民營公司屈就,哪怕年薪開到50萬。是一件事促成了周志遠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總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項涵洞工程。還是陸一鳴的中鐵四局十六項目部以轉(zhuǎn)包的方式給過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沒讓孟子坤擔任技術(shù)負責人,而是派了一名鐵道學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間以個人名義去現(xiàn)場察看了幾次,每次他都要帶回來一大堆問題,以書面形式遞交到省建的高層會議上。省建的領(lǐng)導本來就讓下崗職工鬧得疲憊不堪,現(xiàn)在又出來個孟子坤,動不動講工程質(zhì)量,講安全隱患,還對整個工程的安全應急預案提出質(zhì)疑,一氣之下說了句很傷孟子坤自尊的話:你以為有知識就了不起呀,我們現(xiàn)在要的是工程,上萬號人等著吃飯吶!話說完不到半月,施工現(xiàn)場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巖壁冒頂后堵住了作業(yè)面上的26個工人,恰恰是那個狗屁不頂?shù)膽鳖A案害了大事。孟子坤聞訊趕去時,26個工人已被困在里面整整兩天,在現(xiàn)場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領(lǐng)導才將孟子坤任命為搶險指揮部副指揮,但一切都遲了。施工中違章作業(yè),安全通道沒有預留,救援設(shè)施又跟不上,萬般無奈之下,孟子坤向陸一鳴求援,陸一鳴帶著200多名搶險人員,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才將工人們救出。

      遺憾的是,有五條生命永遠丟在了涵洞里。

      孟子坤憤而辭職。關(guān)在家里誰也不見。一天到晚趴在網(wǎng)上,跟虛擬的世界對話,半年后陸一鳴敲開了孟子坤的家門,給周志遠做了引見。也就是那次,周志遠認識了林婉秋。

      司機老范扭頭問,周總,直接上山嗎?

      周志遠收回遐思。見車子已到山下,蔥蔥郁郁的昌靈山巍峨地橫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叢生的灌木總帶給人綠色和植被的暢想,周志遠每次經(jīng)過山下,總要靜下神靜靜地凝望上一會。其實昌靈山并不出名,它連省里的風景名點都夠不上,可周志遠卻獨獨喜歡這里。這兒寧靜、安詳,少了塵世的喧囂與嘈雜,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靜思。周志遠喜歡這兒的博大與深沉,更喜歡這兒超然傲立,不與世爭的灑脫與飄然。他跟妻子肖雅麗結(jié)婚的時候,還特意帶著她爬過這座山,那時他還是個一名不值的小職員,肖雅麗更是個初出校門的傻丫頭,兩個人爬到山頂,對著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頂享受風的溫柔。也許是肖雅麗第一次到這么原始的地方來吧,大自然的粗獷和野性給了這靦腆女人一種蠱惑,她竟扒了衣服要跟周志遠做愛。望著綠草叢中自生生的新娘,周志遠體內(nèi)的野性也被點燃了,他們瘋狂地糾纏在一起,翻滾在萬丈綠焰之中。在森林濤濤的轟鳴中,他們一次次走向高峰,以十倍、百倍于席夢思床上的激情,在對方的身體中瘋狂地索取或給予。那一次的做愛成為他們做愛史上的一次經(jīng)典,以至于后來的無數(shù)次,肖雅麗總是半饑半渴的提起山上的那次。語氣里是深深的遺憾和無盡的回戀。而周志遠則為自己的越來越力不從心感到自責,仿佛昌靈山頂?shù)哪谴误@濤駭浪用盡了他一生的精血,無論他怎么努力,再也抵達不了那個高度。

      周志遠跟司機老范說,直接上山吧。

      周志遠此次來山,并不是什么公干。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鵬飛、汪世倫,當時北方大學中文系的三個高才生就會聚在這里,把酒問青天,凌云抒壯志,面對即將踏入的社會,三個青年才俊豪情萬丈,意氣沖天。發(fā)誓不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絕不見江東父老。后來方鵬飛提議,每隔五年,他們?nèi)说竭@里聚一次,汪世倫立馬響應,說應該把這定為他們的生命之約,無論窮困潦倒還是飛黃騰達。誰都不能把這個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志遠當時就倒了三缸子酒。說,為我們的生命之約干杯!

      歲月荏苒,光陰似箭,轉(zhuǎn)瞬間,二十年飄然而過,當年的激情書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歲月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張白凈的臉上密密麻麻刻下許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細撫摸起來,竟覺得人生是那樣的無常和充滿變數(shù)。當年發(fā)誓要當一名作家。立志捧回諾貝爾文學獎的汪世倫如今竟成了一名頑固的學術(shù)家,他在自己的三寸校園里唯我獨尊,除了奉為神圣的孔子,任何不同的聲音都不想昕到。當年立志要教書育人的方鵬飛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運亨通,擋都擋不住。雖沒能桃李滿天下,卻是子民千萬呀!更奇的還數(shù)他周志遠,他當時的愿望是漂洋過海。遠渡日本,發(fā)誓要從海島文化中探尋日本人掠奪的根源,還幻想給小日本注入一種大儒家文化,讓其變得乖順、聽話,不要動不動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國人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來,他竟然成了一個商人。想想那時,他們?nèi)齻€誰不對商人嗤之以鼻呀,就連胡雪巖那樣的儒商,也壓根不在他們的眼皮之下。

      想到這兒,周志遠充滿感慨地兀自笑笑。司機老范以為他笑路邊的小販,就說,這一帶的農(nóng)民,越來越刁蠻了。周志遠隨口道,難道你還要讓他們過那種十畝土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日子?

      老范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見老板這樣問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與時俱進呀。

      周志遠無意跟老范多廢口舌,輕輕道,你開車吧,就又閉上了眼睛。

      這二十年間,無論他們多么忙。無論他們平時見面還是不見面,每逢這個日子,三個人都會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山頂住上一宿。世事的滄桑巨變,人生

      的沉起沉落,就在那一夜間化為山頂?shù)那屣L,讓他們輕輕一揮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時候,方鵬飛突然提議,說下次都把夫人帶上,讓她們也來感受一下我們的生命之約。汪世倫和周志遠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認識,肖雅麗還一直想跟市長夫人林凡君拜姐妹哩。雅麗在報社工作,又管著廣告這一塊,自然是想借市長夫人的招牌多攬些業(yè)務,鑒于三個男人早就達成的君子協(xié)定,周志遠一直沒跟肖雅麗開這個口。還惹得肖雅麗老大不高興哩。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那次分手之后,大約三個多月吧,林凡君卻突然離開了人間。

      林凡君是因為心臟病撒手人寰的。這個當年北方大學的第一才女,恩師林宇達的千金,曾經(jīng)是他們?nèi)齻€人共同暗戀的對象,只是因為方鵬飛率先把愛表達了出來,周志遠和汪世倫才不得不退避三舍。這樣也好。至少避免了他們?nèi)酥g的一場惡殺,也給恩師林宇達少出了一道難題。關(guān)于林凡君的心臟病史,他們?nèi)硕己芮宄?,師母歐陽林茹就是心臟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優(yōu)點一絲不剩地遺傳給了這位掌上明珠,可她也錯誤地把心臟病給了自己唯一的愛女。為此師母很是自責,每逢女兒發(fā)病住院,她總是不能避免地也要發(fā)作一場。恩師林宇達治起學來一絲不茍,照顧妻女卻是一塌糊涂,這個責任義無旁貸地落在他們?nèi)龑W友身上。后來方鵬飛公開向林凡君求婚。恩師林字達第一句話便是她的生命極有限。你愿意負這個重嗎?方鵬飛握著凡君的手,說我可以讓她延長,無限延長。當時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著輸氧管,醫(yī)生已給她下了病危通知書。換上別的男人,是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求婚的,就連周志遠和汪世倫,也覺那樣的場合求婚極不合適。可方鵬飛居然成功了!恩師林宇達把兩只年輕的手握在一起,說,鵬飛,我今天就把她交給你了。說完,恩師林宇達背過身去,眼里浸滿天下父親最感人的淚水。

      恩師林宇達是想讓愛情的力量把女兒從病魔手中奪回來呀!

      事實證明,方鵬飛是成功的。他讓林凡君的生命延長了十多年,而且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精彩,如果換上周志遠或汪世倫,他們都不可能做到那個標準。汪世倫是個只會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楊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鵬飛比,還說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嫁給了他,讓她連一點做女人的感覺都沒。周志遠雖然不那么迂腐,可他風里浪里的,忽而辭職,忽而下海,忽而傾家蕩產(chǎn),忽而又腰纏萬貫,連肖雅麗這樣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換上林凡君,怕早是折騰過去十次八次了。

      聽到林凡君的死訊。大家都很平靜,恩師林宇達更是表現(xiàn)出驚人的平靜,他執(zhí)意不讓方鵬飛給凡君開追悼會,甚至連最簡單的儀式都不讓舉行,弄得市政府一幫人很不安。最后經(jīng)過再三協(xié)商,恩師林宇達才同意在報紙上發(fā)個吊唁,儀式最終還是沒能舉行,就連周志遠和汪世倫也是單獨去墓碑前憑吊了一會。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畫家,北方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她走后。經(jīng)汪世倫提議,汪世倫和周志遠花了近半年的時間,為她出版了一本畫冊,書名還是汪世倫親筆題寫的。

      那本畫冊至今仍擺放在周志遠書櫥最顯眼的地方。

      車子在半山腰顛簸著,一上了山路,奧迪的優(yōu)勢就全失盡了,盡管老范開得小小心翼翼,可車座上的周志遠還是被顛簸不時地打斷思路。望望右邊空著的位子,周志遠覺得很對不起兩位學友。肖雅麗本來說好要來的,可半月前省委宣傳部、省工商局突然決定召開一次省內(nèi)媒體廣告論壇,會議又定在被譽為省內(nèi)第一山的崆峒山召開。周志遠婉轉(zhuǎn)地勸留過肖雅麗,說今年的生命之約很特殊,你最好換個人去開會。肖雅麗卻說,我去了也湊不全。言下之意是林凡君不在了,我去了又有何用?周志遠聽了,心里便有濃濃的傷感。

      現(xiàn)在他隱隱感到后悔,如果執(zhí)意再挽留一下,或許肖雅麗也就放棄了,那樣的會她又不是沒開過,前幾次回來都說沒意思,這次豈不也是湊湊熱鬧。而生命之約五年才有一次呀,這次又是夫人們頭次參加,況且還是昌靈山,山頂還有他們愛的記錄!

      周志遠在想。等會怎么跟學友解釋呢?

      車子終于爬上了山頂。司機老范已是一頭的汗,好像這車不是他開上來的,而是他拉上來的。周志遠想笑,又覺這樣笑一個忠心耿耿的職員很不禮貌,便說。這山道是越來越不好走了。

      司機老范如釋重負地笑笑。開玩笑道,這不怪山道,只怪奧迪不適合咱們中國國情,換個吉普,早上來了。

      周志遠覺得,老范這話說得頗有哲理,便回贈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給我開吉普。老范驚道,這話可不敢隨便說呀。

      說話間,車子已開進停車場,說是停車場,其實只是個土場子,四周拉根紅線,中間留個進出車的空。老范停好車,快快地下車,給周志遠拉開車門,說周總請。

      老范比周志遠還要年長,每次這樣的時候,周志遠心里都不是滋味。他說了無數(shù)次,老范總是改不了。老范說,每個職業(yè)有每個職業(yè)的道德標準,我要是改了,我自己就覺理虧。周志遠想想,還是讓自己理虧吧,自己理虧總比別人理虧道德些。

      下了車,環(huán)顧四周,見土場子空蕩蕩的,一輛車都不見。周志遠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讓老范去叫山莊的老板。不大功夫,一位老農(nóng)顫驚驚走過來,怯生生地望著周志遠。周志遠問,你就是老板?老農(nóng)點頭稱是,兩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識地亂蹭,邊蹭邊說,首長要住嗎?周志遠記得,五年前好像是一伶牙利齒的小姑娘,便問,這兒不是一個小姑娘開的嗎?老農(nóng)一聽問這個,這才釋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骯臟的黑牙,說,那是我閨女,早出嫁了。

      周志遠噢了一聲,算作回答。心里卻想。五年會改變多少人和事啊!

      說是山莊,其實是鄉(xiāng)里人吹喇叭,趕個時髦罷了。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間土坯房子。四間住人,一間用做廚房。不過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錯。這時候,一聲鐘鳴訇然而響,尋聲望去,旁邊的寺院里煙火繚繞,紫氣騰騰。那寺院叫萬丈寺,取“萬丈紅塵,一眼笑過”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志遠認得,是個半道出家的農(nóng)夫,識字不多,卻滿口鄉(xiāng)野哲學,“萬丈紅塵,一眼笑過”就是他的杰作。

      登了記,拿了鑰匙,周志遠突然問,今天有生客住進來嗎?

      老農(nóng)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腦門,問,你是方市長呀?

      周志遠一笑,說,我不是,我姓周。

      老頭納悶了,說,奇怪呀,鄉(xiāng)上劉書記說方市長今天要來,讓我收拾好屋子,還說車一到,馬上就去喊他。原來你不是方市長呀,看你這架勢,把我嚇的。

      老頭說完,詭謐地一笑,從老范手中要過鑰匙,又拿出另一把鑰匙遞給周志遠。說,不好意思,我給錯了。

      周志遠自然明白,但不點破。想想萬丈之外,仍有紅塵,周志遠又一次笑了,看來紅塵無處不在呀。他打開門,見室內(nèi)設(shè)施還算干凈,便寬容地沖老農(nóng)笑笑。剛坐下他忽又想,鄉(xiāng)上的劉書記怎么知道方市長要來呢?

      莫非連這樣的消息也能走漏?

      正想著,院外已是一片嘈雜,一個麻臉胖子帶著幾千人走進院來,粗聲喝道,老茍,車啥時來的?

      老農(nóng)一步躍出門外,邊打手勢邊應聲,不是市

      長,不是市長。麻臉胖子并沒停步,徑直闖入周志遠的房間,端詳了一眼,確認不是市長后方才離開。周志遠對胖子的無禮并沒動怒,入鄉(xiāng)隨俗,鄉(xiāng)野自有鄉(xiāng)野的規(guī)矩,他是不好見外的,但一想胖子喚老農(nóng)老狗,心里便有些癢癢,很想追出去質(zhì)問一句,不料老范開口道,這老漢姓茍,我看過的。周志遠心里一笑,覺得自己真是愚頑。

      麻臉胖子的出現(xiàn)真是讓周志遠納悶,也多多少少敗壞了他的心致,按說,像他們這樣純私人的約會,是不應該傳到外界的。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什么事兒能不傳呢?

      稍事休息,周志遠來到外邊。昌嶺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視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遠處的松濤聲,近處的風鳴聲,像一首非常和諧的詠嘆調(diào),回徹在周志遠耳邊。按說,滿目青山綠水。一派險峻風光,是能夠打動周志遠的??刹恢Φ模苤具h突然就少了觀賞的興趣。

      此時已近下午六時,斜陽透過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輝盡情灑在大地上。周志遠默默站了一會,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層孤獨感。這些年馳騁沙場。南征北戰(zhàn),他心里是很少有這種孤獨感的,即或有,也被他死死壓著,不讓它升起來。

      周志遠認為,自己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變幻,他早已從當年那個一腔熱血,滿腹豪情的壯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礪,歲月的滄桑,已把他煉成了一個鐵血男兒,他覺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萬水,而且,沒有什么東西。再能掀起大波大瀾。

      可是現(xiàn)在,周志遠卻突然感到莫名的急躁和煩亂。

      他掏出煙,他是很少吸煙的,初次做生意賠盡后,他連吃牛肉面的錢都沒有,他又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從不跟老婆肖雅麗張口,只好從戒煙開始,這一戒就戒了16年。不過,煙是他身上必備的物品。煙、打火機、手機,這三樣東西缺了任何一樣,他都心里不踏實。

      他的煙主要是給領(lǐng)導們敬的。

      別看他現(xiàn)在生意做得很大,拿總會計林婉秋的話說,他是昌市名副其實的億萬富翁,而且連他自己也相信,在昌市,像他這樣的億萬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

      但他畢竟是個民營老板呀!拿老同學汪世倫的話說。他只不過是個包工頭而已!

      他點上煙,卻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尋,天眼看要黑了,太陽落了天就黑,這是昌林山一大特景,沒有誰能解釋得清楚。難道他們不來了?不會呀!

      周志遠邁著焦躁的步子,在山頂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回到山莊時,司機老范已睡著了。司機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樣,一有機會就來。這是一個職業(yè)司機練就的職業(yè)功夫,周志遠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業(yè)務有關(guān),或者說是他的日理萬機造就了老范的這等功夫。

      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周志遠的肚皮開始叫喚。山莊的老茍跑來問過兩回了,周志遠還是堅決地搖搖頭。

      大約七點半鐘,門外突然響起聲響。周志遠奔出去,卻見是一三碼子,突突的,叫囂了幾聲,燈一滅。熄了火。周志遠失望地往回走,身后猛地傳來汪世倫汪校長的聲音。

      轉(zhuǎn)身再望,就見汪世倫提個旅行包,從三碼子上跳下來,邊跳邊嚷嚷,顛死我了,這破路,這破車。

      周志遠吃驚地盯住汪世倫,夜幕下,汪世倫看上去很正常,并沒什么突發(fā)性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過去,問,你是坐它上的山?

      汪世倫道,不坐它還坐甚?就這還是花50元錢雇的呢。說著便從皮夾里抽出張50的,遞給司機。司機土頭土臉,典型的山里人模樣,他拿著錢,特意跑到燈光下。仔細端詳了半天。這動作把汪世倫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來!司機嚷嚷道,不會是假的吧?汪世倫嘯叫道,假的?你當我什么人?我堂堂一個校長,豈能拿假錢?司機嘟噥道,校長?小學的吧。汪世倫還要爭嚷,周志遠擋開了,說,到底咋回事,車呢?

      賣了。汪世倫跟著周志遠進了屋,才把車子的事情說清楚。

      汪世倫真把車賣了。他搭班車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車,最后才掏錢雇了輛販菜的三碼子,不料三碼子半山腰上滅了火,他幫著推了半個小時,才折騰著。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還怨我給他假錢哩,汪世倫余怒未消地說。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錢,還不知道冤成啥樣哩。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著他。汪世倫梗著脖子,像是非要爭出個誰對誰錯來。周志遠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跟他計較。隨口道,你這也算體察民情,等會兒市長大人來,我給你表上一功,

      他不來了。汪世倫突然說。

      什么?周志遠一驚。

      路上我收到他的電話,他有急事,不能前來,他向你我道歉。

      周志遠怔住了,半天后才說,是嗎?他的聲音暗了許多,像是丟失了什么貴重的東西,心一下子暗淡了。

      吃飯的時候,汪世倫又說,本來我也來不了的,可你的電話死活打不通,我怕你急,只好趕來了。

      這話說的,周志遠本來就消退了的食欲當下全無,他望著新鮮的土雞,像是盯住一個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該不該跟她握手。汪世倫卻全不理會。雞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經(jīng)典,讓他咀嚼得那么起勁。吐掉嚼剩的骨頭,汪世倫邊撕雞腿邊說,當然,我來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志遠只是靜靜地看著汪世倫如何將那只完整的雞腿撕扯成雞絲,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將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這個過程本來能帶給饑餓者某種享受,周志遠卻覺汪世倫吞下去的,是自己心靈的碎片。

      盡管如此,周志遠還是問,嫂夫人為何沒來,不會是沒車的緣故吧?

