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謝的“元青花”

王志軍

600年多前，一件件白地藍花的青花瓷器，伴隨著它們的主人，穿過歷史的風雨走向了四方。它們的主人，無論是“大汗”還是“平民”，都已化為齏粉。只有這些遺存，象征著歷史的永恒。今天，它們代表著各自的主人和自身無盡的往事，不遠萬里翩然而至，向我們訴說著元青花的往世今生。

在73件元代青花瓷器中，有許多帶有珍貴的紀年標識，如湖北黃梅縣西池窯廠延祐六年(1319年)紀年墓出土的牡丹紋塔式蓋罐、杭州元后至元二年(1336年)紀年墓出土的觀音像、安徽濉溪縣臨渙鎮(zhèn)孫氏家族至正十三年(1353年)紀年墓出土的海濤花卉紋盤、安徽蚌埠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湯和墓出土的纏枝牡丹紋蓋罐、江蘇南京郎家山明永樂十六年(1418年)葉氏墓出土的青花荷塘鴛鴦紋碗、湖北鐘祥明永樂十二年(1414年)郢靖王墓出土的龍紋梅瓶和四愛圖紋梅瓶等。這些珍貴的青花瓷器，向我們展示著它們各自代表的豐富內(nèi)涵。

對于投資者，幾十件元青花瓷器的經(jīng)濟價值，只要按市場價值相加則可；對于研究者，則將相關(guān)信息排比，以期得到成倍數(shù)放大的信息。

1949年后的考古發(fā)掘中，在明初藩王和功臣墓出土了一定數(shù)量的青花瓷器，以1959年南京江寧東善橋觀音山沐英墓的“蕭何月下追韓信”故事紋梅瓶最為著名，被定為典型的元青花瓷器。隨著近些年考古發(fā)掘工作成就的積累，越來越多的明初墓葬出土瓷器給我們提供了越來越多的研究平臺和機遇。

展覽是考古成就的展示，也有對研究課題的啟示。1973年安徽出土的明初東甌王湯和墓的青花瓷器，至2006年湖北鐘祥明郢靖王墓的兩件青花梅瓶，多角度地證明了包括“蕭何月下追韓信”故事紋梅瓶等相當部分明初墓葬中的青花瓷器為明初燒制，而不是以前確定的元代青花瓷器。歷史為我們重新認識和深入研究明初青花瓷器提供了契機。

“蕭何月下追韓信”故事紋梅瓶為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沐英墓所出，龍紋高足杯為洪武四年(1371年)汪興祖墓(江蘇南京北郊)所出，青花牡丹紋蓋罐為東甌王湯和墓所出，龍紋梅瓶和四愛圖紋梅瓶為永樂十二年(1414年)郢靖王墓所出。另有許多明初墓葬所出青花瓷器不一一列舉。

古人墓葬中確有陪放前朝舊物的個別現(xiàn)象，但若排除特殊的紀念意義、珍貴價值、獨特的喜好和難以制作等因素外，這種情況概率極小。而元青花針對明初藩王和功臣而言，并不具備上述因素。尤其是出土數(shù)量較多且信息豐富的青花梅瓶，通過排比，從幾個方面可以推斷出它們并非為元代燒制。

其一，以梅瓶陪葬首見于明初。學者孔繁峙先生結(jié)合北京地區(qū)明代帝王及后妃的墓葬狀況，認為梅瓶用途為“風水瓶”，并有一定的擺放規(guī)律。而北京明墓中出土梅瓶，皆為本朝之物。是次展覽的明初墓葬出土瓷器，應(yīng)系喪葬用器，非紀念物，且無以元瓷陪葬之禮。

其二，洪武時期在景德鎮(zhèn)恢復窯制。青花瓷器的燒制限于工藝、材料，而非限于階級。既然至正十一年(1351年)民用瓷尚能以進口青料和復雜工藝燒制，那么，其后奪取當?shù)卣?quán)的農(nóng)民軍，為何不能繼續(xù)燒制呢?!

