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人
《百年五牛圖》終于出來了。拿到樣書,頗有些感慨。這是我編輯生涯中耗費心力最多的書,從申報選題到審查,從版面設(shè)計到付梓,可謂好事多磨,一波三折。
和作者梁由之的交往,可以追溯到2005年,他那時正在寫《百年五牛圖》中的蔡鍔。那時候我還在以前的出版社,被派到北京的出版中心,正要雄心勃勃地想在文藝圖書方面做出點什么動靜。龍子仲先生,吾師也,把梁兄的這篇文字推薦給我。拜讀之下,覺得他是有心得的,因此有心想做這個選題。和梁由之通了一個電話,他告訴我,他寫這個,只是玩玩,什么時候能寫完,還在未定之?dāng)?shù)。于是就此斷斷續(xù)續(xù)保持一點聯(lián)系,一晃眼就是兩年多。
北京的事情確實也難做,一個選題,只要略有創(chuàng)新和風(fēng)險,大家拿來鬧哄哄地一陣議論,名日選題討論會,七嘴八舌,最后常常就是不了了之。如此之后,稍有難度的選題,也就不敢再碰。我終于在2007年改弦更張,投在廣西師大出版社門下,而此時,梁由之《百年五牛圖》也終于寫到了魯迅這最大一牛。于是出版此書一事,重新提上議程。
我這人做事,一向比較保守,加之在以前的出版社受限制慣了,所以養(yǎng)成了向作者約稿時從不把話說得太滿的習(xí)慣,說是畏縮也好,說是謹慎也好,總之,是不敢拍著胸脯說話的?!栋倌晡迮D》一書的選題,社長大力支持,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但接下來這書稿所遇到的困難,卻還是出乎了我的意外。當(dāng)時,我把《關(guān)于林彪》這一部分請有關(guān)人士預(yù)審,得到回答說沒有問題后,才對梁兄說這個選題我做定了。誰知等到正式報批,負責(zé)審讀的人幾經(jīng)變換,誰都不敢下結(jié)論,審讀部門不說不讓出版,也不說讓出版,令人捉摸不透。行內(nèi)人士,對此大多深有體會的吧!最后,和龍子仲師商量了一個辦法,對此部分內(nèi)容加以處理,由他親自加一個按語。如此一辦,倒也正好幽了一默,算是編輯過程中郁悶中的樂趣。
關(guān)于林彪,確實有些話可以說說。查當(dāng)今的《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對于“九一三”那一段歷史,是如此表述的:
九大結(jié)束后,林彪集團的權(quán)勢膨脹到頂點,同江青集團之間爭奪權(quán)力的矛盾急劇上升。他們擔(dān)心江青集團的勢力有可能超過自己,林彪的接班人地位會發(fā)生變化,因而妄圖提前“接班”。1970年8月,在黨的九屆二中全會上,林彪、江青兩個集團長期以來不斷積累的矛盾集中地爆發(fā)出來。林彪集團的圖謀及其宗派活動被揭露并受到批判后,毛澤東采取一系列措施削弱林彪集團的權(quán)勢。林彪集團的骨干成員決心鋌而走險。林彪的兒子、空軍司令部辦公室副主任兼作戰(zhàn)部副部長林立果,召集他的秘密小組織策劃發(fā)動反革命武裝政變。毛澤東、周恩來機智地粉碎了他們的陰謀。9月13日,林彪等人乘飛機倉皇出逃,在蒙古溫都爾汗機毀人亡。
黨史里如此這般地載明,可見那是一場權(quán)利集團間的爭權(quán)斗爭,并不存在什么反黨反毛主席的“反革命集團”以及未遂的“反革命武裝政變”云云,其主持者也并非林彪。明眼人也都可以看得出,所謂“林彪集團”,其具體操作者也不是林彪自己。他所應(yīng)負的罪責(zé),當(dāng)然也難洗刷得掉,不必違言。黨史里的這一種表述雖有它的微妙之處,態(tài)度卻并不含糊?,F(xiàn)在民間流傳著的“林彪反革命集團”一說,是“文革”結(jié)束后對那一集團定性的余風(fēng)。2008年8月華國鋒去世,黨對其評價中提到“林彪集團”而不加“反革命”三字,有心者大為興奮,殊不知黨史里早已經(jīng)那么定論了。
做完這一本書,我才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在中國,寫史者,尤其是寫近代現(xiàn)代史者,不僅僅是需要能力的問題,還需要資格。所謂資格,就是那個話語權(quán)在不在你輩手里。這是題外話,不必多說。
