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紅林

《罪與罰》中，幾乎每一個看似紛繁的章節(jié)都非常重要，小說中的“對話”是最大的特色。尤其以第一章的心靈對話最為典型。這里選自第一章第四節(jié)，即從“母親的信讓他痛苦到極點”到“他突然打了個哆嗦……兩眼一陣發(fā)黑。”這個片段總的來說是寫小說主人公拉斯克里尼科夫閱讀了他母親的來信之后的心理狀態(tài)，是一系列的心靈對話。

在這個片段甚至是整個小說世界中，“到處都是公開對話的對語與主人公們內在的對語的交錯、呼應或交鋒。到處都是一定數量的觀點、思想和語言，合起來由幾個不相融合的聲音說出，而在每個聲音里聽起來都有不同?！敝魅斯箍死锬峥品蚴切撵`對話的最核心人物。他在遭受著貧困漂泊與走投無路的夾擊時，“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已經到了極點”，但至少“拉斯克里尼科夫甚至覺得，這樣倒挺愜意”(第三節(jié)第三段)。然而“母親的信讓他痛苦到了極點(第四節(jié)開頭)”。顯而易見，表面上是信件致使他痛苦，但實質上是他最脆弱的神經已經被撥動起來了，或者說他的軟肋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致使他有失去最后的精神寄托的痛苦，某種使之得以存在的動力遭受創(chuàng)傷。但所有這些，無不體現(xiàn)在整個“對話”關系構建的小說世界中，種種出場的人物都有著不同形式的心靈表現(xiàn)。

該片段中，拉斯克里尼科夫的情緒達到最激烈的狀態(tài)，這是心靈對話的高潮部分。如：“她卻出賣了自己!”——“她是肯出賣自己!”——“她會出賣自己!什么都肯出賣!”之后接下來的三段文字中，前后十多個感嘆號“!”。與近三十個問號“?”交織并行，強烈對峙，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對話狂潮。當然，不言而喻，主人公的精神狀態(tài)極度緊張，主人公的心靈世界波瀾怒吼。這讓讀者也為之窒息。值得注意的是，“?”問號多于感嘆號“!”占上風位置?？梢姡斑@些問題早就在折磨他的心靈，使他痛苦到了極點!”痛苦之關鍵，恐怕在于他內心的矛盾和思想的爭鋒。

“決不會有!為了讓這樣的事不至發(fā)生，你要做什么呢……你猜到了嗎?”這個部分，在拉斯克里尼科夫看來，這樣的問題最具有殺傷力。也就是前面談及的精神的后花園受到沉重的刺激。人的行為依賴于本能的指引，其中非常重要的是社會本能，如“愛和同情”(心理學家詹姆斯語)。一旦拉斯克里尼科夫的社會本能遭受威脅和創(chuàng)傷，那么可想他的內心是如何的復雜，他未來的命運將向何方?

即便如此，作為頗具思想深度的拉斯克里尼科夫，理所當然地認為必須盡快有個結論以力圖改變這種狀況?！耙欢ǖ牟湃ツ撤N行動，立刻行動起來……即便什么決定都行……”如此一來，終于爆發(fā)出“發(fā)狂似的大聲叫喊”，還有一個念頭，是“完全陌生的新形式的可怕的”幻想的形式。這樣的心靈對話，越深層挖掘，越神秘無休止。不同的聲音融合到一個人的心靈對話之中。這其實就是巴赫金所說的“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的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的復調”。正是有著太多不同的聲音，才有了不同心靈的對話關系；正是在這些心靈的對話中，體現(xiàn)著不同的聲音可以自由地平等地同時共存。小說中。主人公和“自我”、假想的母親、妹妹、讀者以及作者這些角色平等交流對話。這就是最普遍的說明。

多種不同的聲音代表著多種不同的立場出現(xiàn)。這些不同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這些聲音的交織。實質上就是心靈對話的內在因素，根本在于思想的爭辯和叩問。在《罪與罰》中，這些對話都是圍繞著拉斯克里尼科夫的心靈對話而展開的，恰當地說。應該是拉斯克里尼科夫的思想對話在起作用。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是冥思苦想的人，每個人都有種‘偉大的卻沒有解決的思想，它們全都首先耍弄明白思想?！倍枷胫挥性诮讳h狀態(tài)下才得以形成和發(fā)展。對話也就越加呈現(xiàn)出交織的火熱。人的心靈狀態(tài)便隨著對話的無限延伸和永遠未完成而躍然紙上。

對話關系，尤其心靈對話的形成，是思想產生的必要條件，更是人之為人的首要條件。正如巴赫金所說：“思想只有同他人別的思想發(fā)生重要的對話關系之后，才能開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發(fā)展、尋找和更新自己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衍生新的思想。人的想法要成為真正的思想，即成為思想觀點，必須是在同他人另一個思想的積極交往之中?！边@樣，對于《罪與罰》進行了體驗式的閱讀之后，便可以看出人與人之間心靈對話的重要作用。這歸根結底是對我們心靈和思想的陶冶，它更可以促進我們平等地對話，促進思想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