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楓
如果“死亡”是一個“蛻變”的儀式,我會用“蝴蝶”作為張國榮的死亡標(biāo)記。蝴蝶斑斕的彩翅、層層剝褪生命的演化,符合了他曾在舞臺上、鏡頭下的千面形態(tài)。張國榮與蝴蝶,共有的貴族氣質(zhì),在童話的原型里,任情率性、傲慢自我和浮游不定。
難記興亡事
2003年4月1日的黃昏,我在臺北金馬獎的辦公室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聊天,商議年底的頒獎典禮怎樣邀請張國榮出任嘉賓,然后朋友的手提電話響起,告之張?jiān)谙愀厶鴺亲詺⑸硗?。我們不等她說完便放下飯盒沖進(jìn)有電視的房間,文華酒店門外的救護(hù)車、警察和記者群出現(xiàn)在畫面上,仍有人不甘心,一面說這是“愚人節(jié)”的玩笑,一面不停地?fù)茈娫?、發(fā)短訊,期求找出真相。回到酒店,我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香港報館的朋友,只簡單地問了一句話,對方也只簡單地答了一個“是”。
張國榮的死,聯(lián)結(jié)SARS的淚痕混合歌迷揮手送別的煙雨凄迷,靈車轉(zhuǎn)身的剎那,這個城市的天空仿佛陷落。他的死成為個人生命的裂縫,經(jīng)歷年月的風(fēng)沙依舊清晰可辨。弗洛伊德說過有一種情緒叫做“悲傷的快感”,指悲劇的力量是要讓人懂得享受痛苦的經(jīng)驗(yàn),并且從中提煉和凈化自我,克里斯特娃也說這是一種“抑郁的愉悅”,說抑郁的人拒絕自醫(yī)或求醫(yī),因?yàn)檫@樣才可以沉溺于哀痛的狂喜之中。無論是“悲傷的快感”還是“抑郁的愉悅”,都不過說出了人性與生俱來兩種相反相成的力量——生存的意志中有死亡的本能,憂傷的情結(jié)里有自虐的狂歡與躁動,而且唯獨(dú)是這些相反拉扯卻又彼此相連的力量,才能成就藝術(shù)最高的層次,縱使這個至美的境界是短暫的、一瞬即逝的,如同張國榮的生命。
花月總留痕
在上海的朋友毛尖寫道:張國榮的結(jié)局“似乎不能更完美了。我們會慢慢老去,變得跟《胭脂扣》里的十二少那樣可恥又不堪,而他,則加入了天使的行列,完全從時間中獲得赦免。其實(shí),應(yīng)該說,很多年前,他就開始免疫于時間了,除了變得越來越凄迷,越來越美麗。”弗洛伊德也說短暫的東西都是美好的,因?yàn)樗谏铊驳臅r刻給永久保留下來,我們看不見秋去冬來的凋萎,所以便成了永恒;又說我們哀悼短暫而美好的東西,如生命,是因?yàn)槲覀兏杏X并且無法克服那帶來龐大的失落。說得真好,張國榮的青春明艷,免疫于時間的磨損,因此,他在鏡頭里永遠(yuǎn)那么“魅惑”地招手,然后再撇脫,轉(zhuǎn)身離去。于是我們哀悼,哀悼那逝去的失落,直到自己在秋去冬來之中凋萎。
“哀悼”也是一種儀典,不單是俗世里的繁文縟節(jié),同時也是心靈內(nèi)的洗滌和救贖,唯有“哀悼”才可抵消“失去”的空落,才可填補(bǔ)那已不存在的個體感覺,而“寫作”,本身也是這樣的一種哀悼和儀典,既讓死者借文字還魂瑰麗的生命,又可治療生者周而復(fù)始、無盡無底的哀念。于是,“寫作張國榮”變成一趟擺脫“魅惑”的儀典,將自我的死亡本能交回死者的手上,讓他替我完成,讓我為他存照立檔!
蝴蝶遠(yuǎn)走,燈火熄滅,年年仍有它的四月,但今年的春暖花開不會是去年或前年的春暖花開,而張國榮的聲情形貌,只會倒映于季節(jié)豐茂的喧鬧里,讓一些人忘記,又讓一些人記起:
若這地方必須將愛傷害
抹殺內(nèi)心的色彩
讓我就此消失這晚風(fēng)雨內(nèi)
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