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群
離春節(jié)還有許多天,冬梅就已經情緒高漲地開始過年的一系列準備工作了。其實,冬梅的情緒不完全是因為過年而高漲,過年有什么好高漲的。冬梅情緒高漲完全是另外一個原因。這個原因冬梅還真不好意思對別人說出來,冬梅準備過年的工作首先是從拆洗被褥拉開序幕的。三口之家的鋪蓋,惟有丈夫德江的鋪蓋閑著,冬梅自然是旨先從丈夫德江的被褥開始拆洗。德江出外打工,將近一年的時間,鋪蓋一直閑著,一直垛在高大破舊的被櫥里。其實德江的被褥早就該拆洗的,德江一走就該拆洗了干干凈凈放著多好,但冬梅就是沒心情,懶得動手?,F(xiàn)在德江要回來了,不知怎么,冬梅竟一下有了那么好的興致,將丈夫的被褥,丈夫的衣裳什么的全部翻出來洗。男人身上的油泥就是比女人大,又喜歡蒙頭睡覺,所以被頭就比別的地方黑乎乎的臟得很,冬梅情不自禁地拿到鼻子底下聞聞,聞出一股潮拉巴嘰的汗酸味。冬梅又仔細地在白被單子上搜尋了一回,不知道的還以為冬梅在被子上捉虱子呢,哪知冬梅要找的不是虱子,冬梅是想看看被子上還有沒有其它什么見不得人的臟玩意兒。那種臟玩意兒不下點特別的功夫一般是很不容易洗掉的,晾到外面,透過陽光一照,斑斑駁駁的,被人瞧見了,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以前冬梅有過這種尷尬。鄰居張旺家的過來串門子,特別注意冬梅晾在陽光下的被單褥單,對冬梅笑著說,你們小兩口這是畫地圖呢。冬梅不明白,說什么地圖?張旺家的嘴朝被子上努一努。冬梅就跑到晾著的被單褥單前瞇縫著眼細看,這一看,臉便通紅通紅。冬梅嘴上罵著張旺家的,不往好處看,專看人家的污點,可心里還是有一點感激。不是張旺家的看見告訴她,她說不定還要將這畫了地圖的被單褥單展覽到什么時候,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參觀呢。此后冬梅再不敢粗心大意,冬梅彎下身子一寸一寸細細地察看,還真發(fā)現(xiàn)了斑駁的污漬,認準是德江弄上的,“死鬼”,不由得在心里罵道,卻忍不住又拿到鼻子底下聞聞,也許是許久沒聞到德江身上的那股子男人味道的緣故,竟忍不住就是想聞一聞,也不知聞沒聞出什么,就又罵了一句“死味”。褥子上很像是印上去的兩片油漬麻花的地方,顯出了德江的后背和臀部的位置。并且也發(fā)現(xiàn)了零星的污點。冬梅在心里埋怨德江只知道沒命地做,沒命地做,做起來跟拼命一樣,像個拼命三郎。冬梅為自己把丈夫德江比成拼命三郎而感到得意,就撲哧笑了。一邊玩著的女兒丹丹住了手,歪著腦袋問母親。你笑啥?冬梅醒過來,不覺紅了臉,說笑你爸呢。其實,這被褥的臟也不能全怪丈夫德江,丈夫德江在家時,德江的被褥什么時候只睡過德江一個人?人也真是的,怎么就非得兩個人在一起睡才睡得香,才睡得穩(wěn)。在一起睡也就睡唄,干什么一定要那個?一做起那個,似乎連命都不要了,比干什么都下力,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張開了,揮發(fā)著淋漓的汗水,干什么活計能舍得出這樣的汗水呀。干什么活計都不肯。只有這個活兒,誰都愿意干,再苦再累也心甘呢。冬梅腦海里就浮現(xiàn)了往日歡快的情景,身體是熱烘烘的,腦子是熱烘烘的,說著夢魘般的胡話,人一旦進入那種狀態(tài),跟犯了精神病沒什么兩樣,自己干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一想到這些。冬梅的心禁不住怦怦跳了,涌出無限的渴望,渾身膨脹著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冬梅便只有將這無窮無盡的力量發(fā)泄在做活兒上。冬梅將拆下來的被單褥單一股腦堆進一個大大紅紅的塑料洗衣盆里,然后撒上一層白白的洗衣粉,又嘩嘩地添了熱水,熱水一下子將洗衣粉沖開了,化成滿盆潔白晶瑩的泡沫,丹丹一見,丟了手里的東西,雙手去捧泡沫玩。冬梅喝一聲,說哎呀呀別濕了襖袖子。丹丹看看母親,不舍得離開,泡沫的吸引力還是很大的,比母親吆喝的威力還大。冬梅只好蹲下將丹丹的襖袖子挽起來,又往上擼擼。
