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朋友啊朋友
阿西莫夫的機器人系列小說,與其說是科幻,不如說是一種意淫:物質(zhì)極大豐富,科技高度發(fā)展,一切瑣碎苦力下等活兒全由機器人來完成……他能設(shè)想到的人類需求,都已滿足,于是個個立志去當(dāng)科學(xué)家、藝術(shù)家或者野心家,完全失去戀愛或者交友盼欲望。
他筆下的索拉利星球,偌大星球,只有兩萬人眾,個個都離群索居——不,就根本沒有群——活在機器人的簇?fù)碇?,學(xué)習(xí)、閱讀、思索,并不交流,自然地活成了圣人。交配純粹為了育種,性愛駭人聽聞,唯一一個有著我們這時代覺得正常感情的女子,還被卷入一起“殺夫”的疑案——這丑聞大得全星球都嚇住了。
阿西莫夫的幻想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拼命干活。他從來沒想到過網(wǎng)絡(luò),他永遠(yuǎn)不會想到網(wǎng)絡(luò)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而它首先滿足的,居然是我們的情感需求。
QQ雖然叫“即時聯(lián)絡(luò)軟件”而不叫“即時聊天軟件”,但我相信,它上面絕大多數(shù)的用戶都在聊天,和同學(xué)、朋友、熟人、網(wǎng)友以及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買了新衣服,不見得穿給鄰居、同事看,反而對鏡自照,貼上網(wǎng)去給陌生網(wǎng)友看;和婆婆掐了架,第一選擇也許不是向娘家媽訴苦,而是披頭散發(fā)上搜狐婆媳發(fā)帖:“天雷呀,我那BH的婆婆,你這般兇悍為哪般?”
我們利用網(wǎng)絡(luò),聆聽、傾訴、交流、安慰、哭泣……我們有這么寂寞嗎?大概是有的。我們大部分人,其實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
很久很久以前,當(dāng)有人把“天地,君臣,父子,夫妻,朋友”列為五倫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給了“朋友”最莊重最尊貴的待遇。那時候,交友不容易吧?“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要見韓荊州,你得跋涉萬里,去他的所在,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是說說而已,如果你生在《水滸傳》里,那就是真刀真槍地插了。成本高,格外珍惜,又往往都是小群體內(nèi),做不得世交便成世仇,于是,友情歷久彌香。
現(xiàn)在的朋友,來得太容易了,幼兒園時代同坐一程校車,小中大學(xué)的同桌室友,單位上的同事,客戶中談得來的……眨眼成為朋友,轉(zhuǎn)身就是陌路,同路即可攜手,翻臉馬上無情。你能向朋友借錢嗎?你敢在危機關(guān)頭向朋友托孤嗎?你連閨密都不敢隨便帶回家,怕她對你男人下手。舊社會說的“通家世好,妻妾不避”里面,對朋友的信任與尊重,我們都做不到。老同學(xué)老同事,如果能一直保持來往,那往往只說明,你們都混得不錯,一直維持在同一個社會階層。
“朋友”這個名詞還在,但基本意思已經(jīng)褪變成了“熟人”。
但我們?nèi)匀皇侨祟?,還有最基本的感情需求,還是希望有人提供肩膀給我們哭泣,有人聆聽我的悲傷,有人分享我的喜悅——但你愿意提供肩膀給人嗎?
馬克思的胡子
包光潛
小學(xué)時,每天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我都要驚恐地抬起頭,朝黑板的上方瞥上一眼,爾后又像犯了錯誤一般匆匆地低下頭,急速地趕往自己的座位,心口還在噗通噗通地跳。這樣的情形是很少有人注意的。細(xì)心的同桌,有時候會問一句:怎么了,你媽媽又打你了?
