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樹
假作真時真亦假
1994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北京潘家園舊貨交易市場。熙熙攘攘的淘寶者瞪大了眼睛瀏覽著地攤上的賣品。在這群人中間,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中年男人,他是這里的???,有些知道他身份的藏家,跟在他身后買一些他看好沒掏錢買的瓷器陶器之類的老物件。
這天仍如往常一樣,那位中年男子在各個攤位上轉(zhuǎn)悠,身后緊跟著一群人。五花八門的古董玩器令人眼花繚亂……
忽然,那位中年男人的眼神在一件斑斑駁駁的陶俑上滯留一那只陶俑是一位戴著文官帽子的騎馬人,服飾古樸,周身布滿土銹,依稀還留存一些未完全剝落的朱砂紅彩,顯然是在泥土里埋藏了多年。
“您這件兒陶俑多少錢?”他問。
“2000塊錢!”賣主是個操河南口音的年輕人。
“這是件殘品你還要價這么高?”
“這還有個沒殘的,5000塊錢您拿走得了!”賣主一看中年人還在猶豫,就壓低了聲音說:“您沒見上個月報紙登了,俺河南一座北魏大墓叫人給挖了?”
“是你挖的?”
“不是不是,可不敢說這笑話,借俺兩個膽打死也不敢!這都是在別人那里買過來的?!辟u主一面低聲說話,一面四下打量著。
“就這些?”中年男人說著示意賣主給打包。
“家里還有,一大坑,幾十上百件呢!有些在別人家,不敢多拿出來?!辟u主非常熟練地用衛(wèi)生紙將陶俑纏住,面上再套兩層塑料袋,遞過去,收回錢,交易結束。
第二天,出于保護文物的考慮,中年男人將在潘家園買來的騎馬俑帶到了自己的工作單位——國家博物館。不出他事先的判斷,陶俑剛擺上桌面,就引起了同行專家們的注意,大家一致認定:這是一件北魏時期的珍貴文物。同時,專家們還基本確認,這些出土陶俑可能是前不久在河南被盜掘的北魏大墓里的陪葬品。
陶俑一經(jīng)認定,自然是身價百倍。眾所周知,距今1500多年的北魏陶俑,素來以其生動質(zhì)樸的人物、動物造型著稱于世,這些深埋地下的高超藝術作品,不僅真實傳遞了我國古代北方民族社會生活的豐富信息,同時也為我們研究古代先民審美情趣和習俗的變遷,提供了第一手直觀資料。為了不讓這些珍貴文物損毀散失,專家們建議向國家申請專項撥款,及時收購。
在專家們的呼吁下,國家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等單位隨即撥專款、派專家,搶救性地收購了古玩市場上出現(xiàn)的北魏陶俑。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呂濟民老人回憶說:“(北魏陶俑)歷史博物館買了三次,故宮買了兩次。中國歷史博物館花了80萬,故宮呢花了10萬吧?!?/p>
國家出面收購陶俑,更是高漲了普通文物愛好者的收藏熱情,一時間,潘家園內(nèi)外一個搶購北魏陶俑的熱潮驚動了整個收藏界。短短幾個月時間,文物工作者們從古玩市場和各種渠道收購了數(shù)百件北魏陶俑。
接下來,奇怪的事兒出現(xiàn)了:一向見風漲價的文物市場,這一次卻表現(xiàn)出波瀾不驚的姿態(tài),北魏陶俑越賣越多,價格也越來越便宜,大有收不完、買不盡的架勢。這樣一來,有的專家起疑心了:這么大批量的文物從河南出土,而且順利運至北京,難道當?shù)卣稽c兒反應都沒有嗎?于是,有人提議重新對這批北魏陶俑做一次集體鑒定。
這一次關于北魏陶俑的集體鑒定,專家們的意見出現(xiàn)了分歧,有人說真,有人說假。國家文物局決定暫時停止收購,并聯(lián)合河南省文物部門,請警方給予配合,順藤摸瓜,對此事進行徹查。調(diào)查結果出乎所有辦案人員的意料:所有涌進北京古玩交易市場的北魏陶俑,都出自洛陽北邙山上的南石山村村民高水旺家。