今年的臘月可真是個少有的臘月,哪像是臘月呵,簡直是溫暖如春。冬梅將各種各樣顏色的被單褥單還有大人孩子的衣裳褲子都晾在院里的晾衣繩上,長長短短雜七雜八,跟掛萬國旗似的。若是往年,洗完的被單褥單什么的一拿出去,立刻就凍得邦邦硬,沒有三天五天是不會干的,而且干也不是那種響干,還要鋪在炕上,用火炕的熱度再蒸發(fā)一下??墒墙衲瓴坏揭惶炀筒畈欢嗔?。這也給冬梅的心情增添了幾分舒暢和明快。一面洗著手里的衣物,心里一面計劃著下一步該干點什么,她用眼睛在屋里搜尋了一番,該洗的洗了,沒發(fā)現(xiàn)有落下的東西,連往日團在一起不愿意洗的臭襪子都找出一團又一團,一并洗了。冬梅心中納悶,這人是怪呢。平時連一雙襪子都懶得洗,現(xiàn)在居然一口氣洗了這大一堆,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已經搭不下,還要搭在門前院子的柵欄上,還要就近搭到鄰居家的柵欄上,鄰居張旺家的出門瞧見這滿院子的衣物,詫異地問今個兒這是怎么了?冬梅掩飾著說過年了嘛,早晚躲不過。張旺家的笑一下,那笑的意思是,她知道冬梅為什么這么高興。冬梅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自己變得這么勤快,做了這么多活計,竟一點也不覺得累。冬梅計劃下一步該干什么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屋子的棚頂和墻壁該打掃打掃了,棚頂的蘆葦葉子上掛了成串成串的灰塵,墻上糊的報紙也早已經舊得發(fā)黃,她想了想,原來已經有好多年不曾糊過,大約還是剛結婚那年大伙幫著糊的。現(xiàn)在屋里糊報紙的人家不多了,新房子都是刷涂料,雪白雪白的,所以一比較,他們也就覺得實在沒有糊的必要,就像穿得破破爛爛而頭上卻扎了一朵花,反而遭人笑話。德江也說,費那事犯不上,等兩年蓋了新房,咱也刷涂料,地面也鋪瓷磚。冬梅說啥時能蓋上新房呵?猴年馬月呵?德江倒很自信,說什么猴年馬月,三兩年。冬梅眼睛放出光來。就期盼著快一點快一點住上新房子吧。住上寬敞明亮的新房子。吃飯會啥樣,睡覺會是個啥心情呢?冬梅真想問問那些住上新房子的小媳婦,可是冬梅出于嫉妒,見了那些住上新房子的小媳婦,反而繞著走。她不愿意看她們那種得意的樣子。她一問她們就得意,她偏不問,偏不讓她們得意。冬梅給自己家設計的新房子是,墻是紅磚的,屋頂是彩鋼的,彩鋼她喜歡藍色的,比天還藍的藍色,這樣紅墻藍頂一搭配,看著新鮮??烧煞虻陆幌矚g,撇撇嘴,說傻老婆愛顏色,紅的,藍的,難看。德江就設計了自己喜歡的那種,前臉貼雪白雪白的白瓷磚,房頂鋪白魚鱗鐵皮,看著又干凈又漂亮。這回輪到冬梅撇嘴了,冬梅把嘴撇出了聲響,說,多少年前人家就時興蓋那樣的房子,現(xiàn)在早過時了。德江一想,可也是。就說反正不蓋又紅又藍的,花花綠綠的,啥呀。冬梅也不堅持,說到時候,說不定又時興什么樣的了呢,現(xiàn)在的建筑材料,一年一個樣,說不定咱們使用的材料是全村最好最漂亮的,誰家也比不上。兩張被陽光曬得黑紅的臉。被風雨吹皺的臉,此刻有五彩的祥云輕盈地飄過??墒窍雭硐肴?,怎么才能在三兩年之內蓋上新房子呢?
