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成非魚

一、單身樂趣和腐敗

梅青到我家，從來不按門鈴，她有鑰匙。

我很健忘，出門總忘記帶鑰匙。左手右手提滿了購物袋，走到家里卻進(jìn)不了門。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事。第三次付了開鎖師傅錢后。我終于配了備用鑰匙，交給梅青。沈均皺了皺眉：這不太好吧，畢竟是外人。

結(jié)婚3年，沈均一直對我百依百順，很少見他有微詞時刻。我堅持，我說梅青不是外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均出差的夜晚，我經(jīng)常把梅青叫到家里。她通常帶來幾瓶朗姆酒。我們就躺在客廳的地毯上胡亂閑聊。她罵那些不能修成正果的男人。我說婚姻的幸福和苦悶。醉了，我們就隨意倒在地毯上。睡覺時搶彼此的被子。

我覺得很幸運(yùn)，在孤獨(dú)的廣州有梅青，她讓我的婚姻生活保持著單身的樂趣和令人興奮的腐敗。

周末晚上，鐘點(diǎn)工請假。我和沈均到超市買了一堆熟食回家。開鎖的聲音響起。梅青一臉憤恨進(jìn)門，兩滴清淚旋轉(zhuǎn)在眼眶里。不肯落下。

梅青喃喃地說：他老婆找上門來了，我只好辭職，他從來沒和我說過他有老婆。梅青口中的他，是她的下屬，開一輛二手本田。貌似青年才俊，怎么看都不像有家室的男人。我抱不平：是那個男人的錯，你何必辭職，大不了和他老婆較量一番，把他搶過來。

沈均正在擦桌子，立刻跳起來：家宜，你忘記你結(jié)婚了嗎，怎么能唆使女人搶別人的老公?梅青的臉，有一瞬白如死灰，轉(zhuǎn)而柔柔地說：是的，我寧愿受傷的是自己，從來不肯傷害別人。她看到那一堆熟食，大驚小叫：熟食哪里有營養(yǎng)，冰箱里有菜嗎?我來做。

這個女人，喜歡黑色系衣服，美艷、自尊，又炒得一手好菜，嫁不出去簡直是天方夜譚。

二、美食的隆重氣味

三菜一湯，是沈均喜歡的清淡口味，他眼里的驚喜快要溢出來：梅青，誰娶了你真是好福氣。梅青給沈均的青瓷碗盛湯，我的心突地灰下去。沈均是喜歡家常的男子，最盼望的是到家就有熱湯菜，享受平凡的幸福。而我，在目睹了母親成為煮婦被拋棄后。寧肯在外面廝殺也不愿意下廚。

梅青笑：有什么用?做了也不知道給誰吃。一副楚楚可憐的悲涼模樣，讓人心疼。沈均看梅青的眼神，陡地溫婉起來。我沒有看過沈均的這種眼神，呆了?；剡^神來，別過臉，生怕一不小心，就刺破了這片溫柔的空氣。

鐘點(diǎn)工被我辭退，梅青沒有再出去找工作。每天下午三點(diǎn)，她準(zhǔn)時登門，給我和沈均做飯。裝修好的廚房，開始飄出美食的隆重氣味。

晚上和沈均纏綿，我撫摸著他光滑的身體，他的膝蓋頂著我的大腿，我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骨頭相撞的感覺。梅青的美食，開始把我們這兩個清瘦的身體喂養(yǎng)得逐漸豐腴。我問：我們該怎么謝謝梅青?沈均加緊了擠壓我的力度，大口喘著氣：那我?guī)退覀€工作。我的淚無聲滑落，潮水來了又退去，抖落一片虛無。

兩年前，我失業(yè)，沈均不聞不問，我以為他是信任我的能力，于是拼命去面試，看人跟色。我的問題不過是個試探的梯子，沈均卻順著它爬了上來，沒有片刻遲疑。

有些愛，本不能撕開了探頭往里看。一看，就會變成圣經(jīng)里羅得的妻子，變成千年鹽柱，萬劫不復(fù)。

三、他的零食是給梅青準(zhǔn)備的

為了給梅青找工作，沈均的手機(jī)響個不停，他像個蜘蛛，動用星羅棋布的關(guān)系網(wǎng)線。見到梅青，他卻是輕描淡寫：下周去上班吧，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希望能適合你。

