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晨
同樣的小鎮(zhèn),留給了兩位作家不同的記憶。沈從文想起的是傳奇的女大王,而丁玲留意的則是風景如畫的龍?zhí)吨袑W。小鎮(zhèn)最終映刻在了各自的文學生涯里。
邂逅龍?zhí)叮耆且环N巧合。因為要在重慶的酉陽火車站轉車,我不得不在此停留四五個小時。這是一個偏僻的山區(qū)小站,既無熱鬧可尋,也就難以打發(fā)這磨人的候車時光。無意間聽到當地人提及,距離此處數里外,有一處叫做龍?zhí)兜墓沛?zhèn),路程既不遠,尋訪耗時也不多,恰好可以填補這數小時的空白。
實際上,龍?zhí)豆沛?zhèn)距離車站比我想象中還要近,大約20分鐘的車程。從外表看,這個古鎮(zhèn)和其他地方的大多數古鎮(zhèn)一樣,歷經歲月侵蝕,呈現出斑駁陸離的樣子。由于是午后,早集已經散去,古鎮(zhèn)上的行人非常稀少,貫穿古鎮(zhèn)的青石板街愈發(fā)顯得寂寥,偶有當地居民敞開門戶,也大多是安安靜靜地喝茶納涼。反倒是當地美術學校的學生,散落在古鎮(zhèn)的各個角落寫生,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地給古鎮(zhèn)帶來不少生氣。
青色的屋瓦,因年代久遠而泛出黃褐色的木料,檐角下精美的木雕,院墻上泛著青綠色的苔蘚和纏爬的藤類,在烈日下襯托出古鎮(zhèn)的古樸清幽。這里的建筑大多獨門獨戶,兩戶之間用火磚砌成高達十多米的防火墻,四周圍合,形成四臺院落。之所以會形成如此獨特的結構,據說是源于火災。雍正13年,也就是1735年,無意中的一場大火讓原來的龍?zhí)舵?zhèn)化為一片廢墟,而后遷徙到此處重建的龍?zhí)舵?zhèn)就特別增設了防火墻以防止悲劇重演,算起來,這已經是200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既有的傳統(tǒng)一旦開啟,這樣的建筑形式也就一代代地傳承下來。古鎮(zhèn)中,最知名的建筑要數萬壽宮。這是一個兩進院落的廟宇,前院有一處二層木質戲臺,看上去并沒有特別之處,登上兩邊的回廊,一系列門牌卻著實讓人大吃一驚。上面分別寫著“沈從文故居”“賀龍故居”“丁玲故居”,一個并不起眼的戲臺的回廊里,竟然接連出現三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名字。
沈從文,不是湘西鳳凰人嗎?何時在此有個故居?行囊中恰巧有一本《從文自傳》,打開來看。果然提及過這里:“我們的軍隊在川東時,雖仍向前方開去,司令部卻不能不在川東邊上的龍?zhí)稌呵易∠?。我們在市中心的一個廟里扎了營,辦事處仍然是戲樓,比較好的便是新到的地方墻壁上十分整潔,沒有多少膏藥。市面雖并不怎么大,可是商店卻十分整齊,一望而知是富庶區(qū)。”
這是1922年的事情。沈從文剛剛19歲,在湘西王陳渠珍的軍隊里擔任一個月薪6元的文書。這一年6月,部隊駐防川東,在湘黔川交界的山區(qū)步行了7天后,他們從湘西到達了這里。而這支部隊的首領,就是時任湘西巡防軍剿匪游擊第二支隊司令的賀龍。
也是在這次行軍途中,路過茶峒,部隊住宿了兩天。茶峒的風景給年少的沈從
文留下了深刻印象,“開拔日微雨,約四里始過渡,聞杜鵑聲極悲哀。”這點印象,最終留在心底醞釀、發(fā)酵,在十多年后產生出了《邊城》。
在龍?zhí)兜娜兆訕O其寂寞。沈從文每日會到附近的一處龍洞呆坐,龍洞的水寒冷如冰,即便在6月天,兵士們也不敢下水洗澡。聽夠了水,吹夠了風,沈從文就會用一個大葫蘆裝滿水,回去款待朋友。
由于時間緊,我并沒有到沈從文常去的龍洞處。而這戲臺兩邊的屋子,依然還保持著當年的模樣,雕花木床和書桌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似乎數十年間都未曾挪動過位置。也就是在這間屋子里,沈從文常常和一名上尉軍銜的侍衛(wèi)官長談,這名侍衛(wèi)出身土匪,曾斃過兩百左右的敵人,有過十七位壓寨夫人。從他的口中,沈從文得知了燒房子、殺人種種“古怪的學程”。
也是在龍?zhí)叮@位山大王出身的侍衛(wèi),看上了牢房里關押的古怪美艷的十八歲女匪首王幺妹,最終因為此事而雙雙斃命。兩個傳奇的大王,在龍?zhí)队忠赃@樣一種傳奇的方式終結了故事。
在沈從文駐扎的年代,龍?zhí)哆€算得上附近方圓數百里的一處集貿中心,來自洞庭湖的船只載著棉花紗布,沿河一直上溯到此,卸貨裝載轉運進川,而四川的鹽和桐油又在此交易,下行運入湖南。水路碼頭的繁榮使得小鎮(zhèn)沾染上現代氣息,在川東深遠的山區(qū),也出現了少見的郵局。一些大戶人家的子弟,開始隨船離開這里,去往更為開化的大城市。這其中有一個名叫王劍虹的女孩子,不安于小鎮(zhèn)平淡而封閉的生活,和同伴去了上海,進入平民學校,在那里,她認識了文質彬彬的瞿秋白,后來成為了他的第一位夫人。和王劍虹同去上海的女伴就是丁玲,也是在1922年,丁玲受邀來王劍虹所在的龍?zhí)缎∽?,這兩個女孩子在看風景的日子里都憧憬著愛情和外面廣闊的世界,并不曾留意過駐扎小鎮(zhèn)的軍隊中有個和她們同樣年紀的文書也在想著外面的世界。
現在龍?zhí)逗铀乃辉缫巡荒苤锡嫶蟮拇\體系,公路和鐵路的興起,讓小鎮(zhèn)水陸碼頭的地位一落千丈,往日熱鬧的集市只留下光可鑒人的青石板街道和整齊的鋪面,還依然可猜想舊日的繁華景象。
在過了半年聽水吹風看殺人的日子后,沈從文終于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決定去北京闖蕩。而丁玲離開上海后,也去了北京。兩個在小鎮(zhèn)錯過的過客,最終在北京結識。時空的安排,有時就是這樣的古怪。同樣的小鎮(zhèn),留給了兩位作家不同的記憶。沈從文想起的是傳奇的女大王,而丁玲留意的則是風景如畫的龍?zhí)吨袑W。小鎮(zhèn)最終映刻在了各自的文學生涯里。
這是一個夏日的午后,萬壽宮中幾乎沒有游人,我靜靜地讀完沈從文的《一個大王》,書里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只是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