想不出別的辦法,光指望家里這幾十畝地,真得猴年馬月。德江又不會什么賺錢的手藝,又沒有作買賣的腦瓜。德江后來就出去打工了。
冬梅抽空到集市上去買舊報紙,到了集市,冬梅發(fā)現(xiàn)集市上最多的就是人,可街筒子都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冬梅須在人空里擠著前行。這幾年的年貨一年比一年豐富多彩,要什么有什么,商販們將雜七雜八的貨物干脆擺在街道兩邊的地上出售。冬梅腋下夾著條塑料袋子,這邊瞧瞧,那邊看看,眼花繚亂。眼花繚亂的冬梅卻想將集市上的貨物一樣一樣地看個仔細,問個明白。地上關在籠子里的活雞,嘰嘰喳喳地擠成一堆,你叨我一口,我叨它一口,打斗嬉戲,不知死之將至。有人將白條雞就地擺放在塑料袋子上,人們腳下趟起的塵土,使一只只白條雞造得灰頭土臉。冬梅在賣雞的攤兒前沒有停留,自己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雞,她對那些包裝成袋的雞頭雞手雞翅雞腿,連看也沒看,家里有雞,當然什么都齊全的。冬梅每路過一個攤兒前,就蹲下問問價錢。在散了一地的鞋攤兒前問問童鞋,在花花綠綠的服裝攤兒前摸摸羽絨服,末了搖著腦袋走開。冬梅在集市上轉了一圈,買了幾斤德江愛吃的沙丁魚,買了幾斤自己愛吃的海帶,買了二斤丹丹愛吃的炒花生。要買的東西太多,這也想買,那也想買,什么都想買。怎奈囊中羞澀,所以冬梅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算計,挑選過年必須的買。冬梅最后在賣春聯(lián)福字的攤兒前站住了,春聯(lián)福字是一定要買的,什么都不買,春聯(lián)福字一定要買。不管房子怎樣破,只要一貼上大紅的春聯(lián),大紅的福字,屋里屋外頓時就生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來,看著心里亮堂。也昭示著一年的吉祥如意。冬梅一副一副挑著春聯(lián),后來相中了一副“春納富貴接財神,喜報平安迎福星”。又配了橫批,配了五顏六色的“掛錢”。回到家,冬梅馬不停蹄,連夜打糨子糊墻,冬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心急。仔細一想,其實還不是因為德江要回來過年了嘛,興奮的。她想讓德江一走進家門就覺得敞亮,一蓋上被子,一聞到被子上那股肥皂味,就興奮。冬梅已經品出德江有這么個怪脾氣,每次蓋上新洗的被褥,鼻子一聞到肥皂味就興奮得跟新結婚似的沒完沒了。
冬梅自己在飯桌上抹糨子,然后再站到凳子上將報紙糊到墻上去,手夠不到的地方,就拿笤帚幫忙。上來下去,一會兒冬梅就折騰得有點頭暈了,冬梅用手撫著額頭停一會兒。碰上有意思的,冬梅也順便彎腰看幾眼。有時候也會被報紙上的“新聞”吸引了,停住手看。報紙上有關于農民工的報道,這個城市的農民工怎么了,那個城市的農民工怎么了,冬梅就仔細地搜尋著有沒有德江他們那個城市的什么新聞。冬梅每天看電視??刺鞖忸A報,除了看當地的之外,再就是關注德江他們所在的那個城市的天氣情況,冷了熱了,刮風下雨,她都關心。若是報那個城市有雨,冬梅就想,德江他們又能趁機歇上一歇。若是天氣太熱,冬梅就在家里替德江犯愁,那么熱的天,上那么高的腳手架,可別迷糊了摔下來。腦子里一旦有了這樣一個念頭,冬梅就會一直惦記好幾天,好幾天吃不好睡不好。