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一
那年的夏天剛剛來,便已熱得厲害。記得我與辰常常在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后,跑到操場高高的看臺上去,仰頭看夜幕上疏淡的星星。偶爾,會有一絲風(fēng),吹過汗津津的脖頸,帶來片刻的清涼。與看臺一墻之隔的另一側(cè),是大片的麥田,許多不知名的蟲子,躲在其間,兀自歌唱。被教室里污濁的空氣困住太久的心,在這樣的靜謐里,常常會如一粒種子,不過是遇見了幾滴水,便將那生命,倏忽膨脹開來。
最喜歡談起的,當(dāng)然是那些遙遠(yuǎn)卻璀璨瑰麗的夢想,它們?nèi)缒切┘澎o的星子,遙不可及,卻始終用那明明滅滅的柔和的光澤,吸引著我們的視線。辰說,他希望能夠讀法律,做一名威風(fēng)凜凜的法官。而我,則朝辰吹噓說,那幾年后的我,一定是扛了攝像機(jī),去采訪他的記者。有時候我們會開玩笑,說如果將來哪一個犯了錯誤,兄弟一定要記得手下留情……說完了彼此便哈哈大笑,幾乎快將天邊一顆微弱的星星震落下來??偸窃诼犚娾徛暤臅r候,才以百米的速度,飛快跑回教室里去。在沙沙的寫字聲音里坐下來,常會彼此對視一眼,而后將唇角上揚,默默地為對方加油。
兩個月后,我們走入考場,為十幾年的讀書,做最后一份試卷。每一場考試結(jié)束,不管感覺如何地糟糕,我們都會擊掌慶賀。五場考試,像是歷經(jīng)了五次的煉獄,每一次,都充滿了焦慮與苦痛。但是,我們知道有一個人,在陪伴著自己,這讓彼此一分一秒地堅持下來。
考試終于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買了酒,在一片狼藉的教室里,一直喝到路燈次第亮起,查夜的老師,也晃著手電,目光凌厲地從窗外看過來。而我們,卻是不約而同地,在那束箭一樣射過來的光線里,屏住呼吸,迅捷地將腰彎下去。光束滑開去的時候,我們在微弱的燈光里,看見彼此的眼睛里,竟有晶瑩的東西,在安靜地閃爍。沒有說話,但我們都知道,那是眼淚。
二
高考的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們又去喝了酒。依然是在教室里,只不過這次沒有了鑰匙,是破窗而入。我們借著酒勁,肆無忌憚地唱歌,又在黑板上,胡亂地寫一首沒頭沒尾的詩。還在自己暗戀的一個女生課桌上,刻下大大的“愛”字。有低年級補(bǔ)課的學(xué)生,好奇地探頭張望,隨即便被我們更為大膽的舉止,嚇得一溜煙跑開去。終于吼到彼此都沒有了力氣,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不知是誰,在走廊里唱一首《朋友》,靜默聽了許久,辰伸過手來,拍拍我的臂膀,說,兄弟,你走了,誰來陪我?我以為自己會堅強(qiáng)地忍住,不哭泣,但那眼淚,還是在這樣一句話里,奪眶而出。
我與辰,就這樣被一紙通知書,天涯海角地隔開來。我在暑假后,便去了廈門讀書。而辰,則再一次留在了高三的教室里。盡管我已在清幽的大學(xué)校園,但一顆心,卻還是陪著辰,在復(fù)讀的征途上,漫漫跋涉。每隔十天,便會給辰寫信。文字,始終是小心翼翼的??偸窍裨诖┰揭黄?,雙腳將那些美麗卻帶刺的花兒,一一繞開去,只在那安全開闊的平坦地上,悄然走過。我提及我們喜歡的女孩,燙了漂亮的碎發(fā);提及教體育的老師,據(jù)說發(fā)了福,跑起來的時候,像一只肥碩的企鵝;提及辰的文筆,比以前愈發(fā)老道,我這新聞系的學(xué)生,快要趕不上了。我在紙上,天南地北地神侃,但唯獨,不談自己的大學(xué)。
辰不知道,我那時在大學(xué)里多么的風(fēng)光。我做了學(xué)生會主席,有了模樣可人的女友,我的文章,頻頻在晚報上亮相;我還學(xué)會了素來厭惡的阿諛奉承,被系里的老師視為得意門生。同學(xué)錄上,上傳照片最多的,總是我;有昔日的同學(xué)說,為什么這個一向內(nèi)斂的家伙,如此張揚,你看他那胖胖的笑臉,連偌大的網(wǎng)絡(luò),都快盛不下了。
是的,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考入名牌大學(xué)的我,其實是多么的招搖,除了辰。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樣的快樂與恣意,其實我只想與辰一個人分享。
三
那一年,我給辰寫了許多信,卻是只收到他短短的一封。他說,兄弟,在大學(xué)里等著我,記住,不要跑得太快。
