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在中國當代油畫界,艾軒占有一席獨特的位置。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起,他因作品參加全國性美展而步入畫壇,但他真正受到畫界的關注是在80年代初,那時他以一幅反映殘疾青年求知愿望的油畫《有志者》(1981)在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上獲得銀獎。之后他轉而以西藏題材創(chuàng)作油畫,逐漸形成自己的藝術面貌而進入名家之列。80年代中期,他的油畫作品《若爾蓋凍土帶》(1985)、《雪》(1986)、《她走了,沒說什么》(1986)、《陌生人》(1987)等,表現(xiàn)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脆弱和生命的短促,畫面上是一望無際的山野、沼澤地、天空和變換的云彩,或靜止或移動的單個人物默默地、孤獨地存在其間。淳樸的他或她麻木、茫然的表情,似乎在聽任大自然的擺布。而另外一些作品描寫在屋子里神情發(fā)愣的女孩,孤單的人物與屋外大片空白形成鮮明對照。畫中人健康、端莊而美麗,在他們的神情中,有一種在自然界威力前令人怦然心動的無奈與無助。這些表現(xiàn)人的苦難和孤寂的作品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它們在國內外重要展事上出現(xiàn),很快引起畫界和收藏界的關心。1987年,他有機會赴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做訪問學者,并在紐約曼哈頓麥迪遜大道舉辦個人畫展,他的作品被美國主流媒體《紐約時報》《華爾街時報》《基督教箴言報》《美國藝術》《藝術新聞》相繼刊載和評論,他被《藝術新聞》稱之為“一顆上升的星”。他在美國的參觀、訪問與創(chuàng)作,包括與美國鄉(xiāng)愁寫實油畫大家安德魯·懷斯的會晤,使他增長了知識,開闊了眼界,更增強了自信心,同時也知道了自己藝術上的不足?;貒蠖嗄陙?,他埋頭創(chuàng)作,還是以西藏為題材,還主要畫茫茫高原中的藏族男女,還是那寫實風格的油畫,相繼有許多杰作問世,如《晨霧漸漸散去》《也許天還是那樣藍》(1984)、《孩子》(1989)、《歌聲離我遠去》(1991)、《又清又冷的空氣》(1993)、《融雪三月》(1994)、《荒原往事》(1994)、《守候冬日的太陽》(1994)、《極遠極遠的歌聲》(1995)、《就讓風把歌聲吹散》(1995)……他像一位農夫似地在他那塊土地耕耘著,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倦意。
艾軒出生于文學名人之家(父親為著名詩人艾青),但幼年在戰(zhàn)爭烽火中顛沛流離地度過,青少年時代又遇到頻繁的政治運動,父母的離異,父親被劃成“右派”,“文革”風暴……都在他的心靈上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使他對人生、對社會有過早的體悟,懂得人生炎涼和生活的艱辛,養(yǎng)成他冷靜地看待世界和略帶悲涼感的人生態(tài)度。當然,也培育了他在藝事上的獨立思考,頑強奮斗和拼搏的精神。艾軒自幼喜好涂鴉,酷愛臨摹,考上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后,造型技巧得到初步訓練。好學的他,利用在成都軍區(qū)文化部創(chuàng)作組擔任美術創(chuàng)作員11年之久的時間,獲得不少生活經驗和繪畫技巧。也是在這期間,從1973至1982年,他有機會多次進入西藏地區(qū)。那是,他說“大概八九年的樣子,我的關注點基本上是當?shù)氐耐獗?。強烈的光的對比,色彩的艷麗,當?shù)氐拿袼酌耧L?!贝_實,和許多畫家一樣,艾軒對陌生的西藏的認識和理解有個從表面到內里、從現(xiàn)象到本質的過程。更重要的是。他逐漸懂得,作為藝術家如何從自己的精力和生活體驗出發(fā),有自己獨特的眼睛和心靈去撲捉、表現(xiàn)自己在西藏發(fā)現(xiàn)的美。藝術,與其說是客觀世界的“真實”反映,毋寧說是藝術家感情體驗了的虛幻的創(chuàng)造??陀^現(xiàn)實給予了藝術家靈感和刺激,觸動了深埋他內心深處的神經,兩者如觸電似地撞擊,并發(fā)出創(chuàng)造的激情。艾軒經歷了這個過程。他的作品面貌之所以在1982年后發(fā)生很大變化,著力表現(xiàn)人在自然威力面前的渺小與周圍氣氛的冷漠、空寂,是由于他在藏區(qū)的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中產生了這些感受,也許這些感受是很主觀的,但與他以前的生活經歷和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相呼應而被他敏感地捕捉到,并用繪畫語言加以強化。不論艾軒最初是否自覺地認識到,他的這些作品實際上描寫的不是生活的表象,而是通過對人物心理與大自然本質力量的揭示。表現(xiàn)了他對人生、自然和社會的思考。他的這一審美趨向在外國畫家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印證。他從當代美國著名畫家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鄉(xiāng)愁寫實主義油畫中得到共鳴,他也從懷斯的一書中獲得了啟發(fā)。