其實,我的恐懼來自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大胡子。
黑板的上方張貼了五張領(lǐng)袖的畫像——馬、恩、列、斯、毛。毛主席居中間,左邊是馬克思、恩格斯,右邊是列寧、斯大林。我最喜歡看的是斯大林,他著一身戎裝,留著修剪整齊的上髭,非常英武。他的睫毛始終向上翹起,睥睨一切地朝上看著。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大胡子。
馬克思的頭發(fā)和胡子連成一片,中間沒有絲毫的界線,當(dāng)然就看不見耳朵了,連嘴巴也只能隱隱約約地尋著,大概有那么一條隱形的輪廓線。恩格斯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兩耳朝天,只是胡子垂到胸口,比馬克思的胡子還要瘋狂。
高明德是這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唯一的老師。我總是趁他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偷偷地窺視兩位革命領(lǐng)袖的胡子。我想的第一個問題;他們是不是也歸毛主席管?我想的第二個問題要實際得多:他們怎么吃飯?怎么刷牙?我甚至突發(fā)奇想,干脆讓毛主席給他們梳個小辮子。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搞不清楚,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么想。
有一次,我正在神游,被高老師逮著,他大發(fā)雷霆。除了罵我以外,還含沙射影地罵我正在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父親。從某種角度來講,我應(yīng)該感謝高老師,要不然,我會將自己古里古怪的問題告訴同學(xué),他們回家肯定要轉(zhuǎn)告家長。那就禍害大了!我的謹(jǐn)小慎微大概就始于這個時候。
想起馬克思的胡子,是源于我最近給學(xué)生講磁感線的概念。這是一個虛擬的東西,只是為了研究方便起見,人為虛設(shè)的。為了讓學(xué)生有一個直觀的感受,我在玻璃板上撒了許多細(xì)鐵粉,很雜亂,再將磁鐵放在玻璃下面。我讓一個女孩子輕輕地敲擊玻璃板,那些鐵粉不再零亂,而是有規(guī)則地排列出一道道美麗閉合的弧線,緊緊相鄰卻不交叉,有點像織布鳥織出的鳥巢的剖面圖。她驚嘆不已地說,太神奇了,像是變魔術(shù)。我告訴他們,就仿照這些鐵粉來畫磁感線。要簡潔,不要畫得太密集。
可是他們交上來的作業(yè),磁感線還是畫得縱橫交錯,密密麻麻,看上去亂蓬蓬的。我對他們說,簡潔也是一種美,就像有的女孩子頭發(fā)厚實,理發(fā)師總是要削薄一點。千萬不能將磁感線畫得像馬克思的胡子一樣!
生死聊天
韓浩月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從劇院里看完演出,已經(jīng)十點多了。
剛上出租車的時候沒有任何異樣。我住在郊區(qū),要經(jīng)過一條高速公路,司機正常地開始打表,加速,行駛。但沒過幾分鐘,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對。嘴里開始罵罵叨叨,每個人大概都遇到過這樣的出租車司機,罵道窄,罵前面的司機“肉”,罵油價高,罵世道不好……我沉默。
也許是因為我的沉默讓他有些惱火,也許有什么事情迫切需要他把我送到然后去做,他的罵聲越來越高亢,罵的對象也集中到前面開車慢騰騰的司機身上,于是,一場現(xiàn)實版的《生死時速》開始上演,他以令人頭暈?zāi)垦5姆绞介_始超車,被他超車的司機在后面用大燈抗議,喇叭聲也響成一片。
“師傅,”我說,“安全,安全第一?!彼萌糌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躁怒情緒里不能自拔。這個時候,車已經(jīng)上了高速,夜里車并不多,但一旦以駭人的速度行駛起來,還是令人恐懼。潛意識告訴我,這輛車已經(jīng)隨時有車毀人亡的風(fēng)險。但我不能與他發(fā)生沖突,因為高速公路不能停車,再者。即便停了,畢竟高速公路也不是適合散步回家的花園小道。