好幾天之后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方才慢慢放下心。自從丈夫德江走了之后,冬梅就有些后悔,后悔不該把丈夫德江放出去。德江會不會堅持不住?一開始冬梅還是非常有自信的,相信丈夫德江是一個絕對守本分的人,誰能學壞德江不能??墒请S著時間的慢慢慢慢推移,隨著冬梅對紛繁的外部世界了解得越來越多,冬梅心中的這份自信一點一點地開始動搖,取而代之的是一分一分的擔心與害怕。冬梅不止一次地做夢,夢的內容基本一致,就是丈夫德江跟了別的女人尋歡作樂。這樣的夢每次都清清楚楚,就像跟自己那樣真實可觸。這讓冬梅不由得在睡夢中就生了一肚子的氣。醒后依然覺得胸中氣悶,兩肋脹滿,望著黑洞洞的屋子不能入睡。最后冬梅還得自己安慰自己。說自己這是干嘛呢,純粹是自己嚇唬自己。德江是出外打工掙錢的,不是出差,不是旅游,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用德江的話說,干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哪還有那個閑心,還有那個精力?跟人家那些出外經商做買賣的能一樣嗎?跟人家那些有權有勢的能一樣嗎?一會兒擔心德江能不能熬不住,一會兒心疼德江能不能吃得消,一會兒這么想,一會兒那么想,越想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翻來覆去,翻來覆去,把個腦子弄得糊里糊涂的發(fā)木。假如自己出外打工,在家的是德江,那擔心的就是丈夫德江了。叫他擔心多好,也嘗嘗這擔心的滋味是個啥滋味。德江更是小心眼兒,這家伙敢往最不好的方面想,糟踐自己的老婆是不是在外面跟什么野男人鬼混呢。冬梅嘆口氣。都一樣的,不信打聽打聽,誰家都一樣的。只要有一個離開家,另一個就得日日夜夜擔著心,擔心得要死呢。也不怪。秋天的時候往回收玉米,鄰居張旺家的主動打發(fā)自己的男人張旺過來幫著趕車。張旺比德江大,所以平時見了冬梅就很拘謹,當只有他跟冬梅兩個人時,竟拘謹得像個大閨女,一句話都沒有。連冬梅叫他大哥都不敢應聲,只顧跟不聽話的啞巴牲口使勁地吆喝,罵出十分粗野的話來。冬梅負責往筐里揀玉米,張旺負責將裝滿筐的玉米再倒在車上,張旺哈腰時寬厚有力的脊背像一塊面板,脊背上散發(fā)出酸烘烘的汗味。張旺的幫助竟讓冬梅隱隱地有一些感動,這種感動還不同于一般的感動,這種感動使得她渾身發(fā)軟,就想伏在那寬厚有力的背上或者躺在張旺那散發(fā)著酸烘烘汗味的懷里閉一會兒眼睛,張旺的身上落只鮮艷的“花大姐”,慢悠悠地走走停停,像是一邊走一邊思考什么,冬梅忍不住想伸手替張旺趕掉它,手指已經下意識地張開,作出了拿捏的動作,卻又止住了。就那么看著那只色彩斑斕的“花大姐”從張旺的衣領爬到前襟,再從前襟爬到后背,冬梅的眼光隨著“花大姐”的身影走,最后在張旺寬厚有力的脊背上定格。如果那時候張旺回頭她也不打算把眼光移走,她不怕張旺看見自己在偷偷盯他。冬梅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了,犯了什么邪,怎么連一點害羞的意思都沒有。張旺一直沒有回頭,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冬梅在看他,否則,兩雙眼睛碰到一塊兒,說不定會碰出什么意想不到的結果來,晚飯她特意給張旺烙了油餅,炒了芹菜粉條,炒了韭菜土豆絲,留張旺喝酒,張旺執(zhí)意不肯,但冬梅也執(zhí)意挽留,說干了一天活,不吃飯哪行。