      別提了。汪世倫喝口雞湯道,洋洋要考音樂學院,半月前她就陪著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競爭嗎?上海音樂學院附近的賓館房價都超過五星級的了,就這,還得半月前訂房。

      噢——周志遠并不是感嘆房價的暴漲,他是感嘆洋洋。在他心里,洋洋好像還在上小學,扎個小辮子,乍一聽考音樂學院,就覺歲月快得真是讓人受不了。

      明月升起的時候,周志遠和汪世倫坐在了棋臺上。這張棋臺據(jù)說是五百年前兩個砍柴的樵夫。因為一棵枯干的樹分不公,決定以棋決勝。不料兩人坐下來,就沒能再起來。他們足足殺了一生,最后還是沒能決出勝負。

      因為少了方鵬飛,也少了三個計劃中的女人。說話就顯得瑣碎而又缺乏熱情,多少有點走過場的嫌疑。周志遠心里想,也許他們的生命之約,就要在這種殘缺中永遠結(jié)束了。有些美好的東西一旦打破,再想復原就很難,為此他心里又多了份遺憾,覺得人不該把什么都打破,至少該給自己的心靈多留一份美好。所以他說,鵬飛這人,他打碎的是三個人的世界啊!

      汪世倫接話道,你還說哩,他現(xiàn)在是官越做越大。人越活越小呀。

      周志遠聽得莫名其妙。他是很少評價別人的,即或評價起來,也不像汪世倫這么含沙射影。

      知道嗎,他所說的急事?汪世倫俯下身,目光近距離射在周志遠臉上,周志遠的確是不知,但他相信汪世倫已經(jīng)知道了。

      果然,汪世倫長嘆一聲道,是為了于菲菲呀!

      于菲菲?周志遠的神經(jīng)猛地一緊,于菲菲他是知道的,昌市這幾年最活躍也最能引起爭議的青年女歌手,周志遠雖然不是歌迷,更不是追星族,但于

      菲菲的演唱他還是聽過幾次的。

      都是他請別人去聽的。一個聰明的生意人不在于自己有什么愛好,關(guān)鍵是要知道領(lǐng)導有什么愛好。

      于菲菲的演出火辣、熱情,能帶給人血的沖動。這是他對于菲菲最不專業(yè)的評價。

      汪世倫接著說,于菲菲代表昌市參加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已殺進全省前三名,這三名個個年輕漂亮,都有音樂天賦,重要的是后面各有一股力量在支撐,這讓評委們很頭疼,不知到底該讓誰出線,畢竟能去中央電視臺決賽的只有一人。

      周志遠不解地問。這關(guān)鵬飛什么事?

      汪世倫頓了頓,故意賣個關(guān)子,然后極神秘地說,方鵬飛愛上于菲菲了。

      這話太出乎周志遠的意料,他一下沒話了。傻傻地坐在棋臺上,表情張惶極了。無論如何,他是沒法將一個前途無量的副市長跟一個火辣辣的年輕女歌手聯(lián)系到一起。如果是愉情他還能弄明白,可汪世倫用的是愛這個字眼。

      他腦子里突地蹦出林凡君親切而又凄美的臉來。

      汪世倫顯然對此事懷有某種敵意。仍在喋喋不休地講述方鵬飛和于菲菲的故事,他說于菲菲的背后,站的正是我們可敬的副市長,掏票子的卻是酒廠。周志遠這才記起,于菲菲曾做過酒廠的形象大使,酒廠的不少廣告都印有她火辣辣的艷影。

      這真是天方夜譚!周志遠忽然冒出一句話。他站起來,隨時準備離開。汪世倫一把拽住她,說還沒講完哩,汪世倫接著又講,酒廠不久前改了制,產(chǎn)權(quán)一次性賣給了胡廠長,知道是誰做的主嗎?

      這還用問,方鵬飛是政府的二把手,掌管著全市的財權(quán)和人權(quán),區(qū)區(qū)一個酒廠,在方鵬飛手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志遠想不通的。是方鵬飛會為一個小丫頭片子獻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是有名的政治高手呀!算了,這個問題已超出了他們聚會的內(nèi)容,周志遠覺得,背著一個老朋友談論他的私事,多少有點小人作風。可讓汪世倫這么一攪,他的談興全無,看來,這次聚會是要徹底失去它的意義了。

      起風了。

      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在山頂放肆地叫著,周志遠感到有點冷,他站起身,活動了幾下筋骨,說,我們回去吧。

      汪世倫說,別呀,我正事還沒說哩。

      什么正事?周志遠問。周志遠覺得,今天的汪世倫有點反常。

      汪世倫說,你坐下,坐下我跟你慢慢說。

      周志遠只好坐下。

      是這么回事,汪世倫起初有些結(jié)巴,有點難為情,說著說著,他便自然了。到后來,競有點理直氣壯。

      汪世倫要修一座孔子紀念館。

      地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市里答應給特批,圖紙也在設(shè)計中??赏羰纻悰]錢。

      汪世倫說,能建一座孔子紀念館,是他此生的夢求。他跑遍了全國,發(fā)現(xiàn)像模像樣的紀念館太少了。少得讓人寒心?,F(xiàn)存的幾座孔廟,不是歷經(jīng)劫難,就是文不對題,壓根就不能說是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著圣人的旗號,在曲解圣人。

      我們不能無動于衷呀,汪世倫嘆道,泱泱文明古國,怎么能如此漠視文明的締造者呢?

      等汪世倫發(fā)完感慨,周志遠才說,你的大志我敬佩,可這是生意,不是學術(shù),也不是友情,我們不在這兒談好嗎?

      要談,一定要談。你看我現(xiàn)在把車也賣了,所有的開支都壓縮了,老方還答應市財政調(diào)劑一點。當然,這都是杯水車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決心呀。老弟,天降大任與斯,你可不能說不呀——

      周志遠覺得好笑,弄了半天,汪世倫風塵仆仆趕來,是要跟他談生意。

      一筆只有投入永遠也不會有產(chǎn)出的生意。

      他不想掃汪世倫的興,但也不想給他的愚頑捧場,他說,當初我們可有約在先,我們?nèi)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與時俱進呀!老弟,當初我們多大?年少氣盛,一時沖動就立下這么個規(guī)矩,你還能當真?不是有句話叫資源共享嗎,你和鵬飛,可是我汪某人現(xiàn)在最大的資源呀!

      這話像一盆冷水,刷地就把周志遠心中僅存的點溫情給澆滅了。接下來他開始沉默,他感到孤獨感再次驟然升起,很強烈,很悲涼。

      汪世倫糾纏了半天,見周志遠一個字不吐,一下來氣了,痛斥道,商人,典型的商人,見利忘義,我算跟你白交了。

      周志遠還是不吭氣,他覺得汪世倫有點原形畢露,原形畢露后的汪世倫反而有了人氣,顯得更可愛些。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約就這樣不歡而散。因為氣憤,汪世倫不愿跟周志遠同屋睡,周志遠只好讓老范給他另開了房間,正是老茍給方市長準備的那間。躺在床上,周志遠突然覺得泄氣,就跟滿腔激情的運動員踢了一場非常窩襄的足球賽一樣,不但對這場球不滿,對足球本身也產(chǎn)生了懷疑。

      夜幕沉沉,熟睡的昌靈山發(fā)出均勻的鼾聲,周志遠強迫自己入睡,明天還有更多的事等著他。

      手機響了,震動聲將剛剛?cè)朊叩闹苤具h驚醒。周志遠很納悶,這么晚誰會找他?這部手機是他的秘密,知道號的人不超過5個,連妻子肖雅麗都不知道他還有這么個秘密。

      臨行前他把其它兩部手機全關(guān)了,為的是不讓煩事瑣事打擾他們。他摸出手機,竟是林婉秋打來的。

      他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靜聽,這么晚打來,絕不會是問候。

      還沒睡?林婉秋的聲音跟她人一樣,總是那么婉約而細致。

      是。周志遠的心跳在加速。

      你回來,家里有點事,林婉秋說。林婉秋的聲音很平靜,但周志遠分明聽到她是在極力克制。

      要緊嗎?他問的真是多余。不要緊會讓他這么晚回?行,我現(xiàn)在就回。他緊跟著說。

      你……路上慢點。林婉秋欲言又止,說完便掛了電話。周志遠讓老范發(fā)動車子,自己給老茍放下二百元錢,讓他天明后跟汪世倫說一聲,便一頭鉆進車子,飛速地下山,

      一定是十萬火急的事,林婉秋越平靜,說明事兒越大。周志遠想,家里。是她家?我家?還是公司?

      2

      天明時分,車子進了市區(qū)。

      路上周志遠狠命地忍住想打電話的欲望,只在心里做著種種預測,現(xiàn)在他的心反而平靜了,他覺得無論什么事,他都得面對,犯不著自己先亂了方寸。

      林婉秋在公司等他,一見面,周志遠就覺事情有可能超出他的預想。林婉秋整個人都變了形,分開僅僅一天,她像是瘦了一圈。

      說吧。他在她對面坐下,目光盡量不去碰她,這個女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失夫之痛,還有什么更大的悲哀讓她在一夜間瘦成這樣?

      你先去洗個澡吧,不急。林婉秋的聲音依舊婉約,像一層溫情的海綿,能裹住任何傷口。

      不了,不會是瀟瀟惹你不高興吧?

      瀟瀟是孟子坤和林婉秋的女兒,在北京讀大學,前兩天回來過,嚷著要出國。

      你先別問,好嗎?林婉秋抬起目光。在周志遠臉上仔細地濾了一遍,說,去吧,泡個熱水澡,水我已經(jīng)放好了。

      在這樣的女人面前,周志遠總是那么地言聽計從,周志遠感謝上帝,讓他認識了林婉秋,他放心地把自己一大堆家產(chǎn)交給她,讓她那雙靈巧而細致的手去打理,他自己騰出更多的精力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躺在浴缸里,周志遠的心慢慢放松,或許是自己太緊張了,總是擔心生活中有意外發(fā)生。有那么多的意外嗎?周志遠自嘲地笑笑。自從過了四十歲,他的神經(jīng)就變得敏感起來。人們都說四十歲是成熟穩(wěn)重

      的年齡,周志遠卻頑固地認為,40歲是個危險的年齡,他還用一大堆事實來證明,比如不少杰出人物英年早逝,比如不少穩(wěn)固的家庭突然出現(xiàn)裂縫。比如……總之周志遠認為,40歲是個該小心的年齡。

      熱水是自動控溫的,熱水浸在他光滑的肌膚上,帶給他陣陣快感,周志遠突然想起外面沙發(fā)上坐著的林婉秋。這間休息室是公司接待室中檔次最高的一間,里面的規(guī)格遠遠超過五星級賓館的總統(tǒng)套房。裝修時,周志遠刻意追求了一種浪漫溫馨自然舒暢的風格,那時的動機是想讓貴賓一到這兒就完全地松弛下來,腦子里除了享受,再想不到第二個詞。

      裝修成型后周志遠就舍不得了,為什么要把最美的讓給別人呢?他的人生已經(jīng)讓過一次了,凡君死后,他曾站在墓前,痛心疾首地追悔過自己當初的怯懦和放棄,也就在那一天,他痛下決心,再也不把生命中最好的東西讓給別人了。

      這間套房的鑰匙一直在他手里,每當他累得要死的時候,他會把自己關(guān)在這里,放一段音樂,或者索性抱一撂碟片,猛看上一夜。他發(fā)現(xiàn)男人放松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壓根不像某些人倡導的那么繁雜,一個人,一杯茶,一首樂曲或者一張碟片,就把問題解決了。

      孟子坤不幸遇難后,他把林婉秋接到這里。在這間屋子里。他陪著林婉秋度過了她人生最難度過的日子,陰影消失后,林婉秋戀戀不舍地望著這里,周志遠從抽屜里拿出另一把鑰匙,輕輕放在婉秋手里。當時他還擔心林婉秋要拒絕,沒想林婉秋像藏好一段記憶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鑰匙藏在自己手包的夾層里。正是這個細小的動作讓他下定決心,把林婉秋從省建總公司總會計師的位子上硬給拽了過來。

      實踐證明,他當初的這個決定是無比正確的。

      水氣漫升,屋子里騰騰蒸起一層熱霧,這樣的場景,最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想,尤其是性幻想,周志遠都快要陷入到里面去了,忽記起林婉秋要說的事,忙忙地從水里鉆出來,擦干身子往外走。

      林婉秋給周志遠端上一杯熱騰騰的茶。

      說吧,婉秋,到底什么事?周志遠呷了口茶,如果不是有事,他現(xiàn)在定會打開音樂,邀林婉秋舞上一曲。

      雖在一起做事,可這樣單獨處在一起的機會畢竟很少。

      林婉秋望住他,她的眼晴在一點一點變濕。

      志遠,還記得兩年前你在這屋里陪我嗎?林婉秋垂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她的聲音里有股無法克制的悲慟。

      為什么提這個?婉秋,到底怎么了?

      志遠,你先別急,你一急,我說不出口。林婉秋的淚撲地就滾了出來。

      好,我不急,不急,你快說——周志遠險些抓住林婉秋的手。

      志遠,還記得這屋里你勸過我的話嗎?

      他怎能忘記!子坤的突然離去簡直如晴天霹靂,林婉秋臥在床上久久不肯起來,正是他拿那些話一句句把她從死神手上喚了回來。要說這輩子他最忘不了,就是跟林婉秋說過的那些話了。

      這時候的林婉秋,再也撐不住了,她趴在茶幾上,近乎嚎叫地說,雅麗出事了——

      房間里一下靜下來,連空氣都凝固了。周志遠手上的茶杯無聲地落下,熱茶倒在他腳上,他一絲兒感覺都沒。

      很久,他才啟開嘴唇,怯怯地問,出的事大嗎?

      林婉秋咬住嘴,拼命地抑制住自己,沖周志遠點點頭。

      不用再問,周志遠什么都明白了,如果雅麗還在,林婉秋不會坐在這里,如果雅麗還在,林婉秋也不會放好熱水讓他泡澡。

      他的腦子一下進入空白狀態(tài),他不知道接下去該問什么,該做什么。

      太平室里靜悄悄的,陪同的人員連同報社的領(lǐng)導都被林婉秋拒在了外面,周志遠在林婉秋的攙扶下走進來。他本來是不需要攙扶的,當林婉秋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當他明明白白地得知肖雅麗死于車禍,他就開始琢磨兩個字:堅強。

      這種時候,除了堅強,還能有別的辦法來拯救自己嗎?

      所以在報社領(lǐng)導來看望他的時候,他是坐在辦公室里的,除他一句話也不說之外,外人是看不出他有什么悲慟的。

      將近十天的善后都是林婉秋替他出面的,所有的悲哀都讓林婉秋給他拒在了門外。只有兩份悼言呈現(xiàn)在他面前,一份是副市長方鵬飛從省城發(fā)來的,他公務在身,無法親自前來憑吊弟妹,還望志遠節(jié)哀順變?;礊榱α吭圃啤A硪环菔菞钚÷鼜纳虾0l(fā)來的,上面只有三個字:活下去!

      這就是整個世界對一個生命消失后的態(tài)度,無論是副市長方鵬飛還是嫂夫人楊小曼,都無法走近他的內(nèi)心,無法觸摸到一個男人突然失去妻子的那份疼痛。

      是疼痛!不是悲,也不是哀,更別說化悲痛為力量。他奇怪同樣有過喪妻之痛的方鵬飛竟然會用這樣粗糙的句子來撫慰他,他想起當年方鵬飛淚水打濕的一疊紙巾。他也想擠出一兩滴淚來,可一連幾天,他的眼睛都是干的。

      干的。

      現(xiàn)在他走進太平間,婉秋告訴他,今天是追悼會,也是遺體告別儀式。等人們告別完后,雅麗就要從這里升向天國。

      他突然很害怕,就這一眼,雅麗就要永遠離開他了。她去了天國,我怎么辦?他記得同樣的問題兩年前林婉秋也問過他,他當時說過什么,現(xiàn)在記不起了。這些天他把什么都忘了,能記起的,只是雅麗的一個微笑,一聲責罵。每次記起都會有劇烈的疼痛襲擊他,他的心都被擊到了另一個地方。

      林婉秋說,志遠,雅麗不會走,她只是出差,過幾天就回來了。

      他猛地記了起來,他當年也是說過這話的,他說完后。林婉秋果然就有了心勁,在他的攙扶下走向子坤。

      他開始懷疑,難道這就是生活,在同一個空間里出現(xiàn)驚人的相似。

      為什么同樣的疼痛要讓他們經(jīng)歷兩次?

      四十歲,難道這就是四十歲的生活?

      周志遠必須得讓林婉秋扶著,就跟當年的林婉秋必須得讓他扶著一樣,他覺得這就是因果,這就是現(xiàn)實。

      肖雅麗平靜地躺著,她那么安詳,那么幸福,一絲兒遺憾都看不到。

      周志遠第一次發(fā)現(xiàn),妻子肖雅麗是那么地美,驚人地美。

      陸一鳴趕來的時候,周志遠已恢復了正常,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一鳴你出去多久了?

      陸一鳴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靜是唯一的真實。

      從恍惚中好不容易走出來的周志遠這時才覺得,靜是很駭人的,它能把人的心掏空,所以他必須得說話,說什么都行,只要不讓他靜。

      他說一鳴給我支煙。陸一鳴收回目光,掏煙,點煙,末了說,抽吧,抽完我們喝酒。

      他們果然喝酒。他,陸一鳴,還有林婉秋。

      周志遠很快喝大了,他罵陸一鳴,你還是朋友嗎,你躲到哪去了,雅麗上天了,你為什么不攔住?林婉秋也喝大了,她不哭,不鬧,她笑,不停地笑,笑聲能把陸一鳴嚇死。

      回到套房,周志遠開始嘔吐,他跌到哪兒,吐到哪兒,一點沒個規(guī)范,一點不在乎他的波斯地毯。陸一鳴強迫他進衛(wèi)生間,他憤怒地吼叫道。你憑什么管我,你去中你的標好了。

      林婉秋安睡在沙發(fā)上,笑容殘留在她臉上,使她蒼白的臉染上紅潤。她的睡態(tài)安祥而寧靜,像個嬰兒。

      陸一鳴放開周志遠,任由他大吐大罵。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像個父親,在看護著兩個受傷的孩子。

      他的淚就是在這一瞬間流出來的,噴涌而出,狂

      泄不止。

      一個星期后,公司要參與鋼廠二期工程的投標,這是一項投資近兩個億的工程,也是省里的重點工程。

      林婉秋跟周志遠說,志遠,振作起來吧,人死不能復生,這你我都知道,我們不能只為死去的人痛心,我們還得活著。對嗎?