據(jù)當?shù)毓踩藛T講,他們跟高水旺打交道不是第一次了。1993年,海關查獲了一批運往境外的“唐三彩”,經(jīng)專家鑒定和儀器檢測,一致證明是國家級文物。根據(jù)貨主的交代,公安人員抓到了賣主,要按倒賣國家一級文物定罪。誰都明白,這倒賣一級文物的罪要真給定上了,嫌疑人就算不掉腦袋也得把牢底坐穿。于是,賣主顧不上錢了,保命要緊,大叫冤枉,說這批唐三彩是高仿品,全都出自鄉(xiāng)黨高水旺之手。這專家拍了板、儀器定了性的東西還有假嗎?公安人員迅速將高水旺也逮捕歸案。
進了公安局,高水旺反復解釋說那幾件唐三彩是自己燒造的高仿品,不是真品,公安人員當然不相信,便請了有關專家來到高水旺家。一進高家,全傻眼了——像這樣的“唐三彩”,堆滿了高家后院。而且,他還當場給專家們做了各道工序的演示。沒轍,只能把人貨全給放了。
這一次,當北京的調(diào)查人員找到當?shù)毓簿职亚闆r一講,公安人員就覺得事情有點兒懸,當即陪了專家們再次前往高家。
結果正如當?shù)毓踩藛T所料,北京來的專家到高水旺家后,只不過重演了一次“唐三彩”事件。他們突擊收購的那種“北魏陶俑”,在高家還有數(shù)百件,有的已經(jīng)做舊,有的還在小窯口旁等待過火。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高水旺還拿出了一份由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授予他的“民間工藝美術家”的榮譽證書。
回到北京后,專家們把高水旺燒制的陶俑送上儀器進行檢測,結果不言而喻,還是屬于“高仿品”。
至于那一批“唐三彩”是怎么通過儀器檢測的,一直眾說紛紜。最終,還是有個賣主揶揄說:“過檢測關也不難,讓唐三彩和陶俑坐坐飛機就行了。”
這話聽起來好笑,可是后來經(jīng)有關專家證實,的確如此,那些農(nóng)民帶著這些高仿品在機場登機時必須經(jīng)過X線檢查,而實驗證明,經(jīng)過X線照射一秒鐘,釉面的老化程度便加快了200年左右。這一來二往的,一件新仿品便變成了通過儀器檢測的“文物”了。
沸沸揚揚的“北魏陶俑”事件總算水落石出了,可是回想起來這事兒多少還是有點兒懸,假若找不到始作俑者,那兩個盜賣國家“一級文物”唐三彩的農(nóng)民還不掉腦袋成屈死鬼了?
《鑒寶》的是是非非
某電視臺有一期《鑒寶》節(jié)目,曾推出過一件少數(shù)民族的清代刺繡藏品,被現(xiàn)場專家定出十幾萬元的高價,有人在網(wǎng)上提出質(zhì)疑。碰巧我的一個熟人是那位專家的學生,她告訴我:那件刺繡正是老師自己的收藏品,委托單位食堂的一位大師傅拿去《鑒寶》現(xiàn)場,然后苒由以他為主的專家組鑒定,給出公開價格。
又一日,某藏友興沖沖地告訴我,他那只北宋定窯大碗近日將現(xiàn)身某電視臺的鑒寶節(jié)目。我見過他那只大碗,看起來顯舊,聞起來有較濃的酸味兒,明顯是一件中檔仿品?!安豢赡馨桑愦蹬?要不就是當反面教材,砸掉!”我說。
“我就知道您不信我,等著瞧!我還告訴您,有人許諾,只要電視鑒寶認了,他就買!”朋友十分得意地說。
幾天后,朋友那只花200元錢在潘家園地攤上購買的“北宋官字款定窯大碗”,還真的現(xiàn)身熒屏,專家們給出的估價是38萬元人民幣。跟著,朋友如愿以償,將這只碗連同有專家評委集體簽名的鑒定證書,以1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賣給了
下家。我向朋友了解內(nèi)幕,他詭異地說:“無可奉告!但是如果您的東西也想上電視,兄弟我愿意幫忙,給3000塊錢辛苦費就成!”-
還有一次,我閑逛北京古玩城,在一家古玩店里發(fā)現(xiàn)兩三件非常眼熟的宋代耀州窯青釉瓷器,便過去詢問價格。一般說來,在潘家園買古玩,還價幅度在50%~7%,在古玩店買古玩的還價幅度最少也有30%左右,可這家店的主人擺出一副皇帝女兒不愁嫁的面孔,價錢一點都不讓。我十分奇怪,便巧言相套,最后得知:店主之所以如此之“?!?,是因為他店里的物件,大多都是上過某電視臺的“鑒寶”節(jié)目,由專家鑒寶定過價的。
2006年,一位藏友花3萬塊錢買了一只康熙墨地五彩捧盒,拿到某電視臺舉辦的《尋寶》現(xiàn)場,請一位有副研究員職稱的專家?guī)退b定。專家經(jīng)過一番甄別后得出結論:“你買了一件高仿品?!?/p>