張旺更靦腆了,光喝酒不吃菜,冬梅就往張旺碗里夾菜,遞毛巾給張旺擦汗。冬梅當時的心情是,如果張旺那晚喝多了不走,她說不定也會樂意的。事后,冬梅特別特別后怕。罵自己怎么會有那種下賤的想法。如果不是張旺,是李旺,是劉旺呢?恐怕也會。自己這是想丈夫德江想的。冬梅于是就想,連自己一個女人家跟丈夫分別久了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體內都會有一股需要釋放的能量難以壓制,何況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呢。那可實在是難說的事。經過那次差一點點就失了足的切身體
會,冬梅心里的這份擔心從此就扎了根。尤其是,冬梅對自己丈夫德江的了解,這種了解,就更加深了她對丈夫德江的擔心。丈夫德江身體好,幾乎每天都離不開她,而且每次都把那件事做得興趣盎然有滋有味,即使是白天干了一天的農活,晚上的這一課也從不曠課。冬梅特別滿意丈夫德江的身強力壯,又滿意丈夫德江對自己的忠心不二,所以她也由著丈夫德江的性子來。丈夫德江夜里高興了,第二天就會精神抖擻地干活掙錢。所以冬梅相信,誰能出去打工。德江不能。德江不是不能吃苦,德江是離不開家。可是德江竟真的出去打工掙錢了。這讓冬梅又意外又感動。那一刻,她真的心疼丈夫德江一下子沒有老婆的夜晚該有多么不習慣??墒?,村里出去掙錢的男人,不管掙沒掙著錢,野食倒是吃著了,回來連自己的老婆看著也嫌土氣了,跟老婆辦那事還學了不少新花樣。冬梅就夜夜躺在被窩里給丈夫德江發(fā)短信,警鐘長鳴,時時刻刻提醒丈夫德江要意志堅定,千萬不要被城里的女人迷了心竅。又逗德江說家里有好吃好喝給你留著呢。德江說什么好吃好喝呵?冬梅說你猜猜。德江猜了半天都不對。冬梅說你天天晚上離不開的。德江也發(fā)短信說,那就好好留著吧,等老公回去好好品嘗。冬梅說著說著就有些渾身發(fā)熱,忍不住說就怕等你回來都留餿了。德江說餿了好,餿了更有味道。冬梅就發(fā)過去“死鬼”兩個字。
臘月二十八,德江發(fā)短信,告訴冬梅,他們已經上了火車,第二天中午就到家了。冬梅興奮得心跳,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想了半天,才想到應該趕緊殺雞,殺鴨子。她在成幫的雞群里選來選去,她本來想選一只母雞給丈夫德江補身子,可是一想。丈夫德江的身子應該是不用補的,不用補都得像個老虎似的,再補,哼!我這命還要呢。但是丈夫德江說他們的伙食不好,頓頓饅頭白菜,丈夫德江肚子里沒油水,肯定饞壞了,于是選中了一只最大最肥的大紅公雞。那只大紅公雞妻妾成群,趾高氣揚的,跟個國王似的,想臨幸誰就臨幸誰,母雞們完全一副誠惶誠恐的陶醉模樣。冬梅就罵一句賤骨頭,嫉妒地轟開它們,執(zhí)意要抓住那個牛烘烘跟個皇帝似的大紅公雞。母雞們似乎在有意保護它們的丈夫。用身體在大紅公雞的周圍遮來擋去,干擾冬梅的視線,影響冬梅下手的準確性,冬梅幾次不能得手,只好放棄了。抓倒霉的吧,逮著誰是誰,最后抓到了一只不是那么雄壯的公雞。殺完了雞宰完了鴨,冬梅又開始剁酸菜包餃子。德江喜歡吃酸菜餡餃子,尤其喜歡吃凍餃子,一冬天還沒吃上一個呢。冬梅足足包了半宿餃子,包了幾百個酸菜餡餃子,然后凍起來。冬梅打算一正月都讓德江吃凍餃子。女兒丹丹一直在面板上玩一塊面團,不住地問母親什么時候吃餃子,冬梅說等你爸回來吃,丹丹問我爸什么時候回來,冬梅說你爸明天就回來了。丹丹說我現(xiàn)在就想吃。冬梅說現(xiàn)在都半夜了,怎么吃呵。丹丹不想等明天再吃,丹丹已經等不及了。冬梅說,睡覺去,睡一覺醒了天就亮了。天亮就吃餃子。丹丹不敢不聽媽媽的話,只好嘟著嘴,帶著對第二天餃子的期盼睡著了。