一出手，就是公司中層，連面試的過程也省略。陽光燦爛的午后客廳，我卻覺得一瞬間全部灰暗下來。

梅青在新公司如魚得水，她頭發(fā)燙了大大的卷，染成絢麗的暗紅色，像大海深處柔媚的海藻，湊近了看，就是逼人的美艷。

廚房冷清下來，鐘點(diǎn)工的菜做得不成不淡，沈均慢慢減少了回家吃飯的次數(shù)。打電話給梅青，她不是忙開會就是忙應(yīng)酬，已很久不來。

我開始過分關(guān)注臥室的床單，仔細(xì)掃描每一個角落，尋找可能潛藏在黑暗里的暗紅卷發(fā)。每一次都沒有收獲，我有小小的欣喜，又有小小的失望。

疑惑像魔鬼，糾纏著我，沈均的手機(jī)每響一下，我都神經(jīng)質(zhì)地回過頭去看。于是沈均在家，只好關(guān)機(jī)。我們相擁而眠，通常一夜無語。

夏天的時候，沈均要到新加坡，談項目。臨走時，他體貼地給冰箱塞滿零食，一打打的巧克力、蛋撻和香芋圣代。他說：我不在的時候，把梅青叫過來陪你吧。我努力把心中的憤怒一點(diǎn)點(diǎn)壓下去，給了他一個甜蜜的長吻。

甜食是梅青喜歡的，我在減肥，不吃甜食，餅干也只吃咸味的。沈均的零食，不是給我，而是給梅青準(zhǔn)備的。潛意識里的東西，從來都不由我們控制。

四、什么時候你才肯原諒我

這是個冒險的想法，可我需要答案，太需要了。

30樓旋轉(zhuǎn)餐廳，花園酒店的自助餐史無前例地打?qū)φ郏壹s了梅青來。我們都酷愛吃生蠔，而這里號稱是廣州吃生蠔最安全的兩個地方之一。

吃到一半，我拿出一根暗紅的卷發(fā)，笑意吟吟：昨天洗床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是你的吧，偷腥也太不小心了。美食當(dāng)前是最放松的時刻，我就要在這個時機(jī)，給梅青致命的一擊。

梅青張開的嘴巴久久不肯合上，臉上是后悔到絕望的悲傷：對不起，家宜，我們都千方百計不讓你知道。

我的心迅速裂成無數(shù)碎片，那根頭發(fā)是我買的假發(fā)，根本不是梅青的。本來不過是猜測，得到證實(shí)后我開始崩潰。我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刀片，刷地在手腕拉了一道傷口。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后冒出來，在梅青的尖聲驚叫中跌落在雪白的桌布上。

我被搶救過來了，安然脫險。整整一周，梅青陪著我，給我熬清香的白粥，煲老母雞湯。像個伺候小姐的丫鬟，無怨無悔。

刀口不深，本來我不過是個姿態(tài)，要一個答案，也要梅青的一個結(jié)束，現(xiàn)在都得到了。

我死死盯著梅青，說：這件事情我們爛在肚子里，我不希望沈均知道。

沈均還沒有回來，梅青每天上門給我做飯。我冷冷地讓她做，冷冷地吃，不看她一眼。梅青在我的冷眼中越來越消瘦，她絕望地問我：家宜，什么時候，你才肯原諒我?

我咬緊牙，冷笑，一字一頓地吐出來：到你死的那一天。

五、蝴蝶在13樓飛翔

梅青的媽媽來廣州住院，我收起和梅青的恩怨，每天穿梭在單位和醫(yī)院之間照顧老太太。我把梅青到嘴邊的感激生生壓下去：和你無關(guān)，照顧你媽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和老太太很談得來，在很久以前那些和梅青云淡風(fēng)輕的友情歲月里，她媽媽買褲子時都是給我和梅青一人兩條。

老太太還是過世了，肝癌晚期，住院不過是走個形式。梅青眼中最后的一絲光芒也褪去，皮膚開始驚人地發(fā)暗，撲上粉也藏不住。周末到我家，依然帶了幾瓶朗姆酒。我們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碰瓶，無語，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

喝著喝著，梅青要到陽臺接著喝。陽臺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窗戶開著，夜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在臉上很舒服。梅青喝醉了，我也微

醺。她的卷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哼著歌，身體和著歌聲，搖擺得綿軟無骨，連我也看呆了。

你知道嗎，沈均真的很棒，他的身體每次都令我瘋狂。梅青忽然冒出一句。

我壓抑著憤怒，不動聲色。

他說，你太瘦，在床上太端莊，他骨子里其實(shí)喜歡女人蕩一點(diǎn)，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梅青又開始扭動身體，厚厚的嘴唇孩子氣地嘟起，像隨時期待沈均的熱吻。

我徹底崩潰，這對賤人在我的床上翻云覆雨，那可是我在宜家挑了好久的床。我仿佛看到她火燙的唇吻上沈均的胸膛，他們一邊做愛一邊還討論著我是胖是瘦?？赡埽^去我和沈均的每一聲呻吟，都是他們煽起情欲的談資。