      周志遠使勁地一擰鼻子,說婉秋你安排吧,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看我這樣子,怕是一時半會醒不過來。

      林婉秋還想說什么,周志遠擺擺手,說婉秋我懂,我什么都懂,你給我時間,再給我些時間。好嗎?

      林婉秋嘴一抿,無言地退下了。

      鋼廠續(xù)建工程是一項難度很高的工程。據(jù)說市里已為這項工程開了五次專題會,五次的結(jié)論都不一樣。一派意見認為,應該由本市的建筑企業(yè)承建,一則鍛煉隊伍,二則擴大稅收;另一派則認為,應該公開、公正,讓外省、外市的企業(yè)全來競爭,以繁榮市場。

      持第二種意見的代表人物是副市長方鵬飛。

      林婉秋找到陸一鳴,問,你能不能抽出時間?陸一鳴笑著說,我剛剛請了假,一個月,夠了吧?林婉秋感激地一笑,那預算和標書就交給你了。其余的我跑。好嗎?

      陸一鳴說,你的任務是照顧好志遠,懂嗎?

      林婉秋默默望望陸一鳴,似乎想說什么。但終是什么也沒說。兩個人選了一家茶社,是陸一鳴要請客,林婉秋不好拒絕。坐下不久,陸一鳴問,全都告訴他了?林婉秋搖搖頭,我說不出口。

      能瞞多久?陸一鳴其實也很矛盾,到現(xiàn)在他也是拿不定主意。

      瞞過一天是一天,我不想他再受傷害。林婉秋捧著茶盅,卻不喝,眼里蘊動著一層憂慮,很深。那是孟子坤辭世時所沒有的,那時她的眼睛是迷茫的,直到來到大洋,直到跟著周志遠征南戰(zhàn)北,她的目光才漸漸清澈起來。

      陸一鳴凝視著林婉秋,過了好久,才說,我們應該告訴他真相。

      陸一鳴和林婉秋所說的真相,是一個名叫亞海的男人。

      很年輕。

      這是一位多才的攝影記者,年輕是他另一個資本。

      他和肖雅麗一起是讓交警抬進醫(yī)院的,林婉秋趕去時,肖雅麗已閉上了眼睛,他還有最后一口氣。交警說他是司機,林婉秋也當他是司機。后來醫(yī)生說他不行了,林婉秋扔下肖雅麗,奔到他的床邊。他掙扎著抓住林婉秋的手,喊了聲,雅麗,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林婉秋當時就覺事情有點不對勁,她甚至感到,亞海抓她的手不像是作別,而是要將她也一道牽進另一個世界,因為那手分明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東西在里面。

      亞海閉上眼睛后,林婉秋默立在床邊,多看了他一會。

      她發(fā)現(xiàn)他很年輕,也很英俊,她的眼淚為這個可憐的孩子流下了來。

      清理遺物時,交警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林婉秋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兩個包是一對,經(jīng)典組合情侶包,單這對包,價值就在5000元以上。打開包一看,交警傻眼了,林婉秋更是目瞪口呆。她一把將兩個包搶在懷里,害怕別人搶似的,死死地摟在懷里。后來交警問她,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她拼命地搖頭,什么也不敢說。

      林婉秋的確嚇壞了。發(fā)現(xiàn)包內(nèi)秘密帶給她的震驚絕不亞于聽到肖雅麗噩耗的那份震驚,兩份震驚一比較,林婉秋覺得這一份更可怕些。

      肖雅麗居然有私情。

      而且還是和一個20多歲的孩子。

      林婉秋顫顫地打開包,那里面除了兩個人的日常用品外,全是些錄像帶和照片。天啊!肖雅麗竟有這種嗜好,她把自己和小男孩做愛的場景全都攝了下來。有些居然還是特寫,林婉秋說啥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雅麗在她心目中,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是打死也不肯相信肖雅麗會有私情的。

      如果結(jié)婚早些,肖雅麗是可以做亞海母親的。林婉秋想。

      為什么?

      她一連問了自己無數(shù)遍,仍然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些會是一個億萬富翁的妻子,一個省報的廣告部主任做的!

      林婉秋無言了,她真想把這些全都扔進垃圾道,一把火燒了。

      報社領(lǐng)導告訴她另一個事實,那個所謂的論壇,因為人太少,只開了兩天就草革結(jié)束了。也就是說,這段日子,肖雅麗不屬于公干,她是和一個小男人私混。報社領(lǐng)導還說,亞海并不是省報的記者,他是一個自由藝術(shù)家,偶爾給省報寄些照片,至于他們怎么認識的,報社領(lǐng)導也是一無所知。

      那么車呢,車是哪來的?林婉秋像是掉進迷宮的盲人,拼命在找路口。

      看你說的,報社領(lǐng)導像是在嘲諷林婉秋的弱智,他給林婉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肖雅麗那么有錢,就是給亞海買輛跑車,又能咋的?

      這種事她只在小說中讀過,難道會發(fā)生在她的生活中?

      車果然是肖雅麗買的,交警告訴林婉秋,這輛車買了三年了,戶主是肖雅麗。

      那么說,肖雅麗跟這個名叫亞海的小男人早在三年前就在一起了,那時候亞海才多大,頂多20剛出頭吧!肖雅麗她也能干得出來?

      更為奇怪的是,周志遠居然一點都不知道,肖雅麗呀,肖雅麗,你可真行!

      林婉秋覺得腦子亂極了,她真不知道怎么跟周志遠說出這一切。報社領(lǐng)導又打電話,讓她去報社清理遺物。林婉秋真是不想去了,她覺得一個完美的女人在頃刻間被徹底粉碎,一同粉碎的,還有林婉秋對她們這個家庭的羨慕和熱愛。

      她將一切告訴了陸一鳴,這個時候,只有陸一鳴能夠幫她。

      陸一鳴在清點肖雅麗辦公室財物時,同樣發(fā)現(xiàn)了大量照片和影帶,還有一大摞書信。陸一鳴說,她們是在五年前認識的,是網(wǎng)絡聯(lián)系了他們。肖雅麗的網(wǎng)名叫性感麗人,亞海的網(wǎng)名叫激情殺手。陸一鳴看完那些東西后,惡恨恨地罵,肖雅麗這騷貨,她讓志遠以后怎么見人?

      陸一鳴還說,肖雅麗有幾張秘密存折,余額有60萬元,最高時她的存款有180萬元。

      這說是說。六年她花在亞海身上的錢高達120萬元!

      這個婊子!林婉秋也在電話里憤憤罵道。

      鑒于周志遠在社會上的影響,報社和交警部門都答應,暫時替他保密。交警部門在事故鑒定書上,也下的是司機違章駕駛這個結(jié)論。林婉秋卻覺得,自己無意中吞下了只蒼蠅,吐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

      兩個人最后商定,這事暫時先壓著,等時機成熟時,再告訴周志遠。

      3

      楊小曼的電話是半夜打進來的。楊小曼說睡不著,林婉秋說我也睡不著。楊小曼說從上?;貋砗螅烷_始失眠,一天比一天嚴重。林婉秋從電話里昕到小曼翻身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被失眠折磨出的聲音。兩個女人在電話里寒暄了一陣,楊小曼突然說,婉秋,我過來陪你睡吧。林婉秋看看表,說,小曼你瘋了,這都幾點了,天馬上亮了。

      楊小曼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那好吧,改天我過去,好嗎?臨掛的一瞬,楊小曼又問,志遠那邊咋樣,他情緒穩(wěn)定了嗎?

      林婉秋頓了片刻說,他還是那樣,有空你也勸勸他吧。

      通完電話,林婉秋徹底沒了睡意,她翻起身,踱步到書房。書房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一點都沒有改變。子坤死后,林婉秋將家里的一切都保持原貌,盡量不去改變,更多的時候,她感覺子坤還在,就生活在這個屋子里。

      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林婉秋便看到子坤了。子坤朝她微笑著。子坤是個嚴肅的人,他很少笑,尤其

      工作的時候。只有到了家,只有林婉秋給他打來洗腳水,硬給他脫下襪子,他的微笑才會浮在臉上。說來也怪,結(jié)婚二十年,子坤都45了,每次洗腳總要她逼著,他怎么就改不了這個毛病哩?

      林婉秋笑笑,活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有些毛病是根深蒂固的。改了怕還不習慣。

      桌子上的照片是五年前照的,“五一”勞動節(jié),瀟瀟的生日。她和子坤坐著,瀟瀟趴在他們的肩上,很甜蜜。照片上的子坤很年輕,比他的實際年齡輕出許多,子坤當時還很得意地開玩笑,我倆咋越來越不般配了呀,林婉秋一把奪過照片,裝出要撕的樣子,說,我撕了你再找般配的拍。子坤趕忙討好,你看你,你都快跟瀟瀟一樣了。

      日子總是那么的溫馨。林婉秋覺得,他們的日子是用溫馨搭起來的,一層一層,很嚴實。就像子坤蓋的房子,不偷工減料,不以次充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林婉秋感到踏實。

      林婉秋和孟子坤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那時林婉秋是省建二處的出納員,孟子坤是技術(shù)員,外人都說他們很般配,林婉秋也覺有點配,所以他們談了不久。林婉秋就答應了。喜得孟子坤見人就說,想不到林婉秋這么好追,我還打算追她三年哩。林婉秋把孟子坤堵在樓道里,問,孟子坤,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孟子坤驚道,誰說的?我找他算賬!林婉秋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沒人追?孟子坤想了想,說,不是,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個,而且都比我強。林婉秋說,孟子坤。我的話收回,你去追別人吧。

      孟子坤整整三天沒吃飯,也不上班。當時公司里活兒緊,孟子坤又是重點培養(yǎng)的年輕人,處領(lǐng)導找到林婉秋,給她做工作,說子坤很后悔,讓她給子坤一個改錯的機會。林婉秋一聽他三天沒吃飯,當下就氣氣地沖到他宿舍,問,孟子坤,你嚇唬誰哩?孟子坤趴在書桌上,想站卻站不起來。林婉秋走過去,一把提起他,孟子坤,你以為這樣就能打動姑娘的心。你甭想!想字還沒說完,林婉秋就被桌子上的一撂紙驚住了。

      你猜是啥?孟子坤原來在寫檢討呀。

      他趴了三天,寫了三天的檢討,他還覺不深刻,林婉秋草草翻了一遍,說孟子坤你真沒出息。

      結(jié)婚后,孟子坤和林婉秋過得很寧靜。他們的寧靜表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上,白天他們按步就班上班,晚上回到家,他們又按步就班地看書,各看各的書。他們倆都是書蟲,書擠占了他們的一切。

      對于這樣的生活,林婉秋沒有一點怨言,反倒覺得很快活。她甚至認為,女人就應該這樣活,有一份自己喜愛的事業(yè),有一個夜夜陪自己讀書的老公,有一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還缺什么呢?林婉秋覺得什么也不缺了。

      意外也有,是在后來,女兒瀟瀟長大了。長大了的瀟瀟是他們這種生活的第一個反叛者。瀟瀟說,咱家過的啥日子呀,連有線電視也不拉。孟子坤立刻放下書,訓道,看什么電視,那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家里這么多書,不夠你看嗎?瀟瀟說書上有動畫片嗎?孟子坤說,有格林童話呀,要想學知識,就得看書,電視是膚淺的,膚淺你懂嗎?

      瀟瀟上了中學,更不滿了,嚷,別的同學有電腦,還上網(wǎng)聊天,我為什么不能?孟子坤反駁。別的同學有高工爸爸嗎?有會計師媽媽嗎?你為什么不珍惜自己,老想學人家?瀟瀟說,珍惜?你讓我珍惜,瞧瞧你們住的房子,整個一豬窩,人家住120平米的,還裝空調(diào),我們呢?

      孟子坤厲聲道,你跟我提房子,多大的房子我沒蓋過?120平米,我還蓋過小洋樓哩,你以為住大房子就幸福嗎?幸福是什么,是充實,你心里充實了,還在乎住哪兒?

      瀟瀟不愛聽了,鼓起小嘴,說爸爸你不講理,沒錢你就承認沒錢,你還強詞奪理。

      孟子坤一下失望了,他不是對女兒的話失望。他是對女兒的未來失望。他失望至極地說,孟瀟瀟,你要是跟我說錢,就請你從這個家走出去。

      這時候林婉秋就得出來打圓場,她一手摟住女兒,一手抓住丈夫,說,你們兩個的話都有道理,但都有片面性。錢是必需的,但不是萬能的,我們得先擁有知識,懂嗎?知識!

      女兒這才不嚷了,不過還是噘著嘴,她說,媽媽你們那么有知識,為啥日子過不過人家?

      林婉秋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你這話有語病。懂嗎?有語病,各家有各家的過法,我們不跟別人比。好嗎?

      女兒一甩手,說,我不喜歡你們的過法。

      林婉秋也跟孟子坤認真探討過這個問題,是在省建發(fā)不出工資,大批裁員的時候。林婉秋說,我們也得替瀟瀟想想,將來她要留學,要出國深造,我們不能給她一分也不存呀。

      孟子坤反駁道,她可以半工半讀呀,難道我們要給她掙座金山銀山,讓她躺著吃?林婉秋溫和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你我又都上了年紀,能掙還是掙一點吧,免得將來下了崗,揭不開鍋,看怎么跟女兒交待?

      孟子坤立刻站起身,一本正經(jīng)道,你是怕我養(yǎng)不活你們?就憑我那一大包證書,我就是老得不能動彈,也是很搶手的!

      好吧,你搶手,越老越搶手,越老越暢銷,那我是積壓晶了。

      孟子坤一下?lián)ё×滞袂?,壓低聲音說,我從沒打算讓你暢銷呀。兩個人一陣捶打,很快就交扭在一起了。

      記憶是多么的纏綿呀。林婉秋趴在書桌上,感覺自己被無邊無際的溫馨包圍著,她的手一遍遍撫摸著子坤的照片,在那片永恒的微笑里,她的身子一遍遍被潮水打濕。

      一陣風吹來,林婉秋打了個寒噤,她像是被人從睡眠中驚醒,睜開雙眸,才發(fā)現(xiàn)房問是那么的空,那么的冷。

      一滴冰涼的淚從眼角掉下來,林婉秋揩干淚,才發(fā)現(xiàn)天大亮了。

      楊小曼曾是一位中學教師,她和林婉秋的友情是通過瀟瀟建立起來的,楊小曼做過瀟瀟的班主任,她愛這個孩子,自然就對孩子的母親多了份好感。很多問題上,楊小曼都能跟林婉秋溝通,有些話題她們甚至談得很投機。

      比如對男人,楊小曼雖然嫁給了汪世倫,還跟他生了洋洋,但楊小曼并不愛汪世倫。這一點她沒跟林婉秋保密。

      楊小曼說。她愛的男人有兩種,一種是能頂天立地,敢做敢為,活著是條漢子,死了是個英雄。林婉秋說,這種男人有。比如周志遠。另一種男人雖做不了英雄,但他有骨氣,他能讓女人直起腰來。林婉秋想了想,忽然明白似地說,你不會是在說我家子坤吧?

      那時候他們?nèi)业年P(guān)系已很不一般,經(jīng)過陸一鳴再三做工作,孟子坤才到周志遠的大洋集團擔任總工,盡管是聘任,可孟子坤自己先入了角色,干得挺像回事兒。

      楊小曼長嘆一聲。說好男人讓你們分光了,我像個揀破爛的。如果換上肖雅麗,一定會夸幾句汪世倫,還要勸幾句楊小曼,林婉秋不,林婉秋總是實話實說。林婉秋說?;橐龅氖?,我覺得就跟抓鬮一樣,嫁得好是手氣,嫁不好也是手氣,你就想通些吧,反正洋洋也大了,你把心思多往洋洋身上放點,日子或許就好過了。

      楊小曼嘆了一聲,說還能咋樣呢,我現(xiàn)在就為洋洋活,他做他的,我懶得管,不過這樣也省心。

      林婉秋笑笑,都四十了,不省心還能咋。

      楊小曼很傷感地嘆口氣,半天了不做聲,林婉秋也一時語塞,兩個女人默坐片刻,后來還是楊小曼打破沉默。楊小曼說,婉秋你是不知道,他現(xiàn)在離我越

      來越遠了,如果不是洋洋,我真想離了算了。

      楊小曼說這話的時候,眼里竟忍不住有淚掉下來。

      林婉秋就摟住楊小曼,輕輕地替她抹掉淚,說,看你,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犯傻。

      林婉秋知道。楊小曼跟汪世倫的婚姻。其實早就是名存實亡。這兩個人,表面上看倒也般配,在外人眼里還挺和諧,可實質(zhì)上他們的婚姻已支離破碎,無法復原。

      林婉秋始終認為。是楊小曼太過苛刻。楊小曼嫁給汪世倫的時候,汪世倫就已是副教授,而且在學術(shù)上已小有名氣。那時多數(shù)人還認為是楊小曼高攀,可隨著歲月流逝,楊小曼便越來越不滿汪世倫的學究氣,尤其是跟周志遠和方鵬飛接觸多了后,楊小曼更是有種嫁錯人的感傷。

      楊小曼是個心很強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婚姻的平淡和生活的平庸,為此她極力勸汪世倫放棄教書,學周志遠一樣下海經(jīng)商。無奈汪世倫是個除了孔子以外對什么也不感興趣的人,楊小曼一激動,自己辭了公職下海經(jīng)商。她先是搞服裝,折騰了兩年,積壓了一大堆;后來又搞電器,店還沒開張,一把大火差點把她也燒了。折騰來折騰去。楊小曼什么也沒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債。這下汪世倫有話說了,他無不譏諷地說,做教師有什么不好,你偏要往銅臭堆里鉆,這下你鉆呀,你不把這個家賠進去你是不甘心呀。

      楊小曼偏是不信邪,她又從四處借了錢,開起了美容院。還好,這次她算是找對了感覺,美容院開到今天,已在昌市小有名氣,賺錢不說,重要的是給了她信心??赏羰纻惒贿@么認為。他認為楊小曼這是在墮落。一個堂堂的人民教師,居然干這種下三爛職業(yè)。

      楊小曼現(xiàn)在是懶得跟汪世倫理論,按她的話說,既然志不同道不合,又何必費口舌呢。

      肖雅麗出了車禍,最難受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林婉秋,另一個自然是楊小曼。楊小曼本打算洋洋的成績公布后才回來,可她堅持了幾天就堅持不住了。她把洋洋托付給朋友,坐上飛機趕來了。

      這可咋辦呀?楊小曼哭了一鼻子,問林婉秋。

      林婉秋空洞洞的雙眼盯在楊小曼臉上,盯了半天說,有答案嗎?

      楊小曼忍不住又想起孟子坤,她說,好男人咋都命苦,命苦的男人咋都讓她碰上了呢?