德江背著個大大的帶著紅藍條條的塑料編織袋進院的時候,冬梅隔著窗戶就望見了。冬梅就對身邊的女兒丹丹喊。快看,丹丹,誰回來啦!五歲的丹丹沒有像冬梅希望的那樣,立即跑出去接爸爸,而是朝外張望,一時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在她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就沒有迅速地跑出門去,動作有些遲緩。冬梅嫌女兒沒能代表自己急切的心情,便又喊了一聲,快點呀。丹丹在母親的催促下,懵懵懂懂地往門外跑,而冬梅自己也身不由己地搶在了女兒的前頭。德江又黑又瘦,背上的編織袋將衣服揉搓得皺皺巴巴,冬梅趕緊接過編織袋,丹丹也要從母親的手里接過去,可是,編織袋太重,丹丹竟拎也拎不動,最后只好與母親一道,一人拎一邊的帶子,趔趄著進屋。德江迫不及待地抱起丹丹,在女兒的臉上親了又親,丹丹卻拿臟乎乎的小手遮擋著,她不喜歡爸爸那樣使勁地親她,她在爸爸親過的地方擦著,看樣子丹丹有點嫌爸爸臟。德江問丹丹想爸爸了嗎,丹丹不應聲,眼睛盯著大大的編織袋打量。德江馬上蹲下,拉開編織袋的拉鎖,往外一樣一樣拿好吃的,花花綠綠的糖果,紅紅黃黃的水果,香香噴噴的糕點,一個勁往女兒的手里塞。丹丹忸怩著,不接,不但不接爸爸塞過來的東西,反倒跑開了,跑到墻角。將臉埋在墻角里。德江傻站著,猛然一把將一旁的冬梅抱住,在冬梅的臉上狠勁狠勁親了一下,趕緊放開了。冬梅擦著濕漉漉發(fā)紅的臉,埋怨說你咋沒深拉淺的?德江便伸手要給冬梅揉,冬梅躲開了。丹丹此時回過頭,正看著他們。似乎不明白眼前的這兩個人搞的是什么節(jié)目。冬梅說,看樣子,你真是餓壞啦。德江傻乎乎地說,還不餓,中午吃兩個面包三個茶蛋,冬梅就忍不住笑了,說瞅你那傻樣。老大不餓,老二也不餓?德江才明白冬梅的意思,說餓能咋樣?還能現(xiàn)在就吃?冬梅說美死你。德江在冬梅的屁股上掐一把,說瘦了?冬梅紅了眼圈。晚上的節(jié)目不用說,重頭戲就是夫妻恩愛。德江和冬梅兩口子仿佛又回到了如膠似漆的新婚蜜月,情緒高漲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幾乎把平生所有的力氣都用上了,而且還變換著花樣,德江除了滿足自己和冬梅饑渴的情欲之外,還想以此證明點什么,德江雖然沒有說明證明什么,但冬梅能很容易地感受得到。
從初二開始,冬梅就串起門子來。冬梅平日是不串門子的,冬梅家里家外始終有做不完的活計。現(xiàn)在冬梅卻一反常態(tài)。只是冬梅串門子不是誰家都串,冬梅專門到跟德江一塊兒出去打工的那幾個人家去,去的最勤的是國慶家。冬梅有冬梅的心眼,冬梅經過一番研究,才選中了國慶,國慶比德江年輕,年輕最容易熬不住嘛,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國慶這個人本來就不怎么把握,骨子里就帶著風流本性,在家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上過冷飲廳。還有,就是國慶的嘴,破車嘴,沒把門的,喝幾盅貓尿,什么都說。