一個工薪族,花3萬塊錢買了件假貨,肯定非常沮喪,且不說接連數(shù)日茶飯不香,單媳婦兒的埋怨就叫他真有揮拳“打眼”之心了。
一個禮拜后,事情忽然又有了轉(zhuǎn)機:一位買主找上門來,說是知道他有一件高仿康熙年捧盒,想買去送禮。于是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以1.5萬元成交,雖說這一進一出還是賠了1.5萬,可畢竟挽回了一半損失,心情輕松多了。
沒想到半年以后,這件高仿品竟然出現(xiàn)在一家拍賣公司的預展廳,估價28~32萬人民幣。朋友是個本分人,總覺得贗品上拍與他脫不了干系,便找到這家拍賣公司的管事者,告訴他這件東西經(jīng)過專家鑒定是仿品,并建議將它撤展,可是管事的卻向他出示了一份專家鑒定證書,上面明白無誤地寫著專家鑒定意見:“胎體厚重、器型周正、黑彩如漆……經(jīng)鑒定為康熙年珍品?!痹僖豢磳<液灻?,正是那位副研究員。朋友氣得直哆嗦,打電話過去發(fā)誓要跟他法庭上見。
當天晚上,那個出面的買主請那位藏友喝茶,并許諾將拍出的錢跟他平分……
也有些有良知的文物專家,對此類電視“鑒寶”活動頗多反感。北京一位著名的文物鑒定專家說:“一家著名的電視臺請我去他們的收藏節(jié)目做嘉賓,但我去之前他們告訴我,有件東西估價的時候必須得說11萬。我看了看他們那件東西,最多也就值三五萬,便拒絕了他們??墒撬麄儏s說不就是做節(jié)目造造氣氛嘛,何必那么認真呢?我說,玩假的沒意思,我不去。之后,他們就再也沒來找過我。我呢,也樂得獨善其身,不去參與這檔子無聊的游戲!”
離奇的文物賄賂案
故事的主人公是南方某市一位掌管政府實權的官員,稱呼他是件難事,我們暫且叫他吳奈吧,他自己很無奈,法律對他也很無奈。
吳奈是2005年10月因涉嫌受賄罪被捕的。次年8月第一次開庭審理此案時,法官當庭宣布判決書的內(nèi)容大致為:吳奈在任職期間,收受開發(fā)商宋某行賄的元代釉里紅玉壺春瓶一只,專家保守估價200萬人民幣。宋代官窯鈞瓷洗一只,專家保守估價180萬人民幣,合并受賄金額達380萬人民幣。犯罪嫌疑人對自己收受賄賂的所有事實供認不諱……判處有期徒刑11年。
這個案子給當?shù)氐姆ü賯冋衼聿簧俾闊?,單說給那兩件文物定性和定價就夠頭疼的了。先說定性吧,這兩件文物是真是假?它們隸屬哪個朝代?是什么窯口燒制的?品相達到什么程度?這些都牽涉到它們的經(jīng)濟價值,而經(jīng)濟價值又決定了此案的量刑標準。盡管這兩件贓物送給吳奈時,都帶有文物專家簽過字的鑒定證書,但為了慎重起見,法院又專門從外地請來兩位國家級文物專家,加上本省專家組成五人臨時鑒定小組,先是讓專家們背靠背分別對物證寫出個人鑒定意見,然后再進行集體討論。結論完全一致:兩件物證都是真品,而且都屬于國家級文物珍品。文物定性后,接下去專家們又給它們估價,大家統(tǒng)一的意見是按照市場拍賣價的1/5定價,于是便有了法庭宣判時的數(shù)據(jù)結果。
一審判決后,犯罪嫌疑人吳奈沒有要求上訴,因為他明白在受賄金額上他占了很大便宜,受賄后他是按照2000萬人民幣的進賬給行賄人派發(fā)工程的。
就在宣判一個星期后沒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最先為這兩件文物簽發(fā)鑒定書的包姓專家以欺詐罪被人告上了法庭。起訴人既非受賄人吳奈,也非行賄人宋某,而是這兩件物證的上一位藏主小丁。為什么?道理很簡單,小丁買回那只元代釉里紅玉壺春瓶和宋代鈞瓷冼后,曾找當?shù)罔b定專家包某做過真?zhèn)舞b定,鑒定結果為兩件東西都是贗品,而且推薦他將這兩件藏品轉(zhuǎn)讓給開發(fā)商宋某。當?shù)貓蠹埞_披露吳奈受賄后,小丁從照片上認出贓物是自己低價賣出去的兩件東西,而且出具鑒定證書的專家正是包某。專家讓自己當贗品賤賣的竟是兩件可以把人送進監(jiān)獄的國寶,這可就被人涮得不輕。小丁不禁怒火中燒,決定找包專家理論,可是打了幾次電話,包專家都以身在外地推脫了。小丁一怒之下,便以欺詐罪將包專家告上法庭:你躲得過我,你還躲得過法院的傳票?