至于進口青料，無論何朝代，決策者和使用者都不可預見元亡明立的朝代更替，進口鈷青料不可能隨元人敗北而正巧用完。展覽中來自安徽的至正十三年(1353年)孫氏墓中一塊青花殘盤顯示出鈷青料和燒制工藝仍在傳承。另外，景德鎮(zhèn)出土洪武官窯遺址中，既有青色灰黑者，也有青色明藍者，說明洪武時期青花瓷器呈色的多種面貌，從側(cè)面否定了僅憑青料呈色判定年代的主觀依據(jù)。

其三，瓷器上的圖案紋飾，對判斷其時代，起著重要作用?！笆捄卧孪伦讽n信”故事紋梅瓶、四愛圖紋梅瓶、龍紋梅瓶上的紋飾圖案明顯表現(xiàn)出從元代向明初時期的過渡特征。以郢靖王墓出土的龍紋梅、四愛圖紋梅瓶與英國達維德中國藝術(shù)基金會所藏云龍紋象耳瓶比對，這一特點更為突出。

郢靖王墓年代下限為永樂十二年(1414年)，距至正十一年(1351年)63年。至正十一年瓶上龍紋瘦長，青花呈色明亮，畫工較細；而郢靖王墓出土的梅瓶龍紋粗壯，青花暈散，呈色深藍，畫工略草率，釉厚處呈色亮青，玻璃感較強，與景德鎮(zhèn)官窯遺址出土明永樂早期官窯瓷器較接近，應(yīng)為洪武時期官窯產(chǎn)品。

四愛圖紋梅瓶，畫法工細，飛鳳花卉畫工方法與郢靖王墓出土的龍紋梅瓶如出一轍，兩者器型一致，腹部以上外壁有一道明顯的接胎凸棱，口沿處理相似，外壁釉下紋飾自上而下皆為變形八寶紋、纏枝蓮紋、主題紋飾、連續(xù)卷云紋。梅瓶器型重心上移，而許多元代青花梅瓶的重心在中部偏上。比對南宋影青梅瓶、元代青花梅瓶、明初青花梅瓶，就會發(fā)現(xiàn)隨著年代后移，梅瓶重心自整體高度二分之一處向三分之一處上升的趨勢。雖然不排除個例中有特殊變化，整體上是一致的。

早期探討“蕭何月下追韓信”故事紋梅瓶燒制年代時缺乏輔證，而近年元代和明初時期墓葬出土瓷器，使“蕭何月下追韓信”故事紋梅瓶的生產(chǎn)年代逐漸明了，逐步為我們揭開了元末明初青花瓷器的神秘面紗。

如果我們依然把所有明初藩王和權(quán)貴墓中出土的瓷器燒制年代全部定為元代，那么，這個收藏元青花的群體產(chǎn)生和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

至正十一年(1351年)與洪武元年(1368年)間隔17年，與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又間隔31年。這期間的青花瓷器如何演變乏人探究。另外，建文稱帝的四年間又發(fā)生了何種變化呢?

元末農(nóng)民軍自至正十五年(1355年)開鑄錢幣，朱元璋領(lǐng)導的農(nóng)民軍政權(quán)也自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開鑄“大中通寶”。既然可向瓷器生產(chǎn)者和銷售者收取高額稅收，瓷器又可自用，無論誰當權(quán)，窯場自會得到發(fā)展。自己的子孫、功臣，難道會拿元人舊物生前使用，死后陪葬嗎?肯定不是的。

從至正十一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的51年間，應(yīng)燒制了大量青花瓷器，尤其是洪武元年(1368年)至建文四年(1402年)的34年內(nèi)燒制的青花瓷器，大部分被錯劃入了元代，少部分被錯劃入了永樂時期。目前，區(qū)別它們的準確年代還較困難。但越來越多有紀年標識的墓葬出土瓷器，為我們?nèi)諠u厘清了思路。

遺憾的是，能夠給我們提供明確紀年標識的元代和明初時期墓葬出土的青花瓷器還不多，而能一起走進展廳的還較少。更多的是功利驅(qū)使下的收藏投資群體盲目收藏著所謂的“元青花”。

600年前燒制青花器的主人們可能永遠不會想到，這些在當時，甚至不遙遠的以前，只是用來裝酒盛水、插花置物的瓶、罐、盤、碗、碟的日用器，今天被追捧成崇高的藝術(shù)品，受到不同國家、不同膚色的人群的頂禮膜拜。許多人不遠萬里去看，去高價競買600年前燒制的一個青花瓷罐用來濃縮財富；許多人對元代歷史的認識，多源于古玩市場上價比天高的元青花。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元青花的豐富內(nèi)涵，又會有多少人能夠濾除青花瓷器上的金錢色彩，從心里體會那帶黑色斑點的藍寶石般的悅?cè)斯饷?

對于一般參觀者而言，青花瓷器是元是明并不重要，更沒有必要去學懂鈷鐵元素在高溫下的氧化過程。只要在幽幽的燈光下，這些古老青花瓷器就能把我們引向?qū)ゴ髿v史的熱愛，對現(xiàn)實生活的憧憬，對未來的展望。就像一朵開在人心中的花兒，永不凋謝。這朵花既不是金錢財富，也不是權(quán)力地位，而是經(jīng)過水火神奇結(jié)合變幻的“元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