冬梅就往國慶家多跑了兩趟,跟國慶的女人在一塊兒嘁嘁嚓嚓說話,冬梅從沒有跟國慶的女人這么親密過,像是有說不完的知心話似的。其實,冬梅說話的時候,耳朵卻關注著外屋打麻將的國慶他們,聽他們在說些什么。冬梅就是想從國慶他們有意無意的閑談話語中探聽到她最想知道的,這種事你正兒八經地去問他們,沒一個會承認的。這就是冬梅具有心計的地方。有一天冬梅終于從國慶他們的嘴里聽到了他們曾經去過破破爛爛的那種地方,找過破破爛爛的那種女人。他們是一邊打著麻將一邊說笑,說著笑著不知不覺說漏了嘴。但是國慶他們說他們去了那種破破爛爛的地方包不包括德江,冬梅并沒有弄清楚。可冬梅斷定,國慶他們去過破破爛爛的地方了,找過破破爛爛的女人了,德江能自己一個人呆在被窩里?即使德江自己不想去,跟著國慶這樣的人,還能學好?冬梅的腦子里就生動地浮現(xiàn)出一個妖艷女人的形象,兩條白腿,兩只大乳,一張紅口,連
眼毛都刷了黑黑的睫毛膏,德江跟那個妖精死纏在一起,德江被那個妖精累得筋疲力盡,冬梅仿佛都聽到了丈夫德江特別熟悉的拉風匣似的喘息,腦海里上演著丈夫德江和一個狐媚女人的風流畫面,
冬梅有好幾宿都不搭理德江,不許德江動她。德江不知道冬梅這是怎么了,一頭霧水。就反省自己說什么話惹冬梅生氣了,可是卻又不出自己哪一句話說得不妥。又想是不是自己什么事做得不好,什么事呢,難道還是晚上自己什么地方做得叫冬梅不能滿意?德江百思不得其解。冬梅連衣裳也不脫。也不跟他睡。自己一個被窩,摟著女兒丹丹睡。德江在冬梅的背后捅她,冬梅也不理睬,將被子裹得緊緊的。德江顯出足夠的耐性,一直不停地騷擾下去,不是在冬梅的屁股上掐一把,就是干脆把冬梅往自己的被窩里拽。而冬梅卻摟著丹丹不撒手,結果就把丹丹弄醒了,丹丹醒了就緊緊摟住母親的胳膊不放。德江特別惋惜這么無比珍貴的夜晚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
到了德江要走的日子,冬梅卻突然做出了一個讓人十分不解的舉動,冬梅說什么也不讓德江再出去打工,說寧肯受窮,寧肯一輩子住破房子。德江說你看你這是干什么?怎么說變就變呢?不是說好的嗎,咱這房子眼看就不行了,你看村里頂數咱家的房子破,不出去打工,拿什么蓋新房子?冬梅拿鼻子哼一聲,等新房子蓋上的時候,說不上誰來住呢,我有沒有那個福還不知道呢。德江明白了媳婦冬梅是擔心自己在外面久了學壞,會再找一個別的女人,德江就笑了,扳過冬梅的脖子,說你就一百個放心吧,你丈夫是個啥人你還不知道?冬梅說算了吧,你們男人哪。冬梅顯然是對丈夫德江不信任。不僅對自己的丈夫德江不信任,對所有的男人都不信任。說男人都是饞貓,只要一離開家,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沒一個不花心的。德江實在說服不了冬梅,就將兩個人的父母都找來相勸,可不管怎么勸,冬梅始終不同意,始終只認一個理,掙錢有什么用?蓋新房子有什么用?不等錢掙回來,不等房子蓋上,家先散啦。我寧肯受窮。寧肯住破房。大家都覺得冬梅的腦子可能是出了問題。
德江最終還是走了。德江是偷著跟國慶他們一起走的。德江走的時候眼圈通紅。在車上給冬梅發(fā)短信,告訴冬梅,其實他是一百個一千個不愿意離開家。家多好呵,有老婆,有孩子,有熱炕頭。但是為了他們那個美好的夢想,他一定咬牙堅持幾年,再苦再累也要堅持。到時候,德江一定給你蓋一座紅磚彩鋼的漂亮房子。冬梅看一眼短信,將手機扔到一邊去,罵句死鬼,一頭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