      楊小曼把店交給徒弟。她要照顧周志遠。她說她不放心。周志遠不讓,楊小曼說這事由不得你。林婉秋感激地笑笑,說這樣我就不兩頭跑了。

      鋼廠續(xù)建工程的招標是件很嚴肅的事,招標公告一出,各方建筑巨頭聞風而動,競爭的火藥味一下就濃了。林婉秋初步探明,這次的競爭主要分兩派,一派是本省的建設(shè)隊伍。最大的競爭對手仍是大洋的老冤家省七建六處:另一派是中央及外省企業(yè),大洋的合作伙伴中鐵四局這次沒有競標。

      陸一鳴說,要想拿到這項工程,必須把省七建六處盯牢。七建六處這幾年沒少給大洋出難題,但說句實話,大洋在跟它的競爭中,也學到了不少。林婉秋讓公司工程處的老馮多留點兒神,最好把所有的老關(guān)系都調(diào)動起來,能多打聽就盡量多打聽點。老馮說沒問題。事實上他早把內(nèi)線派進去了,只是這種事他不好跟林婉秋直說。

      七建六處是國有企業(yè),盡管管理一流,但絕不是沒有漏洞可鉆,再完美的雞蛋也是有縫的,何況他們是國有企業(yè)。跟著周志遠打拼這么多年,有些東西老馮早就學會了。

      幾個人碰了次頭,陸一鳴說他要封閉去了。他意味深長地盯住林婉秋,說,婉秋,這個盤子太重了,但現(xiàn)在也只有你能扛得起來,你一定要扛好呀。

      林婉秋望住陸一鳴,說,我盡力吧。

      封閉是大洋內(nèi)部的一種說法,就是每次工程招標前,負責工程預算和做標書的幾個人要秘密轉(zhuǎn)移到一個地方,進行全封閉的工作,手機電話全是關(guān)的,這個地方只有周志遠一人知道。其實這也是建筑業(yè)界近年來通行的一種做法,競爭激烈,關(guān)鍵時刻只有一、二分的差距,誰都在拼命保自己的秘密。

      陸一鳴帶著人走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林婉秋突然有了種說不清的傷感。她的傷感不只是因為大洋在關(guān)鍵時刻缺了帥,她的傷感還有另一層內(nèi)容,那就是盡管陸一鳴替周志遠把大洋的擔子壓在了她肩上。但關(guān)鍵的話陸一鳴還是沒跟她說。

      她并不知道陸一鳴他們要去哪里封閉。

      林婉秋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盡量不讓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影響自己。她想,自己要做的工作很多,單是跑上層這一項,恐怕就夠她受的。

      這天,林婉秋宴請市建委的一幫領(lǐng)導,地點定在市里最大的芙蓉宮美食娛樂城。林婉秋帶上秘書小楊,早早恭候去了,路上林婉秋問小楊,你會喝酒嗎?小楊靦腆地笑笑,說不會。林婉秋笑著說,不會喝酒你還當秘書?小楊以為批評她,忙說,我學著喝,我想我能行。小楊是位20幾歲的女孩,大學畢業(yè)后托關(guān)系進到大洋,她的電腦水平不錯,還有一副好嗓子,以前公司應酬,人實在分不過來時周志遠也帶過她,帶了兩次不帶了。周志遠跟林婉秋說,以后小楊就跟你吧,交際場合,帶個女孩子不方便。林婉秋知道周志遠的心思,說,你放心,沒人誤解你的。周志遠笑笑,啥誤解不誤解,看你,一想就想歪。

      林婉秋并沒往歪處想,坦率說。周志遠在這方面是個挺嚴謹?shù)哪腥?,從沒鬧過什么緋聞。就說公司里調(diào)人這一條吧,哪怕你再有才華,只要你是年輕女人就不行。尤其是公司機關(guān),除了林婉秋,幾乎清一色是男的,連打掃衛(wèi)生搞接待,也是個小男孩。為此林婉秋還取笑道,你最好也把我做了變性手術(shù)好了。

      秘書小楊一定有什么特殊背景,這一點,林婉秋并不想問??吹叫罹兄?,林婉秋說,干我們這行。多的時候是身不由己,該委屈時,還得委屈一下。

      小楊忙說,林總,您放心,我會盡力的。

      包廂是超豪華的,膽子小的人,都能讓嚇住。四個服務小姐早就擺在了那兒,見著林婉秋。頭鞠得比日本人還低。林婉秋平日最煩這個,禮儀這東西,做過了就假,就有點折騰人。一次她陪領(lǐng)導在日式茶社品茶,一位鄉(xiāng)下女孩剛跪下,林婉秋就問,你是日本人嗎?女孩羞答答說,不是。不是還不快起來!女孩是站起來了,林婉秋還以為自己做了件善事,誰知她剛埋了單,女孩就被炒了魷魚。

      可是今天,林婉秋卻對四個服務小姐講了一大堆話,最后她說,出了差錯,埋單時我會投訴的。

      小楊站在邊上,她已經(jīng)意識到,今天的這桌客。將不同尋常。

      賓客是林婉秋從門口迎上來的,建委的二把手王主任帶著建管站李站長,造價站董站長,楊工。招標辦于主任,謝工,還有兩位司機。

      林婉秋很感激地說,謝謝各位領(lǐng)導賞光,今天周總不在,還望各位多多包涵。

      王主任邊坐邊說,有你就行呀,我可是好久沒跟你劃拳了。林婉秋笑說,你是大領(lǐng)導。我想劃也沒機會呀。王主任瞥了一眼林婉秋,又把目光落在秘書小楊身上,他說,這位小姐姓什么,我咋不認識?

      小楊忙道,我叫楊梅,還望主任多多關(guān)照。

      王主任盯住楊梅,像是在努力搜尋什么,末了卻說,你一說楊梅,我倒想吃了。

      楊梅臉一紅,忙把目光垂下。

      服務小姐開始上菜。八道涼菜,都是林婉秋精心選配的。林婉秋不善應酬,在美食方面,卻夠得上專家。果然,菜剛擺齊,王主任就叫了,絕配,吃了這

      么多年,涼菜這樣搭配,我還是頭次見,林總,看來你這個美食家真是名不虛傳呀。

      林婉秋淺淺一笑,讓領(lǐng)導見笑,要說美食,主任您才是專家。

      哪里,我是個粗人,越吃越粗,林總是有學問的人,哪敢跟你比。王主任故意將粗這個字說得很重,最后那個字,又說得很暖昧,林婉秋只當不懂,話頭一轉(zhuǎn),開始給各位勸菜。

      建委這個部門,你說它多肥它就有多肥。全市大大小小上千家建筑企業(yè),每年幾十個億的工程量。你不讓它肥它都不行。像今天這樣整齊的從伍。怕也就是大洋這樣的大集團,換上一般的建筑公司,請個站長你都得等三天。

      林婉秋第一個舉起了杯,按昌市的習俗,敬酒是敬一碰一,也就是客人喝兩杯,主人喝一杯。林婉秋本來是滴酒不沾的,到了大洋公司,她不能不喝。她把酒杯端起來,挨個兒敬。王主任說這樣不行,得改,敬二碰二,大洋這么大的公司,敬酒不能小氣。林婉秋說我實在喝不了,請主任高抬貴手。王主任說你喝不了還有楊小姐呀,我一看她就是好酒量。林婉秋知道王主任的心思,他的心思全在楊梅上。林婉秋只好說,恭敬不如從命,便每人兩杯喝了。一圈敬下來,林婉秋喝了18杯,少說也有半斤。林婉秋覺得胃里很辣,一想更辣的還在后面,林婉秋努力地笑了笑,把酒具交給了楊梅。

      楊梅酒未敬人先怯,她端著酒杯,不知該說啥。林婉秋說,按年齡你該叫主任叔叔,這樣吧。你就給叔叔們敬個一心一意。

      王主任立刻反駁,叔叔是不能亂叫的,這樣一叫,我們還敢說話嗎,叫老王,老王就行。

      楊梅紅臉道,請主任喝酒。王主任拿了酒杯。卻不喝,眼睛盯住楊梅,直直地盯住。楊梅不能不喝了,不喝這酒就敬不下去。

      一瓶又沒了。楊梅喝下最后一杯,腦子便大了,林婉秋看見,楊梅的脖頸比臉還紅。她想她們今天不會好著出去了。

      熱菜上到一半,王主任讓林婉秋過莊。林婉秋說就我這樣還能過莊?主任你別笑我了,我要是能過莊,連這盆里的王八也能過莊了。王主任臉上微微一怒,卻又不好發(fā)作,遂說,這酒不喝了,不喝了——

      林婉秋吟吟道,酒是要喝的,難得跟主任坐一起,不喝豈不是掃興。這樣吧,我跟董站長劃小拳,誰輸誰過,好嗎?

      董站長是建委的高拳,平日連王主任都敢贏,王主任一聽要跟董站長劃,馬上轉(zhuǎn)怒為喜道,行,劃,董站長你劃,只許贏不許輸。

      兩個人一劃,沒想董站長輸了,五比一,輸?shù)眠€很慘。

      王主任臉上掛了明顯的不高興,他知道這是董站長故意輸?shù)?,對這個部下,王主任雖然懷恨在心,但還沒有好的辦法治他,董站長跟一把手鐵呀!

      眾人起哄道,老董你怎么搞的,見了女的你就軟了。董站長不好意思地說,我把拳忘在家里了。

      董站長過完。楊梅又跟楊工比輸贏。楊工也是20多歲,未婚。楊梅原想楊工會讓她,沒想楊工給了她個六比零。這下可把楊梅逼上了梁山。林婉秋望了一眼楊工,看到他很自豪,心里隱隱掠過一層什么,她對楊梅說,過吧,難得跟領(lǐng)導們交流一次,大不了我背你走。

      楊梅便硬著頭皮過。一莊下來,楊梅輸了個一塌糊涂,除過董站長,其余的都給她5比1。不過,酒她倒沒喝多少,林婉秋給她代了一大半。

      林婉秋算是服了,在座的八位男士,居然沒一個替楊梅喝上一杯。董站長倒是主動端了一杯,但讓王主任罰了兩杯,酒精往上竄的時候,林婉秋想起周志遠說過的一句話,別看我現(xiàn)在是千萬富翁,大企業(yè)家,但在社會上,還是個包工頭。林婉秋算是領(lǐng)教了,就連年紀輕輕的楊工,這時也對她指手畫腳了。

      這個晚上她和楊梅都喝醉了,從酒店出來,王主任非要去歌廳不行。林婉秋知道,王主任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為王主任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楊梅。林婉秋本想拒絕,可一想王主任在投標中的特殊地位。便忍氣吞聲地到了歌廳,幸好,楊梅是個能保護自己的女孩子,加上有董站長從中周旋,事情鬧得還不是太過。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兩點。林婉秋打開一杯飲料,給自己空洞的胃喂了幾片餅干,就倒在了床上。

      可怕的孤獨正是在這一刻升起的,體內(nèi)殘留的酒精也開始對她進行第二輪攻擊,林婉秋忽然覺得,夜是那么的冰涼,黑暗像只巨大的手,硬要把她拽到某片陰影里。林婉秋跟自己對抗著,她想把自己拯救出來,林婉秋忽地就想起了男人董站長,她記得自己是跟董站長跳過一曲的,好像迷迷登登中她的頭還靠在了董站長懷里。其實能在那樣的懷抱里靠一靠也是一種幸福,可自己后來實在是不能動了,還是董站長不知從哪里給她弄來了一瓶葡萄糖,要不,她怕是連家也回不了。

      4

      副市長方鵬飛來看周志遠的時候,周志遠已經(jīng)上班了。方鵬飛一走進辦公室。就連連賠罪,他說都怪我,你看這事弄的,都怪我。

      周志遠忙請方鵬飛坐下,拿出上好的毛峰,親自給方鵬飛沏了一杯。方鵬飛說,志遠呀,你要振作起來,你我都是經(jīng)過大悲的人,大悲方能讓人大悟,你看現(xiàn)在的我,凡事都能想得開了。

      周志遠說,老方你喝茶,喝茶。

      方鵬飛就喝茶。剛品了一口,他就道,好茶,真正的好茶,上哪兒去找好茶,這不就是嗎?方鵬飛感嘆道,志遠呀,你活得比我成功,別看我是個副市長,高高在上,可許多事是由不了我的呀。比如這喝茶,你是知道的,我平生就愛個茶,可這么好的毛峰,我敢在辦公室喝嗎?這可是上萬元一斤的啊,我一喝,別人怎么說我?可你就不一樣,不一樣啊!

      方鵬飛還在感嘆,周志遠卻想盡快地結(jié)束。他實在記不起,方鵬飛方副市長是何時又愛上茶的,前兩年他不是還酷愛字畫的嗎?

      林婉秋進來了,林婉秋并不知道方鵬飛在里邊,她是進來跟周志遠商量宴請鋼廠領(lǐng)導的事。她約了幾次,鋼廠的領(lǐng)導都沒空,她托子坤生前的一位好友,才把鋼廠基建處的劉處長約上。

      林婉秋想退出來,方鵬飛喚住她,問,林總,那個亞海到底是咋回事?

      亞海?林婉秋心一下提緊,目光迅疾在周志遠臉上一掃。

      就是駕車的司機呀,方鵬飛慢騰騰說,怎么弄得滿城風雨。你們是怎么善后的?一跟林婉秋說話,方鵬飛的語氣就帶上了官腔。

      林婉秋趕忙說,方市長,這事我以后給你匯報,我現(xiàn)在有點急事,對不起,我先走了。她邊說邊瞅周志遠,她發(fā)現(xiàn)周志遠的臉在變黑。

      林婉秋快步退了出來,回到辦公室老半天,她的心還靜不下來。

      該死的方鵬飛!她惡狠狠道。

      繞了半天,方鵬飛原是給汪世倫當說客,他講了一堆建孔子紀念館的意義,最后把事情歸結(jié)到他們?nèi)说挠颜x上,他說,志遠,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幫老汪一把吧,為了這個紀念館,他頭發(fā)都白了不少。

      他為什么不親自來?周志遠沒想到方鵬飛會為這事而來,一時不好拒絕,隨口問了句。

      他忙啊!方鵬飛夸張地嘆了一聲,說,從拿方案。到征地,到籌資,都是他一個人在跑。他不比你。你是大企業(yè)家,干這事得心應手,老汪是做學問的,這事真難為了他。

      周志遠道,這忙我恐怕幫不了,幾千萬的工程,我實在力不從心。

      方鵬飛眉頭一凝,連我出面也不行?

      不行。周志遠這次說得很痛快。

      方鵬飛沉默了一會,他的表情很難堪。他認為周志遠駁了他的面子。他起身,告辭說,好吧志遠,我再想想辦法。

      周志遠說,慢走。

      方鵬飛剛走,周志遠就叫來林婉秋。他垂著頭,目光盯住桌上的一張紙。林婉秋站在他對面,心里亂得很。

      說吧,婉秋,到底咋回事?

      你別聽方市長亂講,林婉秋說。林婉秋的聲音連自己都哄不過。

      方鵬飛不會亂說,我了解他。周志遠的話很重,根本容不得林婉秋再撒謊。

      林婉秋不再斗爭了,她想她應該讓周志遠知道真相,這樣或許會減輕些他的痛苦。她甚至想,對肖雅麗這樣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懷念。

      她講了。就連照片或錄影帶,她也沒放過。

      周志遠始終垂著頭,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望林婉秋一眼。林婉秋講完,坐在沙發(fā)上等周志遠發(fā)火。

      周志遠說,婉秋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呆會。

      林婉秋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說,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

      如果你的妻子有外遇,你會怎么辦?如果你對你的妻子很好,可她還是有外遇,你又能怎么辦?這個問題太陳舊了,很多人都不愿去思考,可這個問題對周志遠卻是那么新鮮,因為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面對這個問題。

      周志遠覺得這是一個虛擬的問題,就像他曾經(jīng)問自己有一天你破產(chǎn)了會怎么辦一樣。肖雅麗可能嗎?全世界的妻子都背叛了,肖雅麗也不會呀。一定是林婉秋搞錯了,這女人,怎么連這樣的問題也能搞錯。亞海是誰?亞海不就是個司機嗎?就是記者又能咋的,能從我手里把雅麗奪走?

      180萬,荒唐!肖雅麗哪有那么多錢,她消費從來都是用卡的呀。

      這時候有人敲響了門,進來的是秘書楊梅。秘書楊梅是個很豐滿的姑娘,她的豐滿帶著歐洲人的性感,只是這份性感一直讓周志遠忽略了,這時候他忽然就注意到了。他想這樣性感的女人一定是要紅杏出墻的。肖雅麗屬于中國式的古典美女,她連叫一聲床都覺得可恥,怎么會出錢包一個小男人哩?

      有事?他問楊梅。

      楊梅看上去有點憔悴,就像烈日下暴曬了的花朵,很想有精神但就是沒精神,這樣的狀態(tài)讓周志遠有點失望,在大洋公司,他是不容許誰萎糜不振的。

      報社的領(lǐng)導來了,說是有件事要跟您單獨談。楊梅說。

      錢!周志遠腦子里嘣地跳出這么個字,他一下子緊張了,他預感到一個謎團馬上就要讓人揭開,那個答案是他最不想知道的。他連連擺了幾下手,說讓他們走,告訴他們我沒時間。

      楊梅出去了。不過很快又回來,她說,檢察院的同志也來了。

      周志遠騰地站起來,沖楊梅發(fā)火,讓他們?nèi)撸犚姏]有!

      過了幾分鐘他打電話給楊梅。說讓林婉秋替他接待一下吧。楊梅剛要掛機,又聽周志遠說,對不起,我剛才態(tài)度不好。楊梅心一濕,忍著的淚就掉了出來。

      送走客人,林婉秋讓楊梅把周志遠請到了套房。林婉秋小習翼翼地給周志遠遞上一杯茶。說,出了這么多的事,誰都想不到。

      周志遠突然暴躁地說,吞吞吐吐什么,不就是貪污公款嘛,有啥想不到的,說,多少?

      這是周志遠第一次給林婉秋發(fā)脾氣。林婉秋忍住委屈,給周志遠報了數(shù)字。

      什么?280萬!周志遠嚯地站起來,全身的毛孑L都炸開了。280萬?她有這么大的能耐?