這一招果然奏效,包專家哪敢把官司打上法庭?他立馬找到小丁,提出賠他2萬塊錢私了。殊不知小丁拿住了對方的軟肋,絕不會只收他區(qū)區(qū)2萬塊錢罷手。他說:“你想私了是吧?可以,法庭不是已經(jīng)做出了最低估價380萬嗎,我也不要你全賠了,就賠1/3吧,怎么也得給我100萬,否則咱們就法庭上見!”
好家伙,開口就要100萬,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人家簽一張鑒定書能賺多少錢?萬般無奈,包專家只好硬起頭皮與小丁對簿公堂。我們不知道包專家此前一番折騰究竟得了行賄者宋某多少好處,此后在法庭上,他一口咬定除開簽發(fā)證書他收受了鑒定公司1000塊錢的勞務費之外,沒有多得一分錢。他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是:“文物鑒定沒有人能保證每一次、每一件都不會看走眼,有時候同一件物品今天看是贗品,過十天半月再看它又是真品。這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心情好、心情壞,細看、粗看,都會有差距,這種情況有的是。如果鑒定專家要為此承擔什么法律責任,我相信全世界都不會再有人敢吃這碗飯了!”
言之鑿鑿,合情合理。包專家說的都是“大實話”!
按照現(xiàn)有的法律條款,無論如何,只要包專家的確不是因為收了好處費而故意開出兩張自相矛盾的鑒定書,他就沒理由受到法律制裁。換句話說,小丁想討還損失的任何法律要求等于白提,他輸了官司,還賠了律師費。
小丁與包專家這一場沸沸揚揚的官司,少不了傳到貪官吳奈家人耳朵里,他的律師一拍巴掌,興奮地說:“真是天賜轉(zhuǎn)機!”當天,他就代表當事人吳奈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理由是文物鑒定本來就有兩種方法,“眼學”不能代表科學,要求對那兩件贓物進行科學檢測。假如測試結果是“贗品”,那么吳奈受賄金額就只剩下區(qū)區(qū)幾百元,別說判罪,如果寬容一點他甚至可以官復原職。
在接下來的二審法庭辯論中,公訴人駁斥被告方的“贗品說”,提出讓對方出示證明兩件贓物是“贗品”的直接證據(jù)。被告律師冷不丁向法庭出示一張新近取證的兩件瓷器的“碳14”測試報告單,上面結論明確:“……經(jīng)綜合測試,是當代仿制的贗品……”
這一下法庭炸開了鍋。原告方手執(zhí)專家小組鑒定報告義正詞嚴主張維持一審判決,被告律師拿著儀器檢測報告大叫冤枉,說朋友間兩三百塊錢的禮物不能算行賄受賄,要求還他當事人一個清白。
只有休庭。而且這一“休”就是兩年,在這兩年中,吳奈被抓了放,放了抓,原因是兩件贓物分別送多家機構進行儀器測試,又先后換了兩撥鑒定專家,今天說是“贗品”,就放了他,明天被鑒定是真品,又將他收監(jiān)……
(摘自《誰在收藏中國》,山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