我憤怒地低吼：我不要聽。梅青沒有停下，嘴巴仍然絮絮叨叨。我的眼前，全是他們赤裸糾纏在一起的身體。我把梅青一推，揮舞著雙手，大聲喊住口。

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梅青張開雙臂，飛翔著從13樓的陽臺上墜落。我呆呆看著揮著翅膀的梅青，她笑容滿臉：對不起家宜，請你原諒我。

梅青后腦著地，當(dāng)場死亡。

六、答案永遠(yuǎn)是裝作不知道

呆滯的我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帶到警局，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會喃喃地說：我不是故意的。證詞對我很不利，有鄰居看到我和梅青在陽臺爭執(zhí)，我有明顯的殺人嫌疑。我被刑事拘留，眼前暗無天日。

三天后，沈均從新加坡回來把我領(lǐng)回家，我嗚嗚地在他胸前哭得像個孩子，我被嚇壞了。沈均說：沒事了寶貝，梅青給我寄了遺書，她說因?yàn)槟赣H去世，她在世上再也沒有親人，所以選擇自殺。

直直的頭發(fā)，被我做成像梅青一樣的暗紅大卷，我穿上梅青從前喜歡的黑色，喜歡吃甜食。每次沈均看到我，都驚訝：太像梅青了。然后別過臉，裝作不在意。

和沈均做愛，我開始放肆尖叫，大口喘氣，像上不了岸的魚。我的吻，吻遍沈均，直到他再也忍不住像我一樣尖叫。我用這種方式，紀(jì)念梅青，也折磨沈均。

我們把房子賣了，搬到另一個街區(qū)。因?yàn)橘u得倉促，價錢上虧了一點(diǎn)。房子的舊家具我一樣沒要，包括客廳那張千辛萬苦從印度背回來的手工地毯。

太多隱忍的回憶，誰都不敢觸碰。

我把房子買在一樓，沒有陽臺，只有一個小小的院子。

沒有問沈均，梅青為什么寄遺書給他，仿佛忘記了我們曾經(jīng)認(rèn)識過她這樣一個女子。我開始搜索一切關(guān)于老公有外遇后妻子會有什么反應(yīng)的心理測試題，它們給出的答案永遠(yuǎn)只有一個——裝作不知道。

后悔每天揪扯著我的心，如果當(dāng)初，我不是硬逼著梅青把隱情坦白，她就不會死。午夜里，我常常被罪夢敲醒耳朵，我經(jīng)常夢到梅青墜落前的笑臉，她說家宜對不起。

我的腦子已經(jīng)記不清是否把梅青從13樓推下，她的死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謎。

七、梅青的死亡菜譜

休了兩個月病假后，我去單位上班。傳達(dá)室說有我的包裹，早就寄來了，因?yàn)槲乙恢睕]來，所以拖到現(xiàn)在才給我。

拆開，抖落幾本菜譜，還有一張便簽。是梅青寄給我的，日期是她臨死前三天。她說，我曾問過你，什么時候能原諒我，你說到我死的一天。所以，我設(shè)計好了要激怒你，然后讓你把我推下樓，這樣你心里就沒有恨了。

我常想，如果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和沈均的隱情該多好。其實(shí)我和他，僅有一次的意亂情迷，緊張得無比錯亂，而且事后后悔不已，千方百計不讓你知道。家宜，以后不要再讓女孩到你家，并擁有你房子的鑰匙。愛情是溫室中嬌貴的花朵，經(jīng)不起試探和誘惑，我們都不是圣人。沈均是好男人，多做幾頓好吃的給他吧。你救過我媽媽，所以我不能背叛你，你發(fā)現(xiàn)了，我只好替她把命還給你。

我把菜譜緊緊貼在胸口，像把梅青緊緊擁在懷里。

我把卷發(fā)又做成直發(fā)，把所有黑色衣服扔進(jìn)垃圾桶，在院子里養(yǎng)了幾尾熱帶魚，種上蔥綠的草坪。重新買了地毯，在有陽光的下午，盤腿坐在地毯上，喝一小杯朗姆酒，在院子里看書。

我對著梅青的菜譜做飯，沈均每天回家吃飯，每天晚上睡覺都把我摟得很緊。偶爾的晚歸，他半小時十個電話地解釋。我變成了沈均生活的重心，有點(diǎn)不習(xí)慣享受這種寵愛。

10年前，我19歲，梅青的媽媽出了車禍，急需輸血。她的血型十分罕見，是Rh陰性，俗稱熊貓血，在人群中所占的比例不到千分之三。我正好這個血型，于是，梅青的媽媽轉(zhuǎn)危為安。

她媽媽體內(nèi)，流著我的血。從此，開始了我和梅青友情加親情的漫長友誼。直到這一切終結(jié)。

編輯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