編輯《關(guān)于魯迅》部分,也是感觸良多。龍子仲師此前剛剛出版了《懷揣毒藥,沖人人群——讀《野草》札記》一書,正好可以拿來與梁文參讀。為查證一些資料,又上網(wǎng)搜索一陣,搬出手邊那套《魯迅全集》來,有很多新的體會。一些零碎的感想,便寫在了《魯迅為什么還讓那么多人害怕》一文里,算是編輯的副產(chǎn)品。罵魯迅者,80年來不絕,可惜都沒罵出個什么新鮮,無非今日“聽說”,明日“推理”,大抵離不開謾罵與人身攻擊。吐幾口唾沫,以示自己的高明,實在無聊也無趣。我更感興趣的是,為什么魯迅還這樣讓好些人不爽。不向他吐幾口唾沫心里就不舒服呢?經(jīng)我的考證,那結(jié)論是:魯迅挖了他們的祖墳。揭了他們的面皮。去讀一讀魯迅的文字,便能明白這一點?,F(xiàn)在罵魯迅的人,也還是那么兩類,一日西崽,一日遺老遺少?!拔麽獭保缃褚呀?jīng)換了個稱呼,改叫“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了。遺老遺少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較為吃香的傳統(tǒng)文化擁護派。對于這一點,梁文剖析深刻。文筆也夠老到?!蛾P(guān)于魯迅》是為《百年五牛圖》的首牛,卻是最后成篇,差不多占了本書三分之一的篇幅,可見作者對此首牛是多么在心。
本書之另外三牛,蔡鍔、張季鸞、陳寅恪,其為人為事,就我孤陋寡聞所知,是散見于秩文野史,新時代里在平時報章上看到的也是那么一點逸事傳聞??催^一本《王云五傳》,知道了張季鸞這個人。梁由之以“國士精神”概括其,是很有見地的。張氏一方面很具有現(xiàn)代精神,一方面骨子里還是士大夫的氣質(zhì)。而其所創(chuàng)《大公報》之“不黨不私”之宗旨,卻既是一種理想,也是一種堅持,為后來媒體人的楷模。陳氏之“不黨不私”,雖是借之域外,但在中國的語境里,視黨與私性質(zhì)相同,是多么的有見地。梁由之對此一條頗有發(fā)掘,是《百年五牛圖》引人之處。
蔡鍔作為再造共和第一人的功績,是史有定論的。但是作為傳奇人物,后人更多關(guān)注的是他的艷史。記得有一部電影叫《知音》的,講的就是他與京城名妓小鳳仙的故事,當(dāng)年轟動一時。這樣的故事流傳,一時蔡鍔的艷名壓過了功名,這也算是中國特色。梁由之此書中《關(guān)于蔡鍔》一章里,對蔡氏的偉功的評價。是很得當(dāng)?shù)?。梁氏行文那種一氣呵成的神韻,我是很欣賞的。這也是本書值得一讀之所在。
至于陳寅恪之特立獨行,傳奇極多,有些已近乎傳說,《百年五牛圖》中對此作一梳理,很有拔開云霧之功。對陳氏居留嶺南而沒有流寓臺灣,梁由之的評價很合我心。去與留,于陳氏而言,實在與黨見毫無關(guān)系。寓居嶺南,遠離王氣,這也正是陳氏的高明之處?!蔼毩⒅?,自由之思想”,于“黨“于“國”何干?后來者為否定現(xiàn)行的某些東西,大唱民國的贊歌,實在是相當(dāng)幼稚可笑,騙騙沒有見識的“自由”派的擁躉者也許還有點用,要拿來欺世,卻未免也太少瞧了人。
此書稿的總體策劃,由龍子仲師主持。為此書做設(shè)計的兩位美編,也是社里的得力入手。封面初出的七個方案中。有三個讓人難以取舍:放棄其中哪一個都覺得可惜,卻也不能把三個的優(yōu)點都集中到一個上來,那樣可能就成了大雜燴。曾經(jīng)聽呂敬人先生講課時說過,平面設(shè)計藝術(shù),就是一種(產(chǎn)生)遺憾的藝術(shù)。從封面到內(nèi)文版式,編著雙方步步溝通,我相信我們都盡了最大的努力。在編輯過程中給我?guī)椭呐笥押屯?,也令我感激。?dāng)然,還有在背后支持我的領(lǐng)導(dǎo)。
在《百年五牛圖》面世之際,寫下這些文字,算是放下了胸中的部分塊壘,松了一口氣。我相信,我的喜悅之情,是與作者等量齊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