      林婉秋平心靜氣地解釋道。報社的廣告費管理很亂,雅麗收了錢卻不記賬。報社也是在清理廣告費時才發(fā)現(xiàn)的。

      他媽的,全是些王八蛋,他們咋不把整個報社都給她!周志遠近乎是在囂叫了。

      林婉秋說,還有一件事我想也該讓你知道,那個亞海有毒癮,那些帶子都是在極度的興奮中拍攝下的,檢察院還沒辦法證明雅麗是否也在吸毒,不過,林婉秋頓了片刻,才說,我想她還不至于吧。

      周志遠重重地倒在了沙發(fā)上。

      很久,林婉秋才打破沉默。她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還是想開點吧。她的手忍不住撫在周志遠肩上。這一刻,她真想把他攬在懷里。

      這個夏天的太陽瘋狂而毒辣。整個西北都灼燒在一片火熱中,昌市居然出現(xiàn)了40℃的高溫天氣。汪世倫騎輛自行車,汗從四處冒出來,熱得他真想一頭扎進下水道,死在臭水里算了。

      他剛剛從市政府出來,市長辦公室的空調(diào)并沒降下他的體溫,因為方鵬飛說,市財政的赤字太大,答應給他的200萬在早上的一個會議上取消了。方鵬飛讓他做好心理準備,這個項目有可能取消。因為有個外商看上了那塊地,出價很高,市里打算把它賣出去。

      汪世倫惡狠狠罵道,都是些賣國賊,八國聯(lián)軍搶都搶不去,現(xiàn)在讓他們一句話就賣了。賣吧,賣廠子,賣地皮,看你們還有啥賣的,等有一天把你們頭上的烏紗也賣了,我看這世界才能太平。

      汪世倫心里罵著,腳仍在不停地用力,他還不甘心,他還想掙扎,但他在街上盲目地騎來騎去,就是找不到一扇可以求助的門。

      周志遠那里他是再也不會去了,他找過他。是在方鵬飛去過之后。他不相信周志遠會這么絕情,他擁有那么多資產(chǎn),建一棟紀念館算個啥,可周志遠說,他就是建一百座希望小學,也不會對這個紀念館投一個子兒。

      商人,真正的商人!汪世倫最痛恨這種商人了。他想不到周志遠會墮落到如此程度!孔子是誰,圣人呀!你周志遠沒讀過書?沒受過圣人的恩澤?可怕!汪世倫一出門,就從心底里跟周志遠徹底劃清了界線,他堂堂一所大學的校長,是不屑跟周志遠這樣的暴發(fā)戶為伍的。

      這個夏天,汪世倫的婚姻生活也出現(xiàn)了高溫。女兒洋洋終于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盡管是委培班,可畢竟是上海音樂學院呀!

      女兒一走,他和楊小曼的傳話筒就沒了。沒有話筒,交流就顯得格外困難。尤其吃飯,以前洋洋在,汪世倫總能把自己想吃的菜變成洋洋想吃的,楊小曼不做都不行?,F(xiàn)在倒好,他想吃什么完全成了個多余的問題,楊小曼對他寫在廚房里的紙條視而不見,做菜完全由著她的性子。這樣一來汪世倫就有些吃不消,他是個在吃上很講究的人,他認為這是中國人的美德??蓷钚÷牟嗽絹碓酱植冢袝r甚至拿剩菜對付他。這讓他很惱火,一個女人如果連做菜這樣的事都能粗糙,那她還能稱得上賢妻嗎?

      有火卻不能發(fā),這是汪世倫的悲哀。他認為發(fā)火是極沒修養(yǎng)的。不發(fā)火他又難受。后來汪世倫想了一個簡單的辦法,他在門口找了一家飯館,細心地跟做菜的師傅講了半天,直到他確信師傅聽懂了,他才交了押金,還認認真真跟飯館簽了一紙協(xié)議。

      吃飯的問題是解決了,可睡覺的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汪世倫46歲了,46歲的男人那方面需求是很少的,一月也就一兩次吧,可就這么少的點需求楊小曼也不滿足他。每次汪世倫發(fā)出信號,楊小曼就會發(fā)出一種反信號。后來汪世倫寫了一份抗議書,申明他們是有婚姻的,婚姻中的女人應該盡這個義務。楊小曼看完,只在上面批了四個字:自行解決。

      汪世倫想,他總不能也學吃飯一樣在外面另簽一張協(xié)議吧。

      汪世倫騎著車子,在太陽底下轉(zhuǎn)了兩個小時,他累了,在一小攤前停下,要了一瓶水。擺小攤的是一中年婦女。曬得很黑,見汪世倫大熱天的騎車滿街跑。就問,大哥,你也在找地方嗎?汪世倫糊里糊涂點

      點頭。婦女說,地方不好找的,就說我這兒吧,要了整整一年。還是托建委的侄子辦的。汪世倫驚訝地盯住婦女。問,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婦女說,你還沒下崗呀!

      汪世倫氣的,他惡惡地質(zhì)問婦女,我像嗎?沒等婦女回答,他便騎上車走了。婦女追在后面要錢,汪世倫想你污辱了我還想要錢,沒門!他腳下一用勁,車子飛一般遠去了。

      楊小曼這天沒去上班,她的美容院現(xiàn)在發(fā)展成了公司,還接連開了幾家連鎖店,在昌市美容業(yè)算是第一家。多年打拼,總算嘗到了成功的滋味,楊小曼也覺對得起自己了。只是她跟汪世倫的婚姻,越來越讓她心痛,她現(xiàn)在徘徊在十字路口,試圖尋找一種方式解脫自己,但能有什么方式呢?女兒洋洋走后,楊小曼的日子一下空得沒法打發(fā),她現(xiàn)在最大的樂趣就是去陪周志遠。

      坦率講,楊小曼并不對周志遠抱啥企圖,這一點她自己看得很清楚。她43了,43歲的女人有足夠的能力把自己看清楚。她只是感到跟周志遠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很愉悅,也很美好。

      楊小曼需要一種美好。

      楊小曼正準備出門,汪世倫回來了。汪世倫見楊小曼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想一定是去找周志遠。前些日子楊小曼陪周志遠,汪世倫是沒意見的,那時他還沒跟周志遠劃清界線,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他已跟周志遠徹底劃清界限了,楊小曼再去,他就覺楊小曼跟他唱對臺戲。

      你站住!他沖出門的楊小曼喊。

      楊小曼很驚奇,他們已好久不說話了。她怪怪地盯住汪世倫,片刻后她問,你在跟我講話?

      汪世倫說是的。是我讓你站住。

      楊小曼問為什么,汪世倫說你不能去。楊小曼又問個為什么,汪世倫不滿意了。他本來就對楊小曼不滿意,他認為像楊小曼這樣的女人既不配做妻子更不配做教師,幸虧她離開了教師崗位,要不還不知誤多少子弟哩??蓷钚÷@樣的女人怎么能成功哩?還自己給自己封了個總經(jīng)理,汪世倫一想這些,就覺這世道真是不可理喻。他想應該讓楊小曼下崗,最好也去擺一個地攤,像剛才那位黑臉?gòu)D女。但這樣的話汪世倫是不講的,他講的是另一番話。

      你知道周志遠是怎么一種人嗎?他說。見楊小曼不回答,他又說,你不知道吧,那我告訴你,他是個騙子。

      汪世倫接著說,周志遠本來答應要給紀念館投資的??涩F(xiàn)在他不投了,他想搞希望小學,知道為什么嗎?希望小學出名快呀!100所,有10所周志遠就可以做上政協(xié)副主席,周志遠想騙取政治利益呀,像他們這種人,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什么都能買到,他是要遭懲罰的,懲罰你懂嗎?

      楊小曼吃驚地盯住汪世倫,她不相信說這話的是她的丈夫。周志遠的同窗好友。汪世倫得意了,顯然他的話擊中了楊小曼,他打算乘勝追擊,徹底打掉周志遠的威風。

      你知道是誰懲罰了周志遠嗎?他又用了設(shè)問句。你不知道吧,我告訴你,是肖雅麗!汪世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因為天實在太熱,他不能讓楊小曼看到他不住地流汗,那樣楊小曼會誤解的。他用毛巾擦去汗,以勝利者的口吻說,肖雅麗給周志遠戴了頂綠帽子,戴了六年,周志遠居然不知道,他不是很聰明嗎?怎么輸給了一個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那小子居然還吸毒,肖雅麗也在吸毒,她還挪用了200多萬公款,說不定連艾滋都給周志遠傳染了,這可稱得上經(jīng)典處罰呀,一個下三爛都能打敗他,他周志遠還有什么可說的。

      楊小曼已憤怒了。想不到自己竟陪這樣的男人過了二十年,她像獅子一樣吼道,汪世倫你卑鄙。

      汪世倫笑笑。對楊小曼這樣的女人他只能笑笑,他是不屑跟她動怒的,笑完后他說,周志遠現(xiàn)在很慘,到處都在傳他丑聞,檢察院已經(jīng)找過他了,他不會長久的,暴發(fā)戶怎么會長久呢?他又笑笑,這次他是笑周志遠。見楊小曼憤怒得哆嗦,他又說,如果你執(zhí)意要去,我也不攔你,當然,你也可以給我戴頂綠帽子,如果你不怕艾滋。

      楊小曼幾乎是瘋狂地沖出自己家的,如果再多留一秒鐘,她都有可能把汪世倫殺掉。一沖出家門,她就茫然了。

      汪世倫說的是真的嗎?

      肖雅麗真給周志遠戴了頂綠帽子?

      她必須弄清楚,如果汪世倫說謊,她再也不會回這個家。

      是真的。沒等楊小曼問完,林婉秋便把一切說了出來。

      你們?yōu)槭裁床m我?楊小曼尖叫著質(zhì)問林婉秋。

      這種事很值得炫耀嗎?林婉秋反問道。

      楊小曼沒詞了,是的,這種事值得炫耀嗎?她開始冷靜,她覺得一個40多歲的女人不應該像剛才那樣激動,她應該向林婉秋學習。

      現(xiàn)在怎么辦?她問。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林婉秋一邊回答一邊抹桌子,桌子上有個相夾,孟子坤靜靜地微笑著,林婉秋也笑了一下,她笑得有點苦。

      那周志遠呢,他可是政協(xié)委員,大企業(yè)家。楊小曼完全被事情的沖突弄糊涂了,像是掉進了迷宮,一時找不到方向。

      他也是個人。林婉秋放下相夾,冷靜地說。

      楊小曼還是找不到方向,她奇怪為什么她們都能冷靜下來,肖雅麗做出這等的丑事,她們竟然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這對周志遠公平嗎?

      晚飯楊小曼是一個人吃的,她從林婉秋辦公室里出來,開始不停地在街上走。她覺得只有走才能讓她安靜下來,走的過程中她反復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戴綠帽子的是周志遠,而不是汪世倫?就是有一萬頂綠帽子也不能戴到周志遠頭上呀。

      5

      如果一切能歸于命定,問題也許就簡單了??芍苤具h偏偏是個不相信命運的人。

      周志遠22歲大學畢業(yè),分在報社當記者。他本來打算考研的,他最想去的還是日本。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肖雅麗,從此他的生活變了。

      肖雅麗當時還是一個背著書包滿街找工作的姑娘,她大學沒讀完,她讀不下去了,她想工作。她的父親早逝,母親又終日神經(jīng)兮兮的,陷在往事里拔不出來,無暇顧及她的讀書與生活。周志遠在報社剛剛站穩(wěn)腳跟,按說是幫不了她的,可周志遠硬是憑著一腔熱情將她弄進了報社,做了一名見習編輯。肖雅麗是個聰明的女孩,加上周志遠手把手教她,進步很快,一年后就將見習兩個字進步掉了。

      比工作進步更快的,是她跟周志遠的戀情。

      大約是受林凡君的影響吧,周志遠再也不想有柏拉圖式的那種愛了,這一次他變得主動,變得急迫,有時甚至是掠奪性的。肖雅麗恰恰喜歡這個,別看她表面文靜,且含著淡淡的憂郁,骨子里她卻是熱烈的。他們很快走完了男女戀愛的熱身過程,雙方都想盡早地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

      初次自然是在肖雅麗家,這樣不但安全而且更有冒險的刺激在里面。肖雅麗家是一座破舊的小四合院,這份破舊主要是因為缺少男人的破舊。比如該修的地方不修,該補的地方不補,就連屋頂?shù)娜展鉄簦m然壞了多年,至今還頑固地懸在上面。這樣的破舊并沒影響周志遠的心情,相反他被屋子里的另一股氣息感染。那是女人的氣息,很濃,很暖昧。因為缺少男人,母女二人便顯得隨心所欲。內(nèi)衣、內(nèi)褲這些在周志遠眼里極為敏感的東西在這里卻放肆地張揚,周志遠坐在什么地方都能觸摸到這種真實。長期蘊孕在房間里的過度的女人氣息因了這個青春男人的突然造訪而在頃刻問活洛起來,一下子便讓周

      志遠陶醉了。與其說他們的初次是情感的碰撞還不如說是一種物理作用,因為周志還確實是被那股濃烈的氣息引誘到床上的。他在做愛的時候,手里還拿著兩件寶貝,一件是肖雅麗的奶罩,一件卻是她母親的粉紅色褲衩。

      婚后他們就住在肖雅麗的家,這時候周志遠已頑固地愛上了這座小院,還有小院里的兩個女人。肖母是個姿色非常的女人,只是這份姿色因長期缺乏男人的滋潤,顯得有些干燥。周志遠成為這個小院的主人后,肖母便活泛起來。她開始注意自己的打扮,偶爾在某個夜晚,她還會略施粉黛。與母親相比,肖雅麗倒是含蓄,肖雅麗屬于那種美麗而且憂郁的女人,美麗和憂郁本是一對冤家,一旦完美結(jié)合起來,殺傷力是非常強的。這點曹雪芹最能領(lǐng)會,他創(chuàng)造的林黛玉到現(xiàn)在還在不斷地殺傷男人,肖雅麗自然比不了林黛玉,但肖雅麗比林黛玉主動。她才不像林妹妹那么傻哩,逆來順受,任人宰割,肖雅麗總是在夜晚的某個時候開始綻放,把憂郁一層層脫去,把美麗綻放到驚人的程度。

      這時候的肖母是孤獨的,隔屋里窸窸的聲響像老鼠一樣咬噬她的心靈,使她覺得夜晚是件非??膳碌臇|西。肖母本來就患有失眠癥,這下她的病更重了。她總是在隔屋發(fā)出滿足的鼾聲后還大睜著眼睛,很多往事乘機跳躍出來,折磨得她在床上碾轉(zhuǎn)翻側(cè),十分不安。

      這樣的折磨最終是要鬧出事的。肖母突然抱住周志遠的那天,表明她的病已經(jīng)很深了。可惜周志遠沒有經(jīng)驗,沒有及時地將肖母送去醫(yī)院。

      周志遠開始找房子,他強烈要求報社給他立即分房,報社領(lǐng)導卻麻木不仁地拒絕了他,只以報社住房緊張這樣潦草的理由打發(fā)了他,這便種下了周志遠離開報社的禍根。

      要說周志遠離開報社,真正的禍首還是老同學方鵬飛。

      方鵬飛畢業(yè)后分配在市里的一個要害部門,這時候已很有些權(quán)力了。有一天外地客商請他吃飯,席間說了這樣一段話,客商說他想在本地找一個合作伙伴,他負責外面組織貨源,伙伴負責在本市銷售,利潤平均分配??蜕陶f完故意停頓了片刻,目光一直暗示在方鵬飛的臉上??蜕桃姺靳i飛遲遲不發(fā)表意見,便投石問路地說,這個伙伴最好是你的同學或朋友。那樣合作起來就愉快多了。

      方鵬飛一下就想到了周志遠。在同學中間,周志遠是最具生意天賦的,而且難能可貴的是,周志遠這人重情分、講義氣。方鵬飛約周志遠吃飯,很快將此事談妥。周志遠正被房子逼得走投無路,跟報社的領(lǐng)導也吵翻了,有此賺大錢的機會,他豈能錯過。

      客商老姚做的是鋼材生意,鋼材是計劃內(nèi)控制的,也就是說沒有方鵬飛的幫忙,老姚的鋼材進不了昌市,別說賺錢了。周志遠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卻不說破,他只管按老姚說的去做。做了一年,周志遠發(fā)了。發(fā)了的周志遠還住在肖雅麗家,不過感覺好多了。有幾次他們夜里正在做事兒,就聽門口有響動,周志遠知道是肖母,肖雅麗也知道,周志遠想停下來,肖雅麗不讓,完事后周志遠說,給她找個伴吧,肖雅麗說不找,周志遠說她還年輕呀,這樣下去能行嗎?肖雅麗說,我爸是她折騰死的,她要不胡來,現(xiàn)在能那樣嗎?

      周志遠不想惹肖雅麗生氣,反正他現(xiàn)在多的時間在外面,回家過夜也是偶爾的事。只要肖雅麗高興,他什么都能答應。不過當肖母再一次抱住他的時候,周志遠動搖了。那一天正好肖雅麗不在,吃飯時肖母都還正常,半夜時分她的病就發(fā)作了。她把自己扒得光光的,一身粉色鉆進了周志遠的被窩,那天的周志遠剛剛做了一筆大生意,人興奮得很,肖母的呢喃與呻吟將屋子攪成一片火的海洋,周志遠退縮在沙發(fā)里,使勁地拿煙平息自己。第二天他就背著肖雅麗找了老姚,他把老姚帶到家里,反鎖住門,然后在外面痛罵自己。

      周志遠打算離開老姚單干的時候,同學方鵬飛已升了科長。方鵬飛沒等周志遠說完,就情緒很壞地打斷他。方鵬飛說,離了老姚你恐怕寸步難行。周志遠偏不信這個邪,他把所有的積蓄調(diào)動出來,還托關(guān)系貸了15萬元的款,然后只身外出,用兩個月的時間,發(fā)了30萬的鋼材。

      鋼材發(fā)到昌市,周志遠接到了整頓鋼材市場的通知。沒有相關(guān)部門的批文,周志遠連一根鋼材也甭想賣出去。周志遠坐等了一個月,去找方鵬飛,方鵬飛一臉愁容地說,我就是豁上這個科長,也幫不了你。

      這時候周志遠才知道政府的厲害。他四處求人。到處托關(guān)系,幾乎跑遍了昌市的每一家建筑公司。得到的回答竟是清一色的對不起。

      最后他還是找了老姚。這時候鋼材每噸已下跌600元,老姚以低于市場價30%的價格給周志遠幫了忙,扣去車站的倉儲費,周志遠賠得只剩下自己了。

      家是不能回了。討債的就跟索命鬼一樣,天天圍堵在那里,就等他出現(xiàn)。周志遠像孤魂一樣窩在建筑工地上,他白天的工作是抱磚,扛水泥,夜晚的工作是想肖雅麗。有一天他站在四樓上,發(fā)現(xiàn)樓下問話的婦女很像他的岳母。當時也不知咋的,周志遠疾步如飛,從樓上飛身下來。肖母一眼認出是他,肖母驚得差點跌倒,周志遠扶住她,周志遠很想喚一聲媽。

      肖母帶他到一秘密住處,很顯然這是肖母花錢租的。肖母給了他鑰匙,又放下一沓子錢,然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望著肖母模糊的背影,周志遠想,她到底是有病還是沒病?

      周志遠開始玩命地干活。他一家工地一家工地挨著干。他一個工種一個工種換著干。從瓦工到技工到鋼筋工到焊工,兩年下來,周志遠啥活都玩會了,不僅玩會,他還結(jié)識了不少民工朋友。有一天他對這些朋友說,他媽的,老子們沒日沒夜豁上命干,才拿幾個錢呀,照這么干下去,一輩子都發(fā)不了。民工們說對,對。錢都讓工頭掙走了,我們是越干越窮。周志遠說弟兄們想不想發(fā)財?民工們說他媽誰不想呀,想得頭都爛了。周志遠一拍大腿,說想就跟我干!