“您車技夠可以的,有二十年駕齡了吧?”他側(cè)臉看了我一眼,說,“沒二十年差不多也有十五年了?!?/p>
“真是郁悶!”他罵了一句臟話后接著說,“這破車,死踩油門不走,要是換成寶馬、奔馳,我超他們更跟玩兒似的?!痹谟忠痪渑K話之后,他說,開了十多年車從來沒摸過好車。我說,以后有條件了可以買個好摩托車玩啊。
“你也喜歡玩摩托?”他問。我說;“是,
很喜歡,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玩摩托車,有一次在夜里和城里的青年飆車,一輛車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停在了馬路上,后面的摩托車沒看見,直接撞了上去,結(jié)果一死一傷……”講完了這段話后,我補充了一句,“那之后,我就再沒飆過車,生命最珍貴……”
他不置可否,但我能感覺到,車速已經(jīng)有所下降了。
“除了摩托,你還有什么愛好?”我問?!澳嵌嗔?吉他、口琴、手風(fēng)琴、二胡……我吉他彈得還成,不是特別好,彈奏個完整曲子還是可以的。”“那真不錯,有機會欣賞一下……”
車速終于降到了我認(rèn)為安全的速度。我松了口氣。
車剎在小區(qū)的門口,付了車錢,我打開車門跳了出來——在車上為了表現(xiàn)對他的信任,我連安全帶都沒系。
在我轉(zhuǎn)身后的瞬間,又一個臉色黑黑的小伙子打開車門,坐到了我剛坐過的位子上。
第二天晚上,家人告訴我,昨天深夜,有一輛出租車在500米外與一輛私家車相撞……
才色不可得兼
劉俏到
只要你承認(rèn)自己有身為靈長目動物的本能,你就不得不承認(rèn):好色之心人皆有之。
唐代的文學(xué)超男羅隱,詩作遍傳天下,引無數(shù)粉絲競折腰。很自然地,那折腰者中有半數(shù)是纖纖女兒腰,時任中央高官鄭畋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高官鄭畋沒有門戶之見,心想羅隱雖窮,但既然有才,既然女兒喜讀其詩暗慕其人,不如才子佳人撮合撮合,搞不好就成了歷史佳話。但沒想到,那鄭美女自從見過羅隱真身之后,愛慕之心瞬間歸零,從此不再讀羅隱,原因就是羅隱長相太對不起女人。羅詩人曾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那酒那愁,透著股破罐破摔的味道,要說跟嚇跑美女沒有一點關(guān)系,誰信啊。
才男無色,慘狀如斯。換作才女,亦無例外。西晉文學(xué)家左思的妹妹左芬,響當(dāng)當(dāng)才女一枚,名氣傳到皇帝耳朵里,立即召進宮去封為貴嬪?;实蹣I(yè)余時間常和她單獨談心交流,打得一片火熱。各位,皇帝是什么人啊,三千佳麗在后宮,想怎樣就能怎樣耶。左芬遇到的皇帝是什么人啊,是資深好色男兼文學(xué)愛好者的晉武帝耶。如此這般,怎不令人遐想萬千?
還得看看《晉史》的記載:晉武帝后宮收藏著美女上萬,晚上趕著羊車到處亂竄,羊停哪房睡哪房。而路過才女左芬的住處時,即使羊車不停,晉武帝也要主動下車找才女聊聊,可見才女之地位。但是,很可惜,僅僅,聊聊而已。那邊廂始終燈火通明,沒有你我期待的曖昧下文。其原因,無非是該才女“相貌不及中人”,別說回頭率,連正眼相瞧率都得打個七五折。拜托,不要空談內(nèi)在美,不要糾纏女人的價值究竟該如何實現(xiàn)。博愛的你,請不妨替女人想想:良宵夜未央,談詩論道余興未盡,真龍?zhí)熳訁s要離開自己,和其他女人開房過夜。啊,這隱隱的悲哀,不說也罷。
才,我所欲也;色,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真叫人難辦吶。身為女人,建議多體恤羅隱的愁苦;若是男人,建議多想想左芬之無奈。當(dāng)然現(xiàn)實并非絕對,真正說到感情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或者才與色都不重要。好比嘉靖晚年寵幸那位尚宮女,起因只是她在莊嚴(yán)肅穆的場合,在不該笑的時候卻開懷大笑,結(jié)果笑完當(dāng)夜,兩人就上了床。不敢說這是愛情,但起碼得有感情吧——原來感情與才色無關(guān),恰當(dāng)其時的撩心一笑足矣。功力再不濟,換作秋香,“三笑”泡到唐伯虎,算是閨中秘笈,更值得口耳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