但辰,終于還是被我無情地落下。又一個夏天來到的時候,我與辰,在露天的夜市上,將一瓶酒喝到天色微明。有推車叫賣豆汁油條的過來問我們吃不吃早餐。辰買了兩份,遞給我。說,兄弟,墊墊肚子,趕路吧,盡管我再也追不上你,但這份豆汁的情誼,還請兄弟記得。我扶起已是醉到走路不穩(wěn)的辰,在夏日清晨淺淡的花香里,送他回家。
辰此后走南闖北,四處打工,極少與我相聚。但每到一處,他最先做的,便是寫信給我。知道我寫文章,便將每個地方的晚報信箱,收集起來,郵寄給我。盡管這些我在網(wǎng)上會毫不費力地查到。辰始終沒有學(xué)會使用電子信箱,曾經(jīng)有一次網(wǎng)吧近在咫尺,他卻為了給我寄一張卡片,輾轉(zhuǎn)兩路公交,才找到一家小的郵局。每有同學(xué)看到辰的來信,便猜測說,你的這位朋友,學(xué)識一定不淺,否則,哪能寫出如此俊朗遒勁的字?我從來都是笑而不答,我一直認(rèn)為,自己懶于討論這樣的話題,但許久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辰的卑微,讓我突然感到難堪。
猶記得我要畢業(yè)的那年夏天,辰專程從蘇州過來,為我終于找到一份體面光鮮的工作慶賀。那時流行同學(xué)間請客吃飯,為了熱鬧,我順便叫了另外幾個同學(xué)。落座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多么愚蠢的決定。我忘了辰不像我一樣,因為四年大學(xué)的“鍛煉”,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喧囂吵嚷又夾雜了虛偽稱贊的場合;辰一直在困頓的邊緣上掙扎,既不熱衷那些流行的娛樂八卦,也不懂怎樣在酒桌上與人進(jìn)行心智上,的周旋和交鋒。一滿桌的人,皆是躊躇滿志的模樣,彼此間稱兄道弟地捧來捧去,但那心,卻在這樣黏稠的熱情里,愈發(fā)隔得遠(yuǎn)。
而辰,則自始至終都沉寂無聲,有人想要探他的虛實,故意地引他開口,彎來繞去,最后只落得一個無趣。喝到最后,為了表示一下我這主人的一份心意,我逐一敬酒過去。大家都虛假地推讓一番,便撂下了。唯獨辰,端起滿滿的一杯,一仰頭,喝得滴酒不剩。大家都起哄叫好,說再來一杯,辰果真又干掉一杯。當(dāng)辰又為自己斟滿的時候,我聽見一片喝彩聲里,有人小聲說道:這個人真是夠傻,這么拼命,值得么?
而那一刻,我在辰的“仗義”里明白,被我們居高臨下鄙視著的辰,其實,是多么地孤單和難過。
四
我不知道,那是我與辰之間,喝的最后一次酒。在一個亂哄哄的酒館里,與一群畢業(yè)后便杳無音信互不聯(lián)系的狐朋狗友,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喝著一杯杯白水一樣寡淡的酒?;藥装僭X,但我與辰,卻說了不過幾句話。其實我與辰都明白,一碟小菜,兩個石凳,三兩白酒,對久未見面的我們,已足矣。但偏偏,我那么虛榮地選擇了前者。而恰恰就是這樣煙花般繁盛的一場聚會,讓我與辰,飛快得弄丟了彼此。
辰從我宿舍里收拾了行李走的時候,我正在上司面前大獻(xiàn)殷勤。辰發(fā)短信給我,說你太忙,就不用來送我了。我簡短地回復(fù)了一個好字,便又滿面紅光地去給一個出行的上司預(yù)定車票。趕到車站的時候,隔著一重重的人,瞥見辰站在檢票口,神情落寞又滿含希望地,回頭找尋著什么。我用力地朝辰揮著手,不過片刻,辰便被前行的人群擁擠著,看不見了。
這一別,便沒有了辰的音訊。偶爾回家,聽一個同學(xué)提起辰,說他大概去了內(nèi)蒙,在一個無名的小鎮(zhèn)上,做生意,攢了一筆錢,要娶一個當(dāng)?shù)氐呐?,與她的家人一起,做一個逐水草而居的牧民。還有人說,辰去了新疆,并固執(zhí)地在一個偏僻的山村里,做了一名手執(zhí)教鞭的小學(xué)老師。又有人說,辰是我們那一屆學(xué)生里,混得最差的一個,一直在打工,卻總是被人騙,曾看見他和一群民工擠在一起,等人來挑。
各種的版本,流來流去,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但我明白,正如歌里唱的,我終于失去了辰,在擁擠的人群中。辰這樣決絕地與我斷掉一切聯(lián)系,扭頭走自己的路,只是因為,他不愿成為我的負(fù)累;徹底地從我喧嘩耀眼的生活里消失掉——是辰作為朋友送給我的最后一份禮物。
當(dāng)青春散場,我們被無法預(yù)知的時光推著,背道而馳,愈走愈遠(yuǎn),那段曾經(jīng)一同走過的歲月,卻變成夏日的夜空上,閃爍的星群里,最亮的那顆。
(摘自《美文》2008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