      周志遠拉起了外包工,他把弟兄們組織起來。每20人一組,專找那些大工程。周志遠早就發(fā)現(xiàn),別看大工程人多??傻疥P(guān)鍵時刻總是窩工。周志遠跟工頭談,把焊工包給我。工頭正愁交不了工,來個幫忙的,樂死了。說行。周志遠說得付現(xiàn)款,工頭猶豫了,周志遠拔腿就走,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工頭考慮再三,還是答應了。

      周志遠的人滿天撒,哪兒窩了工往哪兒跑,一跑一個準。周志遠的活兒漂亮,他領(lǐng)的都是能工巧匠呀。

      慢慢,周志遠有了名氣,他坐在屋里就有工頭找上門來。幫個忙吧,工期快到了,瓷磚還沒貼。周志遠笑笑,他一笑便算是答應了。接下來周志遠便跟工頭說價錢。時間是不用談的,所有的工頭都知道,周志遠的人干活玩命兒,時間只有提前,沒有推后。

      等大洋公司成立的這天,周志遠的名聲已經(jīng)很響了,他的外包隊己達到24個,幾乎涵蓋了建筑工程的方方面面。大洋甚至沒做過宣傳,就在建筑業(yè)界迅速走紅。

      6

      副市長方鵬飛再次來找周志遠的時候。周志遠正在埋頭審核圖紙。

      怎么,又接大工程了?方鵬飛完全是老朋友的口吻。周志遠說,你先坐,我馬上就完。方鵬飛便坐下等,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小時。

      周志遠收起圖紙,才發(fā)現(xiàn)屋里還坐個大活人。忙笑說,不好意思,讓市長大人坐冷板凳。方鵬飛說,我

      坐的是沙發(fā)。周志遠知道方鵬飛生氣了,但他并不急,他知道方鵬飛這樣微服私訪,一定是有事要求他。

      還是那事兒,方鵬飛邊點煙邊說。

      紀念館?周志遠懷疑地盯住方鵬飛,他實在弄不清,方鵬飛為什么熱衷這事兒。

      老汪跑了趟省里,省里對這項目很重視,張副省長還專門給我打了電話。方鵬飛說起張副省長就跟說起自己的老朋友一樣。這個張副省長,周志遠也認識,還跟他單獨喝過一次茶。周志遠知道張副省長跟昌市的關(guān)系,他相信方鵬飛說的是真話。

      方鵬飛緊跟著說,張副省長還向你問好呢,說這個項目為什么不讓你建。

      這一點倒出乎周志遠的預料,他是跟副省長提過工程的事,但絕不是這樣的工程。他一時無語,腦子里迅速判斷方鵬飛此話的真?zhèn)巍?/p>

      方鵬飛顯然看到了他的心思,他不慌不忙從包里掏出掌上電腦,從中點出個號,說這是他的新號碼,他讓你給他打電話。

      周志遠忙說,不急,但他在腦子里迅速記下這個號碼。

      方鵬飛說,市上重新討論了這個項目,原先答應給老方的那二百萬已撥了出來,市上再從其它渠道想法解決一百萬,不能再多了,市上現(xiàn)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沒錢還修什么工程,老汪瘋了你們也瘋了?周志遠狠狠地說。

      這話你去跟張副省長說呀,我還心疼那二百萬哩。方鵬飛發(fā)完牢騷,話頭一轉(zhuǎn)說,哎,志遠你跟老汪怎么回事?不就一棟紀念館嗎,也不至于把多年的同窗情分給砸了。細細想想,老汪這人也不容易。最近聽說楊小曼又跟他分居了。哎,你可得找個機會勸勸楊小曼,她聽你的,這我知道,都40好幾的人了,還趕這個時髦。

      方鵬飛告辭走了,周志遠卻讓他給攪亂了。

      楊小曼真的跟汪世倫鬧起了分居,她在外面租了房,把自己的東西全搬了出來,大有一去不復返的架勢,氣得汪世倫直罵臟話。

      汪世倫一口咬定是周志遠從中做的梗。他讓老婆戴了綠帽子,心理不平衡,也想讓別人老婆犯賤。他這么跟方鵬飛說。

      方鵬飛笑著說,你也別把話說那么難聽。老周還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汪世倫幾乎要跳起來,暴發(fā)戶都是這樣的,仗著有幾個錢,就感到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你瞧,他不是連你也不放在眼里嗎?

      老周這人是有些變化,不過你我也得理解,他剛沒了老婆嘛,過陣子我再跟他說,好嗎?

      不跟他說!汪世倫歪著脖子,仿佛在生很大的氣。我去找七建,我有個學生在七建,他應該聽我的。

      方鵬飛覺得好笑,如果不是張副省長,他是懶得搭理汪世倫的。跟這樣的人談話,簡直是找罪受。

      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你說的那些沒有用。方鵬飛說。

      市場經(jīng)濟咋了,市場經(jīng)濟就不講貢獻了。最起碼做人的道德還是要講的嗎。汪世倫說來說去,問題還是說到了楊小曼上。

      這時候于菲菲走了出來,這是方鵬飛在市里的一處秘密辦公地點,汪世倫并不知于菲菲在里面,一時顯得尷尬。

      于菲菲淺淺一笑,問汪老師好。

      于菲菲是楊小曼的學生,一直管汪世倫叫汪老師,汪世倫發(fā)現(xiàn)于菲菲是穿著睡裙的,樣子慵懶而嫵媚,她一定是剛睡醒。汪世倫忙欠欠身,說小于好。

      于菲菲從煙盒里取了一支煙,點了便抽。汪世倫忙說,吸煙對嗓子不好。

      于菲菲笑笑,說汪老師總是那么小心。

      汪世倫感覺到了于菲菲對他的不友好,他覺得該離開了,可他還有話沒說完,他想抓緊說。

      這樣吧老汪,改天讓菲菲去勸勸你家小曼,她們談得來,女人嘛,總有個耍性子的時候,你一個大男人,別老耿耿于懷。

      汪世倫還想爭辯,于菲菲不耐煩了,她說方鵬飛,下午的宴會你去不去,人家連衣服都還沒挑哩。

      汪世倫只得悻悻離開,走在街上,他忽然感覺自己窩襄。這是他第一次感覺窩襄,他想這跟于菲菲有關(guān)。

      于菲菲來看楊小曼,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于菲菲本打算要請場小曼吃頓飯,她奪了省里的第一,馬上要去中央臺決賽,老師還沒給她慶賀哩。楊小曼卻說我做了飯菜等你,我給你燉雞,就在家里慶賀。于菲菲便推了一場演出,趕來吃老師燉的雞。

      楊小曼的雞燉得真好,慢火清燉,清香而不油膩,湯里還加了兩味中藥,說是補腦活血。于菲菲曾跟洋洋為爭雞湯翻過臉,惹得洋洋挨了罵,于菲菲想起來就覺好笑,一晃幾年過去了,老師的雞湯還是那么純正??扇兆幽?

      楊小曼說今天不說傷心事,喝湯,今天讓你喝個夠。

      楊小曼開了紅酒,說菲菲你能成功老師很高興,老師敬你一杯。于菲菲捧著酒杯,眼睛濕濕的,她說我這也叫成功?連我自己都臉紅。

      楊小曼知道她想說什么,忙遮攔道,菲菲我們不說深刻的,我們干嗎要弄疼自己。來,干一杯,我們讓自己輕松一點不行么?

      行。于菲菲痛快地喝了下去。雖說是師生,可于菲菲跟楊小曼感情很好,這份感情是超越了師生界限的,有時像母女,有時又像姐妹。楊小曼在交友上很慎重,也很投入,不交則罷,一交便沒了底線,比如她跟林婉秋。于菲菲則屬于另一類,她是那種在感情上特別需要慰藉的女人。別看她整日在感情的漩渦里漂浮,可她的心卻是一片荒漠,她覺得到了楊小曼這里,她總能受到保護,總能將心靈徹底地打開。飯后,楊小曼把鍋碗瓢盆全扔進廚房里,她打開音樂,是前蘇聯(lián)的經(jīng)典民歌,小小的屋子一下充溢了夜的寧謐與溫馨,似浪漫又不似浪漫,似傷感而又不是傷感,泉水淙淙中,她們的心一下純凈,仿佛歲月的污垢都讓音樂過濾凈了,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飛揚和清翠欲滴的愛。

      這樣的夜是純粹的,它能把人的心徹底地掏空。所有塵世的喧囂與嘈雜都在另一扇門里,這兒只有我們看不見的干凈,于菲菲的頭輕輕埋在小曼懷里,她多像睡熟的嬰兒,在母親的懷里飄啊,飄啊。

      這晚于菲菲沒有回去,她就躺在小曼懷里,手還玩皮地放在小曼柔軟的乳上。小曼也是第一次摟這么大的女人,兩個人覺得很開心。

      她們后來說到了男人。她們是無法逃離男人這個話題的,就像她們無法逃離明天的陽光。

      菲菲說,你真打算分居下去?

      小曼說,我不知道,我覺得跟他走到了盡頭,但我還是怕離婚。于菲菲問為什么,楊小曼說離婚對于女人來說,就是人生的徹底失敗,我不想讓自己的人生總是失敗。于菲菲說現(xiàn)在離婚是多大個事,過不到一起為什么還要硬過。楊小曼嘆氣道,也許這就是我們之間的代溝,你們總是把婚姻看得很淡,可我們這代人卻覺得婚姻是一生的承諾。算了,不說這個了。楊小曼喝了口紅酒,她讓于菲菲講講方鵬飛,于菲菲卻說,為什么不嘗試著換個男人呢?比如周志遠。

      楊小曼一下靜了。

      她清晰地聽到自己身體爆響的聲音。那是渴望與抵抗搏斗的聲音,它不是因為菲菲的撫摸而發(fā)出,它來自于另一個地方。

      是因為林婉秋嗎?于菲菲又問。

      不。這一次楊小曼回答的堅定。她說。有一種男人你只可欣賞,但卻不能走近。走近了,你也就完了。

      是周志遠?于菲菲的聲音一下有了好奇。

      其實我們都不了解他,都覺他優(yōu)秀,太優(yōu)秀的男人或許就是女人的誤區(qū)。我在想雅麗,她的智商決不低于我和婉秋,我們肯定的,她為什么偏偏又要否

      定?楊小曼像是在向自己發(fā)問,發(fā)很深的問。

      于菲菲回答說,肖雅麗是中了亞海的魔。

      有那么簡單嗎?楊小曼反問道。

      亞海我知道,他是個魔,哪個女人碰上他,準完。于菲菲說。

      你認識他?楊小曼驚問。

      他是我同學。于菲菲沉沉地說。見小曼吃驚,于菲菲又說,亞海這種男人,是風暴,他席卷你的時候,你根本沒法抵擋,你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讓他徹底地卷走了,何況他那么年輕,肖雅麗是抗拒不了的。

      半天后楊小曼問,那你怎么能沖出來?

      于菲菲說,我遇到了方鵬飛,沒有他,我可能就是肖雅麗。

      楊小曼啞巴了,她自以為對男人了解不少。甚至覺得完全看透了,沒想于菲菲一下讓她回到了小學。她問,男人到底咋回事,他們有多少個種類?

      于菲菲笑笑,說我也說不準,但我覺得。男人就像是一個動物王國。

      那方鵬飛呢,你真的愛他?楊小曼本來不想問這個問題,這時她又忍不住問道。

      愛過,于菲菲說,不過那是以前,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我們算啥。

      他能娶你嗎?

      娶?!于菲菲吃驚的樣子嚇了楊小曼一跳,于菲菲說,方鵬飛是為了政治啥都能出賣的人,政治是他的一切,也是他的弱點,所以我還能跟著他。

      我不懂。楊小曼說。

      于菲菲坐起來,她裸露著上身,她的胸實在是太美了,美得連楊小曼都想伸手撫摸。于菲菲往小曼懷里緊了緊。說,他甩不開我的,除非我想離開。

      哦。楊小曼輕喚一聲。

      屋子里有片刻的靜,兩個女人的心里都微微泛起一層惆悵,不知道是為她們自己,還是為她們談論的男人。

      你知道他把我送給了誰?片刻后于菲菲又道。

      楊小曼的心一緊,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她忍不住也坐了起來。

      她把我送給一個姓張的副省長,多好的禮物呀!于菲菲凄笑道,聲音里有股子寒味。楊小曼一下?lián)砭o她,她的眼先濕了。

      不過沒關(guān)系,于菲菲用一種很怪的語調(diào)說,我現(xiàn)在反倒喜歡他送我,真的,我有我的想法,光一個方鵬飛是幫不了我的。

      楊小曼哦了一聲,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小曼已不是當初她認識的那個小曼,歲月讓這個漂亮的女孩子變得沉重而復雜。

      早晨起床的時候,楊小曼忽然說,菲菲,你還是退出來吧,退出來過普通人的日子。

      退?于菲菲正在穿衣的手停住,你當是自由市場呀,我們這個行你不會明白,是沒有退路的。

      投標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整個大洋公司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臨戰(zhàn)狀態(tài),林婉秋更是一片忙亂,根本無暇顧及其它的事,她把自己忙成了一臺機器。好像這臺機器一停轉(zhuǎn),整個大洋公司就會癱瘓。

      周志遠也不敢呆在家里了,無論怎么說,他是沒有理由在這節(jié)骨眼上拿全公司的利益開玩笑的,他抖摟精神,重新投入了工作。

      這天他通過關(guān)系,請到了鋼廠的四位領(lǐng)導,約好下午吃個便飯。周志遠問林婉秋,賬上有多少錢?林婉秋說80萬,周志遠說你想法再弄80萬,分成四份,按這個名單存進去。

      林婉秋沒說什么。每次周志遠讓她做這些的時候,她都會一言不發(fā)。來大洋公司這段時間,林婉秋最大的變化便是改變了自己在很多問題上的觀點,有些甚至是根本性的,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固執(zhí)了。她覺得以前在國企,自己實在是太單純。老覺得原則是不能丟的東西,現(xiàn)在她把那些陳舊的原則都給拋棄了。換上了一套實用的哲學。她想這就是生活,學會你不會的,容忍你不能容忍的,這樣你才能跟生活同步。

      晚飯是在一家小餐廳吃的,四位領(lǐng)導來得很及時,他們似乎很給周志遠面子,大家彼此很客氣,這樣的氣氛讓林婉秋多多少少有了一種安全感,她反倒覺得吃這樣的飯比上次請建委那桌要好得多。

      菜點得很簡單,大家吃得很愉快,說說笑笑中就成了朋友。林婉秋暗自驚嘆周志遠駕馭場面的能力,他似乎總能找準別人的死穴,而且點得又是那么恰到好處。

      宴請快結(jié)束時,周志遠借故離開包廂。林婉秋拿出準備好的四條領(lǐng)帶,笑吟吟地給四位領(lǐng)導遞上,說,不好意思,權(quán)當做個紀念。四個領(lǐng)導互相望了望,沒吭聲。外表看那是一條普通的領(lǐng)帶,但四位領(lǐng)導都清楚,領(lǐng)帶里面夾的存折才是最關(guān)鍵的。林婉秋說今天真慚愧。沒讓領(lǐng)導們吃好,改天吧,改天我們再約。

      送走客人,林婉秋懸著的心才放下,她問周志遠,有把握嗎?周志遠說,我也不知道。林婉秋看了周志遠一眼,他的表情還真像是沒有把握。林婉秋心里便徹底沒底了,她心疼地問,我們投入是不是太大了?周志遠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接下來的兩天,周志遠一點信兒都得不到。他最想打的幾門電話都關(guān)機了,周志遠預感事情有點懸,他把自己關(guān)在套房里,誰也不見。

      工程處的老馮來了,急著要見周志遠,秘書楊梅敲了幾次門,周志遠都不理。老馮急得尿褲子,林婉秋問,能跟我說嗎?老馮猶豫半天,抬腿走了。林婉秋想一定是省七建的事,可老馮不說,她也不好瞎猜。老馮為什么不跟她說呢?林婉秋孤單地站在樓道里。盯住老馮的背影發(fā)愣。

      第二天,周志遠失蹤了。打電話關(guān)機,問司機老范。也說沒見過。林婉秋找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一定是陸一鳴那邊的事兒妥了。那邊的事兒一妥,就該周志遠親自出馬了。林婉秋雖說到大洋不是太久,這一點她還是觀察得很仔細,每次投標的前兩天。周志遠都會失蹤,以前林婉秋都覺沒什么,可這一次,她的心里竟生出一層難受。

      她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不知道自己該想啥。

      林婉秋是在丈夫孟子坤出事后的第二年加盟大洋的,牽線的仍然是陸一鳴。她記得當時陸一鳴是這樣跟她說的,大洋是只猛虎,它很有可能雄霸整個昌市建筑業(yè),甚至對我們這樣的大集團也形成競爭。不過大洋也有大洋的軟處,他的財務管理很不盡人意,志遠先后換了三任會計師,仍是不見起色,這些人不是不善管理就是私心太重,變著法兒挖墻角,這么大個攤兒,志遠還真是有些顧不過來。

      陸一鳴就像當年跟孟子坤談的那樣說。過來吧,婉秋,幫幫他,他需要你這樣的大手筆給他當管家。

      林婉秋說,他為什么不親自來?

      陸一鳴忙解釋,志遠這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子坤出了事,他心里至今還系著個疙瘩,再挖你,他有點說不出口。

      林婉秋說。他不是想成大業(yè)嗎?想成大業(yè)的人連挖人都不會。你讓我怎么想?

      林婉秋說話的語氣有點硬,陸一鳴笑笑,陸一鳴的笑總是那么坦然,一點也不做作。這是成熟男人的笑。也是老朋友的笑。陸一鳴說,我這不是先跟你商量嗎?林婉秋沒再說話,她顯得很困惑。

      孟子坤去世后,林婉秋的生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一個相濡以沫的人,說走就走了,扔下她和瀟瀟,讓她們找不到方向。更重要的是,省建總公司經(jīng)營日益慘淡,大批地裁員不說,連他們這些人的工資也沒了保障,林婉秋盡管還上著班,但事實上卻離下崗不遠了,瀟瀟要上大學,將來還要留學,子坤生前又沒一點積蓄,生活的擔子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林婉秋也想在外面找份活干,她一連跑了幾家公司。才發(fā)現(xiàn)想法跟現(xiàn)實有太大的距離?,F(xiàn)在這些民營老板,一見你是40多歲的女人,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根本不看你的什么證書,只是叫你走人,好像

      你在他那多留一會,都會給他帶來什么損失。林婉秋的心涼了。她從沒想到找份工作這么艱難,她就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有一天飛出來自己找食吃,卻發(fā)現(xiàn)外面吃食的規(guī)則早已不是鳥的規(guī)則。怪不得那么多的下崗姐妹要抱頭相哭。

      上了二十年的班,兢兢業(yè)業(yè)干了二十年,把自己的青春。把自己最好的年華都貢獻了出去,卻突然沒處上班了。而且誰也對你沒個交待。下崗,說得多容易呀:下的只是崗嗎?林婉秋怎么也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來。她覺得對于她這樣的人,下崗下的就是全部希望,全部夢想,還有背后那個看不見摸不著卻時時刻刻都存在的依靠。林婉秋有時會忽然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國家呢?那個年少時就教育她為之奮斗為之奉獻的國家呢?省建總公司曾經(jīng)為國家做了多大的貢獻呀,忽一日老了,轉(zhuǎn)不動了,國家這個父親般剛強的巨人怎么就找不見了呢?