豐富多彩的西藏社會生活與大自然,給艾軒許多知識和教育,但給予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卻是他繪畫中表現(xiàn)的那些情景,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些隋景中承載的一種思想、觀念和感情。這表明,他是一位很有個性、很有藝術見解的藝術家他敢于和善于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他心目中的美感,艾軒是以極大的熱情去描寫藏區(qū)自然界的荒涼、空曠和冷寂,描寫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冷漠與孤獨。也許有人會提出問題,荒涼和孤寂也值得在藝術中加以表現(xiàn)嗎?回答應該是肯定的。因為,作為美感范疇的荒涼和孤寂,是大自然和社會生活中本來就客觀存在著的,也是人類豐富心靈世界某一方面的屬性。人類和自然界除了歡樂、幸福、富足、安寧之外,還有荒涼、孤寂、悲痛和苦難,它們相輔相成而有互相轉化。也許,正因為有荒涼、孤寂、悲痛和苦難,人們才更珍惜歡樂、幸福、富足和安寧。艾軒不是以悲觀、消極的態(tài)度來描寫荒涼與孤寂的,他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中,不僅僅描寫他(她)們沉默中的無奈,而且表現(xiàn)出他們自身的純樸、美和對未來的期待。
艾軒是一位固執(zhí)的寫實主義的畫家,他毫不動搖地走寫實主義道路,他熱情地宣傳、闡述寫實的價值和對人生的意義,堅定地捍衛(wèi)寫實繪畫存在的權利。在2004年出版的《中國油畫十家·艾軒》卷的扉頁上,他寫上了這樣一句話:
“下輩子還是畫寫實的油畫”,充分說明他寫實優(yōu)化的忠誠和執(zhí)著。他根據(jù)自己的愛好和接受的學院教育,選擇了寫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他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也飽嘗寫實油畫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樂趣與苦惱,樂趣在于真實與精致的寫實技巧能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娛人娛己,苦惱在于包括他在內的中國畫家要達到寫實的完美,要攀登歐洲寫實油畫的高峰,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和許多中國當代寫實畫家一樣,艾軒也意識到,我們不必氣餒,有深厚傳承文化背景的中國藝術家,運用我們的智慧,按照寫實畫家的普遍原理,努力創(chuàng)造除與歐洲國家不同面貌的油畫藝術作品來,為國人與世界人民欣賞,那就盡到了我們應盡的責任,也為世界畫壇做出了自己的貢獻。20世紀中國寫實油畫的價值也在于此。這大概就是艾軒鐘情于寫實油畫,并在這個領域辛勞探索的原因。
艾軒是固守自己個性風格的畫家。他的藝術風格從80年代初形成之后,幾乎沒有發(fā)生很大變化。這和當今畫界流行的“要不斷求變…不斷超越自己”的主張大相徑庭。艾軒理解現(xiàn)代主義畫風,也尊重走激進路線、不斷變化自我風格的藝術家,但是他崇尚古典寫實法則,他根據(jù)自己研究歐洲古典藝術的體會、認識到藝術史上真正有成就的畫家一旦形成獨特的個性風格之后,一般在此基礎上不斷完善、深化,而不是輕易重起爐灶或改弦易轍。二十多年來,艾軒所做的不是作品圖式和風格的翻新,而是不斷發(fā)掘新的題材和主題。不斷完善他的寫實技巧,解決他在油畫創(chuàng)作中面臨的各項課題。他十分重視創(chuàng)作中“手藝”的作用,繪畫質材的選擇,作畫的程序與步驟,整體畫面的構思和具體細節(jié)的處理,他都有細致縝密的思考和安排。他重視體驗生活和感受生活,他的藝術作品都源自現(xiàn)實生活中的積累,而在構思具體一幅畫時,則是先有觀念、設想,然后勾畫草圖,再到生活中按照需要選取特定的景色和人物。他重視寫生,同時也善于運用攝影手段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他重視寫實油畫的塑造技巧,講究筆觸和肌理效果。他尤其重視人物面部特別是眼神的刻畫,他(她)或注視著觀眾,或面對觀眾視而不見,或有意避開,或向遠處望去……都凝聚著內心的空寂和寂靜。作畫的艾軒兼用“寫”與“做”的方法,認真地刻畫包括人物的衣褶、原野上的荒草和茫茫的白雪等細節(jié),但它們都貼切地服務于畫面的整體效果,服務于他追求的藝術境界。
艾軒的油畫創(chuàng)作再一次給我們提示了一個普通的道理:大千世界,美無所不在,藝術家要從自己的生活經歷和體會出發(fā),尋找適合于自己的藝術語言。這種語言越獨特、越個別,才越有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