      市場經(jīng)濟,市場經(jīng)濟就是少數(shù)人撐死多數(shù)人餓死的經(jīng)濟嗎?

      牢騷歸牢騷,日子還得靠自己的雙手過。林婉秋不是沒動過大洋的念頭,但是她覺得這不現(xiàn)實。陸一鳴跟她談的時候,她還想這沒準是周志遠的一張空頭支票,只不過拿來安慰一下她罷了。再說,真要是到了大洋,以后怎么辦?連國企都指靠不上,還指望個體老板?

      人的歲數(shù)可是在一天天變老呀。

      林婉秋顯得很矛盾,她承認周志遠是個好人,尤其是失去子坤的那段日子,周志遠幾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可那時他們是朋友,一旦角色變了,過去的一切還能存在嗎?

      林婉秋首先感到自己就適應不了。

      周志遠第二天便找上門來,這又大大出乎林婉秋的預料。周志遠進門便說,我負荊請罪來了,林婉秋說,你有什么罪?周志遠說,不敬之罪呀,一鳴跟我一說,我連會都不敢去開,掉轉(zhuǎn)車子就來了。

      周志遠說的是實話,他去參加市里的一個會議,中途接到陸一鳴的電話。便匆匆趕來了。林婉秋并沒有被感動,她只是平淡地說,你這是何苦呢?事實上,對周志遠這樣的民營老板。林婉秋骨子里還是很有些瞧不起的,當初子坤去當總工,她就反對過。她說我們不能幫著他榨民工的血汗。孟子坤不管這些,他只認工程不認人。他反駁林婉秋,我們不去他就不榨了嗎?再說這是我的專業(yè),我能不去?當然,現(xiàn)在的周志遠不是當初的周志遠,時光在悄悄地改變著一切,林婉秋自己也說不清楚她還在猶豫什么。

      周志遠仿佛洞察到林婉秋的心思,他開誠布公地說,婉秋,你我交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們這些包工頭,你耐心聽我把話說完。你再做決定。好嗎?

      這是周志遠第一次稱婉秋,林婉秋心里一動,靜靜聽他述說。

      周志遠完全敝開心扉。把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了出來。林婉秋聽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覺中,她的心慢慢移向周志遠。

      等周志遠講完。林婉秋才忽然記起似的說,你看我,光顧著聽了,連水都忘了倒。

      如果說林婉秋的加盟使周志遠如虎添翼的話,對她自己而言,則是脫胎換骨式的改造。到現(xiàn)在,林婉秋已深深愛上了大洋,如果再讓她失去一次,她想她會瘋的。但是,大洋又是怎樣對她的呢?難道她真的還只是一個外人……

      林婉秋在辦公室里獨自傷神的時候,周志遠正跟陸一鳴在一起。

      其實是林婉秋多心了。周志遠壓根就沒想瞞她,怪只怪他太忙。他一接到陸一鳴電話,就匆匆趕來,至于關(guān)掉所有的手機。這已是周志遠的習慣。每次投標,他都把自己搞得跟參加世界杯似的,必須全身心投入。不讓任何事情來打擾他。成敗在此一舉啊!

      陸一鳴的預算剛剛做完,招標文件也都準備好了,按說這時該是他倆放下心來輕松的時刻,可恰恰相反,從現(xiàn)在起到遞標書的24個小時,將是考驗他倆意志力和心機功能的關(guān)鍵時刻。

      為啥?現(xiàn)在的招標你以為真的是公開、公正、公平的?那你錯了,或者說你在建筑這個行當里還嫩,你還不懂它的游戲規(guī)則。你知道老行家們把這24小時叫啥?叫心臟停頓。意思是這24小時的搏殺足可以讓心臟不好者窒息或者休克。如果你經(jīng)受不住這24小時,你趁早別干建筑這行。

      該做的提前都做了。該打招呼的提前都打了招呼。這是明的,建筑行當里混的誰都會,誰沒個三哥哥四朋友,誰沒個十萬八萬,就是上百萬又能咋的,你見過建筑業(yè)老板花錢小氣的嗎?這時候的較量是暗的,其實也不叫較量,只是等,靜靜地坐著等。

      等一個電話。

      等一個數(shù)字。

      沒見陸一鳴的預算書還沒有封嗎,不能封呀,你陸一鳴再能,那也是你陸一鳴算的。人家那邊的數(shù)字還沒出來呢。人家的不出來,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算得準不準?

      也有封的,那只能說他是來陪標的,不是投標的,真正的投標者,這時候都跟周志遠一樣,在等。

      靜靜地等。

      等是最煞人的。

      你可以看得見鋼廠請的專家,他們就在對面,一條馬路之隔。你也能看見招標辦的領(lǐng)導。他們正跟專家竊竊私語。但你聽不見呀!目前還沒發(fā)明能在這種時刻竊聽的高科技工具,否則,它還不知道要火成個啥樣。至于手機電話這些玩藝,這時候全是聾子。

      招標辦的專家是全封閉的,連吃飯上廁所也有專人盯著。

      那么,等就成了一門藝術(shù)。

      誰說包工頭都是些暴發(fā)戶,他們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呀。

      就說周志遠吧,他把自己幾部手機全關(guān)了,懷里揣的,是另一部,是拿一個民工的身份證辦的,而且只用一次,用完他就扔了。即或中間出了問題,你上哪兒去查?

      還有,知道這手機號的,只有一人。這人周志遠不認識。陸一鳴更不認識,他們只知道這人就在對面,是其中一個。當然,那人更不認識周志遠,他只對這號碼負責。他的任務是把那個數(shù)字傳到這手機里,那樣他的專家可以繼續(xù)做下去,繼續(xù)為另一個號碼負責。

      號碼兩頭,是多大的一個網(wǎng)呀。

      周志遠拿出煙。周志遠平時不抽煙,這時他要抽,不抽他等不下去。

      陸一鳴陪著抽。

      陸一鳴認識周志遠,最大的收獲便是知道投標還有個等的過程。他們國企是沒有的,國企的人只知道按規(guī)矩去做,哪怕是死規(guī)矩。剛開始陸一鳴覺得很新鮮,后來覺得刺激,再后來他感到憤怒。

      憤怒過后,陸一鳴也不得不適應。

      周志遠笑笑,說啥叫優(yōu)勢,你們有你們的優(yōu)勢,我們有我們的優(yōu)勢,沒優(yōu)勢的全都死了。

      陸一鳴覺得這話很無賴。但它確實深刻,他干建筑多年,到現(xiàn)在才明白,建筑原來也只是一道菜呀!

      現(xiàn)在他便享受著這道菜。陸一鳴很是感謝周志遠,如果不是周志遠,他充其量只是一個工程師,要知道真正的建筑大家是包工頭哇!

      陸一鳴望一眼周志遠,問志遠你急嗎?

      周志遠搖搖頭,說不急。

      陸一鳴說,要不說會話?

      周志遠答。行。

      接下來便是沉默。兩個人都盯著那部手機,盯了好久,才相視一笑說,還早哩,急啥。

      周志遠點根煙,說來點暈的,暈的時間快。

      陸一鳴說,行。

      接下來又是沉默。

      沉默好啊!

      此時,在這家招待所里,有多少顆心沉默著。早在半月前,這家不起眼的招待所便突然暴滿。老板納悶地真想碰死。他怎么看這些人都不像住招待所的。

      別的不說,單是每天打掃出來的中華煙盒,就能把老板嚇死。他見人就問,這世道怎么了?抽中華喝茅臺的住招待所,莫不是老百姓全讓中央請進大賓館了?日怪!老板智商有限。怎么猜也猜不透,后來他不猜了,只管收銀子,一天一個價。天呀,居然沒有誰反對,10元錢一張床漲到了百元,人家還不罵他,還給他錢,好像給他的全是假鈔。

      靜。真靜呀。

      整個樓道內(nèi)聽不見一句說話聲,好像誰剝奪了他們權(quán)利似的。所有的門都關(guān)得嚴嚴的,仿佛一開門,里面的秘密就會跑出來。

      周志遠哇地一聲,說我要死了。

      陸一鳴站起來,狠命地踢了兩下腿。

      周志遠說下輩子我說啥也不干這活了,這得少活多少歲。

      陸一鳴說,下輩子我一定當個專家,讓他們也嘗嘗這滋味。

      周志遠,這活不是人干的。

      陸一鳴說,是人的就不干這活。

      手機動了一下,兩個人齊齊奔向手機,一看竟是條短信,8188中大獎——

      好兆頭!周志遠說。

      他媽的!陸一鳴罵。

      天亮了,天怎么就亮了呢?

      不來了?陸一鳴問。他在問誰?誰又能答他?

      再等等!周志遠咬牙說。

      門開了,進來的是做標書的馬工。問,封嗎?

      誰也不回答,馬工沉默了會兒,悄悄走了。周志遠看表,七點差十分,還早。調(diào)整標書20分鐘,封標最快24分鐘,簽字3分鐘。從招待所過馬路6分鐘,上四樓5分鐘。八點遞標書,還有10分鐘的空間。

      一分、二分……周志遠覺得自己快死了,雙手拼命捂住心臟,怕它跳出來。

      陸一鳴都不敢再盯手機了。

      嗡——手機振動了!

      周志遠撲過去,陸一鳴迅速拿起筆,一秒鐘的時間,周志遠報出一個數(shù)字,周志遠回頭時,陸一鳴已不見了。

      周志遠撲向另一個房間,這里正在迅速調(diào)整標書,僅僅17分鐘,調(diào)整完畢。剪刀,膠水,一切有條不紊,手像飛速旋轉(zhuǎn)的齒輪,配合是那樣默契,遠遠超過手術(shù)室里的精湛。第一道簽字,周志遠只用了24秒。接著再封,再簽,房子里的空氣是靜止的,呼吸也是靜止的,只有手不停地飛動。完畢!周志遠第一個奔出去,后面的人抱著標書,樓道一下亂了,全是抱著標書往外撲的。老板揉著腥紅的眼睛,地震了呀!媽呀。跑啊——

      八點差五分,大洋的標書交了。

      周志遠的目光探到樓下。發(fā)現(xiàn)路上、院內(nèi)還有人在瘋跑!周志遠看看表。遲了。

      果然,有八家單位因超過八時,被驅(qū)逐出去。

      周志遠和陸一鳴相視一笑,笑得那樣舒服。

      接下來他們便有了把握,因為陸一鳴算出的數(shù)字,跟周志遠報的只差24萬。上億的工程,只差24萬,周志遠再次望望陸一鳴,他都有點不敢相信。

      第一天初評,三個標段飛了16家。周志遠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的老冤家省七建四處飛了!

      第一輪就飛了,這世道,啥事都可能發(fā)生。

      第二天復評,又飛了16家。

      晚上周志遠請客,他們險些都喝醉。

      第三天是最后一天,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周志遠西裝革履,他己通知公司,通知林婉秋。準備好宴席,他要宴請全體管理人員。

      7

      事情到底出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周志遠到現(xiàn)在都弄不清楚。

      他跟林婉秋面對面坐下的時候。腦子里還是一片混沌。

      想開點吧,志遠,身體要緊。林婉秋勸他,你又不是沒輸過,輸了再贏回來,好嗎?

      周志遠笑了一下,笑得好苦。

      林婉秋說,啥事都可能發(fā)生,我們應該有這個準備。

      周志遠還是苦笑了一下。

      事情太出乎意料了,宣布前的兩分鐘,周志遠還穩(wěn)操勝券,省七建四處一飛,他就覺沒人能跟他抗衡了。鋼廠基建處的劉處長一直沖他微笑,他更覺事情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中,用不著再費什么神。他甚至已在腦子里布置開了作業(yè)面,調(diào)兵遣將,運籌帷幄。想在這次建設(shè)中再露他一手。

      這時候第一標段的唱標開始了,周志遠連呼吸都沒屏,他在想怎樣走上臺去,傲視群雄般握住招標組組長的手。就在他站起的一瞬。他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名字,太陌生了,緊跟著站起一年輕人,年輕的有點過分,他沖周志遠笑笑,很溫和,但也很無禮,他居然走上去,握住了組長的手。

      周志遠一下驚了,如果不是陸一鳴,他很有可能會沖上去,沖會場大發(fā)一通火。陸一鳴拽住他,悄悄說,先冷靜點。

      這是哪兒殺出的程咬金?周志遠幾乎在吼!

      江西華龍集團,陸一鳴低聲說。

      有個華龍面,沒聽說華龍也搞建筑。

      不是一回事。陸一鳴已撥通手機。要部下立刻查清這家公司的情況,包括背景。

      還沒等信息反饋回來,第二標段又唱了。

      0.2分!華龍集團居然又高出大洋0.2分。周志遠忍無可忍了,他憤憤地走出來,三個標段兩個飛了,這還叫投標嗎?

      這次的招標真怪,招標辦給了建設(shè)單位4分。專家組的分打出后,再由建設(shè)單位打這4分,第一標段大洋曾高出1.2分,最后卻低了0.2分。第二標段大洋高了1.8分,最后還是低了0.2分。周志遠真想罵建設(shè)單位的娘。

      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望著第三標段也打了水漂,這幫狗日的,真是喂不熟的狼!周志遠掏出手機,迅速撥了一個號,這號一直藏在他心里,他連一次也沒用過。

      這號就是方鵬飛給他的那個號。

      周志遠轉(zhuǎn)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就四個字:我不相信。然后走進會議室,坐下等轉(zhuǎn)機。

      專家們忙忙碌碌,建設(shè)單位的人趾高氣揚,那個劉處長臉上的笑沒了,換上一層僵死的顏色,他坐在那兒。像個瘟神,周志遠瞧他一眼,都覺來氣。

      氣氛顯得嚴肅。

      專家的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就在公布分數(shù)的一剎那,外面走進一人,他俯在主持人耳邊,嘀咕了幾句,主持人顯得很緊張,臉色血紅地走了出去。

      三分鐘后,會議休會。專家們被請進一間秘室。會場秩序一下亂了,嗡嗡聲響成一片,周志遠仰頭靠在椅子上,雙目微閉,他總算找回了點感覺。重新開會后,形勢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臺上所有的目光幾乎都盯住周志遠,華龍的那個勝利者一下被冷落了。評分結(jié)果,大洋竟比華龍高了13.6分!

      這樣的結(jié)果應該多少帶給周志遠一點安慰,可周志遠像是遭人羞辱一般,情緒壞到了極點,任憑林婉秋怎么勸,他的感覺仍然很糟,他憤憤地咀嚼那四個字:我不相信,嚼碎了再吐出來,吐出來又嚼進,就是咽不下去。

      林婉秋發(fā)現(xiàn)。周志遠根本就是一個認不了輸?shù)慕巧?/p>

      陸一鳴來了。他夾著一大堆資料,剛坐下便說,原來是個玩空手道的。

      周志遠冷冷地說,我早就料到了。

      華龍建筑,原是由三家建筑企業(yè)發(fā)起設(shè)立的股份公司,那個姓朱的年輕人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長。所有資料表明,這家公司完全是為某個目的而設(shè)立的,因為自它設(shè)立至今,并沒獨立建過一幢樓,它的工程業(yè)績?nèi)縼碜阅侨移髽I(yè)。按說這樣的公司是不具備投標資格的,可它因是外省企業(yè),又有墊資2000萬這個誘餌,所以一路殺了出來,讓所有本地企業(yè)都目瞪口呆。

      陸一鳴把查到的情況說完,又問林婉秋,老馮哪里去了?

      林婉秋說她也沒見過,馮處長的手機關(guān)機。

      陸一鳴說這人真是,干啥事都沒個輕重緩急。原來陸一鳴讓工程處的老馮把這次的評分表認真核對一遍??茨懿荒軓闹姓页鳇c啥來。

      一直沉默的周志遠突然問,為什么華龍的數(shù)字跟我們那樣接近?陸一鳴說,這有啥奇怪,他能殺進來,就照樣可以拿到數(shù)字。

      你不覺得這里面有問題?周志遠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從華龍的情況看,打通建設(shè)單位完全有可能,可要學周志遠這樣拿到準確的數(shù)字,怕他還沒有這個能耐。要知道,那個數(shù)字也不是每個專家都能提前得到的。

      你是說?陸一鳴欲言又止。

      肯定有人漏了底!周志遠毫不含糊地說,

      可當時只有我們倆,再說時間又那么緊。陸一鳴還是不相信。

      給我找老馮,馬上找!周志遠惡狠狠地說。

      老馮失蹤了。招完標回來,老馮就失了蹤。林婉秋派人找了一周,還是沒一點消息,周志遠說,算了,放他一馬吧,他既然不敢來,說明他還是有羞恥心的,這樣的人,找來我也不想見了。

      林婉秋感慨道。你有時候真像個善人。

      副市長方鵬飛突然造訪。提出要單獨約見周志遠。

      周志遠以為是于菲菲的事,他聽楊小曼講,于菲菲最近讓媒體盯住了,惹了一身麻煩,有些媒體甚至開始影射方鵬飛,事情真要讓媒體抖出來,方鵬飛的麻煩就大了。

      沒想到,方鵬飛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華龍公司要把一、二標段轉(zhuǎn)包給大洋!

      方鵬飛說,華龍的味口本來是全部三個標段,現(xiàn)在讓大洋搶了一個,華龍覺得再調(diào)兵遣將就不劃算,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到手的菜讓給大洋,這樣還可交個朋友。

      朱總很敬佩你呀!方鵬飛最后說。

      是嗎?周志遠近乎在冷笑。

      他撥通電話,當著方鵬飛的面跟陸一鳴說,準備接收一、二標段。

      方鵬飛驚訝地盯住周志遠,原來你早有打算呀?

      周志遠說,像華龍這樣的公司,他的目的只是掠一把,給他建,他建得起來嗎?

      方鵬飛服了。他沒想到,周志遠竟然精明到如此程度,他忽然想,如果周志遠涉足官場,那會是怎樣一個角色?

      后來他笑了,他笑的是他自己。他原來想。在他們?nèi)齻€老同學中,他是最聰明也是最能成大事的?,F(xiàn)在看來,他是最成不了事的。他真想拉上老同學,好好上昌靈山敘上一場,一個于菲菲,很有可能毀掉他的一生啊!

      方鵬飛提出吃頓便飯,說是朱總做東,我權(quán)當做個說客,促成你們兩家的合作。

      周志遠說不必了,你轉(zhuǎn)告朱總,一頓飯我還是請得起,我們談判桌上見。

      送走方鵬飛,周志遠立即召來陸一鳴,說談判的事你全權(quán)負責吧。陸一鳴說,我的假期滿了。公司催我回去哩。周志遠嘿嘿一笑,說你有幾個公司,要不要我把董事長的位子也讓出來。

      陸一鳴很認真地說,談判我可以負責,但別的絕對不行,我有我的原則,就是從不跟朋友一個鍋里吃飯。

      周志遠默了片刻,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說。

      談判進行得很艱難。

      周志遠再一次低估了對方。這個姓朱的年輕人簡直就是個談判天才,談到后來,周志遠簡直都有點喜歡這小伙子了,他想如果他是外交部長,一定會把他要到外交部去。

      現(xiàn)在姓朱的是他的對手,這就讓他很棘手。

      周志遠開出的低價是200萬,可姓朱的對這個價碼理都不理。他溫爾文雅,一派文人的斯文相,說出的話卻比鋼還硬,1000萬,少一分錢都不談。

      鋸了三天,姓朱的仍笑瞇瞇地說,1000萬,我也不漲,你也別壓,簽了約我們就是朋友。

      陸一鳴站起來,說1000萬交個朋友,你太給我面子了。

      姓朱的不驚不亂,說面子也不是見誰都給的,你可以不要,但有人要。

      誰?陸一鳴忍不住問。

      省七建。姓朱的終于開始亮底,他接著說。知道為什么他們第一輪就飛了嗎?他們知道爭不過你們。干脆不爭了,提前回家湊錢去了。

      他們連標都未中。有這個資格嗎?陸一鳴也來了勁。

      資格?資格是啥,不就一張紙嗎?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全都免費。姓朱的這句話,口氣幾乎熏死人。陸一鳴不敢來勁了,他知道姓朱的沒跟他開玩笑。

      陸一鳴問周志遠。簽還是不簽?周志遠喃喃道,他的底牌到底有多大,怎么方鵬飛就跟他的馬仔一樣?

      陸一鳴說,這家伙水深啊……

      談判最終崩裂了。不是周志遠不想掏1000萬,是對方遲遲不亮最后一張牌,周志遠是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他相信省七建四處就是掏1500萬。也拿不走這個工程。這兩天他把省七建四處的底子全打聽清了,省七建四處的底牌栽了,馬上要雙規(guī),沒娘的孩子還能吃上奶嗎?

      他決定繼續(xù)等,他不相信對方能拗過他。

      姓朱的果然打道回府了,臨行前他特意讓花店給周志遠送了一束花,還寫了這樣一句詞,花非花,物非物。

      我非我,你非你。周志遠順口應道。

      事情擱了將近半個月,周志遠突然接到方鵬飛的電話,約他到一個地方見面。周志遠趕去時,方鵬飛已經(jīng)走了。說是讓一輛警車帶走的。周志遠怔怔地站在那兒,半天都醒不過神來。

      一個賣花的小姑娘走過來,說,先生,有人給你送花。

      周志遠收了花,打開一看,里面有張字條,字條上寫著一句話:明天來人簽約。

      下面沒有落款,只有七位號碼,正是爛在周志遠心里的那個號。

      周志遠尋著目光望去。發(fā)現(xiàn)對面電桿下立著一女子,裊裊婷婷,很像于菲菲。見他望,女子舉起了手,朝他擺了擺,周志遠再望時,女子消失了。

      第二天,一位姓高的男人在鋼廠基建處劉處長的陪同下,找到周志遠,周志遠什么也沒說。在合同上大筆一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姓高的男人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臨走時給了周志遠一個眼神。

      周志遠記住了這個眼神。

      晴朗的夏天終于過去了,秋季是施工的黃金季節(jié),周志遠帶著大隊人馬,駐扎到了鋼廠。

      他跟鋼廠的關(guān)系完全恢復了正常,仿佛一切的不愉快從沒發(fā)生過,大家常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彼此稱兄道弟,親熱得非同一般。

      這天秘書楊梅打來電話,說林婉秋辭職了。

      周志遠飛步趕到公司,林婉秋的辦公室緊閉著,秘書楊梅等在他的門口,她的樣子有些孤單。

      一封信靜靜地躺在桌上,周志遠只看了兩行,就把它撕了。

      林婉秋是在替肖雅麗交完報社的廣告款后發(fā)現(xiàn)日記本的。人已經(jīng)走了,就讓她走安靜些吧,不能因為幾個錢,再讓她死后背上一個罵名。這是周志遠的原話。林婉秋也覺得是這個理,畢竟夫妻一場,再說周志遠也有這個能力,花錢買太平,報社自然沒啥話可說。

      日記本就躺在文件柜里。其實林婉秋也是無意的,她只是覺得一個人不可能無聲無息走掉,她至少應該給這個活著的世界留下點什么,所以她順手打開了柜子,也許是天意吧,林婉秋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日記本。

      她躺在床上讀,她本來是坐著讀的,但坐著總讓她產(chǎn)生審視的錯覺,她不想審視,她只想平等地跟肖雅麗對話。

      這是一個活著的女人跟一個死去的女人的對話,房間里有些靜,可林婉秋分明聽到了另一顆心臟的跳動。

      肖雅麗的字跡潦草而粗放,一點不像她平時的樣子。透過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林婉秋仿佛看到

      一個憤怒而絕望的女人在紙上舞蹈,時而瘋狂吶喊,時而凄婉絕叫,那是一個女人在婚姻邊緣上做出的垂死掙扎。又是另一個女人在欲望的漩渦里盡情放縱的瘋語。

      林婉秋起初是被激怒了,她覺得如此純凈的夜晚讀這樣的文字是一種恥辱,她甚至驚訝這樣的文字會出自女人之手。肖雅麗是多么文靜的一個女人呀,她淡淡的憂郁總是讓人想到霧中的垂柳,她們在一起時,肖雅麗幾乎連一個臟字都羞于啟齒。有時說些女人間的悄悄話,她臉紅的就跟處女一樣。你怎么可以想象這樣文靜憂郁的女人會在紙上發(fā)出一連串的浪叫呢?而且這浪叫是賜給一個20多歲的小男人的。

      憤怒過后,林婉秋被另一個肖雅麗打動了,那是夜晚中凄嚎的肖雅麗,是拼命地想抓住婚姻手臂的肖雅麗。

      林婉秋想,同是女人?;橐鲑n予的福禍竟有天壤之別,婚姻這魔鬼,她到底有多少個面孔?

      林婉秋將近用了十天的時間,才把那本薄薄的日記讀完。

      這十天,勝過她所有的日子。她一下迷茫了。她不僅搞不懂肖雅麗,她連自己都陌生了,陌生得很。她必須重新找一面鏡子,把自己好好打量一番,她覺得魔鬼與人根本沒啥區(qū)別,唯一不同的是人是有畫皮的,而魔鬼無。所以人覺得魔鬼可怕,其實魔鬼見了人,那才叫怕呀。

      更讓她陌生的,是周志遠。她忽然覺得周志遠離她那么遠,遠得她幾乎從沒看清過他的真面目。

      林婉秋是多么想看清呀!

      林婉秋就是在這樣迷茫的心態(tài)中想到辭職的。

      從大洋公司走出來,林婉秋竟迷茫得不知該去哪兒,望著滿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林婉秋忽然覺得所有的人都在走錯方向,她真替他們擔憂啊。后來她想到一個地址。一個被肖雅麗在日記中反復提到的地址,富民花園15號,它就像一個魔咒,緊箍在肖雅麗頭上,只要魔咒一響,肖雅麗就會在紙上翻滾。

      林婉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敲響了那扇門。

      半天后,門緩緩地打開。開門的是一老婦,她像一棵枯樹,直直地插在門口。憑著臉部的輪廓,林婉秋斷定她就是肖母。肖母有點渾沌的眼神在林婉秋身上盯了一會,扔下林婉秋,自己鉆臥室去了。林婉秋只好跟進去。

      肖母躺在床上,床邊多了把椅子,是肖母為林婉秋準備的。

      林婉秋坐下,她的視線立刻被墻上的像片捉住,一共六張,從左往右看,是一個人慢慢走向衰老,從右往左看,是一大片記憶。

      照片上的肖母很漂亮,很性感,確實有股子勾魂的魅力。

      您怎么不問我是誰?林婉秋覺得肖母很怪,她像是早就在等林婉秋。

      你是一個好奇的人。肖母雙眼微閉,一臉寧靜。她的聲音很有質(zhì)感,不像一個老婦的聲音。

      我是雅麗的朋友。

      肖母靜靜地躺著,半天后才說,雅麗沒有朋友。

      我也是志遠的朋友。林婉秋又說。

      肖母眼睛睜了一下,復又合上,說,他好久沒來了。

      您……孤單嗎?林婉秋費了好大勁。才把話問出來。

      你看我像個孤單的人嗎?

      林婉秋一時沒話了,她發(fā)現(xiàn)要問出那句話實在很難,她甚至不想問了。她覺得打破一顆已經(jīng)寧靜的心實在有點殘忍,況且她要問的,是一件難以啟齒的秘密。算了,就讓時間掩蓋住一切吧。她對自己說。

      煙在桌上,你自己抽,我喜歡煙草的味道。肖母突然說。

      林婉秋說,我不會抽煙。

      我喜歡煙草的味道,肖母重復了一遍。

      林婉秋猶豫片刻,還是從桌上拿起了煙,剛抽了一口,她便嗆得直咳。

      你太急了,肖母說。抽煙跟人生一樣,太急了會嗆著,你應該慢慢吸。有多少事,需要我們慢慢咀嚼呀。肖母發(fā)了一聲喟嘆,然后說,你想知道什么?林婉秋拿著煙的手在發(fā)抖,她忽然想。要是一切都是真的,她該怎么辦?

      肖母說,你好像很矛盾。

      林婉秋點點頭,肖母嘆了一聲,問,你愛他?

      誰?!林婉秋一驚,覺得心被人猛動了一下。

      周志遠。

      愛?林婉秋一下恍惚起來。我愛嗎?

      愛一個人很難,尤其志遠這樣的男人。肖母像是自言自語。

      那……你愛嗎?林婉秋顫驚驚地問。

      我?肖母像是被問住了。不過很快她便說,我愛,我怎能不愛呢?

      林婉秋一下子跌入了深谷,她覺得自己一下子沒希望了,如果他真是那樣一個男人,她還會繼續(xù)留在大洋嗎?

      可她又頑固地覺得,他不會是那種男人,肖母也不會是那樣的女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錯,她必須搞清楚。她在自己的困惑里掙扎著,她伸出手,強烈地希望讓人救上來。

      肖母的敘述大大出乎林婉秋的預料,是她把林婉秋從谷底拉了上來。上來后林婉秋便覺得是她把事情搞亂了,是肖雅麗把整個人生搞亂了??墒牵墒牵滞袂镞€是覺得,心上有一個疙瘩,怎么解也解不開。

      肖母說,雅麗是個多心的孩子,她一直認為,父親是讓我折騰死的,其實她那里知道,她的父親是死在另一個女人床上的,這都是些舊事了,翻起來就有股子霉味。肖母接著說,這孩子,什么都認死理兒。一認上,誰都拿她沒辦法,她跟志遠結(jié)婚的時候,我是真有病,那種病,能讓人羞愧死。肖母頓了一下,看得出,往事給她的痛苦是深重的。

      發(fā)病時,你什么思想也沒有,滿腦子都是男人,都是那一件事兒,發(fā)作完,你又被羞愧和痛苦折磨,你甚至不想活下去。

      是志遠幫我治好了病。肖母微微欠起身子,一說志遠她的眼又亮了。

      雅麗不讓治,志遠背著她,到處給我找名醫(yī),后來還是一個鄉(xiāng)下老中醫(yī)給我治的。只用了幾味藥,他說是秘方。病好后我搬了出去。病雖好了,可羞愧還在。

      雅麗這孩子,是個能同甘卻不能共苦的女人。志遠事事讓著她,我總不明白,志遠為什么要讓她呢?男人對女人太讓,是會讓壞的,后來事實證明,志遠讓得太過分了。

      你知道志遠那些年是怎么過的嗎?肖母突然問。

      知道。林婉秋說。

      不,你不知道。肖母說。那不是一般的苦難,那是煉獄,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他的情景。肖母的淚流了下來,淚濕在她的臉頓上。她的臉卻慢慢泛起紅潤。林婉秋發(fā)現(xiàn),有些回憶是能讓人年輕的。

      志遠跟我住在了一起,我知道他怕見雅麗??伤嗝葱枰业臏嘏?不瞞你說。志遠有戀母情結(jié)。我也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他父親死得早,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他偎在我懷里,像個受傷的孩子。

      那段日子真美呀!肖母完全沉浸到記憶里去了,她臉上的光澤一下鮮亮,胸膛里仿佛燃燒著某種火焰。后來她說,那段日子也有點潮濕,我畢竟是女人呀!你知道一個女人的痛嗎?

      林婉秋抓住肖母的手,緊緊地抓住,她說我懂。懂。

      不,你不懂。肖母抽出自己的手,抹了把淚說。我是在罪惡和慈愛中掙扎的,我不知道我給他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痛苦,可我幸福。

      很久,肖母才從那一片回憶中走出來。她一走出來,神色立馬變暗了。她說,雅麗一直認為我們骯臟,可她懂嗎?她懂自己的丈夫嗎?懂自己的母親嗎?我是個母親,我不會做傷害自己女兒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那段日子還真是純潔。是的。是純潔。

      肖母慢慢合上眼,跟睡著了似的。

      林婉秋怔怔地坐著,她不知道是該離開還是該

      留下。她覺得自己的心情在一點點晴朗起來。

      告別肖母,林婉秋很想找個地方靜一靜。這時候她想起了孟子坤,她自然不會去墓地。她覺得懷里揣著另一個男人去探望子坤是不公平的。她選擇了另一個地方。

      這是昌靈山腳下,林婉秋的面前是一座石屋。石屋四周長滿了荒草,當年的熱鬧早已沒了蹤影。剩下的只是一派凄清。

      知道這座石屋嗎?它可是當年大洋的公路建設(shè)指揮部呀。孟子坤在這里一住就是兩年,把她和瀟瀟全扔在了腦后,直到石屋對面的昌靈山隧道貫通,孟子坤才打電話說要回家一趟。

      林婉秋便等。

      可她等來的卻是另一條消息,不,是噩耗。

      隧道順利貫通,周志遠擺上酒宴,要慶賀一番。孟子坤是不能喝酒的,他心臟不好,這一點周志遠也知道,可那天氣氛太熱烈了,孟子坤幾次要喝,都被周志遠攔住,后來孟子坤發(fā)了脾氣,說勝利只是你們的嗎?

      那天的孟子坤喝得很兇,勝利的喜悅像火一樣在他體內(nèi)燃燒。他禁錮了若干年的酒癮仿佛要在喜悅中來個一次性滿足,周志遠起初還怕,后來見他狀態(tài)良好。便興奮地跟他連連碰杯。

      這一場酒最終成為周志遠生命里的一大遺憾,也是他創(chuàng)業(yè)人生中不可饒恕的一大敗筆,當孟子坤病情發(fā)作的時候,他知道他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抱著孟子坤,拼命地想喚醒他,可孟子坤卻像一個酒足飯飽什么遺憾也無的超脫者,平靜地睡在周志遠懷中。

      周志遠這時才清楚,過度勞累的孟子坤是抵擋不住酒精的。

      車子在公路上疾駛,周志遠乞望著醫(yī)院能給他帶來奇跡,后來他感覺孟子坤在他懷里動了一下,他都看見孟子坤的微笑了,他興奮地喊,子坤,子坤,可孟子坤卻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坐在石屋前。林婉秋的心情就跟長滿荒草的山坡一樣,風吹草動,林婉秋再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凄涼和無奈。

      8

      也不知為什么。周志遠忽然就想起了富民花園15號,這是他尋找林婉秋的第十個日子,他的身邊坐著疲憊而又煩躁的楊小曼。

      他忽地拉起楊小曼,說,跟我去一個地方。

      楊小曼說,整個世界都找遍了,她要是成心躲起來,我們上哪兒去找?

      周志遠說,可我感覺她就在身邊。

      楊小曼忽然恨恨道,你的感覺好厲害呀。

      周志遠扔下楊小曼,心急火燎地奔向富民花園,這一刻他忽然明白,林婉秋為什么不辭而別,原來她們心中都是有魔的呀!

      那自己心中的魔呢?

      路上周志遠就想,假如他真的再失去林婉秋,他對這個世界還會有熱情嗎?他兀自笑笑,笑得有些蒼涼,他想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婉秋一樣,突然地消失在某個地方。

      周志遠打開門,一股親切的感覺立刻撲面而來,只有走進這扇門,他身上的累才能徹底放下來,也只有在這兒,他的心靈才能得到歇息。這些年來,他從這兒得到了多少慰藉呀,這是他心靈之門,也是他的困感之門,他走進來,便成了另一個周志遠。

      他輕輕喚了一聲,像魚兒喚大海,像鳥兒呼喚藍天。更像一個游子在呼喚母親的懷抱。

      喚完后他怔住了,他分明聞到了另一股氣息,一股陌生而又恐怖的氣息。他疾步走入臥房,才發(fā)現(xiàn)肖母寧靜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大睜著,但里面干干凈凈。沒有私毫內(nèi)容。

      周志遠在床前靜靜地站著,面對死亡,他沒有任何的驚恐。他甚至覺得人這樣離開世界,其實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他跪下去,跪得那樣虔誠,他的腦子漸漸模糊,像一層緩緩升起的霧,擋住他的思想。他伸出手,替肖母合上眼睛,那一刻他有種幸福感,真的,他感到自己正被無邊的幸?;\罩。

      他喚了一句話,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話。

      葬完肖母,秋天的落葉開始飄霧,周志遠來到墓場,手里捧著兩束鮮花,他把一束獻在妻子肖雅麗碑前,碑上的肖雅麗文靜而憂郁,仿佛她在世界的那一頭,也同樣的不開心。他覺得有太多的不明白要問妻子,但看到妻子憂郁的眼神,他把所有的問題全咽了下去。這一天是肖雅麗的生日,周志遠說,我不能陪你吃飯了。

      他走向另一座墓碑,孟子坤的墓碑,他提著酒,他想好好跟子坤喝上一場。

      他看見了一個人,她立在風中,腳下是一大片的落葉。

      周志遠走過去,把自己的風衣給她披上。他說,走吧,你看這落葉,都染了你一身。

      林婉秋轉(zhuǎn)過身,近距離地面對周志遠,她眼中的周志遠突然變得真實起來,她嘴唇翕動了一下,就有一只手攬住了她。

      落葉無聲,大地寂靜。

      這時候楊小曼正坐在自己的獨居里,她在看一條新聞,電視畫面上,奪得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三等獎的于菲菲一臉燦然,給她頒獎的,好像是張副省長。

      責任編輯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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